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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多

2016-05-06 20:29杜光輝
北京文學 2016年5期
關鍵詞:蘭芝爸爸孩子

小說描寫底層百姓一家人生存的艱辛,有苦澀、良善與溫馨,親情的力量和頑強的生命力讓他們相濡以沫相依為命執(zhí)著前行。這是一個獨生子女時代的二胎故事。名叫多多的女孩被認為是多余的,差點被送養(yǎng)。她的命運如何?

多多又在劉翠娥肚子里蠢蠢欲動了,頭拱腳蹬地尋求解放。李德全在老婆肚皮上撫摸得更勤了,像希特勒撫摸地球,問:是不是該生啦?劉翠娥懷的是頭胎,不知道該生是什么感覺,說:我也不知道。李德全說:女人就是生娃的,天生就知道怎么生。豬生豬娃狗生狗娃,難道還請它媽教教咋生?劉翠娥啥話都沒說,男人的話像針扎。人生孩子咋能跟母豬生豬娃母狗生狗娃一樣,人能像母豬母狗樣生那么多?這些話不敢說,她骨髓都流著怕男人的細胞。李德全見老婆沒回答,又說:蘭芝嫂子都說了,生的時間是九個月零十天,不是今天是明天。你都過了兩天,該生了。劉翠娥說:你去把蘭芝嫂子叫來,她生過孩子,有經(jīng)驗!

不知什么時候,下雨了,雨水嘩嘩地朝地上潑。冷冷的風,呼呼地嘯。還有雷電,黑漆天幕上炸出藍色的電閃,傳來轟聾耳朵的炸響。李德全心里泛出不祥的預兆。前幾天,他找算命老頭占了一卦。算命人說:男為陽,女為陰;晝?yōu)殛?,夜為陰。孩子要是白天生,就是男娃;夜里生,就是女娃。要是晴天生,就是男娃;雨天生,就是女娃?/p>

他怕老婆今晚把娃生出來,罵:驢日的生娃也不選個時候!

劉翠娥說:生娃這事情由不了人,他說啥時候出來就啥時候出來,就是把民兵小分隊叫來都擋不??!又說:你還是去把蘭芝嫂子叫來,萬一今晚生了,她在跟前好照應!

李德全把半截煙抽完,把煙屁股扔到地上,站起,說:我提前給你說清楚,要是生個男娃,咱啥都好說。要是生個女娃,看我咋著收拾你!說完,拉開屋門,身子一閃,鉆到門外。

半個鐘頭后,常蘭芝跟著李德全跑進來,兩個人的雨衣都朝下淌水,腳下濕了好大一片。常蘭芝把雨衣掛在門后,手把臉上的雨水抹了,跑到劉翠娥跟前,問:咋樣?劉翠娥說:覺得娃在朝出拱!李德全說:我們車間大洋馬的老婆,生孩子那天還在上班,上廁所拉屎的時候,屎沒拉出來,把娃拉出來了,比雞下蛋都利索。你在床上窩了一個禮拜,屁沒少放,就是娃生不出來!

常蘭芝把他朝旁邊撥拉,說:滾一邊去,沒見過你這種男人,老婆生孩子,你不給幫忙,還說風涼話!李德全說:娃在她肚子里裝著,我咋能給她幫忙?常蘭芝不再理他,把耳朵貼在劉翠娥肚子上,聽,問:覺得朝下墜?劉翠娥說:朝下墜!常蘭芝又問:下邊一張一縮地疼?劉翠娥說:是一張一縮地疼!常蘭芝給李德全說:說不定今夜就要生了,你去叫輛出租車,把人送到醫(yī)院!李德全站著沒動,常蘭芝說:讓你叫出租車,咋不動彈?要是再慢一點,娃生到家里,沒人接生,會出麻煩的!李德全問:你生過娃,有經(jīng)驗,你看翠娥懷的是男娃還是女娃?常蘭芝說:我又沒長透視眼,咋能看出是男娃女娃?李德全說:她要是給我生個男娃,啥都好說,要是生個女娃,跟她沒完!常蘭芝說:女人生男娃女娃,咋能由得了自己?你們給老婆肚里播的是男娃種,生出來的就是男娃;播的是女娃種,把老婆打死也生不出男娃。就像種莊稼,給地里撒的高粱種,非要長苞谷,能成嗎?

李德全說:我前幾天找了個算命先生,說晴天生的是男娃,雨天生的是女娃,白天生的是男娃,夜間生的是女娃。能不能讓翠娥等到天亮了再生!常蘭芝說:放屁,女人生孩子還能算天氣?說生就生,放屁的功夫都耽誤不得,快去叫出租車!

劉翠娥剛住進病房,就開始陣痛了,痛得吼爹罵娘地叫。李德全朝窗外看了,一片黑暗,有稀疏的燈光,燈光稀釋了黑暗,黑暗遮掩了燈光。燈光變得朦朧,黑暗也變得朦朧,朦朧淹沒了一切。李德全又看了看手表,剛過凌晨3點,再堅持三四個小時,天就亮了。他看著痛得欲死欲活的老婆,焦急,又不知怎么辦,就跟著常蘭芝,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常蘭芝對李德全說:你去醫(yī)生值班室,說翠娥要生了,讓他們快點過來!李德全朝醫(yī)生辦公室邊跑邊嘟囔:屁婆娘生得真不是時候,再扛幾個鐘頭天就亮了,非要這時候生!

李德全和常蘭芝坐在產(chǎn)房外的凳子上。李德全心里七上八下,政策只許生一個,超生了罰款,還要開除。要是老婆頭胎生個兒子,這些問題都不存在了,又問常蘭芝,嫂子,你說翠娥生的是男娃吧?常蘭芝說:我又不是神仙,咋知道翠娥生男娃女娃?我看女娃比男娃好,聽話、孝順、勤快、老實。男娃就不行,從小就淘氣,不是叫人家把頭打破,就是把人家的頭打破,三天兩頭有人來家告狀,還得花錢給人家治傷。把他們養(yǎng)大了,娶上媳婦,又聽媳婦的,把親爹親娘忘到撇世洼里了。要是生個孩子,丈母娘來照顧外孫,兒子就成了人家的,等于給人家養(yǎng)了兒子。李德全說:嫂子你說的是表面現(xiàn)象,孫子生下來,就得跟男方的姓,咋不跟女方的姓?女娃長大了,嫁到旁人家,給人家生娃,白把她們養(yǎng)活二十多年。

常蘭芝說:你這些話,違反計劃生育政策,擱到前些年,非開你的批斗會。翠娥要是生個女娃,咋辦?李德全說:送人!常蘭芝說:你敢把娃送人,我讓翠娥跟你拼命!李德全嘿嘿冷笑,說:你再借給她十個膽,她也不敢在我跟前放個屁!我把眼窩一瞪,她就是把屁放上一半,另一半都得憋回去。

兩個小時后,產(chǎn)房門開了,閃出一個護士,推著手術車過來。劉翠娥躺在上邊,臉色蒼白、憔悴,看著沖到跟前的李德全,眼睛里蘊含著內(nèi)疚、畏怯。劉翠娥旁邊,放著剛出世的嬰兒,滿臉皺皮,頭發(fā)卻油明油亮,閉著眼睛,似乎不愿看剛剛降臨的這個世界。李德全沖到劉翠娥跟前,問:男娃還是女娃?劉翠娥沒有說話,護士看不過眼了,說:女人生孩子,像過了趟鬼門關,你連一句問候都沒有,就關心生的是男娃女娃。生的是女娃!

李德全一驚,真是繩從細處斷,越是怕鬼,鬼越來。又覺得自己的運氣不至于那么差吧,別人的老婆都能生男娃,自己的老婆憑啥生不出男娃?就說:你不要嚇我,我心臟不好,經(jīng)不起嚇。護士說:誰嚇唬你啦?你看看接生記錄,是不是女孩?李德全急忙接過,目光在性別上掃了一眼,由絕望而產(chǎn)生的憤怒忽地騰升,十個月?lián)@受怕的事情,還是降臨到自己頭上,對著劉翠娥就吼:我讓你等到天亮再生,你非要夜里生。日你個先人,你要絕俺李家的后呀!常蘭芝走過來,說:德全,你把人丟到醫(yī)院來了,快把車子推到病房。李德全火氣更大,說:想得美,讓我推她,我不揍她就便宜她了!說完,對著手術車踢了一腳,轉(zhuǎn)身朝外走去!

孩子生下來半年多了,李德全還不讓上戶口,也不給孩子起名字。半歲多的孩子,一天一個樣地長,個子高了,身子重了,臉上的皮肉展乎了,頭發(fā)密黑了,會笑了。劉翠娥看孩子笑,像一朵盛開的鮮花,情不自禁地在花朵上親,親臉蛋,親小手,親屁股。這時,她覺得整個世界不存在了,只有自己的女兒。政策規(guī)定頭胎可以休一年產(chǎn)假,她囚在家里,除了做飯,別的時間就把孩子抱在懷里,隔一會兒把上衣撩開,把奶頭塞到孩子嘴里。孩子就貪婪地吃,吧噠吧噠。女兒吃奶時,手還不肯閑著,在她乳房上撫摸。女兒的手那么柔軟,軟得像春風吹拂,增了幸福,也增了對女兒的親情。

李德全下班回家,也會把孩子抱在懷里。孩子也對他笑,笑得也燦爛,像清晨剛剛露臉的太陽。還伸出小手,在他臉上撫摸,他感到女兒的手撫摸在臉上,像嚴冬的陽光,春天的微風,酷夏的清泉,秋天的柿子,心里也涌出濃濃親情,使他心池盈滿幸福,把臉挨著女兒的臉,輕輕地摩挲。劉翠娥對他說:你滿臉胡子,硬得跟豬鬃樣,會把孩子的臉扎破的。李德全急忙把臉從女兒臉上挪開,自嘲地說:我咋沒想到娃的臉嫩!

劉翠娥見男人高興,就說:娃都出生半年多了,還沒報戶口,你給娃起個名字,早點把戶口報了!李德全心里盛滿的親情,像誰在心底捅了個窟窿,嘩地漏完了。上了戶口,公家就知道自己生了孩子,不能再生了?,F(xiàn)在到處都管計劃生育,女人剛把孩子生出來,就要結(jié)扎,不結(jié)扎就得帶環(huán)。標語上寫著一胎結(jié)扎二胎刮,三胎四胎滅你家。把你罰得傾家蕩產(chǎn),看你還敢不敢超生?李德全琢磨了一會兒,說:這娃是多余的,叫多多就行了。

星期天,李德全連早飯都沒吃,騎著車子出門了。兩個小時后,李德全回來了,跟他一塊兒來的還有一男一女。李德全指著男的對劉翠娥說:這位是邢老師。又指著女的說:這位是汪老師,他們都是中學教師。劉翠娥滿肚子狐疑,平白無故帶兩個中學老師來家干啥?她還沒琢磨明白,李德全又說:邢老師沒有娃,我想把多多送給他們,多多的戶口報到他們家,咱們就能再生一個!我打聽了,邢老師兩口都是善人,多多跟著他們不會受苦!劉翠娥抱多多的胳膊猛地用上力氣,對邢老師夫婦說:誰說我要把娃送給你們了?我就是餓死也不會把娃送人!李德全說:我也不想把娃送人,咱不把多多送出去,就不能再生,咱沒有男娃,就要斷根。要是犯了政策,就得罰款,還要開除咱倆的公職。劉翠娥說:我不管李家斷根不斷根,就不能把多多送人!李德全沖到她跟前,舉起巴掌就要扇。邢老師急忙擋住,說:有話好好說,不要掄胳膊蹬腿。李德全指著劉翠娥吼:這幾個月看你生娃娃,沒有拾掇你,狗日的蹬鼻子上臉了。這個娃送人也得送,不送人也得送,老子非要個男娃不可!

劉翠娥抱多多的胳膊更用氣力了,說:你除非拿刀把我劈死,把我劈死了,找個愿意給你生男娃的婆娘,生十個八個都行!李德全沖到廚房,抓起菜刀跑過來,對劉翠娥吼:你以為我不敢劈你!劉翠娥也吼:你劈呀,有種就劈,不劈就不是女人生的!李德全舉著菜刀在劉翠娥面前舞了一陣,不起作用,把菜刀朝地上一扔,沖到她跟前,搶孩子。劉翠娥更用力抱緊孩子,孩子號哭。李德全把劉翠娥壓在床上,掰她的手指,劉翠娥只好松手。李德全抱起孩子,對邢老師說:你們抱走!劉翠娥一骨碌爬起來,撿起地上的菜刀,對著李德全喊:你敢把我的娃送人,老娘跟你拼了!

劉翠娥披散著頭發(fā),舉著菜刀,眼睛里能射出鮮血。李德全從來沒見過劉翠娥這么兇惡過,看她那架勢,真敢把自己劈了。邢老師拉住劉翠娥,汪老師從背后抱住劉翠娥,說:娃的事情過段日子再說,我們不抱養(yǎng)了。

這時候,常蘭芝走過來,老遠就看見一群人圍觀什么,跑到人群跟前,竟是李德全和劉翠娥吵架。常蘭芝沖到劉翠娥跟前,一把奪過菜刀,吼:翠娥你瘋了,要殺人呀!劉翠娥看見常蘭芝,全身一軟,坐在地上,說:那個天殺的,要把多多送人!常蘭芝走到李德全跟前,問:你要把孩子送人?李德全在常蘭芝面前,十分兇悍減掉了七分,說:這個不送人,咋能再生一個!常蘭芝問:你把孩子送人,給翠娥商量沒有?李德全說:我給她商量,她會同意?常蘭芝說:翠娥不同意,你就不能送人。李德全心里的火氣又騰升起來,老婆不聽男人的,總不能讓男人聽老婆的。讓男人聽老婆的,就是讓日頭從西邊出來,讓柳樹葉子變成圓的,讓人腳朝上頭朝下。

常蘭芝朝李德全跟前逼了一步,說:翠娥懷胎十個月,一把屎一把尿把孩子養(yǎng)到這么大,你說送人就送人,考慮翠蘭的感受沒有?再說,把孩子送人,經(jīng)過哪一級政府批準,到民政局備案沒有?你知道啥是遺棄罪?遺棄罪就是你這種行為。你要是想坐牢,就把孩子送人。她從李德全懷里搶過多多,走到劉翠娥跟前。劉翠娥抱過孩子,瘋狂地在多多臉上親。多多回到母親懷里,立即停止了號哭,睜開眼睛看母親。

常蘭芝把李德全數(shù)落過,又走到邢老師夫婦跟前,說:你們都是有知識的人,怎么能做這事情?孩子是女人身上的肉,她們把孩子看得比命都金貴,能舍得把孩子送人?邢老師滿臉委屈地說:李師傅沒跟我們說清楚,他只說生了個女娃,不想養(yǎng),讓我們養(yǎng),沒說他老婆不同意!常蘭芝走到劉翠娥跟前,說:快把孩子抱回去,外邊風大,別把孩子吹感冒了!劉翠娥抱著孩子,回家去了。常蘭芝又給李德全說:還不回去,給翠娥賠個不是,以后好好待孩子!李德全趕忙從人縫鉆出去,回家了。

日子一天一天地過,太陽出來了,落了;月亮圓了,缺了。春天過了是夏天,夏天過了是秋天,秋天過了是冬天,冬天過了是春天。在一個春日盎然的日子,劉翠娥的工廠倒閉了,廠里發(fā)了幾千塊錢遣散費,她的身份就轉(zhuǎn)換了,政府說是下崗。人下崗了,生活不下崗,要吃飯,要穿衣,要養(yǎng)孩子,要孝順老人。劉翠娥想去找工作,李德全把嘴一撇,說:就是找個工作,不是洗碟子就是刷碗,出滿身臭汗,掙不了幾個錢。你就歇下這份心吧,在家把飯做好,把娃帶好。我還有一份工資,一家人也能過下去!

多多一天一天地長,學會走路了,摔倒了爬起來,摔了幾個月就能跑了,掙掙扎扎長到了三歲。劉翠娥親她,疼她,把她當心肝,當寶貝。李德全看她順眼的時候,也把她抱在懷里,長滿胡子的臉在她臉上貼,貼得她咯咯笑。這時,劉翠娥心里就盈滿愜意。但是,李德全只要想起多多是個女娃,心里就充滿沮喪,對多多的親情就疏淡,不再抱多多。就是多多跑到跟前,他也不耐煩地推到一邊,說:滾一邊去,老子沒心思抱你!多多哭,他吼:哭喪哩,老子還沒死哩!劉翠娥趕忙跑過來,抱起多多,給她擦臉上的淚水,說:你不高興,咋能拿孩子出氣!李德全又把火氣轉(zhuǎn)移到她身上,罵:你個屁婆娘,成事不足敗事有余。當初要是把她送人了,再生一個男娃,這陣都會走路了!

多多三歲半的時候,李德全給劉翠娥說:我想再生一個。劉翠娥一驚,說:要是再生一個,就要開除你,一家人咋活下去!李德全說:現(xiàn)在上班,廠子也是不死不活,拿不了幾個錢。在街道上擺個修自行車攤子,收入不見得比現(xiàn)在低。劉翠娥說:我不想再生了,要是再生個女娃,咋辦?李德全對著地呸呸地吐,罵:你長了一張屁嘴,凈說喪氣話,誰說再生一個還是女娃?旁人能生出男娃,你又不缺零件,憑啥生不出男娃?

李德全為了生個男娃,隔兩天就在劉翠娥身上耕種一次,耕得很賣力氣,種得很賣力氣,精耕細作。耕種了兩三個月,劉翠娥的肚子還是平平的。李德全心里有了狐疑,良田好種,咋能種了兩三個月不出苗,問題到底出在哪里?最后終于找到了問題的根源,劉翠娥偷著吃避孕藥。他把種子播進去,她用熱鍋把種子炒熟,炒熟的種子咋能發(fā)芽?真想把她壓在地上,狠狠扁上一頓。又琢磨,生娃是兩個人共同操作的系統(tǒng)工程,一個不愿生,就生不出來。不像包餃子,一個人搟皮,一個人包餡,搟皮的人不干了,包餡的人連搟帶包,照樣能把餃子下到鍋里。生孩子就不一樣,自己賣力氣耕種,她偷著吃藥,白糟蹋自己的力氣和種子。腦子一轉(zhuǎn),臉上的火氣頓消,代之以溫和,用毛毛雨般的口氣給劉翠娥商量:我就說忙活了幾個月,連個娃苗都見不著,原來你偷著吃避孕藥。劉翠娥心里一驚,就朝后趔,知道要挨耳光了。謀殺男人的娃種,男人能不跟你急眼?誰知,李德全沒有掄胳膊,臉上還堆滿了笑,很溫馨,很柔和,像當初談戀愛時的殷勤,親親地說:你這個人也真是,不想生就不生了,何必吃藥,是藥三分毒,何況是殺娃籽的藥,更毒。咱生不生男娃不要緊,千萬不能把你的身體搞垮了。這事不著急,你啥時候想通了,啥時候再生。

他安寧了,連續(xù)十多天都偃旗息鼓,由戰(zhàn)爭狂人變成和平女神,卻整天琢磨咋著讓劉翠娥懷娃的辦法。翻砂車間全是男人,個個身體健壯,沒有文化,喜歡打架,尤其擅長戲耍領導。計劃生育是基本國策,廠里隔三岔五地把工人召集起來,進行教育。下午四點多鐘,街道辦又來宣傳,來了個女人,穿著白褂子。院里擺了幾張桌子,放著避孕套、避孕膜、避孕膏、探親避孕藥、日常避孕藥、節(jié)育環(huán)。女計生人員介紹避孕工具的用法,把避孕套吹得像個氣球,說:使用避孕套的時候,要檢查前邊的嘴嘴漏氣沒有。如果漏氣了,就達不到避孕的效果。還讓大家學習檢查漏氣的辦法,翻砂工們比賽著吹,吹得比排球都大。莫二虎舉著避孕套,說:這么大的避孕套,裝個籃球都不成問題。有人跟著起哄:你到工會借個籃球,裝到里面給你老婆用。莫二虎又說:咋只有白的,有沒有紅的、綠的、黃的、藍的,五彩繽紛?起哄的人又喊:你狗日的想浪漫哩,把排球裝到五彩繽紛里,讓你老婆享受!莫二虎說:你懂得你丈母娘的女子是你老婆,我娃的學校規(guī)定,國慶節(jié)每人帶三個氫氣球,統(tǒng)一放飛。要是把避孕套做成五彩繽紛,在天空飄呀,飄呀,多美麗!說完,問計生干部:我也覺得戴氣球?qū)嵱茫褪遣恢来髟谏兜胤?,怎么戴?計生干部把避孕套戴在大拇指上,說;就這樣戴。兩個月后,計生干部又來宣傳,莫二虎哭喪著臉說:你們上次教的辦法不行,我按照你們教的辦法,老婆還是懷孕啦!計生干部問:你怎么戴的?莫二虎拿起避孕套,戴在大拇指上,說:我每次做的時候,都這么戴!計生干部好笑又好氣,說:誰讓你戴到大拇指上,戴到大拇指上怎么能避孕?莫二虎說:你上次來的時候,教我們戴在大拇指上。計生干部說:我們那是模擬,要戴在生殖器上!莫二虎說:啥是生殖器?人家搞了十幾年計劃生育,啥風浪沒經(jīng)過,哪能在莫二虎手里栽跟頭,指著他的褲襠說:那里面裝的就是生殖器。莫二虎問:怎么戴呀?計生干部拿起一個避孕套,走到他跟前,說:你把褲子脫了,我給你戴個樣子!莫二虎嚇得轉(zhuǎn)身就跑。又過了兩個月,計生干部又來宣傳,莫二虎又給她們說:我按你教的辦法,老婆又懷上了。計生干部說:不可能吧?莫二虎說:我一天二十四小時都戴在那上邊,沒辦法小便,就把前邊的嘴嘴鉸了,不鉸怎么尿尿?計生干部說:那是最關鍵的部位,你把它鉸了,任何作用都沒有了!李德全聽到這話,心里豁然一派開朗,像黑夜升起一輪紅日,瀕臨淹死時抓住救命木板。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李德全又變成了勤勞的健牛,天天在老婆身上耕作,禮拜天還加班加點。

劉翠娥怎么都想不到,她幫男人戴的避孕套,根本起不到避孕的作用。牛是健牛,地是好地,種子飽滿。只要功夫深,鐵棒磨成針。兩個月后,劉翠娥的例假沒來;又過了一個月,還沒來。

李德全下班回來,劉翠娥把飯菜端上來,說:我覺得懷上了?李德全心里一震,一股喜浪涌上來,真想在房里蹦一陣,但很快掩飾了情緒,說:不會吧,我們每次都戴套,怎么能懷上?劉翠娥說:我也覺得奇怪,咋就懷上了?李德全說:說不定是吃了冷東西,積到肚子里了。等消化了,放幾個響屁,拉幾泡稀屎,肚子就空了。又一個月過去了,劉翠娥天天都放屁,天天都拉屎,肚子還是在一天一天地脹。外人見了都要問:翠娥你又懷上啦?劉翠娥也覺得真的懷上了,不是吃了冷東西,絕不是放幾個屁、拉幾泡屎就能解決問題。李德全下班回來,給他說:我覺得真的懷上了。李德全說:咱們上醫(yī)院檢查一下,懷上沒懷上醫(yī)生一摸就知道!

醫(yī)院給劉翠娥作了檢查,確診懷上了。李德全讓當醫(yī)生的老同學給劉翠娥作了B超,男娃就留下,女娃就做掉。B超顯示,胎兒已經(jīng)四個多月了,好像大腿根夾著一根小棍棍。從醫(yī)院出來,李德全高興地攙著劉翠娥的胳膊。劉翠娥只有當年談戀愛時,承受過這樣的溫存。結(jié)婚以后,就疏淡了這種溫情。劉翠娥被他的溫存淹沒了,精神和肉體都被幸福的波浪托起,降落,再托起,再降落,像喝了幾兩陳年老窖,陶醉得暈暈乎乎。但是,她還是擔憂,要是超生,就要開除男人的公職,一家人吃啥喝啥?就問李德全:這孩子咋辦?李德全說:都四個月了,憑啥不生下來!劉翠娥說:要是生下來,人家要罰款,還要開除你!李德全說:罰款咱不交,我就不信他們能把我關到牢里。他們要是把我開除了,我就去修自行車,肯定能養(yǎng)活咱一家!你從現(xiàn)在起,就住到你娘家,等把孩子生出來了,再抱回來,我就不信他們敢把娃弄死!

劉翠娥回鄉(xiāng)下生孩子,多多留在城里。李德全當?shù)之攱?,清晨早早就起床,忙活做早飯。中午下班,騎著自行車就朝家里跑,做午飯。下午下班,先跑到菜市場,又馬不停蹄地奔回家,做晚飯。他心里還有憂慮,老婆把孩子生出來,廠里就要開除自己。要是被開除了,一家人怎么過活?還得把多多送人,把多多送人了,自己再生,政策就允許。一顆紅心,兩種準備,也要作好被開除的打算。吃過晚飯后,多多上床睡覺了,他就跑到馬路邊,幫著修自行車的人忙活,學習修自行車的技術。

有人和他聯(lián)系了,想收養(yǎng)多多。他害怕節(jié)外生枝,讓人家到街上看多多。他把多多領到街上,買了個冰激凌;又帶到商場,買了個洋娃娃。多多抱著洋娃娃,拉著他的手,滿臉都是笑,一口一個爸爸地叫。往日那種戒備、畏縮、懦弱全沒有了,表現(xiàn)的全是親情。女兒對父親的親情,濃濃的,稠稠的,像錢塘江潮樣沖擊著他的情感,使他眼眶潮熱,淚珠從眼角流出,模糊了視線,裝成揉沙子,擦去眼淚。多多看著他,問:爸爸,你哭了?他把女兒的手拉得更緊了,說:爸爸沒有哭!把多多送人,他也舍不得,畢竟把她養(yǎng)到四歲了。又想,擺個修自行車攤子,收入沒有保障,還沒人給自己交勞保。就是再生個男娃,也養(yǎng)活不好。說到底,還是廠里好,旱澇保收,工資不高,月月都有,老了還有國家養(yǎng)活。要不想被工廠開除,就得把多多送人,舍不得也得送,誰讓她不是男娃!

收養(yǎng)多多的夫婦,按照事前和李德全商量好的方案,從李德全給多多買冰激凌開始,就跟在他們后邊,看多多。覺得這孩子聰明、健康、活潑,決定收養(yǎng)這個孩子。

在一個高檔咖啡廳,那對夫婦給李德全要了杯哥倫比亞咖啡,說:這是世界上最好的咖啡,你嘗嘗!李德全從來沒有進過這么高檔的咖啡廳,對咖啡一點都不懂,像喝茶那樣,端起杯子兩口喝干。男的問他:味道還可以吧?李德全說:沒有品出味道。那對夫婦就笑,說:你很誠實,沒喝過就說沒喝過,不像有的人,沒喝過卻裝成天天都在喝。李德全說:沒喝過咖啡不丟人,又不是貪污盜竊搞小姐養(yǎng)二奶!男的對服務小姐說:再來杯哥倫比亞咖啡。又對他說:喝咖啡不能像喝茶,要細細品,才能嘗出味道。李德全說:我們這些翻砂工,一爐鐵水燒出來,連著干三四個小時才能休息。在高溫下烤幾個小時,油脂都被烤出來,捧起茶碗,一口氣喝七八碗,覺得世上再沒有比涼開水好喝的東西。李德全說完,學著他們的樣子,用小勺在杯里攪,攪幾下,喝一口。女的說:你們把孩子養(yǎng)這么大,花費了不少精力和金錢,我們給你5萬元,作為你們這些年為孩子的付出。

李德全臉上發(fā)燒了,覺得對方小看自己,嚴肅地說:我把孩子送你們,不是為了掙錢,是看你們條件好,孩子跟著你們不會受罪,以后有個好前途。我已經(jīng)很對不起孩子了,要是再拿她換錢,成了啥人?你們對她好,當親生一樣,我就放心了!

那對夫婦說:我們一定讓她受最好的教育,絕對不會讓她受委屈。我們兩個都是高知,收入也可以,具備讓孩子過優(yōu)越生活的條件!

李德全回到家里,牽著多多的手走出家門。他看著多多,又流出眼淚,又舍不得把她送人。但不送不行,超生了被工廠開除,一家人就活不下去。最后,還是狠著心把多多的手交給那對夫婦。多多似乎明白了什么,狐疑地問:爸爸,讓我跟他們干什么?李德全說:爸爸要出差,很長時間不能回來,讓伯伯和阿姨照顧你,等爸爸出差回來了,就去接你!

多多就讓那對夫婦牽著自己的手,跟他們走,一邊走一邊回頭給父親說:爸爸,快點出差回來接我,等媽媽把小弟弟生出來,我抱小弟弟。

李德全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感,親情忽地涌出,沖擊得他跑到女兒跟前,猛地把多多抱在懷里,把臉貼在女兒臉上。多多感覺父親的臉那么粗糙,胡子拉碴地把自己的臉扎得生疼。但父親對自己的親情,通過粗糙的臉、通過拉碴的胡子,傳輸給她。她用力摟著父親的脖子,也把臉朝父親臉上貼。女兒的親情通過細嫩的小臉,傳輸給父親。父女間的親情,相互傳輸給對方,更激發(fā)血液里涌動的情感。父親把女兒摟抱得更緊,女兒把父親也摟抱得更緊,站在旁邊的那對夫婦,都感動得流出眼淚。在那瞬間,李德全產(chǎn)生了不再把多多送人的想法。這個想法剛冒出,又想到老婆肚里的孩子,還是個男孩子,再有幾個月就生出來了。想到這里,他松開多多,啥話都沒說,轉(zhuǎn)身向回走去。走出了幾十步,又回頭,看多多。多多被那對夫婦拉著手,很不情愿地走著,一邊走一邊扭頭朝回看,還喊:爸爸,早點回來接我!女兒的話,細細弱弱地傳進他耳朵,他眼淚又涌出來,眼前一片模糊。

多多被那對夫婦牽著手,走出很遠了,還扭頭看站在那里的爸爸,直到看不見了,還不停地扭頭看。突然,她覺得爸爸不是出差。爸爸媽媽有事的時候,都是把自己送到常嬸嬸家,這次怎么把自己送給不認識的人?她多次聽到爸爸給媽媽說,要把她送人,弟弟生出來就不會被開除。她用自己的思維,判斷出爸爸把她送人了。快走到常蘭芝家的時候,她趁那對夫婦不注意,猛地掙脫他們的拉扯,朝常蘭芝家跑去……

送走了多多,李德全回到家里,一個人影都沒有。沒有親人的家,像夏天的赤日,枯葉萬里;像秋天沒有收獲,樹木沒有果實;像冬天的曠野,赤身裸體站在冰雪里。心里又泛起不該把多多送人的后悔。

半個時辰后,門被推開,常蘭芝牽著多多走進來,多多一進門,就張開胳膊,朝他跑來,一邊跑一邊叫:爸爸,爸爸!他一愣,幾乎沒有思考,就張開雙臂,把多多摟在懷里,摟得很緊很緊。

常蘭芝走到他跟前,嚴肅著臉,說:德全,你又把多多送人啦?李德全看了常蘭芝一眼,什么話都沒說,低下頭,還是緊緊地摟著女兒。多多偎在爸爸懷里,擔心爸爸再把自己送人,仰著臉,看著爸爸流淚的眼睛,說:爸爸,不要把多多送人。多多孝順爸爸,給爸爸捶背,給爸爸按摩,給爸爸端水端飯,給爸爸洗腳,多多能干很多事情。李德全猛地把女兒摟緊,眼淚像泉水樣涌出,說:爸爸再不把多多送人啦,爸爸再苦再難,也要把多多養(yǎng)大成人!

劉翠娥生了,劉翠娥的弟弟給他打來電話,他第一句就問:是男娃?小舅子說:男娃,絕對是男娃!他還是不相信地問:真的是男娃?小舅子說:絕對是男娃,我親眼看了,大腿根長著棍棍,不是渠渠。李德全放下電話,猛地蹦了一下,興奮地喊:我老婆生男娃啦!

李德全被工廠開除了。

冬天,天還沒有破曉,他就起床了。劉翠娥也跟著他起床,忙活著拾掇早飯,勸他:天還沒有亮,誰會起來這么早?那么早也沒活干!李德全就訓斥劉翠娥:你就懂得挨[尸][求]舒坦,有的人白天忙活,有的人夜里忙活,有的人就在這時候忙活。這時候修車費比白天高,活少價高,收入不一定就少。

吃過早飯,天還沒破曉,李德全出門前又走到床邊,伏下身子看兒子。兒子戴著絨絨帽,五官和臉蛋露在外邊,粉粉的,嫩嫩的,還有一層細柔柔的乳毛。他把手塞進被窩,在雞雞上撫摸,心里騰升起無限的慰藉,說:等你長大了,爸爸給你娶個媳婦,你給爸爸生一大堆孫子。兒子感覺到大腿根有了冰涼,不舒服地扭著身子,哇地一聲就哭。劉翠娥趕忙跑到床邊,責怪地說:娃睡得熱乎乎的,你猛地讓他受涼,會感冒的!他急忙把手縮回來,說:我咋把感冒忘了?以后再不摸娃的雞雞了!多多睡在弟弟旁邊,李德全像沒看到她一樣,跟兒子親昵了好大工夫,才朝門外走去。

街道上的路燈還沒有關閉,李德全的修車攤子已經(jīng)鋪好。西北風呼呼叫,雪霰落在帽子上、肩膀上,禁不住打冷戰(zhàn)。他坐在小凳子上,脖子朝膀子里縮,手籠進袖筒,身子縮成一團。凍得實在受不了,就跑步。黎明的馬路邊,喧起跑步的聲。他跑步時,還看過往的自行車,企盼某一輛停下來,打氣、修理。要是下的雪厚,被車輛碾瓷實,自行車容易滑倒,肯定要摔歪腳踏,不修理就騎不成。修腳踏不用成本,用撬棍撬幾下,扳正就行。這時候要價就高,比往常高一倍多。騎車人心疼錢,嘟囔,他就說:你也不看看我受的啥罪,這么冷的天,守在這里,凍得像龜孫子,就是圖掙這倆錢。要不是我在這里挨凍,你的車壞了,誰給你修?

中午時,多多給李德全送飯。風迎面撲來,雪也迎面撲來,她低著頭,縮著身子,顯得更加矮小。臨出門時,媽媽給她交代,把飯快點送給爸爸,送得晚了,飯就涼了,爸爸吃了涼飯,就會生病。爸爸要是生病了,誰掙錢養(yǎng)活咱們?多多就一路小跑,跑到爸爸跟前,怯怯地說:爸爸,我把飯給你送來啦!爸爸看了她一眼,說:爸爸正忙哩,你把飯盒放下,快回家去,外邊太冷!多多又把飯盒抱到懷里,說:媽媽說了,吃了涼飯會生病。我把飯盒放在肚子上暖著,爸爸吃的時候,還是熱的!

李德全心里又涌出濃濃的親情,放下工具,走到多多跟前,把她拉到凳子邊,讓她坐下,又脫下自己的棉襖,把她裹起來,說:爸爸把這輛車修好了就吃飯!多多說:爸爸,你把棉襖給我穿了,你就會凍病的!李德全一邊修車,一邊給多多說:爸爸是大人,大人耐冷,凍不??!多多坐在凳子上,看爸爸修車,看爸爸把飯吃完,又看爸爸穿上棉襖,才提著飯盒朝回走,臨走時還給爸爸說:媽媽說了,今天太冷,讓你早點收工!

春季是修車人的黃金季節(jié),不熱不冷,手握著扳手起子,不再像寒冬時握的冰凌柱子。手上的凍瘡開始消愈,過程相當漫長,先是發(fā)痛,再是發(fā)癢,等到不痛不癢的時候,凍瘡才消愈。棉衣也脫掉了,干起活手腳輕巧,效率提高。白晝延長,黑夜縮短。青春四濺的小伙和姑娘,迫不及待地穿上夏季的衣裳。街道上有了姑娘花蝴蝶般的裙子,有了小伙彩色的襯衣。馬路上多了小伙的自行車,后邊馱著花蝴蝶樣的姑娘,一路歡笑一路歌地飛駛。馬路上多了中年男人的自行車,后架上馱的是中年婆娘,橫梁上坐的是少年兒女,也是一路歡笑一路歌地飛駛。負重增加,部件易損,輪胎爆了,鏈子斷了,珠子磨碎了,鋼圈變形了,就得修車。李德全的生意像春天的到來,越來越好。生意好了,收入增多了,就能給兒子買品牌奶粉。前些日子在報紙上看到,有個地方給娃娃吃假冒偽劣奶粉,把娃娃吃成了大頭,長到七八歲還不會走路。自己就是賣血,也不能讓兒子吃劣質(zhì)奶粉。到了這個季節(jié),馬路上沒了冰雪,就沒有自行車摔倒,掙不來扳腳踏的錢。但在車胎里憋了一冬的氣,天氣變暖就膨脹,膨脹到一定程度就爆胎。馬路上常常出現(xiàn)這樣的情況,騎得好好的,突然嘭的一聲,車輪下爆起一團灰塵,輪胎隨之癟下來。騎車人從車上下來,走到爆胎跟前,看上一眼,沮喪地推著車子,朝他的攤子跟前走來。東方不亮西方亮,黑了北方有南方,李德全的生意并不比冬天減少。

到了10點鐘,遠方又閃出多多的身影,捧著保溫杯,杯子里泡著釅茶。天氣變熱了,人容易出汗,出汗就口渴,口渴就要喝水。劉翠娥在吃喝上邊,不敢讓李德全受絲毫委屈。這個家,全靠男人掙錢養(yǎng)活,要是男人有個閃失,一家人怎么活?茶杯是用罐頭瓶做的,劉翠娥把罐頭瓶放到布包里,讓多多提著走,省力氣,但多多喜歡捧著走。快走到爸爸修車的地方,常蘭芝迎面走過來,多多老遠就叫:嬸嬸好!很有禮貌。常蘭芝問:多多,給你爸送水?多多說:俺媽怕俺爸渴了,讓我給俺爸送茶水。常蘭芝接過她手里的罐頭瓶,說:多多累了,嬸嬸替多多拿著!常蘭芝和多多走到李德全修車的地方,常蘭芝給李德全說:你看多多多孝順,跑這么遠給你送茶!女兒是爹的小棉襖,這話一點都不錯!

李德全停下活計,看多多,目光里全是疼愛,說:多多,快回家去,這里太熱!

常蘭芝從挎包里取出一件上衣,說:我給多多做了件罩衣,讓多多試試!說完,把罩衣套在多多衣服上,不大不小正合適,說:今年當罩衣穿,明年當單衣穿,差不多能穿三年。李德全不好意思地說:嫂子,又讓你花錢啦!說完,對多多說:快謝謝嬸嬸!多多看著常蘭芝,說:謝謝嬸嬸!常蘭芝蹲下身子,把多多的衣服拉展,撫摸著多多的頭,說:男孩子穿爛一點沒啥,女孩子一定要穿好。

李德全嘿嘿地笑,笑得很苦澀,說:我也想讓娃穿好點,可我一天就收入那點錢,剛能顧住吃喝,拿啥給娃買衣服!常蘭芝搖頭,對多多說:嬸嬸剛好要到你家那邊辦事,順路把你送回家!說完,拉著多多的手,朝多多家的方向走去。多多的手被常蘭芝握著,感覺常蘭芝的手暖融融的,通過手掌傳輸?shù)剿稚希致拥饺砻恳粋€細胞里,全身上下都有陶醉感,情不自禁地仰起頭,叫:嬸嬸!常蘭芝問:啥事?多多說:嬸嬸真好!常蘭芝在她臉上撫摸了一下,把她抱起來。多多感覺自己偎在常蘭芝懷里,很溫暖很踏實。

常蘭芝和多多走到一個賣醬豬腳的鋪子跟前,問:多多吃過豬腳沒?多多看醬豬腳,滿滿一大鍋,被棉被蓋著,露出半尺多寬一溜,露在外邊的豬腳,全是暗紅的顏色,油膩膩的,噴發(fā)著讓人流哈喇子的香味。多多看得入迷,沒有回答常蘭芝的問話。常蘭芝又問了一遍,多多搖了下頭。常蘭芝自言自語說:德全也真是的,放著好日子不過,非要超生,自己受苦不說,娃們也跟著受苦!說完,拿起鐵耙在鍋里扒拉了一陣,挑出一只最大最肥的豬腳。店主把豬腳過了秤,用紙袋包好,遞給常蘭芝。常蘭芝把豬腳送到多多手里,說:多多快吃,吃完了再回家!多多接過豬腳,放到鼻子跟前聞了一下,剛送到嘴邊,又拿開,給常蘭芝說:嬸嬸先吃!常蘭芝說:多多吃,嬸嬸早上吃過了,這是專門給多多買的!多多還是不肯吃,醬豬腳的香味連綿不斷地朝她鼻孔里鉆,嘴里的涎水一股一股朝出冒,咽下去,冒出來,咽下去的少,冒出來的多,有幾滴差點流出來。常蘭芝看她饞成那樣子,更加心疼了,說:多多快吃,過幾天嬸嬸再給多多買。多多這才把豬腳送到嘴邊,用舌頭在豬腳上舔了一下,又小小地咬了一口,在嘴里咀嚼。香呀,真香呀,天底下還有這么香的東西!她慢慢地咀嚼,細細地品味,實在舍不得咽下去。常蘭芝看著多多解饞、過癮、滿足的樣子,心里又騰涌出心疼、憐憫。這孩子太苦了,現(xiàn)在的孩子,有幾個不是獨生子女,有幾個不是想吃啥就吃啥?多多把嘴里的豬腳咀嚼過,咽進肚子,又小小咬了一口,慢慢咀嚼,直到嚼透了,才咽入肚子。又把豬腳朝嘴邊送去,牙齒剛挨著豬腳,猛地想起爸爸媽媽,就把豬腳從嘴邊拿開,用紙袋包好。常蘭芝問:怎么不吃啦?多多說:我拿回去給爸爸媽媽吃,他們也沒吃過豬腳。又說:我先把豬腳給爸爸送去,讓爸爸吃一半,再拿回去給媽媽吃。弟弟還小,不能吃豬腳,等弟弟長大了,我就能掙錢了,買豬腳給弟弟吃!又說:嬸嬸你辦事去,我給爸爸送豬腳去啦!轉(zhuǎn)過身子,朝著爸爸走去。

常蘭芝望著走去的多多,贊嘆:多好的孩子,還想把孩子送人,不知道心里咋想的!

日子還是一天一天地過,轉(zhuǎn)眼間到了夏季,夏天夜短晝長。李德全4點多鐘就起床,洗臉吃飯,親過兒子,推著自行車出門。天剛破曉就蹲在馬路邊,等候修車。這時,他能看到東方的乳白一點一點增強,一絲一絲朝中天擴散,夜的黑暗像被沖淡的墨汁,越來越稀薄,等到滿天的乳白變成亮白,天幕上的墨汁就消失了。實際上,他沒有一點心思欣賞自然界的夜晝交替,那是吃喝不愁的人的雅興。他要養(yǎng)活四口人,哪有這等閑情逸致。人蹲在馬路邊,眼睛看過往的自行車,企望有車子停下,推到自己面前。這個時辰騎車的人極少,人們還在床上做著美夢。陜西人講究,世上四樣東西最香:黎明的瞌睡、柿子窩的醋、新娶的媳婦、臘汁的肉,還把黎明的瞌睡放在第一位。還是有人把車子推到他跟前,不是打氣,就是補胎,要不就是換珠子。還有一次,騎車人栽到路邊的排水溝里,把前后車輪摔得變形,扛到他跟前,要他整車圈。這是筆大收入,整一個車圈15元,兩個就是30元。他就感慨:還是要早點出來做生意,要是貪圖享受,咋能掙來這30塊錢,吃屎都沒人給你拉。

太陽從東邊的臨潼山上冒出來,先是在山的背后,射出萬道霞光,像燃燒的云彩,把半個天空都照得通紅。隨之,山上冒出細細一溜日輪,紅得如血,紅得鮮艷。日輪一絲一絲擴大,少半圓,半圓,多半圓,整個日輪全部冒出臨潼山的時候,天下就盈滿了輝煌燦爛。這個時候,人們就會看到十分神奇的景觀,臨潼山伸出雙臂緊緊地抱著太陽,舍不得讓它離開自己的懷抱。新生的太陽掙扎著要離開山的懷抱。一個用力擁抱,一個用力掙脫,山和太陽糾纏了好大工夫,最后還是山的力量弱于太陽的力量,日輪終于掙脫山的擁抱,騰上天空,沿著自己的軌跡行進了。

馬路上的車輛多了,速度最快的是轎車,自行車的速度也比過去快多了。年輕人騎著品牌自行車,飆,自我感覺像駕駛噴氣飛機。人行道上,還是擁滿了人,來也匆匆,去也匆匆,個個都嚴肅,好像腦門上都刻著官司。李德全不忙的時候,就看涌流的車潮人潮,心里琢磨,自己一家才4口人,馬路上咋那么多人,全中國的人都跑到西安湊熱鬧?

修車人到了夏天,和冬天一樣不好受。冬天是凍得受不了,夏天是熱得受不了。西安的夏天,沒有一絲風,氣溫達到40℃,平常日子都是三十八九度,頭上像火爐烤,腳下像鏊子烙,人成了新疆的烤羊肉串,油脂都能烤出來。這時候,劉翠娥忙著給李德全燒開水,做午飯。兒子又哭鬧不停,她就讓女兒坐在板凳上抱弟弟。繼祖就是怪,他媽抱他,照哭不誤。只要到了姐姐懷里,立即停止哭鬧,還笑。七坐八爬,繼祖正是能坐能爬的歲數(shù),在姐姐懷里也不安生,掙扎、扭動,要到地上爬。多多就用力抱住他,他就掙扎。繼祖的身體壯實,粗胳膊粗腿,胖乎乎肥嘟嘟,像個老虎羔子。他用力一蹬,竟把多多蹬得翻了跟頭,仰面朝天倒在地上。劉翠娥聽見兒子的哭聲,急忙跑過來,抱起兒子,又拽起多多,扇了她一個耳光,罵:難怪你爸把你叫多多,連個孩子都抱不好,就能吃飯!多多眼里忽地涌出淚水,急忙跑到弟弟跟前,拍著弟弟的屁股,親親地說:繼祖不哭,是姐姐不好,沒抱好弟弟!繼祖果然不哭了,又看著多多笑。

劉翠娥又讓多多坐在板凳上,把兒子放到多多大腿上,讓多多抱,說:把弟弟抱好,要是再摔了,中午不給你吃飯!說完,又忙活一家人的午飯了。她再出來的時候,提著飯盒,提著水瓶,對多多說:給你爸送飯去,快去快回,過馬路小心汽車!

多多一手提著飯盒,一手提著水瓶,給爸爸送飯去了。中午,馬路上的人還是很多。多多混在人群中,朝爸爸修車的地方走去。她仰起頭,看了一眼太陽,陽光刺得她瞇了下眼睛,再也不敢看太陽了。又低頭看地上的方磚,方磚上丟滿紙屑,還有鼻涕濃痰,很骯臟。她覺得頭頂曬得厲害,地上烤得厲害,像走進火爐,走進蒸籠?;鹂净\蒸,臉被蒸烤得通紅,身子被蒸烤得冒汗,脊背上的單衣濕透了,胸前都濕了好大一片。額頭上、臉頰上、脖子上,冒出一股一股的汗水,朝下流淌,癢,想擦把汗,可兩只手都提著東西。想把東西放在地上,把汗擦了再提起,又嫌地上臟,弄臟了讓爸爸怎么吃?就忍著汗流的癢癢,匆匆地走。走到爸爸修車的地方,站在爸爸跟前,說:爸爸,我把飯送來啦!李德全要是手上沒活,就接過飯盒和水瓶,說:快把臉上的汗擦擦,用袖子擦!說著,抓起多多的胳膊,用袖子擦多多臉上的汗,問:多多吃過沒有?多多心里又涌出血脈相通的親情,朝著爸爸靠去,說:爸爸吃,我回家再吃!

李德全看著女兒滿臉汗水,又感到了心痛,打開飯盒,夾起一塊雞蛋,朝女兒嘴邊送去,說:多多把雞蛋吃了!她急忙朝后退了一步,說:媽媽說了,雞蛋是給爸爸吃的,爸爸要掙錢養(yǎng)活全家,吃不好身子就不好,掙不來錢咱家就沒飯吃!李德全不再堅持要女兒吃雞蛋了,自己又吃不下這個雞蛋,一直把飯菜吃完,也沒動這個雞蛋。多多就說:爸爸,你怎么不吃雞蛋?他說:爸爸不喜歡吃雞蛋,你拿回去和媽媽一塊兒把雞蛋吃了!

秋天是多雨的季節(jié),有時是暴風驟雨,有時是綿綿細雨,連著下一個月都不稀罕。李德全在攤子上撐起一把大傘,遮蔽風雨。遇到刮風,雨柱斜著射來,他還得穿件雨衣。就是這樣,身上還是濕一塊干一塊。街道邊那些擦鞋的、賣小吃的、賣小物品的,都收攤回家了,唯有他還在堅持。下雨天照樣有車修,照樣少不了收入。他又有了新打算,多掙錢,再節(jié)儉,攢錢,供繼祖讀書。他能讀到哪里,自己供他到哪里,讓他出人頭地。

中午,還是多多給他送飯,她穿著雨衣,迎風,頂雨。雨水打在臉上,模糊了眼睛,看不清路面,她想擦去眼睛上的雨水,但兩手都提著東西,只好視線蒙眬地朝前走。

李德全看見女兒走來,只要手上沒活,就迎著女兒跑過去,接過女兒提的飯盒水瓶,說:你媽也真是的,這么大的雨,還要你來送飯!多多說:媽媽要喂弟弟吃飯。李德全把多多領到雨傘下邊,把板凳搬到雨淋不到的地方,讓女兒坐。多多不坐,說:爸爸坐,爸爸要吃飯,站著怎么吃?李德全見女兒穿得很單薄,雨水順著脖子流到衣服里,秋風颼颼地吹,女兒簌簌打戰(zhàn),就脫下雨衣,披在女兒身上。多多掙扎著不讓爸爸把雨衣朝身上披,說:你淋了雨會生病的!李德全說:爸爸是大人,大人不會生病。多多披著爸爸的雨衣,遮風,擋雨,身里身外都溫暖,像被暖氣包裹著。

大年初一,李德全還是像往常一樣,天不亮就起床。劉翠娥說:今天是大年初一,你還不歇,總不能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連一天都不歇!李德全說:誰都想歇,人歇了,嘴能不能歇?要是嘴也能歇,人就能歇!劉翠娥再沒說啥,男人是犟驢,想錢想瘋了。她還知道男人想把兒子培養(yǎng)成博士,這些理想都需要錢。她就沒有再勸說男人,把爐子打開,把鍋坐上。把暖水瓶里的熱水倒到洗臉盆里,又給刷牙缸里倒進熱水,說:你先刷牙洗臉,我給你下餃子。李德全洗過臉,刷過牙,又趴到床邊,看兒子。兒子的眉眼長開了,像他,也像劉翠娥,和多多也像。兒子呼吸得很均勻,鼻翼一張一合地動,嘴唇還吧咂了一下。他看到情濃處,又控制不住地把臉挨在兒子臉上,輕輕摩挲。兒子覺得臉上刺癢,搔了一下。這時,所有的苦累,全都消失,胸腔里全是親情,全是責任。

李德全吃過餃子,從門背后拿起修自行車的工具袋,放在自行車上,推著車出了房門。劉翠娥追著他的背影說:中午回來吃飯,下午不干了,過個團圓年!他頭都沒回地說:下午再說下午的話,能多掙幾個是幾個,誰和錢都沒仇!

天已破曉,夜色消退,白晝到來。街道上還寂靜,人們還在享受熱被窩的溫馨。馬路上偶爾有汽車駛過,偶爾有自行車駛過,來也無聲,去也無聲。李德全推著自行車,能聽見車輪滾動的沙沙聲,能聽見腳步的橐橐聲。遠方,近處,不時爆起鞭炮聲。近處的如盛夏的霹靂,遠處的如春天的悶雷。他走到擺攤的地方,把修車工具攤在地上,又開始新的一天、新的一年的期待。天氣很冷,刮的還是西北風,風里摻有雪花,絨毛樣在空中飛舞。還有雪霰,比雪花堅硬,隨著風勢砸到地上,蹦跶幾下,擺在那里。

清潔工在掃地,掃起鞭炮屑,都是血樣的紅色,還掃起飄落的雪花雪霰。清潔工掃到他跟前,問候:李師傅,大年初一還來擺攤?李德全停止轉(zhuǎn)圈,走到清潔工跟前,說:你不是大年初一也來掃地?清潔工說:我不想來,上頭要求我們必須來。放了一夜鞭炮,滿街道的紙屑,不掃咋行!再說,今天加班,發(fā)3倍的工資,放著這么多錢不掙,囚在家里有啥意思?李德全說:你有3倍的工資,誰給我3倍的工資?我不出來扒拉,指望老鴉朝嘴里拉呀!清潔工說:我們一個月就那點工資,頂不上官宴上的一份好菜。聽說一盅非洲鮑魚要800多塊,我們一個月才600塊,人家一口就吞我們一個月的工資!我要是有你這手藝,孫子才掃馬路哩。

李德全心里平衡了,感到得意、自豪、滿足。自己修自行車,一個月何止600元,兩個600元都不止。清潔工又說:我們加班,發(fā)3倍工資。你修車也該漲價了?李德全說:誰也不是傻子,大年初一為人民服務,憑啥不多收費?咱也不是雷鋒。雷鋒是當兵的,吃不掏錢的飯,穿不掏錢的衣,所以他才做不要錢的好事。他要是跟咱一樣,吃的喝的穿的住的都要自己掏錢,不掏錢就活不下去,看他還做不做不要錢的好事!

清潔工說完,繼續(xù)掃地,離他越來越遠,他又繼續(xù)自己的取暖運動。突然,有個人推著自行車朝他走來,他急忙迎上去,問:咋啦?推車人說:馬路上有個坑,不小心栽進去,把腳踏蹩歪了。李德全心里忽地盛開了喜浪花,臉上卻沒有絲毫表現(xiàn),還同情地說:大年初一栽跟頭,多不吉利!呸、呸,這個跟頭把一年的跟頭栽完了,你不會再栽跟頭,平平安安過一年。說著,拿起撬杠。這個活不難,撬幾下就可以了,他卻沒有馬上動手,說:今天是大年初一,收費高!人家問:有多高?他說:50塊錢。人家說:撬幾下就50塊錢!他說:看樣子你是拿工資的人,你今天要是加班,公家給你發(fā)幾倍的工資?你光看見我撬幾下就收50塊錢,咋不看我天不明就守在這里,凍得像龜孫子。誰都知道這陣摟著婆娘睡覺受活,跑到這里挨凍難受。圖啥哩,不就是圖多掙幾個!你要是嫌我收費高,我給你50塊錢,你在這里站一個時辰,咋樣?那人說:50就50,誰讓我倒霉哩!他開始修理腳蹬子,一邊撬一邊說:我剛才給你說了,你今年一年都平安無事,大吉大利,逢兇化吉,遇事呈祥,過河有人給你搭橋,上山有人給你開道,美女給你免費當二奶,老板給你發(fā)不干活的工錢,說不定還能當上人大代表、政協(xié)委員,下一屆的政治局開會都有你一張椅子。人家就笑,說:師傅的嘴真能說,可惜組織部沒有發(fā)現(xiàn)你的才能,讓你下崗了。要是讓你當黨委書記,把死人說成活人,把黑的說成白的,把腐敗說成廉潔,咋能有那么多鬧事的群眾?

他們說笑的工夫,腳蹬修好了,他把后輪支起來,把腳蹬踏了幾下,說:好啦,比沒壞的時候還好!人家給了他50塊錢,騎上車子跑了。他捏著票子,追著人家的背影喊:騎慢點,要是再摔倒,又得掏50塊錢!風太大,人家早騎遠了,他的喊聲隨風刮跑,連點影蹤都沒有留下。這是一張50元面額的錢,嶄新,捏在手里硬硬的。他把錢搓了幾下,嘩嘩地響,悅耳,動聽,像做愛時劉翠娥舒服的哼哼聲。他把鈔票舉到空中,看,天陰得很重,看不透鈔票。他把錢放進口袋,心里琢磨,才來不到一個鐘頭,就掙了50塊錢。看樣子,今天很多騎車人要摔倒,一個50,兩個100,三個150,十個就是500,要是有20個摔倒,就能掙1000塊。這可不是小數(shù)字,能顧住一家人20天的生活費。要是在家歇著,不來受凍,去哪兒掙1000塊錢,吃屎都沒人給你拉。他越想越歡愉,歡愉了就想唱,就停下跑步,大聲吼唱起來:

猛想起那年考文會,包拯應試中高魁。披紅插花游宮內(nèi),國母笑咱面貌黑。頭戴黑,身穿黑,渾身上下一錠黑。黑人黑像黑無比,馬蹄印長在頂門額。三宮主母有恩惠,她賜我紅綾遮面額——

到了中午,風刮得更猛了,雪下得更大了,天氣更冷了。他已經(jīng)修了5個腳蹬子,換了兩根鏈子,換了3個車輪的珠子,補了8個內(nèi)胎,掙了四五百塊錢。照這樣干到天黑,掙1000元真不成問題。

中午,劉翠娥叫多多把爸爸喊回來吃飯,受了一年罪,還沒受夠?劉翠娥拿起圍巾,在多多脖子上纏了兩圈,又把腦袋包嚴了,看著多多朝外邊走去,對著她的背影喊:小心滑倒!多多走到街道上,覺得風猛多了,雪大多了,簌簌地打冷戰(zhàn),就把身子縮成一團,頂著風雪,朝前掙扎著走。突然,腳下一滑,撲到地上,鼻子上、額頭上、臉頰上、下巴上,沾滿冰雪。她爬起來,抹去臉上的冰雪,拍打了身上的冰雪,又朝爸爸修車的攤子走去。

李德全還在吼秦腔,吼到得意處,竟按著戲臺上的動作,手舞足蹈。過往的行人、騎自行車的人,都看他,覺得這人神經(jīng)出了問題。這么冷的天,不回家過年,跑到這里唱戲。真是屎殼郎爬糞堆,不知道在受苦受難,還以為登高望遠!突然,他看到有個矮小的身影,朝這邊走來,走得很緩慢。盡管看得蒙眬,憑感覺知道是女兒叫他回去吃飯。急忙剎住吼唱,迎著女兒跑過去,喊:多多,這么冷的天,跑來干啥?多多也喊:俺媽叫你回去吃飯哩!他說:這陣正是掙錢的時候。他跑到女兒跟前,握住女兒的手,冰冷,急忙把懷解開,把女兒的手放到貼肉的地方,說:看把你凍成啥樣子了,快放到爸爸懷里,暖暖!多多急忙把手縮回來,說:我的手冷得很!他又把女兒的手抓住,挨在自己胸脯上,說:爸爸是大人,不怕冷。多多是娃娃,會生凍瘡的!多多的手貼在爸爸的胸脯上,爸爸的體溫傳輸?shù)蕉喽嗟氖稚?,又傳輸?shù)饺恚矶寂谌诹?。這種暖融融的感覺,又刺激了她的情感世界,覺得爸爸是世界上最親的人,禁不住地叫了聲:爸爸!李德全聽到女兒的叫,低下頭,問:啥事?多多不知道該怎么回答,琢磨了一會兒,說:天這么冷,爸爸該回去吃飯了!李德全說:我娃先回去,爸爸等一會兒回去!多多說:俺媽叫你早點回去,飯都放涼啦!李德全說:今天是最掙錢的時候,爸爸給咱多掙點錢,我娃先回去。多多說:爸爸不回去,我也不回去;爸爸不怕冷,我也不怕冷,我在這里陪爸爸。

他望著天空,云層壓著地面。風更大,雪更猛,馬路上的車輛更稀疏,走親戚串門的人,上午把事情辦完了,這陣都囚在家里,吃年飯,沒幾個再朝外跑了。騎自行車的人也少了,就是繼續(xù)守在這里,也沒有上午的生意多。他琢磨了一會兒,才說:爸爸收拾攤子,咱一塊兒回家!

劉翠娥聽見李德全的腳步聲,急忙走出房子,接過男人的自行車,推到房檐下,用雨布蓋了,給男人說:菜早就做好了,酒也溫上了,就等你回來!李德全從口袋里掏出錢,交給劉翠娥,說:今天活沒有往常多,但收費高,掙得還不少!劉翠娥接過錢,指頭在舌頭上蘸了唾沫,邊點念叨:100,120,170,200——最后,驚詫地說:多半天工夫就掙了900多!看男人的眼睛里,盛滿了夸獎、敬佩。李德全身里身外都盈滿得意,渾身上下滋生了巨大的成就感,說:狗日的工廠要是不開除我,我去哪兒掙這么多的錢?他說著,走到床跟前,俯下身子,看兒子。他看著兒子,心里的親情一波一波地朝出翻,又想俯下身子親。劉翠娥急忙走過去,拉了他一下,說:別把他逗醒了,他醒了就哭,又得占一個人手!

繼祖長到三歲時,多多都八歲了,李德全還沒提多多上學的事情。

劉翠娥每天都要給繼祖買零食,水果糖、蛋糕、餅干、牛肉干、魷魚絲、酸奶,換著花樣買。李德全收工回家,也要給兒子帶好吃的,肉夾饃、五香牛肉、臘汁羊肉、醬豬蹄子,也是換著花樣給兒子吃。他帶回這些東西,都要交到兒子手里,說:我娃趁熱吃,涼了就不好吃了。劉翠娥給兒子東西時,都要給多多說:這是給弟弟買的,你不能吃!多多說:我不吃,這是給弟弟買的,姐姐不能吃!時間久了,就養(yǎng)成這樣的習慣,好東西都是給繼祖吃的,沒有多多的份。

繼祖接到吃食,立即跑到姐姐跟前,說:姐姐,你也吃!多多把弟弟抱在懷里,說:弟弟吃,弟弟是男娃,男娃就該吃好的。姐姐是女娃,女娃就不該吃好的!爸爸媽媽走過去,對繼祖說:這是給我娃買的,我娃吃,姐姐長大了,姐姐不吃!繼祖就犟嘴,說:我就要姐姐吃,姐姐不吃我也不吃!他說不吃,真的就不吃了。爸爸媽媽沒有辦法,就從兒子手里拿過吃食,小小地掰下一點,給多多,說;你姐姐吃過了,我娃快吃!繼祖這才吃起來,狼吞一般。多多等弟弟吃完,拿來毛巾,給弟弟擦了手,把弟弟摟在懷里,親親地叫:繼祖!繼祖偎依在多多懷里,感覺姐姐的懷抱很溫暖。

吃過晚飯,李德全拿過牙簽,剔牙縫,一邊剔一邊嘟囔:吃個青菜都塞牙縫,剔半天都剔不干凈。劉翠娥見他情緒好,試探著說:多多都八歲了,該上學了,和她一樣大的孩子,有的都讀二年級啦!李德全把竹簽扔到地上,呸呸地吐剔出來的東西,說:你去給她報個名,這事情還用給我說?劉翠娥說:你是一家之長,這么大的事情咋能不給你說!李德全喜歡聽這話,像棉簽在耳朵里掏,心里高興,說的話就軟和:男主外,女主內(nèi),以后家里的事情都歸你管,我只負責掙錢,不要大事小事都請示我!劉翠娥聽了這話,心里也舒坦,比和男人睡覺都舒坦,心里安逸了,嘴上就有了幽默,說;當然要請示你啦,要是不請示,你會說我想篡黨奪權,有狼子野心!李德全被她的幽默逗笑了,說:咱倆除了入過少先隊,連團都沒入過,還想篡黨奪權?人家就是把權送給咱,咱都不知道權是方的還是圓的,是黑的還是紅的,是長的還是短的,是香的還是臭的。咱拿著權,朝上掄還是朝下砸,朝左晃還是朝右晃?

兩口子正在比幽默,突然聽見敲門聲,劉翠娥搭聲:誰?門外傳來常蘭芝的聲音:我!劉翠娥急忙跑到門前,把門打開,說:蘭芝嫂子,天都這么黑了,咋想起到我家來啦!常蘭芝閃進門,拿著一個新書包。李德全也站起問候:嫂子吃過沒?常蘭芝說:都到啥時候了,咋能沒吃?劉翠娥說:俺家跟你家不一樣,俺家德全掙的是苦功夫錢,要是早早回家吃飯,誰給吃飯的錢?常蘭芝說:體制內(nèi)掙的是份份錢,不多不少,剛夠吃喝,餓不死,月月都有!

李德全把凳子搬到常蘭芝跟前,說:家里沒沙發(fā),嫂子湊合著坐!常蘭芝沒有坐,走到床邊,看繼祖,說:這娃越長越好看了,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長大肯定是個小帥哥!李德全和劉翠娥心里就高興,劉翠娥高興了,話就稠,故意謙虛地說:還帥哥哩,長大了能娶上媳婦就不錯啦!常蘭芝說:看你說的,這么帥的小伙子,咋能娶不來媳婦。到時候恐怕省委書記中央委員的姑娘都爭著朝你家跑,你還挑四揀三,一樣不合心都當不了你的兒媳婦!李德全接著說:咱不敢有那么大的理想,有女子肯嫁咱兒子,就燒了碌碡壯的高香了。劉翠娥見玩笑開得差不多了,問: 嫂子,你是大忙人,咋有工夫到我家來?常蘭芝把書包拿給劉翠娥,說:今天,有個慈善組織送給咱居委會20個書包,我考慮多多該上學了,分書包的時候,建議給多多分一個!劉翠娥接過書包看看,覺得做工不錯。常蘭芝說:這是名牌書包,別的書包三個都頂不上這一個!劉翠娥說:我剛才還給繼祖他爸說,多多都八歲了,該上學啦。他爸讓我明天就去給多多報名!常蘭芝說:多多已經(jīng)晚上學兩年了,法律規(guī)定孩子必須接受9年義務教育,不讓孩子上學犯法。李德全說:公家也管得太寬了,多生個娃娃是超生,罰款開除。不送娃娃上學也犯法,吃屎的把拉屎的纏住了!常蘭芝說:這話要是前幾年說,就是政治問題,弄不好上批斗會哩!李德全說:我現(xiàn)在啥都不是,自由民一個,非黨非團,只要不犯法,公安局不抓,天王老子都管不著。不像你們這些拿公家錢的,啥都得看公家的眼色,生怕惹公家不高興了,端了你們的飯碗子。

常蘭芝見李德全越說越不靠譜了,又拿他沒辦法,把多多摟在懷里,問:多多,想上學不?多多看了爸爸,又看了媽媽,心里想說,想,想死了,做夢都想上學。但是,她不敢說,怕說錯了爸爸媽媽不高興。常蘭芝撫摸著多多的頭發(fā),看著李德全和劉翠娥,說:你們把孩子管成啥了,多多這個年齡,正是天真活潑好說好動的時候,孩子連句話都不敢說。劉翠娥看了李德全一眼,啥話都沒說。李德全看了常蘭芝一眼,也是啥話都沒說,心里卻嘟囔:女娃家說什么話?愛胡說的女娃以后找婆家都困難!常蘭芝摟抱多多的時候,多多把身子偎靠在她身上,情不自禁地叫:嬸嬸!常蘭芝很響地答應:哎——又對李德全和劉翠娥說:咱巷子這么多娃娃,我就喜歡多多。我再給你們說一遍,明天就帶多多去報名,我已經(jīng)給學校打了招呼,一定要保證多多上學的名額!

繼祖五歲半的一個夏日的初夜,李德全推著自行車回到家里。劉翠娥和往常一樣,聽見自行車鈴響,從房里跑出來,接過自行車,給男人說:我把面條搟好了,在案上放著,等你回來下。李德全從口袋里取出當天掙的錢,交給劉翠娥。劉翠娥接過,像往常一樣,點完,臉上就掛不住顏色了。這些日子,男人的收入越來越少了。李德全說:騎自行車的人越來越少,生意越來越不好做!劉翠娥嘆口氣,安慰男人說:錢這東西,掙得多多花,掙得少少花,咱以后節(jié)省點就是了。你也不要憂愁,把身子愁壞了,更掙不來錢!

李德全一屁股坐在凳子上,說:說的是這個理,但掙不來錢,拿啥過日子?繼祖都五歲半了,我想讓他今年就上學,早上學早畢業(yè)早工作早娶媳婦。劉翠娥說:我問了學校的領導,他們說政策規(guī)定六歲才能報名。李德全說:狗屁規(guī)定,我看很多孩子,不到六歲都上學了。咱巷子東頭黃拐子的孫子,是咱繼祖頭一年生的,人家去年就上學了。劉翠娥說:人家走了后門!李德全說:咱也走后門!劉翠娥說:走后門要送錢!李德全說:咱也送錢!劉翠娥說:咱連日子都顧不住,哪有錢送?李德全不吭聲了,琢磨了一會兒,說:你找找蘭芝嫂子,讓她給咱幫個忙。她是居委會主任,她說的話學校不敢不聽!劉翠娥說:我們明天晚上請?zhí)m芝嫂子吃個飯,我在家炒幾個菜,包點餃子,你早點收攤回來。人家給咱幫了那么多忙,咱還沒請人家吃過一次飯。

第二天上午,劉翠娥給常蘭芝打電話,常蘭芝在電話里問:又不過年過節(jié),吃啥飯哩?劉蘭芝不敢直說請她幫忙讓繼組上學,拐著彎說:你過去給我家?guī)土四敲炊嗝?,我和繼祖他爸一直過意不去,想表示一下心意!常蘭芝說:你們有啥事要我辦,就直說,沒必要花錢請吃飯。繼祖他爸的生意越來越不好做,你家的生活很困難,我怎么能吃下去?劉翠娥只好說:嫂子把話說到這兒了,我也就實話實說了。繼祖他爸想讓繼祖今年就上學,但離規(guī)定的年齡還差半歲,怕學校不收,想讓你找學校走走后門,把俺娃接收了。

常蘭芝說:翠娥妹子,不是我說你們兩口子,你們對女兒太不公平了。女兒都八歲半了,還不說上學的事情。兒子才五歲半,就急著讓他上學。兒子是人,女兒就不是人了?兒子能成龍,女兒就不能成鳳?要是按你們對女兒的態(tài)度,我就不想管你們的事情。但繼祖不上學,你就沒辦法出來做事,家里的日子就過不下去。我一會兒出去辦事,順路拐到學校,給校長說說,看能不能讓繼祖上學。

繼祖上學需要書包,劉翠娥不想再花錢買,拆了一件舊衣服,做了個書包。衣服太舊,書包也不好看。書包做好后,就給多多說:把你的書包讓弟弟背,你背媽媽做的書包!多多看媽媽做的書包,不如嬸嬸送給自己的書包好。但是,她不敢說不愿意。弟弟出世以來,家里的一切都圍繞著弟弟,好吃的給弟弟,好穿的給弟弟,好玩的給弟弟,已經(jīng)養(yǎng)成這樣的習慣了。多多什么話都沒說,從書包里掏出書,把書包遞給媽媽。劉翠娥接過書包,看著多多,眼里一陣潮熱,心底涌出愧對女兒的波浪,說:多多懂事,等你爸掙錢多了,給你買個好書包。

多多沒有說話,眼里有了潮熱,抬頭看媽媽。劉翠娥覺得女兒眼睛里含了兩顆晶亮的淚珠。多多把弟弟的書裝進書包,整理好,對媽媽說:弟弟背不動這么重的書包,上學的時候,我替弟弟背。劉翠娥心里的熱潮一涌,猛地把女兒摟在懷里,叫了一聲:多多,我的娃呀!聲音都顫顫的。

早上,劉翠娥把飯做好,照顧繼祖吃過飯,從口袋里掏出一塊錢,放進兒子的口袋,說:你想吃啥就買!又給多多交代:路上拉著弟弟的手,不要丟開。過馬路的時候,一定要兩邊看,沒有汽車再過!多多走到繼祖跟前,拉起弟弟的手,說:我一直把弟弟送進教室,再到自己教室。劉翠娥把他們送出大門,看著多多拉著繼祖,朝學校走去,直到消失在人群中,才返回家里。

離學校還有半里路,突然有四五個男孩擋住他們。有個男孩把繼祖的腦袋撥拉了一下,說:你就是修自行車的兒子!多多沖上去,把他朝后一推,大聲吼:少動我弟弟!多多用力太猛,男孩沒有防備,被推了個跟頭。他一骨碌爬起來,又沖到繼祖跟前,把繼祖用力推了一下,說:你是超生的!繼祖嚇得直哭,朝多多身后躲。多多像護犢子的母牛,把弟弟朝身后一拉,說:甭怕他們,有姐姐在!她給弟弟說完,又朝那個男孩沖過去。沖上去就打,拳打、手抓、腳踢、嘴咬、身撞,像發(fā)瘋的老虎,無所畏懼,勇往直前。這幾個男孩從來沒經(jīng)過這樣的架勢,沒有前奏,上來就打,打起來就不要命。本來,他們就沒想打架,只是想欺負他們姐弟倆,好玩。沒想到,一交手就被打得落花流水,節(jié)節(jié)敗退,就叫:狗日的母老虎,比母老虎還母老虎!

多多贏得勝利,跑到弟弟跟前,問:他們打著你沒有?繼祖說:沒有,你擋住他們了,他們就打不上我!多多說:咱不欺負人,也不怕人欺負咱。誰敢欺負咱,就跟他拼,他們就不敢欺負咱了!

繼祖發(fā)現(xiàn)姐姐嘴角有血,說:姐姐,你嘴角流血啦!多多用手背把嘴角一擦,問:還有血沒有?繼祖看了,說:沒啦!多多又拉起繼祖的手,說:快走,再晚就遲到了,遲到了老師要罰站!繼祖被多多拉著,朝學校跑去。多多一邊跑一邊說:咱爸咱媽讓我?guī)闵蠈W,你要是叫人家打了,我咋給爸爸媽媽交代!繼祖說:等我長大了,誰要是欺負姐姐,我把他的屎打出來!多多猛地把弟弟的手攥緊,說:姐姐盼著繼祖長大,繼祖長大了,姐姐誰都不怕啦!

第二節(jié)課剛下,多多就沖出教室,跑到繼祖教室跟前。繼祖跑出來,高興地叫:姐姐!多多站在弟弟面前,把弟弟渾身上下看了,問:繼祖,沒人欺負你吧?繼祖說:沒有!說完,又說:媽媽給了我一塊錢,讓咱們買吃的,我剛才看到門口有很多賣吃的,咱們過去買些吃!多多拉著弟弟的手,朝學校外邊跑邊說:馬上就要做課間操了,咱們快點去買,不敢耽誤做操。

繼祖走到賣油糕的攤子跟前,說:我想吃油糕。多多說:想吃就買,咱媽給你錢,就是讓你買吃的!說完,問賣油糕的人:油糕多少錢一個?人家說:五毛錢一個。繼祖把一塊錢遞過去,人家包了兩個油糕,遞給繼祖。繼祖接過油糕,塞給多多一個,說:我一個,姐姐一個,剛好!多多說:咱媽讓你買吃的,姐姐不能吃弟弟的東西!繼祖還把油糕朝多多手上塞,說:姐姐不吃,我也不吃。姐姐吃了,我才吃。繼祖拿著油糕,就是不吃。多多著急了,催:繼祖快吃,馬上就要做操了。做操不能吃東西,要不老師會批評的!繼祖還是不吃,說:姐姐不吃,我就不吃!多多沒辦法了,只好接過油糕,小小地咬了一口。繼祖見姐姐吃了,立即把油糕塞到嘴里,比老虎吃羊羔都快活,幾口就把油糕吃完了。多多才咬了小小兩口,見繼祖吃完了,把油糕送到繼祖跟前,說:我肚子難受,不敢吃油糕,你把這個油糕吃了!繼祖疑惑地看她,問:姐姐剛才肚子還沒痛,咋說痛就痛啦?多多說:可能是吃了油糕才疼的。繼祖說:我也吃了油糕,肚子咋不疼?多多說:人和人不一樣,你咋是男的,我咋是女的?繼祖說:那咋辦哩?多多說:疼一會兒就好了,你趕快把油糕吃了,吃完去做操。姐姐到廁所拉泡屎就好了!繼祖說:姐姐肚子疼,是屎憋的。我要是肚子疼了,拉泡屎就好了。多多趁機說:繼祖快吃,要不姐姐去拉屎,旁人搶你的油糕!繼祖三下兩下把油糕吃完了。多多裝模作樣地揉了幾下肚子,說:姐姐的肚子不疼了。繼祖問:你還沒有拉屎,肚子就不疼了?多多說:我剛才放了幾個屁,肚子就不疼啦!繼祖問:我咋沒聽見?多多說:我放的哧溜屁,不響。繼祖還是不相信,說:咱媽說了,臭屁不響,響屁不臭,你放了哧溜屁,就該臭,我咋就沒聞到臭味?多多說:姐姐是女娃,女娃放屁不能讓人聽見,也不能讓人聞到。姐姐剛才放屁的時候,站在下風頭,臭味都被風吹跑啦。

吃過晚飯,做過作業(yè),多多和繼祖就上床睡覺。繼祖倒下就睡著,還說胡話、磨牙、放屁、掄胳膊蹬腿揭被子。多多睡覺文氣,沒有一點聲息。其實,她并沒有睡著,在琢磨事情。覺得爸爸媽媽對自己不公道,從懂事的時候起,就知道爸爸嫌自己是女孩,要把自己送人。有了弟弟,心思全操在弟弟身上,好吃的好穿的好玩的,都給了弟弟,自己啥都沾不上。想著,想著,眼淚就流出來,洇濕了枕巾。又怕爸媽看到,用巴掌擦去眼淚,把腦袋壓在被眼淚洇濕的枕頭上,沉沉地睡著了。有時候,她看著睡在身邊的弟弟,情不自禁地把弟弟抱在懷里,在豐盈的親情中,入睡。

這個時候,李德全和劉翠娥還不能睡覺。劉翠娥要忙活一家人的穿戴,收入減少了,能節(jié)省一分就節(jié)省一分。李德全也不能早早睡覺,白天收的活,來不及干完,拿回家干。第二天拿到攤子前,等人家來取,能多掙點錢。

他們忙活的空暇,就瞅床上的多多和繼祖,心里充滿疼愛,也充滿希望。女兒懂事,兒子健康,世上還有比這更好的事情?劉翠娥看著多多,嘆口氣,嘟囔道:咱們虧了多多!李德全也嘆氣,說:女孩子皮實,苦點沒啥,長大了,找個好人家嫁了,嫁給當官的當娘子,嫁給殺豬的翻腸子。要是找到好人家,她享福的日子在后頭哩。繼祖就不一樣了,他一輩子都要守在家里,咱家有錢,他就有錢;咱家沒錢,他就沒錢。劉翠娥說:女人就是可憐!李德全說:女人可憐,男人就不可憐啦?你辛苦,我就不辛苦了?夏天在太陽底下曬,冬天在雪地里凍,風吹雨淋,受的苦比你多多了。世上就是這事情,有錢的用錢享受,有權的用權享受;咱沒錢沒權,只有受苦受累。咱啥都不指望,指望多多長大了,嫁個有權有錢的男人,咱享姑爺?shù)母?。再就是指望繼祖長大了,當大官,當大款,咱就是大官大款的爹娘。咱有了孫子,孫子當了大官大款,咱就是大官大款的爺奶,還怕沒有福享!兩口子干著活路,聊著對兒孫的期望,一直到深夜,才敢睡下。

街道上的梧桐樹葉子綠了,落了,又綠了,又落了。歲月一天一天,一月一月,一年一年地逝去了。多多和繼祖一天一天長大了,李德全和劉翠娥一天一天衰老了。不到五十歲的李德全,腰蜷下了,頭發(fā)白了,走路蹣跚了。還是天剛剛破曉,就推著自行車,朝擺攤的地方走去。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除了大年初一下午不出去掙錢,三百六十四天半都在掙錢,錢還是越來越難掙。劉翠娥也老了,歲月逝去一天,在她臉上刻上一道,皺紋越多,面相越老。

多多參加高考了,考完以后,跟老師對了答案,老師說全答對了,讓她作好上北大清華的準備。但是,多多卻高興不起來。爸爸的收入,勉強夠一家人的生活費。弟弟已經(jīng)讀完初中了,學習也很好,考上大學不成問題。要是弟弟再考上大學,怎么供得起?

上午,郵差送來掛號信,她看了信封,落款是北京大學,估計是錄取通知書。拆開一看,果然是錄取通知書。爸爸修車去了,媽媽買菜去了,弟弟上輔導課去了,家里就她一個人。她拿著通知書,心里充滿矛盾。十年寒窗苦讀,終于修成正果??忌媳本┐髮W,意味著這輩子的工作、收入、生活,有了非常好的基礎。上大學要交學費,要穿衣吃飯,沒有錢連名都報不上。爸爸媽媽去哪里給自己弄上大學的錢?

她正在為難,繼祖回來了,看見多多拿的錄取通知書,高興地抱起多多,在空中掄了幾圈,喊道:姐姐太偉大了,考上了北京大學!見多多不高興,驚詫地問:你考上這么好的大學,咋不高興?多多說:咱家的情況你也清楚,拿啥供我上大學?而且你過幾年也要高考,你的學習那么好,肯定能考上,咱倆都上了大學,家里的日子咋過?

繼祖說:未來的事情都難以估計,誰知道以后會出現(xiàn)什么情況?你考上了,就去上。我以后能不能考上,還是未知數(shù)。就是我考上了,家里供不起,不上學的該是我,憑什么不讓你上?

后晌,李德全提前收攤,一家人圍著飯桌,桌上擺著錄取通知書,全家人臉上都布滿陰霾,好像全中國的陰霾都堆到他們臉上。李德全說話了:多多,你考上這么好的大學,爸爸媽媽說啥都應該讓你上。你把大學讀出來了,吃香的喝辣的穿綢的,住洋樓,坐轎車,享一輩子的福。咱家的情況你知道,實在拿不出供你上學的花費。繼祖過幾年也要高考,他要是再考上,咱家咋能供起兩個大學生?就是把我和你媽的骨頭熬成油,也供不起呀!

他的話剛說完,繼祖就說:姐姐考上了,就該讓姐姐上。我以后不一定能考上。李德全說:你懂個屁,就知道吃飽了肚子不饑。李繼祖說:姐姐考上了,就必須讓姐姐上。你們不讓姐姐上,我明天就不上學了,我打工供姐姐上學!李德全吼:你敢,翻天啦!李繼祖忽地站起,也吼:你看我敢不敢,你們做事不公道,還不讓人說!

劉翠娥什么話都不說,一個勁地擦眼淚。

多多仰著頭看弟弟,弟弟的個子有一米八幾,憤怒使弟弟漲紅了臉,嘴唇上的茸須似乎都暴跳起來。弟弟太無私了,弟弟對自己的親情,遠遠超過父母對自己的親情。她真想像小時候那樣,把弟弟抱在懷里。繼而又想,弟弟要是不上大學,以后找對象都困難,就勸說弟弟:咱爸媽說得沒錯,你是咱家的頂梁柱。你上不了大學,咱家以后就沒指望!繼祖根本不理她的話,說:憑什么不讓你上大學?咱家對你不公道,好吃的沒你的份,好穿的沒你的份,爸媽就偏向我!

突然,有人敲門,繼祖立即閉了嘴巴。多多跑去打開房門,常蘭芝站在門口,多多給爸媽說:嬸嬸來啦!李德全和劉翠娥立即站起,表示歡迎。常蘭芝拉著多多的手,說:聽說你考上北京大學了?多多點頭。常蘭芝說;多多從小學習就好,果然考上了北京大學,為咱這條街道爭了大光!

李德全、劉翠娥看著常蘭芝,滿臉尷尬,什么話都不說。李繼祖憤憤不平地說:俺爸俺媽不想讓俺姐上大學!常蘭芝一驚,像聽到?jīng)]滿月的男嬰生了個八十歲的老漢,不相信地問:不可能吧,這么好的事情,旁人燒香磕頭掏錢走后門都弄不來,咋能不讓上?李繼祖說:嬸嬸要是不信,現(xiàn)在就問俺爸俺媽,看我說的是不是真的。常蘭芝就看李德全,李德全低著頭,什么話都不說。她又看劉翠娥,劉翠娥說:孩子考上這么好的大學,俺做父母的說啥也應該讓孩子上??砂臣业那闆r你都知道,他爸的收入越來越少,連日常生活都顧不住,哪有錢供孩子上大學?繼祖過幾年也要高考了,他要是也考上了,咋能顧過來?我今后晌聽人說,這事情要是放在他們家,砸鍋賣鐵也得讓孩子上。咱家就一口鍋,就是砸了賣鐵,也賣不了幾個錢。

常蘭芝說:你家的情況,不用說我都知道。但多多考上這么好的大學,就必須讓她上。這關系孩子一輩子的前途。不能因為家里窮,就不讓孩子上。我明天去找街道辦事處,讓他們幫幫多多——

街道辦事處終于同意,給多多報銷到北京的交通費,再資助她一年的學費。

多多臨上火車時,全家人把多多送到火車站。翠娥把多多拉到?jīng)]人處,問:錢還在不在?她在多多的褲頭上縫了個口袋,口袋里裝了500塊錢。用紙包著,卷成圓筒筒,比大拇指粗,比手腕細,很容易讓人聯(lián)想到那東西。那東西夾在多多的大腿中間,走路時上下左右地摩擦,很礙事。她把兩腿夾了一下,感覺錢卷子還在,就說:還在。李繼祖就說他媽:媽也真是的,不就是500塊錢,都縫到褲襠里了,還能丟?劉翠娥說:你少說話,小心賊娃子聽見了。要是讓賊娃子盯上了,藏得再保密都保不住。李繼祖說:媽把賊娃子說成孫悟空了,就是孫悟空,也沒辦法鉆到俺姐的褲襠里偷東西!李德全擺出當家人的架子,一派正經(jīng)地訓斥他:你少說風涼話,萬事小心都沒錯。我聽人說,只要賊娃子想偷你,你就是把東西藏到牛尻子里頭,賊娃子都有辦法掏出來!

常蘭芝也來送多多了,她朝四下看了一遍,見沒有可疑的人,才說:咱們不要在火車站說這些,要是讓賊娃子聽見了,跟上咱多多,就麻煩了。人常說,不怕賊偷,就怕賊惦念。賊要是惦念上你了,你很難逃脫!

他們在站臺上的時候,李繼祖走到多多跟前,把姐姐抱在懷里,趁爸爸媽媽不注意,把一把錢塞到姐姐口袋里,小聲給多多說:到了北京,吃好點,把身體保護好。爸媽以后給我的零花錢,我都給你郵去——

多多心底又一陣親情涌出,胳膊忽地用上力氣,把弟弟抱在懷里——

火車啟動了,蟒蛇狀的火車載著多多,朝著北京方向漸漸加速。一家人跟著火車朝前走,火車越來越快,別的人都跟不上了,李繼祖還跟著火車跑,對姐姐說:姐姐,我給你口袋里放了300塊錢,你收拾好,不要弄丟啦!

多多邁進北京大學的校門,身上帶著爸媽給的500塊錢,弟弟給的300塊錢。卻沒有想到,報到第一天,就要交很多費用,軍訓服裝費、社團報名費,住宿費,班費,帶的800元錢還不夠交。

開飯了,她拿著飯盒,卻沒有飯票,隨著同學走進飯?zhí)谩o執(zhí)谜娲?,真干凈。買過飯的同學,都在餐桌前吃飯。沒買到飯的同學,排隊買飯。她站在一邊,沒有飯票,人家絕對不會把飯打給她。她就這樣呆呆地站著,看到飯?zhí)美锓胖脦淄懊赓M菜湯,走到菜湯跟前,菜湯上漂著很多油花,還有少少的雞蛋花、青菜葉子、短粉條。她朝四周看了,沒人注意她,抓起勺子,打撈湯里的固體物質(zhì)。只撈了幾下,就找出如何在稀湯里打撈稠東西的技巧。等菜湯沉淀了,把勺子慢慢伸下去,一點一點地撈粉絲、蛋花,再輕輕舀上來,離開湯面時,把勺子一側(cè),稀的倒掉,稠的倒進碗里。連續(xù)打撈幾次,就把飯盒打滿了,幾乎全是粉絲、蛋花、菜葉,和別人買的菜差不多。她帶的飯盒很大,滿滿一飯盒菜湯吃完,竟打了幾個飽嗝。北京大學真好,竟然免費供應菜湯,讓她這些沒錢的窮學生灌飽肚子。什么是人文關懷,什么是以人為本,什么是關心教育事業(yè)?這就是人文關懷,這就是以人為本,這就是關心教育事業(yè)。

菜湯畢竟是菜湯,尿上幾泡尿,肚子就癟了。有了饑餓的感覺,開始是咕嚕咕嚕響。接著就饑屁連天,一聲一聲放,稍不注意就爆起響動,像是饑民的吶喊抗議。女孩子不能在人前放屁,就夾著屁眼一絲一縷地哧溜,將吶喊抗議變成申訴、呻吟。饑餓的折磨還在深入發(fā)展,由表象深入內(nèi)里,心發(fā)慌了,心跳加速了,身體發(fā)軟了,骨頭變酥了,支撐不了身體的重量,就想朝下癱;頭發(fā)昏了,像什么東西在腦袋里攪,攪得天昏地暗;眼睛發(fā)花了,空中出現(xiàn)很多金星,飄來曳去,看不清東西,眼前像蒙了紗布。

到了第四天,饑餓迫使她放棄尊嚴,不再像前幾天,等同學離開后再去撈菜湯里的稠東西。而是同學們還沒有打菜湯時,就去打撈里面的稠東西。這時的菜湯里,稠東西真多呀,長長的粉絲,大片的雞蛋,整條的青菜,不用費多大心計,就可以打撈一飯盒。等待打湯的同學,都用鄙夷的目光看她。她感到自卑、羞恥,不敢正視他們,卻裝出漫不經(jīng)心的樣子。打撈之后,再舀上一點湯,表示自己不是專門撈稠的。

十多天以后,她的身體開始消瘦了,菜湯畢竟是菜湯,肚子天天處在饑餓狀態(tài)。不能再這樣下去,必須吃東西。頓頓都需要米飯、饅頭,葷菜,素菜。按照最簡單的標準,一個月也得300塊錢伙食費。

第十一天晚飯時,她提前來到飯?zhí)茫裢R粯哟蛄顺聿藴?,坐在一邊吃喝。突然,有個男學生把一碗飯菜扣到餐桌上,罵:雞巴飯菜,豬都不吃!這個同學離開后,那堆飯菜還冒著熱氣,散發(fā)著香味。這種現(xiàn)象,司空見慣,沒有誰感到驚奇。多多見沒人注意這堆飯菜,裝成找座位走過去,把飯菜扒到飯盒里,饕餮起來。這個同學真好,把這么香的飯菜倒在餐桌上,不是故意送給自己?只幾分鐘工夫,飯菜全部進入肚里,打了幾個飽嗝,嘴里泛出的氣息都帶著吃飽肚子的快感。

第二天中午,她像頭天一樣,期待哪位同學再倒飯菜。突然,一個老師端著一盤飯菜,坐在她對面,說:我是食堂的管理員,有件事想給你商量一下。她緊張起來,是不是自己打撈免費菜湯被他們發(fā)現(xiàn)了?但是,在極短的時間里,她鎮(zhèn)靜下來,禮貌地點了下頭,還貢獻了一個微笑。管理員說:我們現(xiàn)在的人手很緊張,準備招募幫廚的同學,幫我們賣早餐,食堂給的報酬是提供早餐。她問:我報名,可以不?管理員說:當然可以。她說:我明天就來上班?管理員說:你跟我來,我把你交給班長,你聽她安排。

早餐豐盛極了,各式各樣的糕點,很多糕點自己從來沒有吃過;各式各樣的面條,干的濕的蒸的炒的都有;各式各樣的小菜,腌的煮的蒸的葷的素的樣樣不少;各式各樣的蛋類,雞蛋鴨蛋咸蛋煎蛋。早餐賣過,也快到上課時間了,班長給她說:你先喝點稀的,把干的拿上,一邊走一邊吃,不要遲到。班長給她飯盒里盛滿肉菜煎蛋,又用塑料袋裝了蛋糕、鴨蛋、雞蛋、火腿腸,足夠一天吃的。

十多天以后,多多和伙房的人混熟了,問班長:那么多貧困學生,管理員怎么把這么好的差事讓我干?班長說:我們早就注意你天天喝菜湯,估計家里特別困難,大家商量了一下,用這種辦法幫你。多多說:我這樣做,占了其他同學的便宜。班長說:你幫食堂賣早餐,又沒有白吃。食堂忙不過來,再雇人,增加成本,這些成本還是在學生身上出。

下午四點半以后,屬于自由活動時間,體育場里滿是鍛煉的學生。大部分學生都帶著礦泉水,喝完了就地一扔,遍地都是礦泉水瓶子。多多琢磨,要是把礦泉水瓶子收集起來,也能賣錢。她找了個編織袋,不到一小時就撿了滿滿一袋,足有一百五六十個。打掃體育場的阿姨走過來,說:這些礦泉水瓶子,影響衛(wèi)生,打掃起來很費工夫。你撿它們做什么?多多說:我們那地方,礦泉水瓶子可以賣錢。阿姨說:這里也有人收購礦泉水瓶子,一個一分五,你這袋礦泉水瓶子,有150個,能賣兩塊多錢哩!多多看體育場還有好多礦泉水瓶子,要是再撿一個小時,賣上三塊多錢不成問題。一天三塊多,十天就是三十多,一個月就是九十多,買牙膏洗衣粉衛(wèi)生巾的錢有了。食堂解決了吃的問題,撿礦泉水瓶子解決了用的問題,上學的花費基本都解決了。想到這里,就問阿姨:哪里收購礦泉水瓶子?阿姨說:你把撿的礦泉水瓶子,放到體育館樓梯下邊,我讓收破爛的拉走,把錢交給你。

星期天,多多賣過早餐,就留在食堂打掃衛(wèi)生。衛(wèi)生打掃完畢,和班長聊天。班長說:現(xiàn)在的學生,像你這樣的不多,自己打工養(yǎng)活自己,真不容易!多多說:我要是家里有錢,也不會這樣辛苦地打工。那些同學要是家里沒錢,也會像我一樣,打工養(yǎng)活自己。班長說:我的孩子要是像你這樣有志氣,肯學習,就好了!多多問:阿姨的孩子多大了?班長說:上高一啦,多多問:學習怎樣?班長說:不咋樣,在班里算個中不溜。這種檔次,就是高考發(fā)揮得好,勉強上個二本。要是發(fā)揮不好,連三本都困難。多多說:阿姨可以給孩子找個輔導老師。班長說:現(xiàn)在的輔導老師很難找,家里條件好的學生,都不愿當輔導老師。愿意當?shù)?,要的報酬又很高,像我們這樣的工薪階層,付不起!多多說:阿姨要是信得過我,我給你家孩子輔導,不要報酬!班長驚喜,不相信,天上真的能掉餡餅,恰好掉到自己嘴里,說:我們也不能虧你,別人輔導一個小時收50元,我們給你40元。多多說:阿姨也不要給我40元,給20元就可以了。班長說:20元太少了,我按一小時30元付費,你有時間就過來,孩子的各門功課都要輔導。多多說:開始的時候要惡補,每天輔導兩個小時,等成績提起來了,再減少輔導時間。班長說:你以后每天下午都過來,輔導兩個小時,晚飯就在我家吃。

這孩子聰明,就是學習方法不對頭,多多重點輔導他的學習方法。一個月后,孩子的成績果然有了提高。學校組織通考,他的成績由中不溜提升到上游。老師表揚這個學生時說,太陽也有從西方升起的時候,夏天也有降冰雪的現(xiàn)象,現(xiàn)在是創(chuàng)奇跡的時代。同學們都問這個學生,你怎么讓太陽從西邊升起,讓六月下鵝毛雪?這個學生就說了多多的輔導,學生回家給父母說。學生中,父母是大官大款的多了,有了權有了錢,不一定有學習好的孩子。當官掙錢和孩子讀書是兩碼事,就像老婆生娃和挖煤窯是兩碼事一樣。權和錢不能直接幫孩子提升學習成績,但可以間接幫孩子提升成績。他們付30元一小時,我們付100元一小時,200元都行,只要孩子的成績提上去。人活到這個歲數(shù),官當?shù)貌坏土耍X掙得不少了,這輩子還圖啥哩?就圖兩件事情,自己的身體好,多活幾年,吃好穿好玩好,背著老婆養(yǎng)個二奶三奶,享受的本錢就是要身體好。身體不好啥都是空的,好的吃下去消化不了,出國旅游走不動,養(yǎng)的二奶玩不了。要是進了火葬場,老婆一改嫁,等于給別的男人打了一輩子工。第二個就是孩子的學習好,高考是硬杠子,成績上不來就不行。孩子考不上大學,以后咋能升官,咋能管理公司?自己的身體可以調(diào)理,吃蟲草蜂膠深海魚油,跑步洗桑拿,少吃鹽多吃醋,少打麻將多散步,少打炮多睡覺,身體自然就好。就是對孩子的學習沒辦法,自己當官的訣竅、掙錢的門道,在孩子學習上沒一點用處。聽說北大有個貧困生特別會輔導孩子,說啥也要讓她給自家孩子輔導。

孩子的爸爸媽媽開著奔馳,找到多多,拉到酒店,走進包廂。包廂華麗,照得多多頭昏目眩,不知道該怎么坐,怎么站,怯怯地問:阿姨,你們找我有什么事情?只要我能辦,一定辦好。就不要吃飯了,這么高檔的地方,一頓飯肯定花不少錢。人家就說:不多不多,也就是萬把塊錢,小意思。多多嚇蒙了,一頓飯一萬塊錢,還是小意思?要是大意思,該多少錢?自己吃了人家一萬塊錢的飯,人家要自己辦事情,自己辦不了,怎么給人家交代?想到這里,又說:叔叔阿姨,你們要我做的事情,我要是做不了,吃了你們那么貴重的飯,怎么辦?叔叔阿姨就笑,說:我們請你做的事,你肯定能做,也肯定能做好。說完,從挎包里掏出一沓子錢,放到多多面前,說:這是一萬塊錢,你先拿上!多多長這么大都沒見過這么多的錢,有一指頭厚,全是百元面額,銀行的封條都沒撕開。她看著錢,覺得是燃燒的鐵塊,手挨上就會被燒傷;又覺得像盤在一起的蛇,隨時都要咬自己一口。劇烈的膽怯像驟風暴雨,傾盆而下,嚇得臉都變了顏色。她突然想起某篇文章里說的,當今社會,沒有任何一個人,會把利益轉(zhuǎn)送給對自己毫無用處的人。人家和自己素不相識,憑什么送自己一萬塊錢?又說:不論你們讓我做什么事情,我都不能拿這么多錢,君子不吃嗟來之食。

孩子的媽媽說:這錢是我們聘請你輔導我家孩子的訂金。以后你每輔導一個小時,我們給你100元的報酬。你必須保證我家孩子的輔導,把我家孩子輔導完了,才可以輔導別的孩子!多多說:我可以輔導你家的孩子,但這錢不能收。我已經(jīng)輔導了我們炊事班長的孩子,不能中斷。我收她每小時30元,也按這個標準收你們的。至于時間問題,我會根據(jù)你家孩子的具體情況,合理安排。

孩子爸爸說:你不收我們的訂金,我們過意不去,再按30元的收費標準,我們更過意不去。你家困難,你把我孩子輔導了,我們幫你把學業(yè)完成了,雙贏。多多說:這和我家沒關系,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兩個家教了,完全可以支撐我上學的費用。孩子的媽媽又說:我們是真心想幫你,你可以不接受訂金,但你每年的學費,必須由我們付。每到開學,我們把學費打到學校賬上。我和他爸爸向你承諾,你要是輔導我家孩子考上一本,你畢業(yè)后無論想當公務員、進研究單位,還是進跨國公司、國有企業(yè),全由我們負責。你要是想繼續(xù)深造,學費還由我們負責!

吃飯時,他們和多多談定,多多每周輔導他家孩子不低于6小時,由家長派車接送,晚飯在他們家吃。

班長知道有人請多多做家教,擔心地問多多:以后要是再有人請你做家教,你就忙不過來了,我家孩子怎么辦?多多說:阿姨放心,不管有多少人請我做家教,我都不會放棄你家孩子。班長不再說什么了,給多多裝早餐的時候,雞蛋、肉類、蛋糕比往常更多了,多多就說:阿姨,我晚上有吃飯的地方了,不要裝這么多,多了也吃不完!班長說:吃不完給同學吃,阿姨沒別的辦法報答你,只有用這個辦法報答你。

下午最后兩節(jié)課是自習,多多在圖書館查閱資料。突然,有個同學走過來,拿著一張匯款單,說:多多,我到收發(fā)室,看到你的匯款單,替你代領了!匯款單是弟弟郵來的,300元錢,她知道這是媽媽每天給弟弟的早餐費,弟弟節(jié)省下來,郵給自己。弟弟的身影又浮現(xiàn)在眼前,小時候抱著弟弟的情景,像電影一樣,一幕一幕閃過。心底又生出對弟弟的親情,真想飛到弟弟身邊,像小時候那樣,把弟弟抱在懷里,在弟弟臉上親。又想到弟弟正在長身體,怎么能不吃早飯?就從書包里拿出信紙,給弟弟寫信,說自己利用課余時間做家教,收入絕對夠自己的花費,不要再給自己郵錢了。把信寫完,從書包里拿出300塊錢,連同那張匯款單,朝郵局走去。

又有一個孩子的家長請她做家教,這個家長更有錢,住在京城最著名的別墅區(qū),傭人都有好幾個。多多還是像給別人輔導一樣,每小時只收30元,多一分都不要。這些孩子的學習成績迅速提高,家長就想報答多多,換著花樣給她買東西,穿的、用的全是世界名牌。多多接的家教多了,怕影響學業(yè),辭去了幫廚的工作。兩個月后,她給爸爸媽媽郵了500塊錢,還給弟弟郵了孩子家長送的復讀機。兩個孩子的家長都給她送了筆記本電腦,她給弟弟郵去一個。

多多發(fā)現(xiàn),醫(yī)學部有個男同學,對她的態(tài)度很異常。她去食堂買飯,總能看到他站在食堂門口,像是有意又像是無意地等自己。多多走進食堂,他立即跑去排隊,排到跟前時,又讓多多先買。多多到圖書館,總能看到他占了兩個位子,看到她進來,把一個位子讓給她。有時還會遞給她一張條子,上邊寫著:今天下午4:30,某某在報告廳作學術報告,題目是《現(xiàn)代經(jīng)濟發(fā)展中的文化元素思考》,你去不去?我給你占座位?她就在紙條上寫:謝謝,我一定去!她趕到報告廳時,就在黑壓壓的人頭中尋找他,他果然在最有利聽講的地方,替多多占了座位。21歲的女學生,生理和感情絕對發(fā)育成熟,學的又是文學,文學是感情的催發(fā)劑,像莊稼地里撒的尿素,只要澆到愛情的苗苗上,愛情就滋滋地朝上長。這種沒有血緣關系的愛,是帶有正負電荷的相撞,產(chǎn)生巨大的吸引;是河道的洪流,勢不可當,一往直前。她覺得世界上除了父親、弟弟,還有一種異性的愛,這種愛可以滋潤她干涸的心河,激發(fā)她的情感,養(yǎng)育她的心靈,慰藉她的靈魂。使她的情感、精神,甚至肉體有了終極歸屬。她儲存了21年的情感,像含苞待放的花朵,哪經(jīng)得起水肥充足的滋養(yǎng)。不到三個月時間,愛情的花朵盛開了。她偎依在他的懷里,兩個富有青春活力的身體,緊緊地擁抱在一起,熾烈的嘴唇互相親吻,拼命地向?qū)Ψ捷敵鰫?,又拼命地吸吮對方的愛。這個世界不存在了,老師、同學,甚至父母、兄弟,都不存在了。只有愛戀的他,占據(jù)了她的全部情感和心靈。他給多多說:我一定用一生的時間珍愛你,我的生命為你而存在!多多囁嚅地說:從現(xiàn)在起,你就是我的天,我的地,我的生命,我的歸宿。天不老,情難絕。心似雙絲網(wǎng),中有千千結(jié)。

她和馬欣望呆在一塊的時間非常有限,課余時間,多多都安排了家教,只有中午能和馬欣望在一塊兒就餐。馬欣望說:你做這么多家教,太辛苦了,可以辭去一些。多多說:我家條件不好,必須做家教。要不,我就完成不了學業(yè)。馬欣望說:我讓父母多郵些錢,把咱倆的花費都管了。多多說:這不只是錢的問題,我已經(jīng)給這些家長承諾了,把他們的孩子輔導到考上大學。這些孩子在我的輔導下,成績提高很快,我就有成就感。我們的許多努力,并不完全為了錢。

他們讀到大三的時候,多多輔導的幾個孩子,都考上了名牌大學。這些孩子的家長,又把多多介紹給同事親戚。家長們堅決要給她漲酬金。多多同意他們把酬金漲到一小時60元,她不但不向家里伸手要錢,還承擔了弟弟的學費。

大三開學那天,突然有個人從背后捂住她的眼睛。她幾乎沒有思考,就驚喜地叫:繼祖!弟弟放開他,轉(zhuǎn)到她前邊。她高興地問:你怎么跑到北京來啦?弟弟說:我考上清華大學了!弟弟從挎包里取出錄取通知書,說:這是錄取通知書,我還沒去報到,直接到這里找你來啦!她更是高興,說:我們一塊兒吃飯,吃過飯,我?guī)愕角迦A報到。繼祖提起提包,說;爸爸媽媽給你帶了好多吃的東西,水晶餅、油炸麻花、柿餅、油茶,恨不得把西安小吃一條街都給你搬來!

這時,馬欣望走過來,多多把馬欣望拉到弟弟跟前,互相作了介紹。馬欣望說:我請你吃飯!說完,提起地上的提包,對多多說:我?guī)湍惆堰@些東西送到宿舍,然后和弟弟一塊兒吃飯!

吃飯的時候,多多問繼祖:爸媽身體還好?繼祖說:還可以,咱爸還在修自行車,不負擔你的學費生活費,家里的日子好過多了。多多說:我今天就給爸爸媽媽寫信,你以后的學費、生活費,都由我負擔。他們掙的錢,顧住他們就可以了。我畢業(yè)后,就不讓爸爸再去擺攤了。繼祖疑惑地問:姐姐,你從哪兒掙那么多的錢?多多從挎包里掏出6000塊錢,放到弟弟面前,說:我知道你肯定能考上大學,提前就把學費攢好了。李繼祖說:我來的時候,爸媽給我?guī)Я藢W費,這錢還是你留著花!多多說:你剛到大學,除了學費,還有許多費要交,軍訓服裝費、社團費、班費、團費,需要1000多元。李繼祖說:就是把這些都算上,也用不了這么多。多多說:你再留些伙食費,現(xiàn)在物價上漲得厲害,你那么大的個子,吃不飽身體就受不了。剩下的錢,你保存起來,當伙食費和零花錢。以后,我每個月都按時給你送來伙食費。咱們都不要家里的錢,減輕爸媽的負擔,就是孝順他們。

馬欣望上衛(wèi)生間時,李繼祖問多多:他是我以后的姐夫吧?多多笑了下,沒有回答。李繼祖又說:他對你不錯?多多點了下頭,還是什么話都沒說。李繼祖又說:這人人品不錯?多多還是點了下頭。

晃眼工夫,李多多和馬欣望讀到大四了。畢業(yè)前三個月,她和馬欣望來到樹林,繼續(xù)享受愛情的滋養(yǎng)。就在他們忘乎一切地親吻時,她突然覺得脖子被什么刺了一下,本能地伸手拍了一下,拍死了一只馬蜂。她把這個馬蜂拍死沒幾分鐘,猛然覺得頭頂嗡嗡直響,成千上萬只馬蜂朝他們撲來,黑壓壓籠罩了半個天空。

馬欣望站起來,脫去襯衣,揮舞著驅(qū)趕馬蜂。誰知,他越驅(qū)趕,馬蜂越多,將他團團圍住,拼命地朝他身上撲,用毒尾刺。多多突然靈性過來,她聽爸爸說過,遇到馬蜂千萬不能驅(qū)趕它們,最好的辦法是趴在地上,等它們散去再爬起來。她猛然把馬欣望撲在地上,壓在他身子上,用自己的身體筑起一道抵御馬蜂的屏障——

馬蜂的毒性發(fā)作,她眼睛失明,耳朵失聰,嘴巴失語,只有意識還清醒。

三個月后,馬欣望畢業(yè)了,李繼祖也放假了。住了三個月醫(yī)院的多多,病情沒有絲毫好轉(zhuǎn)。醫(yī)生給他們說,像李多多這樣的情況,能保住性命都是奇跡,醫(yī)學上記載大面積遭受野蜂攻擊,基本都會斃命。

馬欣望給多多辦了休學手續(xù),準備和李繼祖一塊兒把多多送回西安,然后在西安找個工作,留在西安照顧多多。

馬欣望的父母來了,他們到醫(yī)院看望了多多,給李繼祖說,非常感謝多多,要不是多多,現(xiàn)在躺在病床上的就是他們的兒子。他們不會忘恩負義。隨后,從挎包里取出一本存折,給李繼祖說:這個折子上有100萬,先給你姐姐治療用,再雇個保姆照顧她?;ㄍ晖ㄖ覀?,我們再匯錢。

李繼祖看著存折,不知道接還是不接。多多躺在床上,像截枯樹,沒有任何知覺。她面對的世界,墜入到漆黑寂靜的深淵,看不見東西,聽不到聲音,說不出話語。但她有感覺,有手一直抓著她的手,在她身上撫摸。她很熟悉這些握她手的手,一個是和她擁抱、接吻的馬欣望。一個是她從小抱大,手拉手上學的弟弟。還有同學、輔導過的孩子、孩子家長,都跑到醫(yī)院,握著她的手。多多通過這些手,感受親情、愛情、友情,真情使她眼角流出眼淚,站在旁邊的馬欣望、李繼祖,替她擦去眼淚??赐娜耍家o她留錢,大官大款留的錢多,最多的一家竟留了10萬元。炊事班長沒錢,天天給多多送飯,換著花樣給她補充營養(yǎng)。她給多多喂飯時,流著眼淚說:多多,你輔導我家孩子考上了咱們學校,我們沒有錢,有心,你只要在北京,住多長時間,我給你送多長時間飯,算是我們對你的報答。

父母把馬欣望拉到病房外邊,問兒子下一步的打算。馬欣望說:我決定放棄留學,陪多多到西安,照顧她。母親哭,說:這么倒霉的事情,咋就落到你頭上!馬欣望說:別說多多救了我的命,就是沒救我的命,我們相愛了三年,她遭受到不幸,我也不能拋下她不管!爸爸說:你要考慮好,這決定你一生的命運。她和植物人沒什么兩樣,你能陪伴她一生?馬欣望說:爸爸,你不要低估兒子的良心,更不要低估兒子對愛情的忠誠。別說陪她一輩子,就是她下輩子還是這樣,我也陪她!爸爸說:咱們能不能找個更好的辦法?馬欣望問:有什么更好的辦法?媽媽說:我和你爸爸商量了,人家姑娘是為了救你才弄成這樣子,咱們不能丟下不管。但是,她治病就得花錢,咱們必須多掙錢。你還是出國留學,等你留學歸來,找個掙大錢的工作,就能更好地給她治病。

馬欣望說:我不能離開多多,只要我在她跟前,她就有安慰,就沒有被拋棄的感覺。我要是出國了,她就會產(chǎn)生被拋棄的感覺。

馬欣望在西安找到了工作。白天他上班時,讓岳父岳母在家,照看多多。她給岳父岳母交代,要撫摸多多,多多的皮膚還有感覺。一定把對她的愛、關心、期待、祝福,通過撫摸,傳輸給她,使她享受親情。

李德全布滿老繭的手,在女兒的手上撫摸,想起自己這輩子,啥都不后悔,就是后悔虧欠了女兒。想到這里,禁不住就痛哭,一邊哭一邊訴說:爸爸后悔死了,爸爸不該對你不好!要是能讓爸爸替換你,讓爸爸現(xiàn)在去死,換你活過來,爸爸二話不說,上刀山下火海,剝皮剔骨,爸爸眉頭都不皺一下!渾濁的老淚,一滴一滴流出,滴在多多的手掌上。多多通過手掌的感覺,知道這是爸爸的懺悔,是爸爸對自己的親情。父女親情從手掌傳輸?shù)酱竽X,又傳輸?shù)饺恚瑥娏业貨_擊著她的情感世界,使她感到巨大的幸福,眼淚又洶涌而出。

劉翠娥坐在她旁邊,什么話都不說,拉著她的手,撫摸,輕拍。坐累了,就躺在她身邊,把她抱在懷里,輕輕地拍著她的脊背。多多從媽媽的輕拍,感受到媽媽的愛。巨大的幸福像羊水樣浸泡著自己,想永遠讓媽媽這樣抱著自己,享受母女的血緣親情。

馬欣望一下班,就以最快的速度回到家里,親她。而后就坐在床邊,拉著她的手撫摸。她能感覺到他濕濕的嘴唇,親在自己額頭上,還能感覺到自己的手被他的手握著,手心貼著手心,無比溫暖。隨后,他給她做全身按摩。為她按摩的時候,特別小心,不敢用太大的力氣,怕搓傷皮膚。又不能不用力氣,沒有力氣的按摩,等于無效勞動,必須找到力度最佳點。多多通過他的按摩,感受到他對自己的愛,對自己的責任。

鄰居們都來看望多多,常蘭芝來得最勤,來了就坐在多多身邊,拉著多多的手,在手背上拍。

多多吃飯排便,只要馬欣望在家,就不讓別人插手,他親自給多多喂飯喂水,給多多端便盆。李德全、劉翠娥覺得不能再連累他了,女兒要是一輩子不好,難道還要人家這樣過一輩子?不能因為自己的女兒,毀了人家一輩子!

夏天的初夜,馬欣望沒開電風扇,用芭蕉扇給多多扇風。李德全、劉翠娥走過來,坐在他對面,說:小馬,有件事情,想給你商量一下。馬欣望說:有什么事情就說,我一定努力去做。李德全說:多多的病,看樣子一時半會兒好不了。馬欣望說:估計一時半會兒好不了!李德全說:要是再有十年二十年不好,甚至一輩子不好,你咋辦?

這確實是個實際問題,如果多多真像他們說的那樣,自己怎么辦?幾天以后,馬欣望給李德全說:你那天說的問題,我反復思考了。覺得還是去留學好,學成回來收入就高,可以給多多花更多的錢治療——

火車徐徐地離開了西安,速度越來越快,馬欣望覺得,多多確實是他的負擔,現(xiàn)在卸去了這個負擔,卻增加負罪感。隨著越駛越遠的列車,負罪感越來越重地壓在身上,使他喘不過氣。他突然覺得,這種負罪感會像影子樣伴隨自己的一生,比負擔更痛苦更難以忍受——

傍晚,他又像往常那樣,推開李德全家的房門,急迫地把行李朝地上一扔,撲到多多跟前,把多多摟在懷里,激動地叫:多多,我離不開你呀!

李德全、劉翠娥走到他跟前,什么話都沒說。馬欣望說:我在火車上思考了很長時間,我不能離開多多,我和多多已經(jīng)融為一個人了,多多就是我的生命。和多多相比,什么留學、前途,統(tǒng)統(tǒng)都不值一提。我相信多多會好,她康復以后,繼續(xù)完成學業(yè),我們一塊兒出去留學!

放假了,李繼祖考試一結(jié)束,就回到家里,守在姐姐身邊。他和馬欣望在一塊兒的時候,感慨地說:姐夫,你讓我看到了一個負責任的男人!馬欣望說:什么是真正的愛情,這就是真正的愛情,遇到再苦再難的事情,不棄不離,相濡以沫。我絲毫沒感覺到痛苦、絕望、苦累。反而感覺是享受,我在享受愛情經(jīng)歷巨大考驗而不屈不折的幸福!世界上有很多真誠的愛情,但大多數(shù)愛情都是在平常中度過,無法經(jīng)歷我們這種生死考驗的愛情,也就沒有機會享受我們這種幸福。當野蜂圍攻我的時候,你姐姐用生命保護我不受傷害。這種超越生命的愛情,全世界只有我享受到了,怎么能不珍惜?幾年,幾十年以后,你姐姐康復了,我們攜手度過余生的時候,我們都會認為自己是最幸福的人,因為我們享受了別人享受不到的愛情!

尾聲

柳樹葉子終于變圓了,太陽終于從西邊出來了,金星和木星相撞了,黃河和長江合并了,喜馬拉雅山被削平了,南海出現(xiàn)了雪崩,珠穆朗瑪在太平洋中聳立。五年后一個夏季的黎明,多多從睡眠中醒來,睜開眼睛,看到身邊的馬欣望。隨之,聽到馬欣望的鼾聲,細細的,有節(jié)奏的,一陣一陣的。接著,她覺得身體可以活動了,第一個動作就是擁抱馬欣望,把馬欣望緊緊地抱在懷里。

馬欣望醒來了,聽到多多輕輕地叫:欣望——他驚呆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五年多了,一直沒有聽到多多的聲音,沒有享受多多的擁抱。多多再一次叫他的時候,才知道是多多叫他,多多會說話了!他還是不敢相信,自己和全家人期盼了五年的奇跡,真的出現(xiàn)了!他試探著問:多多,你在叫我?多多聽見了,這是她昏迷五年蘇醒后聽到的第一句話,急忙回答:是我叫你!馬欣望猛地把多多抱在懷里,緊緊擁抱在一起——

作者簡介

杜光輝,男,海南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海南熱帶海洋學院海南省文學研究基地主任、教授。發(fā)表作品約800萬字。出版長篇小說《大車幫》《可可西里狼》《涌動的漿糊》《闖海南》《大高原》,散文集《浪跡巴山》。曾獲《中篇小說選刊》2000~2001年“優(yōu)秀中篇小說獎”“上海長中篇優(yōu)秀作品大獎”“全國首屆環(huán)境文學優(yōu)秀作品獎”“遼寧省期刊優(yōu)秀作品獎”“全國鐵路文學獎”“海南雙年文學獎”等。中篇小說《陳皮理氣》、短篇小說《洗車場》、長篇小說《大車幫》入選中國小說排行榜。

責任編輯 師力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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