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巖
小時候去大姑媽家里做客,留在記憶深處最為清晰的一面,是在清晨醒來的那一刻。那時候的姑媽家養(yǎng)了許多的鵝,因而幾乎每次都是在鵝群的躁動喧囂之下突然醒過來的。醒來后時間尚早,于是便依舊躺在床上,聽著,漸漸感到了不安,卻又真切感覺到自己是愿意它們那樣存在的——不安中似乎存有一絲絲的滿足。
姑媽家后面是座矮小的山丘,門前是一片小小的林子,栽種著多種繁茂扶疏的果樹,而果林的前面則是一個顫動著暗綠色漣漪的小湖。記得有一次,醒來便再也無心假寐,不甘于那樣安靜地躺著,于是起身穿衣,躡手躡腳地打開沉重的木質大門,在大家都未醒來的時刻,獨自面對那一種迎面而來的靜謐。林梢之間有著隱隱的喧動,有許多的鳥躲在枝梢葉縫之中,相互唱和著……
此時,我仿佛才完全從夢中醒來。因為開始懷疑,這一切是否還在夢里,這樣的一種疑慮迫切被解開。似乎想要對任何的夢,都擁有清醒的把握,不再耽溺,或者難以擺脫。
有一年冬天,似乎是在表姐家里過夜,同父親睡在一間布置簡單的小房間里。床頭側邊便是寬敞的窗子,面對荒野。也許出于疲憊,我很快就沉沉地睡去了。
第二天,突然被父親急促地喚醒。他顯露出激動的表情對我說,外面下了好大一場雪,全都白茫茫了。我從被窩探出身子,看到窗外果然是白亮純潔的一片。時間應該只是拂曉時分吧,甚至還要更早些,天幾乎還未徹底明朗開來,可以發(fā)現(xiàn)依然有一層灰蒙的幕布在將物我遮掩,而那些微微的光亮,似乎皆是由雪海映射而成。
于是又是一次恍惚,我好像瞬間就清醒了過來。對于純粹,對于美的極致,有了無比震撼的體驗。那是許多年來,最大的一場雪,許多的樹都在那一夜折斷了枝條,而緊接著又降下凍雨,天地之間一切毫無護佑的草木,都在同一時刻成為一座座晶瑩剔透的天然冰雕。那樣純然,那種令人敬畏的美,幾乎令一切的物事毀滅。
十幾歲時的一個夏夜,我曾和朋友爬到了那個鄉(xiāng)里最高海拔的一座山的頂巔,在臨近懸崖的草地上鋪好一張薄薄的毯子,面朝星空,安靜地睡了一夜。當然也有醒來的時刻。山風極盛,星星搖搖欲墜,仿佛隨時都會掉落幾顆在我的耳邊。會是怎樣的聲音呢?一粒藍色的、時刻忽閃著的星辰,落在了一座荒涼的大山之巔,落在了一位單純少年的身邊。絕不是隕石的轟然墜落,而是一場迷夢的哨然浮升。
早起的時候,莫名想起了在百層高樓里起居的人們,想起在高原之巔生活的人們,想起在天宇之外探索的人們,倘若排除掉所有我們可以觀察到的實物,在這樣高處里生活起居的人,是否就是懸浮在這段高度里的,離原始的地面那般遙遠?原來我們可以在那樣“高?!钡膱龅睾ㄈ凰?。原來,所有處境都可以被相對應的外物所化解。
我在山下那一隅庸俗難耐的角落里生活了許多年,然而倘若我愿意,便依然可以獲得高山之巔上的迷蒙的夢境。這一切,都只是關于一個選擇——獨自面對真實與夢,面對美與毀滅,面對整個矛盾著的世界。
我多想換一個地方醒來,認識每一個陌生的人,認真地選擇或隔絕。
編輯/梁宇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