他踅進門,一股賊風也尾隨著鉆了進來,本來就不暖和的房子,這時就更增加了些寒冷,臉上粗糲的皺紋中黑泥垢顯出他忙碌中的幾分窘迫相。因而他和我說話時就顯得那么猥瑣、膽怯。他說他當過盲流,也是有名的拖拉機手,多年了,一想起拖拉機就手癢癢,這一次咋樣也該他遇上機會。說話間隙中,他有意無意搓搓手,似乎在說他開著拖拉機正在戈壁奔馳。
這多日,自縣上傳來要給公社分配一輛手扶拖拉機的消息以來,我這個只有名分的拖拉機站站長第一次感到做人艱難而美好。書記說,這個人必須是一上車就能把拖拉機開著跑的人。他說,“老衛(wèi),看見了吧,這帽子就是兵團機站的,我一直舍不得戴?!蔽疫@才仔細瞅那頂勞動布料已發(fā)白的鴨舌帽,大冷天,鄉(xiāng)間人都捂著棉帽,哪有戴個單帽子吸風露臉凍鼻子的。我不無緣由地“噢”了一下。這時公社大院只隔一條過道的公社中學傳來了歌聲,才中斷了他的喋喋不休。我說,先回去等著吧,定下來就通知你。
沒幾分鐘,他又返回來拍著胸脯,信誓旦旦道,“我范進保證給你王站長丟不了臉?!彼蟹哆M,這是個好記的名字。
范進走了。我被他一口一個“王站長”“老衛(wèi)”的稱呼撫挲得心里十分熨帖。公社大院幾十號人,誰也不正眼瞅我。什么站長,[尸][求]都不是,屬社辦人員,每月只有23塊錢工資??h上竟給分來一臺手扶拖拉機,不知是哪一路菩薩的恩典,我這個站長一下子成了鍋臺上的米湯——熬出來了。書記安排打土坯,蓋機房,凡通往各大隊的的路一定要能走拖拉機。多日來開山修路放炮的轟轟聲不斷,學校又排練著專為拖拉機唱的歌,只要學生們一唱,我就能跟上哼:
……從前我們這窮山窩喲
耕地全靠牛來拖
如今開來了拖拉機
都是咱的國產貨
喲喲喲嗬嗬、喲喲喲嗬嗬……
這些日子,公社院子里的人都喜洋洋,好像都要娶媳婦。我?guī)Я藥讉€人去供銷社買回幾桶大紅油漆,幾把刷子,分頭去各大隊部所在地,凡能寫字的地方都要寫上“農業(yè)的根本出路在于機械化”,這是毛澤東主席關于手扶拖拉機方面的指示。我突然有幾分感激涕零,他老人家在北京,恁遠,竟然替我這一個小小的拖拉機站長說話。
一時間,全公社旮旮旯旯就曉得了我。我被書記領上去各大隊開會,自然是領導講一番農業(yè)如何學大寨,然后再批評一陣沒有機械化的落后,接著讓我講講關于拖拉機方面的知識。我先從雙輪雙鏵犁說起,講牛頓的三大定律。一天,有個社員問我牛頓是不是牛灣人,咋老厲害呢?我說是外國人。那人又說,可能遷走得早了。我有些秀才遇上兵似的哭笑不得。也講“熱功能利用——拖拉機”,云里霧里。群眾只記住了書記的話,說,公社有了,那么各大隊呢?配一臺拖拉機!不等話落,掌聲四起,一片歡呼雀躍。書記擺擺手,說那是不可能的。書記又說,那么兩個三個大隊配一臺呢?又是掌聲四起,農民們很樸素,認為不論幾個隊,只要擁有一臺都行。書記卻說,“暫時是不行的?!闭娴跷缚?。我很風光,有人投來嫉妒的目光,說,拖拉機沒到,自行車先騎上了。書記也姓范,方圓二三十公里的地盤他領上我跑到頭。各學校的孩子們都會唱那首“拖拉機”歌了,范書記在路上單手扶把,另一手打拍子哼“從前我們這窮山窩喲,耕地全靠牛來拖……”總之,萬事俱備,只等拖拉機。
拖拉機手是書記和我要決定的最后一個問題。范書記把一張鈔票拿在手上,對著太陽看了又看,自語著,要是大拖拉機該多好,咱也尋個女的開上。我扭過頭,想笑卻笑不出來。
嫉妒歸嫉妒,反正范書記總是時不時叫我去他屋里談關于拖拉機手的事。他不下幾十次重復著,機手的家庭出身啦,社會關系啦,大批判中的表現啦,階級斗爭觀念啦。一口氣的啦啦句,我像公雞啄米一樣點著頭,并不時在一個小本上作記錄狀。
試想想,誰若提上手搖把,就相當于端上了正式飯碗,每月50元工資,半個百哩,比書記還高兩塊。于是就有人高看我一眼,遞煙點火,賠笑臉,打招呼,“衛(wèi)站長”“王站長”的喊不算,妹妹弟弟捎話說,父親都“脫產”當上保管員了。“脫產”就意味著已成為上流階層,不用汗流浹背東坡日頭西坡雨奔日子了。我一高興進了房子,對著那塊小鏡捋一把偏分頭,再照照,嫌不過癮,又滾到床上翻了個跟頭,笑出聲來。駱駝祥子靠拉洋車拉出個人樣兒,我是靠站長站出的人樣兒。我在心里喊:手扶拖拉機萬歲!
我去找范進,他和書記同姓,說不定還同宗哩。他住在汝河腦兒,很遠的,我自然要騎自行車去。這些日子,公社僅有的那輛自行車鑰匙就吊在我屁股蛋上。還順路考察了周家塬村一個姓周的,到汝河腦兒時已經很晚了。
大冬天,村子里一片寂靜,月亮跑到山梁那邊,枕在黑黢黢的筆架山上打著盹,四周暗下來,很快便漆黑一片,潺潺河水閃出一波又一波的幽光。自行車是我推著走的,不時地打一下車鈴鐺,給自己壯膽。范進踩著鈴鐺聲答腔“衛(wèi)站長”。隨著冬月的寒風順河刮過,他的答腔顯得沒有底氣。他打著手電替我推著自行車,說,全隊人都在公房等我去開會。
話是我捎給支書。支書打后晌就召集群眾,天冷,公房也就是生產隊的倉房里架幾堆柴火,雖然有些煙塵霧罩,可是暗中的火光把每個人的臉都映照得有幾分光彩和興奮。支書迎上來雙手握住我的手,滿嘴的詞兒致著歉意,說,革命征途有些遙遠,站長光臨照了山川,有失遠迎!還望包涵。說畢,煞有介事指示文書,點亮馬燈,坐在桌子一角,正好與我對面作著會議記錄。宣布開會,空氣中彌漫著烤白薯的焦糊味。掃一眼,發(fā)現墻角早就有了一堆烤白薯。事后我才知道,是范進那夜心里過意不去,鄉(xiāng)鄰為他開會,用烤白薯酬謝。鄉(xiāng)鄰說這個范進不是那個范進,得個大學通知書就瘋了。說他自幼就心靈手巧,三歲就會喊“毛主席萬歲”,路線端正,方向明確,一定能把拖拉機開在社會主義大道上,等等。
直到后來,范進出事,歿命,人們才說起這夜的烤白薯??粗菢雨氧r,日怪,竟是哈喇酸苦,都偷偷扔了,說那就是不祥之兆。
自然,考察座談很順利。第二天我臨走,支書有意領我看了村小學校門前黑板報的表揚專欄,專門表揚范進看秋時如何與摸秋的人廝奪籠子,人贓俱獲,保護集體財產,是活生生的劉文學、王二小、邱少云,烏七八糟一大版,字跡歪歪扭扭。我知道這是給我看的,文書煞有介事把蓋有紅坨兒的材料交給我。支書送我一程又一程,說,這一次范進能不能成為拖拉機手,不是范進一個人的事,是攸關全村全大隊七溝八梁九面坡十條溝岔千百口人的事。支書說,女娃子嫌沒盼頭要外嫁,男娃子找不到媳婦要入贅,甭看汝河蕩碧波,其實呢,死氣沉沉。支書百感交加,又擺弄些詞語。說,這下好了,出了拖拉機手,就好比鐵樹開花,枯木發(fā)芽,把路再修修,突突冒著屁煙一陣風來,一陣風去,一村人上州下縣, 去口鎮(zhèn),捎木料拉核桃,裝化肥裝救濟糧,嗨,多風光!我趕忙插上一句,“拖拉機可是全公社的。”支書知道說漏了嘴,忙改口道,只是個妄想,妄想。我竊笑。他又說,這些日子,有人給孩子說媒,都好搭茬了。臨別我還是撂下一句,說不定哩。支書“哎喲”一聲像肚子疼,“不敢造孽,范進和我都放了話,拉那些一輩子沒離開汝河腦兒的人去口鎮(zhèn)下州城哩。
我在心里罵支書張狂,但也念及范進老娘年邁,從口外領回的媳婦遠走,他拉扯一雙兒女的凄苦。怪不得不到40歲就有幾分佝僂,再說像范進這樣的人,也沒有幾個。
我要給書記匯報考察情況,就趕往公社中學。書記和校長幾個人在操場上正襟危坐看學生排練節(jié)目。大冷天,操場被人圍了一圈,12名學生每人手里拿一個篩子,據說正式演出時,篩子將被撅成方向盤形狀。此刻正在練表演唱《夸夸咱們拖拉機》。
男生唱:奶奶喂有兩只雞呀,
女生唱:什么雞什么雞?
男生唱:花綠綠的花母雞,花母雞,母雞忙下窩呀。
女生唱 :公雞忙得喔喔叫,喔喔叫,
男生唱:公社還有一只機呀,
女生唱:什么雞,什么雞?
男生唱:突突突的拖拉機呀,拖拉機……
孩子們凍得紅著小鼻子,不時地騰出只手抹鼻涕,有的騰出一只手捂耳朵。樂隊停下來了,書記走過去說:“同學們,你們手上是什么???”
“篩子?!焙⒆觽儺惪谕暬卮?。
“不對?!?/p>
“道具。”孩子們以為這次答對了。書記轉過身問校長,說,你說是啥?校長見書記認真了,忙站起來回話道,“是方向盤?!睍浻洲D過身向學生們,說,“校長回答對不對?”“對著哩?!焙⒆觽冇质钱惪谕暋涀哌^去用溫暖的雙手捂著一個孩子凍得發(fā)紅的臉,慈祥地說,“手握方向盤,不能三心二意,又是擤鼻又是捂耳朵,拖拉機早就翻溝了,是不是?”
“是?!?/p>
要不是書記看見我了才走過來,孩子們不知要在操場凍多久。
聽完我匯報,書記對范進很滿意,能在戈壁灘上開大拖拉機,開手扶拖拉機,就好比一大廚炒酸菜,小菜一碟兒。他再回過頭時,排練的孩子已經解散,只是校長還在原地未動。書記說,一定要在拖拉機回來之前排練好。
這些日子我不時到他辦公室去,證明我身份一步一步被提高。他從卷柜中取出一只精致的瓷缸,給我倒了一杯白水,很小心地捏了一撮糖放進去。我再次受寵若驚,連說謝謝書記。那時白糖是缺物,他給自己卻倒了白開水,雙手握著杯子,久久望著我,說,一天能犁三畝地的人,能不能開拖拉機?我“撲哧”笑了出來。犁地是用牛拉,拖拉機可是機械。他說,牛初次搭軛拉犁也是豎跳橫蹶的,拖拉機和牛一樣慢慢會乖覺。他見我還要說啥,就擺擺手阻止了我的話,抿了一口水久久含著,老半天“咕咚”下去后才說,七里峽大隊是縣上的典型,說啥也要給個指標,這人叫樹根,確實是個苗子。書記說得很嚴肅,看起來是和我商議,實質是命令。他說,拖拉機被送來的那天,召開慶祝大會也是春耕生產的誓師大會,年過了不耽擱時間。最后叮嚀要我無論如何去一趟七里峽,春耕生產第一炮就在那兒了。
這是大戶人家祠堂,前廳后院、回廊、大殿、天井,所有公社干部、機關、部門,祠堂倒也容得下。灶房被擠兌在后窨子墻拐角,昨夜我給郭師打了招呼說我去七里峽,要帶干糧。郭師說行。這天早上天沒亮,郭師就來打我的窗戶。
黑影里郭師進來了,濃濃的香氣瞬間在空氣中飄忽。他說,七里峽路遠,別打餓肚。邊說邊摸黑將用報紙包著的幾塊五香蔥油餅放在桌上,又說了一句,后晌或晚上回來了說一聲。說罷閃出門,消失在寒冷的黎明中。
郭師在公社做飯有些年了,很有些資歷,一般把誰也不放在眼里,如果把誰放在眼里,誰保準要出息。書記有資格吃小灶,今早竟給我開了小灶。我就將五香蔥油餅揣在身上,溫溫熱熱,夾有雪霰子的寒風刮過來也不覺得有多冷。七里峽是距公社所在地最偏遠的大隊,那只能行人力車的山路越來越沒法走,范書記下令搶修的路坑坑洼洼像爛長蟲,我擔心再好的拖拉機手也無法開過來。書記大概也知道這些,但是沒有辦法的,縣上的點。他說,就是抬也要把拖拉機抬上七里峽。
到了峽口,兩山相夾,怪石嶙峋,懸空的巉巖搖搖欲墜,山溪從石縫中擠出來十分焦急地奔跑著,在半空中摔碎,制造出嘩嘩的響聲,瞬間又集中起來,緩緩流走。峽谷中水流的回聲蕩來蕩去,喧囂而又有幾分空寂。書記說抬拖拉機大概就指這里了。一個兩米左右的大石坎兒十分霸氣地橫臥在峽當中,挖不走,炸不斷。走出峽谷,眼前豁然開朗。開闊的川道里,農舍鱗次櫛比,早已收獲的苞米地堆著列隊似的苞米稈兒。我仔細望了望,確實是適合機耕的地塊,壟長,幅寬,邊型規(guī)整?;钠律希恢稌r用白石塊端端正正擺出“農業(yè)的根本出路在于機械化”12個大字,每個字方方足有兩三米。撇、捺、鉤、點都是那么規(guī)范,入格合局。每戶農舍墻上或白或紅的都有著同一條標語,看樣子是新刷上去的,是書記親自布置的。
有點餓了,我把干糧掏出來的時候,才后悔我犯了一個大錯,只好餓著肚子。
我自小就嗅不得油味,進城開會,有汽車走過,那味兒我會吐老半天。就要有拖拉機了,那曾是咳嗽糖漿水的瓶子裝上柴油,在我身上有些日子了。惡心、反胃、作嘔都有過,沒人時摸出來打開蓋兒挨著鼻子嗅。這天不知啥時瓶蓋兒松了,柴油全浸到饃上,幾塊饃更加油浸汪汪,棉衣里子濡染了一大片。
我在全公社干部群眾的口傳中成了人物。說拖拉機站長能開,能修,還能造出拖拉機。誰能認識我,或與我有點兒什么來往,例如這幾年下鄉(xiāng)在誰誰誰家吃過飯,住過一宿;某年某月在哪個飼養(yǎng)室和誰睡過一個大炕,那么,這誰就很了不起,不說飛黃騰達,起碼能坐拖拉機。
春耕生產第一炮不再是往年給耕第一犁的牛脖子上拴一截紅布,支書下令,“駕——”一聲,犁手鞭梢兒在空中蛇信子一樣結個花兒,“叭”一個脆響,耕牛四蹄飛揚,一股泥土的香味預示著秋天的豐收。既然公社范書記能把第一犁放在七里峽,就得像樣,地頭支大鍋燉菜煮羊湯,架上大喇叭,唱一段郿戶戲。可惜,那天我沒有見到書記說的那個耕地把式,叫樹根的人。支書一會兒說馬上就來,一會兒說樹根去了后山一時半會兒回不來。站長竟見不到機手,咋叫考察呢?首先樹根嗅得嗅不得柴油,這是我要考察的第一關;再就是能搖得起手把,大冬天搖機子要出一身汗的。當我說給范書記時,他沒有感到驚訝,只說要我把范進當成第一機手就行,至于樹根啦,毛人啦都是幫手、下手。不就這一臺機子。
縣上捎話,明天就送拖拉機來。已久的期待就要成為現實,公社文藝隊的家什擺了一大堆,由范書記指揮著試敲了好一陣,那鏗鏘的鑼鼓在冬日午后翻山越嶺,震撼和感染著雖然肚子還有些餓,卻有了關于拖拉機傳說期盼中農民的幸福。一時凡有喇叭的都能聽到公社廣播擴大站傳來的消息。反反復復聽明天學校操場上有春耕生產誓師大會,關鍵是拖拉機現場犁地。只知道“馬兒好,馬兒好,馬兒就是不吃草”是自行車。這回真的要看到鐵牛能在地里跑了。廣播說必須“家家無閑人,戶戶門上鎖”參加大會。
這一夜,人們睡得很遲很遲,在那份激動中炒些苞米花為明天做干糧,無論是小河畔人家,還是山崖下住戶,炒苞米的脆響在山鄉(xiāng)彌漫。也有人烙粑粑饃??傊?,這夜像迎大年或要看大戲一樣興奮。周毛人站到我面前時,我還真有幾分懼怕。一盞煤油燈因機站的事忙而沒顧上擦拭燈罩兒,房子就有些暗。周毛人高大的身軀突然進來,昏暗的燈光下似乎魅影晃動。他又有幾分神秘地壓低了聲調,我又看不清他的臉,一股讓人悚然的戾氣。他自我介紹說他叫周毛人,是范書記推薦的那個人??疾斓哪翘焖チ藥X北,也太不巧,嶺北死人了,陰陽先生把墓穴看在半山腰,那坡陡得蒼蠅也上不去,他給人背棺入土。等他一進門,支書就趕來,說公社機站站長來考察了。他說著抱歉的話。我怕他再說些死人的事,不吉利,就示意他坐下,并打住話題。我說,今后要共事還客氣什么。并且我已知道他是專門從事抬埋硬貨的,掙腳力,討些祭品供家小。范書記看準了他的勞力,忽略了他從業(yè)的晦氣。確實他坐在椅子上比我還高。全公社像七里峽那樣的大隊不只是七里峽,“拖拉機不拆我都能扛上走”。他見我有些遲疑或疑惑,就冒出這么一句。接著他又說了些與明天搭界和不搭界的話,說今年雨水好,莊稼倒不錯,可分下的嚼谷過不了年。明年有拖拉機了,不靠天吃飯,像他那天背埋的那個人就是冬翻地時,耕牛踩空,犁耙繩索絆著腳后跟拖入深澗。他嘖嘖說道,人無行的入殮時連衣服也撐不起。話題又引到他的本行上了,我有些氣憤,又不好發(fā)作。大概是見我不語,他才止住話頭,從懷里摸出一盒維生素B12針,說是朋友給他的,知道我母親常年多病,就送給我,要我?guī)Ыo老人。我不明白他怎么知道我母親多病呢?看起來他五大三粗,其實是細致人。
這一夜,從各大隊抽調的民兵荷槍實彈,徹夜在公社大院、拖拉機站巡邏、站崗、放哨。套范書記話,階級斗爭和階級敵人隨時可能破壞。我和范進、周毛人仨輪流去機站轉著看。那個一天能耕三畝多地的樹根一直未見面,書記也不置可否。天快亮時,寒氣襲人,巡邏站崗的民兵在機站院里凍得直跺腳,就生起木炭火,隨著紅紅火炭上零星的嗞嗞聲,才注意到落雪了。
事過多年,當我摩挲著我的右殘腿的時候,總不由得回憶當天出事的枝枝節(jié)節(jié),日子久,有些支離破碎,但大體過程還在腦海里。
范書記從那天被推上警車之后再沒回公社大院,樹根神秘地出現,又神秘地消失。
縣上是用一臺大車送拖拉機來的,公社到縣城也就50公里,很準確,僅一轍崎嶇的土路,平時也不好走,那場雪落得很不是時候。民兵們啃著郭師前幾天就蒸好的大饃,一大早列隊到鎮(zhèn)子外縣城方向的路上迎接。中學的孩子們穿著五彩繽紛的演出服,在皚皚雪天分外鮮艷好看,大喇叭反復播放著《大海航行靠舵手》和《東方紅》。各大隊由支書領著的群眾開始在操場不太厚的雪地里,初開始還有些隊形,時不時舉起手呼口號,漸漸就沒了隊形。
我?guī)ш牐瑱C站全體人員面對中學操場正中的領袖塑像宣誓,那一刻所有目光聚集過來。誓詞是我擬好書記修改的:“……路線明確,態(tài)度端正,最高指示,活學活用,精耕細作,技術過硬。手把方向盤,放眼全世界,為了實現農業(yè)機械化,我愿貢獻出生命?!蹦迷诿咳耸种械哪菑埣堅谀且豢膛c其說是激動而抖動,不如說是冷得哆嗦。場面的莊嚴與肅穆煞是感動在場的每一個人。掌聲過后,人們都把脖子伸得像大雁翹首望著車來的方向。機站的幾個人都是一色著裝勞動布做的工作服,緊袖、緊襟、大翻領,每人戴一雙白手套,范進沒忘戴他的鴨舌帽。樹根那天最引人注目。因為啊,因為樹根是個女的。當年泥峪川上十里下十里,為一個坤角要上臺唱戲,那轟動與鼓噪令那些前清遺老、民國后生慨嘆不已。結果那坤角女貓叫似的“喵喵”幾聲就閃到了幕后,再也沒有見過。今天拖拉機站還有個女的,兩根黑粗發(fā)辮綰在頭上,翠綠色的紡綢發(fā)帶,隨著她碩壯的屁股擺動而搖擺,更加楚楚動人。
說起樹根,還真有幾分陰差陽錯。樹根父母養(yǎng)了樹根姐妹五個,卻無一男丁。子嗣無望,便將長女改名樹根。而樹根天生一副男孩氣,耕地耙地鋤禾撒種無所不能,一天能耕二三畝地,不比男勞力差,三傳兩傳,樹根就有了名氣。我一直蒙在鼓里,問范書記,樹根咋是個女的,一天真能犁三畝地?范書記瞟我一眼,我便啞然。
雪越來越大,操場上的人開始散亂,演出的孩子們凍得哇哇直叫喚,全副武裝的民兵已不再威武地在操場邊巡邏了,槍像一條死牛腿一樣被抱在懷里,哪里避風往哪里鉆。期待這時已成凍餓與焦急,所有的埋怨、責怪都指向我。拖拉機站長多么了不起的稱謂,幾千人圍在操場,我竟把拖拉機拿不出來給他們。謾罵、風涼話,說我本來就是一個不沾弦的人,彈不出啥好調。周毛人說,要不我去迎迎,弄不好是雪滑堵車了。范進說他也去,如果真堵車了,他能把拖拉機開回來。樹根說要不套上犁,她吆上牛在操場雪上犁兩圈。莫衷一是。郭師在人伙中拽著我衣襟,說,給我做了熱湯面,要我去吃。并一再叮嚀灶上煤已完多日了,明天無論如何先給灶上拉一車斗煤,不 然機關將要斷伙。
突然,一聲清脆悠揚的汽車鳴笛劃過溟蒙的天空,回蕩在操場??h上送拖拉機的汽車終于像個大病初愈的病人挪步似的進了鎮(zhèn)子。頓時,操場上行動起來。民兵列隊,學生起舞,鑼鼓再次響起來。當汽車停在操場邊,人們有幾分虔誠與敬仰地把搭著一塊紅布、嶄新得連一絲油漬和灰塵都沒有的拖拉機抬下來時,所有在場的人激動得流出淚來。
我一下子來了精神,雙手叉腰,人物似的,指揮范進、毛人檢查、驗收、過單子。范書記已在主席臺角。依照程序先是拖拉機繞操場轉一圈,再演節(jié)目,開會。
那些山里來的農民醞釀許久的興奮未減,摸著機子,敲敲輪胎。把范進加柴油,說是只給喝湯咋不給喂草哩。樹根說鐵牛鐵牛不吃草光喝油,知道不?有人就說,鐵牛有公母沒有?樹根臉紅了,很好看,引起一陣哄笑。范書記見準備好了,就指示我試車開始。
周毛人早已將搖把兒提在手上,我看著書記的手勢,又將手勢示給周毛人。他人高馬大,手搖把兒在他手上像個拐拐針似的。
只兩下,毛人就將機子發(fā)動起來,那冒煙的“突突”聲,緊緊地叩著每一個人的心。有雪的操場被幾千只腳早已踩成溜冰場,潔白、光滑而明亮。拖拉機從操場邊緩緩駛過來,走向中心會場,范書記領頭呼著口號,學生們列成方隊,翩翩起舞,把拖拉機圍在中心。孩子們舒緩的舞姿伴著鼓點和音樂,《拖拉機之歌》在操場此起彼伏。
完成預熱的拖拉機突然提速了,有人喊“范進,加油!范進,加油!”周毛人滿臉喜色,面對如此熱烈的壯觀場面,難免十分自豪,在他的人生歷程中,無數次見證生離死別,目睹了哭靈、祭靈人的傷慘,卻在一擦干淚后,兄弟之間為老人一件遺物而拳足相見,偽裝與貪婪的失衡。這回好了,完全擺脫了生死無奈,于是他把搖把兒高高舉在空中。樹根的肥臀像涼粉坨一樣顫兒顫兒,我的腳步已開始趕不上了,必須小跑才行。“范進,加油,范進,加油”成為全場人統一呼喊的口號,排山倒海之勢的助威,令范進更加神采飛揚,再加油門,黑煙噴涌,所有跟著的人都跑將起來。公社廣播擴大站念通知、學文件的女播音員十分熟悉的女中音現場直播道,“看我們公社擁有的第一臺拖拉機,滿載著兩萬泥峪川兒女的希望與未來開進會場,讓我們歡呼吧!”
拖拉機已完全進入了會場中心,范進這才記起減速剎車。
警車比救護車來得更早,锃光瓦亮冰涼的銬子連同范書記被塞了進去。滿臉血污的范進蜷臥在雪地里,鴨舌帽已在人們的亂踩下裹入雪中。我是爬著過去搖著周毛人,他已經昏迷過去。那幾個大蓋帽本來是還要銬人上警車的,包括我在內。幸虧有人求情說,事故歸事故,都銬走了,那幾個受傷的學生誰管?說實在的,那會兒如果把我銬走,反倒是好事。
初進公社大院是緣于貧窮太久。爺爺時就是佃戶,租大戶十多畝山壩地,“三代貧農,根正苗紅”。也是大冬天背著鋪蓋卷來時,那個漂亮的公社女文書,竟然問我?guī)讉€伢子。天哪!我20歲還不到。臉一紅,隨口回答“剛結婚”。最丟人的是,在公社大灶吃第一頓玉米糊糊,吃完飯竟然和在家里一樣把頭埋進去舔碗,眾目睽睽,爺爺教的習慣,一時忘了,碗從臉上取下,看見幾十雙芒刺一樣的目光射向我。就是從那天起,他們看我時,異樣的目光再也沒有改變,至今我還捉摸不透是贊賞還是鄙視。
因手扶拖拉機,我把佃戶孫子的羞辱感剛剛消減,見任何人都以為爺爺欠租子,我可沒欠誰的,理直氣壯感僅僅存活沒有幾天,突然在瞬間消逝。還是爺爺的爺爺說得好,叫花子永遠吃不得一口熱飯,狗肉難上臺板。
拖拉機剎車失靈或者范進根本就沒有踩剎車,再或者雪太滑,車就停不住,闖進人群傷了學生倒也說得過去。初拉牛犢耕地,也有牛背軛絆繩索,斷犁把兒的時候,更何況是不通人性的冷鐵生犁的拖拉機。千不該萬不該,范進為了避開人群,竟把車撞向多么尊嚴神圣的石膏像。在“萬歲”聲中,屹立的石膏像風吹不動,日曬不懼。說來也怪,飛鳥云雀也不敢在那片天空駐足歇腳,誰知就那么不經撞呢。我比周毛人先走開半步,試圖用右腿擋著輪子。“咔嚓”一聲,輪子還是十分倔強地輾了過去,周毛人硬是把車輪抬起來。白色的石膏碎片散落在雪地里像融化了一樣看不出影子,驚呼尖叫的人群隨著石膏像轟然坍塌,一瞬間化為齏粉戛然而止,整個世界頓時失去了所有聲息,拖拉機水缸淌著冒氣的熱水。還是完全嚇呆了,跪在雪里的樹根“哇”一聲哭喊,人們才從噩夢中醒來。這已不是簡單一般的事故,而是蓄謀已久,有組織、有預謀、有計劃的反革命事件。冰天雪地有人被嚇得出了冷汗。
就在這個操場,也是這些荷槍實彈的民兵,從各個不同的山腳或河川押解著衣衫襤褸的人來到這里,胸前被掛上“反革命分子”大木牌,低頭彎腰。哪怕是說過一句不恭的話,或者不小心撕碎一張畫兒,都將是莫大的罪名。面對批判、聲討,甚至唾罵,直到五花大綁送上刑車。那一雙雙憨厚淳樸的眼睛仍然迷茫、悔恨。悲催的時刻剛過去沒有幾天啊,眼前倒下的絕不是關帝廟里的泥胎彩塑,也不是土地 廟里的土地爺。嚇出一身冷汗不足為奇,沒嚇死算是膽大。剛才還群情激奮、斗志昂揚、滿懷憧憬和興奮不已的人群,瞬間像潮水一樣往后退縮,直到完全退出會場。偌大的操場上我像一頭死豬被拋在冰冷的野地,只等 狼蟲虎豹饕餮。
整個世界出奇地寧靜。我張著嘴迎接將要落下的那一片大雪花,滋潤干燥冒火的嗓子,不料它竟像蕩婦一樣肆意飛舞,又飄走了。再看時,操場雪地里開出無比鮮艷的花兒,格外嫵媚,迅速變成了一片紅彤彤的海洋,洶涌澎湃,波瀾壯闊……
我和范進躺在血泊中,狼藉凌亂的會場被濡染。紅紅的一大片漫漶出的圖案,像是經大師之手的潑墨山水,更像是剛剛倒下去的石膏像本人靜靜躺臥的影子,多少有點變形而猙獰。
在公社衛(wèi)生院,范進大口大口吐血,醫(yī)生說可能是肺爛了,他一時昏迷一時清醒,囈語吶吶,說,手扶拖拉機是螞蚱蹦,十冬臘月不出洞。周毛人傷不重,卻不住地滾著虛汗,蠟黃的臉十分嚇人。只是忙了樹根,要安撫學生和家長,又要接受縣上專政組詢問,甄別階級斗爭新動向。到底還是范進當了替罪羊,死在衛(wèi)生院的第二天早上,被宣布為這次事件中的反革命分子,已自絕于人民。周毛人三天后還是被銬了,臨上警車前一張臉苦楚而蠟黃,沮喪與愧疚地來到我病房。我見他已不再高大和魁梧,蓬亂的頭發(fā)上還有血痂。七尺男兒竟然兩眼淚巴巴地哽咽著對我說:“都怪我不該背埋那個冬翻墜崖的硬貨。耕牛、拖拉機都是犁地的,是那橫死鬼妖孽作怪?!辈⒁辉俣撐遥o我的那兩盒B12千萬不能用,那是他在城里垃圾堆里撿到的,過期了。都這樣了,我沒有鄙夷他。專政組放話,等我腿長好了,就收監(jiān)我。
此時,我躺在床上很安靜,中學不再有撩撥人心旌的《拖拉機之歌》。郭師來過一次,唉聲嘆氣,說他這年歲第一次看錯了人,嫌我不爭氣,狗肉上不了臺板,一臺手扶拖拉機咋就管不了,還實現農業(yè)機械化哩,羞死去。又說那些石膏碎片被人保護起來了,夜間縣上來人用蓬布蓋著檢查,說是要送到北京謝罪。郭師說:“半夜墳上唱大戲,哄鬼哩,砸碎碾面點豆腐能用一輩子?!蔽沂疽夤鶐熥咦炝耍鶐熌樕狭ⅠR變了色,連說“萬歲萬歲萬萬歲”,逃瘟疫般躲了去。
樹根來告別,淚巴巴地說她沒命吃國家飯。她把機站大門鑰匙交給我,說拖拉機被縣上拉走調給外公社。我這站長結束了,遲疑中,我還是把鑰匙交給樹根,泥峪川人的夢不能就此斷了,說不定啥時候還會再有拖拉機哩。
作者簡介
王衛(wèi)民,男,中國作協會員,陜西商州作家協會主席。先后在《青年作家》《黃河文學》《延河》《滇池》《青年作家》《青海湖》《朔方》《四川文學》等期刊發(fā)表小說作品百萬余字,結集出版有《風雪阿爾泰》一書。現任某公司經理。曾獲《小說選刊》首屆及第二屆全國小說筆會二等獎。
責任編輯 王秀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