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平等待人 ?深謀遠慮

我平生給周恩來總理當翻譯最長的一次是1969年9月28日晚，周總理會見剛果（布拉柴維爾）國務委員會主席拉烏爾少校一行，從晚上11點談到凌晨5點。

1965年，周總理訪問坦桑尼亞。

剛果（布）是非洲中部的國家，面積34萬平方公里，人口有400萬。1880年淪為法國的殖民地，1960年取得獨立。剛果（布）一宣布獨立，中國立即承認，1964年2月兩國建立了外交關系。建交后，兩國關系很好。1967年剛果（布）前總理努馬扎萊曾經(jīng)訪華，與周恩來總理舉行會談，受到毛主席的接見。

1969年9月下旬，剛果國務委員會主席（相當于總理）率團訪問中國。當時由非洲來中國必須先到巴黎，然后飛上海。法航的飛機只飛上海，不飛北京。所以代表團一行訪問中國的第一站是上海。我和外交部非洲司的領導專程去上海接拉烏爾一行。

周總理會見拉烏爾是在人大會堂福建廳舉行的，晚上11點鐘開始。1969年總理已經(jīng)71歲了，而拉烏爾只有40歲上下，正當年。拉烏爾一行把會見周總理當成他訪問最重要的事情之一。新獨立的剛果面臨重重困難，拉烏爾確實把總理當成一位兄長和導師，有很多問題要向周總理當面請教。

平等待人是周總理的外交風格中的突出特點。拉烏爾有一肚子話要對周總理講，把剛果面臨的形勢，碰到什么樣的困難，在哪些領域需要中國提供援助，做了詳細的介紹。這樣，他講的時間就很長。周總理一點都沒有顯出不耐煩，相反聽得很認真，一邊聽一邊記，還不時地插問。

李先念副總理參加會談，在一旁曾幾次提醒總理說：“總理，已經(jīng)2點了，差不多了。”總理不理會，繼續(xù)談。后來李先念又兩次提醒：“總理，已經(jīng)3點了！”“總理，已經(jīng)4點了！”總理依然不理會，繼續(xù)談。

拉烏爾介紹剛果國內(nèi)形勢時，對法國人經(jīng)濟上控制的反感情緒溢于言表，很想早一點擺脫。周總理對于拉烏爾提出的要求，凡是中國能夠做到的，都給予了積極的回應。

關于拉烏爾想急于擺脫法國人經(jīng)濟上的控制，總理對他做了一番語重心長的談話。周總理說：

“你們想早日擺脫法國殖民主義者對你們經(jīng)濟的控制，這一點我完全理解。非洲國家很多都宣布了獨立，但這個獨立主要是政治上的獨立。要想經(jīng)濟上完全取得獨立，還有一個很長的過程，對此急不得，太急了要出問題，欲速則不達?！?/p>

拉烏爾反問：“為什么不行？我們有中國幫助。”周總理平靜地回答說：“我們是愿意幫助你們，但我們離得很遠，而且我們今天還并不富裕，國力有限。中國俗話說：‘遠水救不了近火?！?/p>

總理與拉烏爾的會談一直持續(xù)到凌晨5點，會談結(jié)束后，總理親自把拉烏爾一行送到人大會堂北門口，才與他們一一握手告別。人大會堂的北門一開，一陣冷風吹進來，讓人感到初秋的涼意。

會談后，拉烏爾一行回到賓館，十分興奮，毫無睡意。他們就總理的談話舉行內(nèi)部會議，交換意見，討論得很熱烈。直到天大亮時才回房間睡覺。

拉烏爾代表團的團員中，有剛果外交部長洛佩茲，他也參加了會談。后來我在紐約中國常駐聯(lián)合國代表團工作期間，洛佩茲外長每年都來紐約出席聯(lián)合國大會并發(fā)表講話。我們在那里多次見面、聊天。

1998年11月，我到巴黎就任中國駐法國大使。新大使到任要舉行到任招待會，邀請外交使團出席。我沒想到，洛佩茲此時擔任剛果駐法國大使。他前來出席我的招待會，見了我非常開心，和我擁抱。此后我們雙方互相請吃過飯，他還和我談起1969年9月周總理與拉烏爾的會談。洛佩茲對我說：

“當時周恩來總理的那番談話，對我們影響太大了。我們當時都很年輕，做事情很急，對政治獨立不滿足，急于盡快取得經(jīng)濟上的獨立。周恩來總理的談話使我們冷靜下來。他說得真對，急了不行，急了要出問題，還說‘遠水救不了近火。與周總理談話后，我們慢慢冷靜下來，同法國的關系逐漸處理得比較順當?！?/p>

我聽了洛佩茲大使這番講話很有感慨，距離1969年中國-剛果兩國總理會談三十年過去了，周總理的話對方還記得清清楚楚，就好像昨天發(fā)生的事情一樣。周總理對外工作做得真到家啊！

中國是一個大國，周總理十分注意教導我們的外交官不能有半點大國主義。他對大國主義是深惡痛絕的?？偫硪娡赓e，他的做法是中方人到齊了再請外賓。有一次，禮賓官來向總理報告：“總理，中方人都齊了，我現(xiàn)在叫外賓去。”我記得總理眼睛一瞪，說了一句：“什么‘叫，‘請。”我當時年輕，對這一字之差不完全理解。我想“叫”也好，“請”也好，不過就是讓外國人現(xiàn)在來而已。后來隨著年齡的增長，負擔的責任增多，慢慢理解了。“叫”是上對下;“請”是把對方置于平等的地位。

三、言傳身教 ?著眼未來

周總理非常關注青年的成長，重視培養(yǎng)青年外交官。外交學院就是總理倡議于1955年建立的?！巴饨粚W院”四個字就是總理親自撰寫的。

1959年，當時我國的大學里研究生的制度還沒有建立起來。但是，根據(jù)周恩來總理的指示，北京外國語學院辦了“高級翻譯班”，從各高校應屆畢業(yè)生中選送了一些人去高級翻譯班再培養(yǎng)三年，專門從國外請來老師授課，這在當時的中國是非常特殊的。我也有幸去了高級翻譯班?？偫淼目紤]是，外交需要好的翻譯，當時中國有一些老的翻譯很好，但是他們的年齡逐漸大起來，從長遠考慮必須培養(yǎng)一批青年優(yōu)秀翻譯。

總理還認為，要從優(yōu)秀翻譯中培養(yǎng)高級外交官。黃華副總理兼外交部長當年在延安的時候就是毛主席的翻譯?？偫磉@個考慮是很有道理的，搞外交要懂得中外雙方，要深入懂得外方必須懂外語。不懂外語就隔了一層，增加了對對方深入了解的難度。今天外交部的一批領導，有些就是當年的翻譯。

總理會見外賓前往往提前到，聽取有關外賓的最新情況的匯報。總理很愿意與周圍的人交流。有一次總理和身邊的人談起二次大戰(zhàn)諾曼底登陸一事。他問我：“吳建民，諾曼底登陸是哪一年，幾月幾號？”我很慚愧，回答不上來。過了一會兒，禮賓司副司長韓敘進來，報告總理說：“我剛才打電話問了，諾曼底登陸是1944年6月6日。”總理聽了滿意地點了點頭，他說：“韓敘這一點做得好，不懂就問。人不可能什么事情都知道，不懂就問別人使自己的知識逐漸豐富起來?！?/p>

我聽說總理還考過其他的翻譯，問他們有關地理方面的知識。

總理非常注意翻譯的培養(yǎng)，多次強調(diào)翻譯不僅要外語好，而且要熟悉業(yè)務。有一次總理會見外賓，我去做翻譯?？偫韱栁遥骸坝嘘P電報你看了沒有？”我回答說沒有?？偫砹⒖虈烂C地批評了陪見的地區(qū)司領導同志說：“翻譯不了解情況，怎么能翻譯好？翻譯必須得了解情況。你們今后一定要讓翻譯看有關電報和文件。情況了解清楚了，翻譯才能更加準確。”

1971年11月初，總理會見即將赴紐約出席聯(lián)合國大會的代表團全體成員。會見是在懷仁堂進行的。我記得那天總理很高興，拿著代表團名單一個一個念，叫到誰誰就站起來。念到我的時候，我站起來，總理說：“認識?！苯械绞┭嗳A的時候，施燕華站起來，總理看了名單，說：“你是共青團員，還沒有入黨？以后可以爭取入黨?！笔┭嗳A沒有辜負周總理的期望，1974年在中國常駐聯(lián)合國代表團加入了中國共產(chǎn)黨。

周總理在國宴上招待柬埔寨王國前國王西哈努克及其夫人。

就在這次會見時，喬冠華團長對周總理說：“總理，這次去，心里沒有底。我們對聯(lián)合國情況不了解。我是1950年去過一次紐約，后來就沒有再去過。情況不了解，心里有點打鼓。”周總理說：“情況不了解不要緊，學嘛！向一切懂得聯(lián)合國的人學，包括我們的對手。”

我們這些人到了聯(lián)合國之后，就是按照總理這個話去做的。1972年，我們重返聯(lián)合國后一周年，《紐約時報》刊登了一篇特寫，評述中國代表團成員來聯(lián)合國的表現(xiàn)，其中也提到了我。他們的評論是：中國人學得很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