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開
喜愛民國風,是源于母親的一件新式旗袍。
新式旗袍并不新,聽說還是上世紀30年代祖?zhèn)飨聛淼摹S浀猛陼r,母親曾穿過幾次。那些青花瓷色的紋飾,就靜靜地睡在她的身上,像是冰凍的雪蓮,不是很光滑,卻別有一番韻致。母親很苗條,細細的腰身烘托出她優(yōu)雅的曲線,不刻意,不張揚,頗像當年的張愛玲。
那時的夢中,常??匆娔赣H穿越回民國,帶著她淡淡的香氣,行走在南京夜市的燈影里……
暑假,到南京博物館參觀。離開前,我踏入了最后一個展區(qū)——民國館。
畫風驟變。頭頂明亮的天花板,模糊成濃墨重彩的夜,零零的星子,像浮在咖啡里的白糖,緩緩地瀉到青石板街道上,空氣中彌漫著這種微苦的醇香。路兩旁,是一座座灰白色的小洋樓,都是用巖石砌成的,風情萬種的路燈,配上霓虹的光,打在墻壁上,依稀可見密密的紋理。巴特農(nóng)神廟式的白色柱子撐起并不高大的房梁,這是屬于那個年代的高度,講究宏偉的南京,那時也學會了歐美的小資情調。房屋間,掛著傳統(tǒng)的中國紅燈籠,紙糊的燈面上,好像還用毛筆寫著字,燭火搖搖里見不真切。路上不時傳來老爺車的汽笛,有些刺耳,但混著店里隱約的歌聲、琵琶聲,倒是柔和了點兒。行人像綿長的南京云錦,若是每個女人都穿上旗袍,男人都穿上中山裝,我一定會以為自己穿越了時空。
我站在路口,遲遲不敢踏入街道。身上現(xiàn)代化的校服,一定會大煞風景。
驀然感覺,自己像《百年孤獨》里的那群吉普賽人,莽莽撞撞地闖入了與自身文明格格不入的地方。我驚嘆于這段時光,這段時光驚嘆于我的異樣。
燈影里,夢中的母親又款款走來,那個充滿香氣的女子。
關于中國的近代史,了解的最多的是中華民族屈辱的一頁,而南京,便是毛澤東筆下“百年魔怪舞翩躚”的源頭。但我們不可否認,在侵華日軍的鐵蹄還未蹂躪這片土地前,南京有過將近十年的黃金建設時期,這里的繁華與時尚,曾經(jīng)不亞于當時的上海。
由于對民國風的癡迷,我最終還是走入了小街深處。
展館內模仿的不止是民國的建筑。兩旁的小洋樓里,真真實實地開著在營運的影樓、舞樓、酒吧、商店。一扇低矮的窗戶內,一位身穿旗袍的店主正在刺繡,喧鬧的夜市里,獨她安靜地開放。她一只手托著半成的錦緞,木制的框子將手中那一片框成一個滿圓,一根纖巧的針,輕輕地刺入,拖著細細的線,又輕輕地拉開,在空中劃了一個弧,留下一路銀亮。她的身子隨著手中的活計,不時微微傾斜,簪緊的發(fā)髻中,吊著一碎閃光的珠玉,一方斑駁灑在揚起的嘴角,不像傳統(tǒng)女子那樣羞澀,也不像上海灘的女人那樣風流。一簇濃而不艷的梅花,就這樣在她的指尖,一點一點悄悄地露面。
網(wǎng)上有些人將這種形式稱作活體展覽。這樣的稱呼未免太驚悚了,聽著像是海洋館里抓來的美人魚。我更愿意將眼前的女子想成和我一樣,是一位民國風的愛好者,恬淡的外表下,是強有力的根,在中西文化洪流的沖撞中,固住了一種兼容的自然美。
不愿意去打擾她的世界,我繼續(xù)向前。我終于禁不住誘惑,買了一頂圓形民國禮帽,自欺欺人地認為自己就真的成為了那個年代的徐志摩。可是我的詩興去哪里了,我?guī)е弊幼吡税霔l街,也沒有找到。索性又摘下了帽子,大搖大擺罩在腹前,來打腫臉充一充官老爺。
喧鬧聲漸漸沸騰,摻雜著掌聲、喝彩聲甚至倒喝彩聲,灌入耳膜——不遠處,是一所戲院??磁_還是清朝時的老樣子,第一層堆滿了方形的桌子,在過去是供普通百姓坐的吧。桌上排著幾碟花生米,不時有幾位短衣的店小二,用彎彎的壺嘴對著客官的杯里倒水,不知是茶是酒。二層該是貴客的座位了,布局倒沒什么不同,只是桌子旁撐著一把圓圓的篷子,似乎這樣可以顯示出老爺?shù)牡匚弧N乙驗闆]有買票,無法成為風景中的人,無法真正做到在看臺上看戲。但我想不通為什么有些人會去傻傻地花這些錢,站在勾欄外,既可以看到演戲的人,又可以看到看戲的人,雙重展覽,不是更實惠?
你在看臺里看戲,我在看臺外看你。
今天的戲,演的是朱元璋和馬娘娘。聽腔調應該是昆曲,只是演員咿咿呀呀唱的什么我一個字沒懂,也不覺得戲臺上那個“丑八怪朱重八”有多丑,“大腳馬娘娘”腳有多大。不過,這也不妨礙我這個外行看看熱鬧,從眾地為一出看不懂的東西捧捧場,吆喝上幾嗓子。
看倦了,我便走出了民國館。竟然沒有流連忘返。好的東西早就存在心里了,你趕也趕不走,又有什么必要矯情地戀戀不舍?
告別了略顯昏暗的畫風,外界的陽光顯得有些刺眼。一番適應后,有點空落落的,總感覺像少了什么東西。
我突然又想到了齊邦媛的《巨流河》。齊邦媛先生在書中寫道,她不喜歡30年代的上海,自己只是出生于遼寧鐵嶺,過不慣那兒的日子。她遷至臺灣后,回憶更多的,也不是在前男友家度過的那一段上海小姐的時光,而是抗日逃亡時期,學生在炮火連連下看書,在轟炸機下高唱畢業(yè)歌,就算雙腿發(fā)軟也不愿脫離隊伍而獨自上車……那時,中國的許多城市都淪陷了,但中華民族的精神沒有淪陷,齊邦媛跟隨各大院校逃亡搬遷,一路吸收知識的火光,滋生不屈的力量。
是啊,民國館內生動復原了當年繁華的首都南京。但,該復原的,就只有那燈影下的奢靡嗎?
恍惚間,我看到國民建設時期,一批批實業(yè)救國的企業(yè)家奮斗的英姿,國立中央大學(今南京大學)的學生清澈而堅定的目光,大街小巷反抗帝國主義的游行示威,還有南京保衛(wèi)戰(zhàn)時飛濺的鮮血……這些,不都應該復原嗎?
民國時期的南京再輝煌,也終究毀于1937年12月13日開始的那場噩夢。新世紀南京城的發(fā)展早已超過了先前的任何一個時代。我不否認過去的遺跡,是當今歷史研究的活化石,是過去派往現(xiàn)代的使者,會讓那一段塵封的歲月熠熠生輝。但我們最應當懷念的,應該是遺跡之下,那使其不倒的地基。
暖風薰得游人醉,莫把杭州作汴州。民國風,豈止只是母親身上的旗袍,豈止是槳聲燈影里的秦淮,豈止是另一個翻版的夜上海?招搖的燈影終究歸于虛幻,那些不沉迷于燈影之下的背影,才是照亮我們前進的光。
想到這兒,我更加熱愛民國風了。
作者單位
南京師范大學附屬中學高一(1)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