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纖云
我真懷念那些木格的軒窗。顏色是被日影洗白了的淺褐色,雕花木格蒙著薄薄的粉連紙,云雀飛過窗前,配上清脆的音響。臨窗妝臺上,祖母搽的“謝馥春”鴨蛋粉、桂花頭油、細(xì)齒梳篦、絨球粉樸,此刻都安靜地躺著。
手工雕刻的軒窗配以紅草覆蓋的屋頂,棕黑木質(zhì)壁墻,人坐在暗處,與老屋安祥的氣場相呼應(yīng)。窗下從容地喝炒米茶,吃瓷碟里牡丹花一樣的甘露餅,指尖沾著甜香粉末,拍拍手,讓它浮在空氣中。然后凝神窗外晴空,心如古井般沉靜。
秋深夕照下,支起窗,看院內(nèi)落了葉的楝樹,楝果“啪”地掉在青石板上,一群雞來回奔忙追著果子,黃葉又追著雞的腳步在飛旋。這情景,是古人即興三兩筆就可以勾勒出的閑散畫面,而窗是最本色的畫框。
落雨,飄雪,窗檐下那口碧色雙龍缸可聽雨點的泠音,可賞一缸潔白的初雪,十分純凈美好。待到夏天,缸又是千葉蓮的居住地,清芬穿透窗紙逶迤而來,窗與缸的位置擺放得恰到好處。荷影遮窗—古詩中的碧紗窗也許就是這個樣子。
窗前老了一代人的青春,飄過一代人的華年,祖母的容顏在時光里模糊。當(dāng)年祖父江南江北來回奔波,她是否在窗下一針針繡著鴛鴦?我只知道,窗前的風(fēng)把歲月的書翻過一頁又一頁,殘落著昨日煙塵,依舊那么可親可感。
我是多么喜歡“西窗”這個詞,充滿詩意與古典。西窗讀書,南窗曬陽,光陰流水一樣悄逝,清澈地映著我的童年與青春。后來,我如詩中所說的那樣,拋棄了所有疑慮和憂傷,去追逐來了又去的潮水。桐花落滿階前,庭院老了,窗子舊了,歲月終將軒窗埋葬。
錢鐘書說,窗可以算房屋的眼睛。如今這雙眼睛嵌上了“美瞳”,變成鋁合金,換成塑鋼。沒有窗欞,窗如大敞的洞口,一眼望下去,刺目而眩暈。謙卑的靈魂習(xí)慣了在幽微處打量世界,頓感怯懦惶恐。
我總是在懷舊中穿行。腳步停留在那些小橋流水的江南古鎮(zhèn),探尋一扇扇類似老屋的窗,試圖回味舊宅親切的眼神……青瓦白墻,臨水軒窗,端坐裊裊茶香里,窗外是紅蓼青萍的河水,穿梭如魚的人群。仿佛有故鄉(xiāng)的味道,卻仿佛故鄉(xiāng)凝視我的目光,隔著淡淡陌生。
“隔一程山水,你是我不能回去的原鄉(xiāng),與我坐望于光陰的兩岸……”浮躁,喧囂,一聲嘆息,窗前心境已回不到從前。
那晚的明月真好—還是在異鄉(xiāng),睡到半夜,半床月光如白緞覆身。推窗,眼前是煙灰的遠(yuǎn)山,窗下溪水潺潺,一座斷橋橫在小河兩岸,雨季剛過,所有植物在暗夜里舒展著。這是皖南的深山,舊宅庭院,熟悉的木格窗,老式的幾案,清水般月色,隔開了紅塵。
所居深谷,面山為窗,山月可知心底事?莫說我在找尋遠(yuǎn)去的回憶,倒不如說我在翻閱前世的閑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