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世喬
久聞,坐落在八百里太行山腹地的阜平縣天生橋,是一處尚未被雜沓腳步驚擾的自然境地。嗅著原生態(tài)的攝人氣息,來這里做一次短暫的人生停泊。尋尋覓覓中,竟迷失在山的懨懨睡意里,幾乎讓人絕望到以為見不著那為之而來的真容。
也許,需要有足夠長的路,去遠離讓身心淪陷的紛繁喧囂?需要有足夠長的時間,去忘記循環(huán)往復的糾結與浮躁?輾轉在路上,只是為了無限接近,接近一場源自洪荒、歷經(jīng)滄桑的修行。
幸得路人指點迷津,峰回路轉,一卷長軸緩緩延展,一幅青綠山水便鋪到了腳下。
一
這里,果然沒有一般景點的人頭攢動,摩肩接踵。小雨淅瀝,更覺山路清幽,山嵐沁脾。腳踏實地地與山體接觸,更能找準對山的感覺,何況那與山體唇齒相依的流水,除了用目光,還可用肌膚去親近。
路是人類向大山虔誠的叩首,一階一階地修下來,不異于朝圣路上的長揖匍匐。大自然才是時空真正的主人,把地球史濃縮成一年的話,人類出現(xiàn)也只在最后一天。葳蕤的植被,把山體包裹得密密匝匝,層層疊疊的綠意中,時時有嶙峋山巖跑出來透氣,這多少泄漏了山的年齡,也是對其不俗來歷的一點小小的提示。更有當頭的棒喝,醍醐灌頂,讓你心生敬畏。那兩三層樓高的一塊碣石,明明是從山頂滾下來的,卻如何能在臨淵處戛然而止?如夢中人的夜游,在即將失足的千鈞一發(fā)頓然醒悟,豈不驚出一身冷汗?那朵朵石蓮花,在綻放之初,肯定伴著一聲盤古開天辟地時的巨響,那聲音與光陰碰撞,碎成了三分煙塵、七分流水。更有一座天生拱橋,掏心掏肺地要度你到更遙遠的高山草甸、原始森林。山梁便是橋面,寬敞到讓你放心地忘記了橋下便是萬丈深淵、滔滔流水。
變質片麻巖、冰川遺跡、災害地質遺跡,躺在書本上的這些文字,全都立體、骨感得觸手可及。浩劫與創(chuàng)傷、不屈與桀驁,全都原始地裸露著,棱棱角角,沒有被精于世故的圓熟覆蓋,也沒有來得及被牽強附會的傳說消費。我的目光與之相撞,仿佛碰到了時光凌厲的刀鋒上,那刀刃傷著了我的心,好疼。
一扇門,經(jīng)了我指尖不經(jīng)意的觸碰,在飄散的塵埃中,打開了人與大自然之間的神秘通道。在模糊的時光隧道那一端,在光與影的暈圈里,山體仿佛是一個巨人,站立了起來,劈頭蓋臉向我逼來。
二
28億年前的遠古時代,這里是汪洋無邊的海。浸泡在苦澀的海水里,他是一團放浪形骸的混沌。深達萬米的鐵砂和灰泥,將他淤積在底層的窒息里。奮起還是沉淪?凝固還是消弭?生命開始的地方,或者選擇,或者被選擇。
在沉重的壓迫里,他的靈魂與骨骼一起成長。層層沉積的厚糨,一天比一天堅硬。時光被太陽的車輪碾軋,積蓄在他的厚重里。
壓抑在地心的能量從來沒有停止過騷動,此時終于發(fā)起了史上最猛烈的攻擊,席卷整個地殼。狂風撕扯著烏云的戰(zhàn)袍,閃電的長矛挑釁著巖石的鐵盾,石破天驚,山崩地裂,巖漿噴涌,鐵流滾滾……一個霹靂破開了他的胸膛,萬鈞雷霆震斷了他的骨骼,無情的雪刃劃開了他的血脈。震蕩、擠壓、碰撞、扭曲中,向上,向上,隆起的是他不屈的脊梁。被灼烙的劇痛、被踐踏的創(chuàng)傷,是鐫入巖層史詩里的悲壯。
絕地重生,站起的,是一個靈魂與軀體一樣高大的男人。
他,蒙著厚厚的巖灰,遍體鱗傷,身心俱疲。
三
相信,此時此刻,一定有一個女子用流水的柔情撫慰了他的心。她是融化的冰川,還是飄落的白云?她從高處跳下,義無反顧,來撫慰這個一身傷痛卻頂天立地的男人。從巔峰到山麓,連綿不絕、大小不一的三十多座瀑布,是她隨他一起跌宕的命運。
最是攝人心魄的,是她在天生橋之上飛流直下之后,又縱身一躍,跨越112米的落差,奮不顧身去打撈他蹈險失足的靈魂,如絲如縷,欲斷還連,極盡了生命的韌度。他在她的義無反顧中幡然清醒,驀然回首。千仞絕壁,是他敞開的胸膛,帶著斧鑿的傷痕,把她緊緊擁在懷里。他和她的靈魂在云霄比翼。
一座橋,渡他到人生彼岸。
他與她的傳奇,成就了中國最大的變質巖天生橋和北方最大的瀑布群兩大地質奇觀。
四
世間,多少柴米夫妻,做不了精神的伴侶;又有多少戀人,可以做得精神的伴侶,卻做不得柴米夫妻。激情過后是平淡,圣潔的婚紗也變成了葛裙布衣。他和她也接受著光陰的考驗。每天清晨,她早早起床持家忙碌,窸窸窣窣的裙邊沾染了細碎的花香,堅守著深谷無人識的寂寞。她用目光相送,看他每天都在向著太陽的方向進發(fā)。傍晚,他與群峰對飲,銜著醉了的斜陽而歸。他和她有時也在明月下對弈,常常留下走也走不完的迷局。
他和她的后代,一天天長成郁郁蒼蒼的原始森林,茂盛做攀上主峰的空中草甸,散作調皮的花朵和調皮的精靈,遺傳著他和她性情中的率真。
偶爾造訪的霧嵐,也都躡手躡腳地走動,生怕驚擾這個自然的大家庭。
然而,生老病難,他也未能豁免。秋風起時,他便一天天憔悴羸弱。守在病塌前,她一夜之間白了青絲,白發(fā)三千凝成萬丈冰瀑。她衣不解帶日日相守,心情也伴著他體溫的轉換,冷冷暖暖,枯枯榮榮,飄忽輾轉,忐忑無著。那是怎樣在寒風中煎熬的日日夜夜,凍僵了她的所有歡愉。直到他復蘇了往日健康的容顏,她才有了笑靨里的潺潺流水。
就這樣相偎著,遙望世世代代的蒼生,閱盡歲歲月月的更迭,他們坦坦然然做著自然的主人。
置身歷經(jīng)28億年的天生石橋之上,看生命的坎坷與真赤抽象為一種形式的美,無須牽強附會傳說的贅述,無須五花八門面具的繪飾,山水的傳奇只關山水。
輕輕地,把這幅畫卷收起,鎖在心匣里,等待能讀懂的人來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