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雪
在那棟古樸潔凈的青磚瓦屋里頭,葦嫂正在讀《無盡的愛》這本書。這是她第八遍讀它了,每讀一遍都會有新的收獲。葦嫂讀過不少小說,尤其是描寫愛情和文學本身的小說。這本書,剛開始讀的時候好像有點憂郁的味道,在那些看不透的朦朦朧朧的場景里,似乎藏著一些眼睛。越到后來,當一個一個的謎在閱讀中接近要解開之際,葦嫂就越興奮。她感到了作品的抒情的力量。她不能確定自己全部讀懂了,可以確定的是,她同這本書的作者已經(jīng)成了好朋友。以后凡是這位作者的書她都要找來讀。雖然葦嫂從未見過他,但她感到他就像晚儀一樣親近。這一向,每天夜里她都將這本書放在枕邊,而在夢中,她成了這位作者的鄰居,小聲地同他討論著有關她和老榆的愛情。
不知不覺地,葦嫂已經(jīng)過了六十歲。她是本地人,多年以前她的父母是這里的小學教師。葦嫂沒有進過大學,因為那個時候的人們不重視女孩的教育。葦嫂二十一歲就出嫁了,她的丈夫是飛縣圖書館的管理員。她成了個賢妻良母,每天照料她家那個大菜園,還養(yǎng)雞養(yǎng)兔子。葦嫂和她丈夫感情不錯,夫婦倆都愛讀文學書。雖然圖書館的藏書不是很豐富,但她家里從未斷過文學書。夫婦倆有時還進城去買書來讀和收藏。她家有五個大書柜,鴉創(chuàng)辦書店時她還捐出了一百多本藏書。葦嫂的兒子在大學里讀文學系,后來就遠走高飛去京城教書去了,如今一年才回來一次,帶著妻子和兒子來同葦嫂團聚。葦嫂的快樂生活是在五十八歲時結(jié)束的,一向身體結(jié)實的丈夫忽然被查出患了癌癥,不到一年時間就去世了。那段時光葦嫂萬念俱灰,人也瘦得不成樣子。兒子要接她去京城住,她堅決不肯。后來是她的好友、也是書店店主的鴉主持的讀書會幫助她振作起來的。那真是十分神奇,短時間內(nèi)她就感到自己一天比一天有精神、有食欲,而且也變得愛說話了。在讀書會交了幾個密友之后,讀書會就成了她真正的家,她的晚年生活完全變了樣。她愿意每天無償?shù)貫樽x書會工作,但鴉不同意,鴉說她需要用那些時間來提高自己的文學修養(yǎng)。后來便是她同民俗專家老榆的傳奇般的“黃昏戀”……
這段黃昏戀到底是怎么回事?葦嫂至今感到迷惑。那一次,她、作家晚儀,還有進嫂三個人,在體內(nèi)文學細胞的鼓動之下,就像要故意同誰作對似的一齊去城里獵艷。整個過程就像熱烈的夢境,她們?nèi)齻€人都被天空的烈日燒得發(fā)昏了,居然都找到了自己一生中的所愛。有一點是相同的,那就是她們找到的愛都是在現(xiàn)實中難以得到滿足的愛。葦嫂回憶起這種巧合時就微笑了:看來這種愛最適合她們,因為她們?nèi)齻€人都很堅韌、熱烈,都追求純度最高的愛情。
葦嫂的情人老榆其實是個最為實在的男人,他關注生活中的小事,很知道如何讓自己所愛的女人心情愉快。然而就是這樣一位甚至有點俗氣的人,心懷著一種高遠的理想,他對自己的事業(yè)有著濃厚的興趣,簡直到了癡迷的程度。他希望將晚年剩余的時間全部投入到事業(yè)中去。老榆之所以愛葦嫂,除了喜愛葦嫂達觀熱烈的性格之外,還有一個最主要的方面,就是她無條件地支持他干事業(yè),完全理解他對事業(yè)的熱情?!澳遣痪拖裎覠釔畚膶W一樣嗎?”她對他說,“事業(yè)可以救人的命,比如我,就是文學救了我。所以我才會有這么精彩的晚年生活,才會同你相遇啊。如果我沒有文學細胞,不是一位有情趣的女人,你怎么會注意到我?”葦嫂的這種觀點令老榆大為佩服。老榆告訴她說,他青年時代不懂愛情,稀里糊涂地結(jié)婚,又稀里糊涂地離婚,生活弄得一團糟。直到遇見了葦嫂,他才知道了愛情是要靠兩個人來經(jīng)營的事業(yè),而且兩個人都應是獨立的人,誰也不應該吊死在誰的樹上。而要做到這一點,事業(yè)往往是愛情的支柱。當然事業(yè)有多種多樣的,有的人以家庭為事業(yè),那也不錯。他老榆碰巧選擇了一樁東奔西跑的事業(yè),可以說誰選擇了他這樣的情人都會感到尷尬,但他對葦嫂有信心,因為葦嫂有一顆金子般的心,他覺得自己今生再也碰不到她這樣的人了。
經(jīng)過那一次離別前的傾訴衷腸,葦嫂就看見了自己的命運。她為這個命運感到又驚又喜又悲痛。平靜下來之后,她還是對自己的收獲感到欣慰,因為她獲得的愛是真愛,一份濃度很高的愛。并且她認為這份愛也是文學給她帶來的。是因為她葦嫂對自己有信心,老榆才對她有信心的啊。葦嫂的信心來自文學的熏陶,文學塑造了她的個性。不然的話,她就是一個只會等死、六十歲的老廢物了。而現(xiàn)在,愛上了老榆后,她對于文學事業(yè)更是魂牽夢縈了。
今天夜里,葦嫂已經(jīng)讀到波蘭青年與愛人重逢的那一段。見面之前姑娘給他打過好多次電話,她總是在電話里號啕大哭,大概她受了不少委屈,正如他自己。
分離一年多之后的重逢發(fā)生在一棟大樓的地下室里。那時青年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不少壞兆頭,所以有了一些思想準備。身著黑色裙衫的未婚妻給了他一種陌生感,以致于他不太相信是她。他站在原地等待她發(fā)聲。
她的聲音和面貌都令他迷惑,他沒法確定眼前的這位黑衣人是不是他的未婚妻。他甚至懷疑是她的亡靈現(xiàn)身。
“我就是她,為什么你要懷疑呢?”她說,做出一個他沒見過的表情。
“我沒有懷疑,我不過是——”
她格格地笑起來,用手指著那張門,說:
“瞧,又一位未婚夫來了。”
青年看到了穿黑色禮服的人。
“他也是?”他傻兮兮地問。
“嗯,他也是?!惫媚镎f,“我們馬上要結(jié)婚了?!?/p>
“那么,你哭是因為內(nèi)疚?”
“不, 不是內(nèi)疚,是害怕,我怕自己得不到幸福——如果你不為我祝福的話?!?/p>
“原來是這樣。你聽著,我這就為你們倆祝?!?/p>
房里唯一的一盞燈黑了,黑暗中似乎發(fā)生了擁抱和親吻。姑娘又一次哭了,青年和另一位未婚夫沒哭。有人離開了地下室,看不清是誰。
場景轉(zhuǎn)換了。葦嫂合上書,滿臉都是淚。
后來她聽見有人在外面叫她。是鴉。
“我是來看您的鉑金項鏈的?!兵f笑嘻嘻地說。
“你等等,我這就戴起來給你瞧。”
葦嫂進里屋換了一套黑禮服(讓她想起波蘭女青年),戴上項鏈,理好頭發(fā),昂著頭走出來。
“葦嫂,您真有風度!您比那些模特更有氣質(zhì)!”
“我心里有不祥之兆。鴉,你判斷一下,老榆會不會對我不忠?”
“我想不會。退一萬步說,即便有那種事,我們這里還有別的人會被您迷住。您是一位美人。老榆找到了您是他的運氣?!?/p>
“鴉,你這樣一說,我的憂傷去掉了一大半。我不應該擔心那種事。我在飛縣有愛,有激情,天塌不下來?!?/p>
她倆手挽著手往作家晚儀家里走去。鴉告訴葦嫂說,阿迅已經(jīng)搬到她家里來了,她的父母對這件事特別開心。葦嫂熱情地向鴉表示祝賀。
遠遠地,就看見晚儀站在院門口迎接她倆。三人進了屋,坐在沙發(fā)上。晚儀說她見到了文學女王戴姨,女王請她在飛縣的書友當中物色一位信息員,讓飛縣的文學信息同世界文學信息及時交流。晚儀向女王推薦了葦嫂,她認為葦嫂是最合適的人選。
“不行,不行!我干不了!”葦嫂大聲反對。
“我們認為葦嫂正合適!”鴉和晚儀異口同聲地說。
葦嫂的頭搖得像撥浪鼓,臉漲得通紅,她不能同意。
晚儀拿出了酒和酒杯。鴉在暗處微笑。
“葦嫂,您對文學工作不感興趣嗎?”晚儀嚴肅地問她。
“當然不是。文學現(xiàn)在成了我的生命?!?/p>
“那還猶豫什么!”晚儀大喝一聲。
晚儀將一杯酒遞給她,她喝下了。
“我水平低……”她囁嚅著。
“誰天生水平高?我看您一點都不低。再說您不打算繼續(xù)提高了嗎?”
“我當然要提高?!?/p>
晚儀和鴉笑出了聲。晚儀說下星期葦嫂就得同戴姨她們?nèi)ミ呥h縣份,一方面是去傳播飛縣的文學火種,另一方面也是去尋找當?shù)氐奈膶W人才。葦嫂說她腦子里一片空白,她對這種工作完全沒有經(jīng)驗。晚儀說,沒有誰會有經(jīng)驗,因為文學女王分配給大家的工作都是冒險。
“難道您不相信文學女王?”晚儀一個字一個字地說。
“我有點明白了,晚儀。謝謝你對我這個老太婆的培養(yǎng)。”葦嫂小聲說。
不知道是酒的作用還是腦筋急轉(zhuǎn)彎,葦嫂忽然覺得心底有了躍躍欲試的騷動。為什么不去探險?她應該去!
“信息員——我成了文學的信息員了!老榆,你聽到了嗎?”
老榆在電話的那一頭聽到了,他說了一句費解的話,葦嫂沒聽懂,但她知道那是高度的贊賞。她想,她現(xiàn)在同老榆一樣了,也要去探險了。她愛那位文學女王,晚儀和鴉常說起她的事跡。可是在從前,她做夢都想不到有機會待在她身邊,參加她的高尚的活動。讀了這么多年的書,她現(xiàn)在才真正明白了,文學是她自己的文學,你向往她,她就接納你。
她忍不住又喝了一杯酒,但卻沒有醉。
這時晚儀搬出一個錄音機放在桌上,打開。大家聽到了鬧哄哄的嘈雜的聲音。可是一會兒那些聲音就不是嘈雜的了,三個人都聽出了層次。在前臺說話的是晚儀憂傷的聲音;在晚儀后面低語的是作家征的聲音;再稍遠一點的地方,是戴姨在念獨白。晚儀說這是上次征錄下的現(xiàn)場情況。鴉大大驚嘆于這幾個聲音的組合,說很像三重唱。
“可是在現(xiàn)場,我一點都聽不清這些聲音,也不能分辨?!兵f不解地說。
“這就是文學女王的魔力?!蓖韮x說,“葦嫂啊,你就會要身臨其境了。把自己投入進去吧,不要躊躇?!?/p>
葦嫂嘿嘿地笑。最后她說:“我嘛,就將這次探險當作去尋找另一位老榆吧?!?/p>
“葦嫂了不起!”鴉和晚儀又一次異口同聲地說。
晚儀和鴉回憶了同戴姨交往的前前后后,兩人相互補充,理出了一條思路,這就是在民間,文學的中心從未消失過。像戴姨這樣的女王一直在那里,在人民當中暗暗活動。只要讀者有一天想起來了要去尋找女王,讀者就一定能找到她。征不是在她們之前找到她了嗎?阿迅不是也找到她了嗎?不過當讀者或作者與女王在一起時,女王就變得面目模糊了,誰也別想看清她,只能根據(jù)事后的片斷回憶來復原她的面貌。
“秋天里,我要再次嘗試直面戴姨?!蓖韮x信誓旦旦地說。
鴉看著她的兩位朋友在心中暗想:“以后天天是節(jié)日了!”
“征還在飛縣嗎?”鴉問晚儀。
“他回城里去了。他現(xiàn)在靈感洶涌!”晚儀眉飛色舞地說,“他告訴我說他近期已經(jīng)看見了自己的欲望,這是以前從未有過的。昨天我在夢里對他喊‘加油了。他是被戴姨看中的人,遲早要爆發(fā)……葦嫂,您不舒服嗎?”
葦嫂從冥想中驚醒過來,說:
“我得先走了。我要好好整理一下我的思路。鴉,晚儀,我的最愛,再見!”
她一出門鴉就對晚儀說:
“葦嫂提前進入中心圈了。真為她高興!”
葦嫂回到她的青磚瓦屋里,再次拿起《無盡的愛》這本小說,從剛才停下的地方繼續(xù)往下讀。
似乎是,青年陷入了迷茫之中。他心中有一個聲音要他離開華沙回家鄉(xiāng),還有一個從更深處發(fā)出的聲音卻要他待在華沙。“您難道不是到這里來尋找愛的嗎?為什么離開?是因為害怕還是因為沮喪?”那個來自深處的聲音這樣說。
那兩人都離開了,黑暗的地下室里只有青年獨自站在那里。他在踱步,他的腳步發(fā)出陰沉的回響。一條濃黑的陰影正在吞噬房間里的月光,很快房里就全黑了。
葦嫂合上了書本,因為她的公雞已經(jīng)在啼鳴了。
她入睡前的念頭是:她生活中真正的大轉(zhuǎn)折終于開始了。什么是真正的大轉(zhuǎn)折?難道她的一生中還并未有過真正的轉(zhuǎn)折?她還沒來得及仔細想就睡著了。
她睡得十分香甜,醒來時已是上午11點。她感到精神飽滿。于是去洗漱。
她走到客廳里,吃驚地發(fā)現(xiàn)桌旁已經(jīng)坐了一位女士。她是怎么進來的?
“您好,葦嫂,我叫凌,是戴姨的助理。您這里的空氣真好??!”
“謝謝您的夸獎。我覺得您對于空氣很敏感。我也是?!?/p>
“大概您對交朋友有非同尋常的興趣?”
“嗯。尤其是那些不期而遇的?!比斏╂?zhèn)定地說。
“您會得到異想不到的滿足?!?/p>
凌緩緩地轉(zhuǎn)向葦嫂,葦嫂看見一張布滿疤痕,令她有些恐懼的臉。她看著那張臉,努力回憶著往事。她沒有退縮。凌笑起來,那張臉成了可愛的貓臉。
“凌,您以前在圖書館工作嗎?”葦嫂聲音顫抖地問。
“是啊,我先前在華沙的一家圖書館工作?;貒院螅野l(fā)現(xiàn)國內(nèi)的文學氛圍更濃,我就不愿再去華沙了?!?/p>
“那么,您一定很熟悉《無盡的愛》這本書里的故事背景吧?”
“當然。那就是我的故事。是每一位華沙小姐和先生的故事。華沙的街頭真美,是那種溫柔的寂寞之美……”
凌說話時,她的臉就隱沒了,只看見她的男式黑禮帽。不知為什么,葦嫂感到那頂禮帽向她傳遞著親切的信息。葦嫂喃喃地說:“您會是誰?我先前見過您?!?/p>
凌向她伸出有疤痕的手,葦嫂握住那只手時有種通電的感覺。葦嫂全身發(fā)抖了,可她沒有退縮。
出了房間,凌走在前,葦嫂緊跟那頂禮帽。她感到了腳下道路的浮動和她的步伐的輕盈。凌在前方回過頭來問她:“這是不是像飛越國境?”葦嫂便回答她說,像極了,卻原來家鄉(xiāng)就在國境線上!那一天并不是艷陽天,但葦嫂覺得身體在發(fā)熱,比陽光曬在身上還要熱。
不知走了多久,葦嫂才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走在去縣城的路上。她偶爾一回首,竟看到身后跟隨著一隊人,似乎都是陌生人。
“凌,他們要去哪里?”
“去我們?nèi)サ牡胤?。?/p>
葦嫂記起了自己的新身份,心中充滿了期待。
凌的腳步加快了,她們進了那家樂器店。
店里沒有顧客,只有老板一個人坐在柜臺后面拉二胡??匆娝齻冞M來,老板就放下二胡過來了。他似乎一直在等她們。
“戴姨對西邊的形勢如何評價?”他急切地詢問凌。
“不容樂觀?!绷枵f,“高潮還是很久以前的記憶了,現(xiàn)在似乎十分疲憊?!?/p>
“這就是說,我們必須影響他們。”
“金老板,看到您,我就想起了我的青春年代?!绷韬鋈徽f了一句動感情的話。
葦嫂看見金老板的臉漲紅了,他的目光很真誠。他請二位女士坐下來聽他拉一首曲子。葦嫂和凌坐了下來。那曲子大約持續(xù)了半個小時。一開始似乎有點哀婉,聽下去才知道并不那么哀婉,聽到中間居然透出了殺氣。很少聽音樂的葦嫂變得有點緊張了。曲終時傳達出的情緒很曖昧,葦嫂感到身邊的凌變得坐立不安了。葦嫂想,這可能是老板自己作的曲子吧。
金老板站起身,說要帶二位女士去見一位書友。
“我同他總是單線聯(lián)系。”他補充說。
他的話令葦嫂遐想聯(lián)翩。
“他住在比較高的地方,你們得跟我爬閣樓?!彼盅a充了一句。
三個人爬上了樂器店的四樓,四樓的上面就是那個小閣樓。他們進了閣樓,那人并不在那里。墻上有一張小門,金老板推開門,兩位女士看見外面一片夜色。
“請注意腳下?!彼f。
三人走在搖搖晃晃的吊橋上,那吊橋通到另一棟建筑的閣樓,閣樓的門開著,主人在夜色中向不速之客招手,將他們讓進閣樓,請他們喝茶,吃點心。
閣樓里到處都是書,那些書葦嫂有的讀過,大部分則沒讀過。
金老板介紹說,這位書友姓玉,是位退休的電焊工。他退休后為了能安靜地讀書,就買下了這個閣樓。一般來說老玉每天只下去一次,跑步鍛煉,買些食品和生活用品回來。屋頂上面的這座小小吊橋是金老板修的,目的是為了便于同老玉會面,這吊橋是他倆友誼的象征。
“每次我聽老玉談讀書心得時,春天就來到我的身體里頭。我甚至可以聽見那些小小冰塊融化的聲音。”金老板說,“這種時候,我體內(nèi)涌出熱流,我迫不及待地要投入工作。老玉是少有的對于讀書藝術(shù)能整體把握的人?!?/p>
葦嫂看見滿頭白發(fā)的老玉正害羞地垂著眼皮,大概他還不習慣于被人當面稱贊。葦嫂覺得眼前這位書友非常英俊,她將他設想成住在閣樓里的貓頭鷹。她又轉(zhuǎn)過臉來看凌,凌正目光如水地將視線投向老玉,她臉上的疤痕全部平復了,那是一張年輕秀氣的臉。葦嫂想,莫非凌愛上了白發(fā)隱士?
“玉叔叔,我們需要您的智慧和經(jīng)驗。”凌清晰地說。
“你們相信我這閣樓老漢的眼光?”老玉嘲弄地說。
“當然相信,您是城市的衛(wèi)士,久經(jīng)風浪的貓頭鷹。”葦嫂沖口而出。
說了這句話之后,葦嫂對自己大為吃驚。因為平時她很少說這種文縐縐的話。不過她覺得自己的話很得體。她是不是受了閣樓里的氛圍的感染?她太喜歡這里了,簡直不想離開。
后來金又邀大家去吊橋上看城市夜景。金挽著凌的手臂,老玉則挽著葦嫂。葦嫂在神情恍惚中將老玉當成了老榆,她感到幸福極了??h城仿佛消失了,但又沒有真正消失,它變成了在他們眼前浮動的河水,水里零零星星的有一些燈光。葦嫂從未見過這種面貌的飛縣,不由得傷感地啜泣了幾聲。當她流淚時,老玉就體貼地摟著她,在她耳邊小聲說:“我們回屋里去吧?!庇谑撬麄z先回屋里了,金老板和凌繼續(xù)待在吊橋上,他倆還沒看夠。
老玉替葦嫂倒上熱茶。他看著她的眼睛說:
“其實縣圖書館就在我們對面不遠的地方。我從前認識您的丈夫。我覺得我們已經(jīng)是老朋友了,您同意嗎?”
“我非常同意?!比斏R上回答,“您將自己的小巢打理得多么別致,使人產(chǎn)生一種天堂似的幻覺?!比斏┱f完后又對自己的話吃了一驚,她感到自己走火入魔了。而此時,老玉正若有所思看著她的手。
“您觀察過電焊工人嗎?”老玉問。
“觀察過。那時我對造船廠的電焊工人佩服得五體投地。那種技術(shù)類似于金說的整體把握的閱讀藝術(shù)?!?/p>
“那是很苦的體力勞動,可是我真心喜歡。也許熱愛那種工作的人對于文學就容易入迷,我愿意這樣想。我早就聽說了你們讀書會的事跡。我雖然是住在閣樓上的孤家寡人,但老金是我的耳目,他同基層的人們有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p>
葦嫂對老玉的話聽得十分入耳,她感到他是像老榆一樣的知識淵博的人,是葦嫂喜歡的類型。在屋外,凌的聲音和金的聲音時不時傳來,像鴿子發(fā)出的聲音一樣。葦嫂忽然明白了:外面那兩人也許是一對情侶。
當那兩人進屋來時,葦嫂立刻從老玉身邊挪開一點。
“玉叔叔,您覺得葦嫂怎么樣?”凌調(diào)皮地問。
“那還用說,她是芬芳的茉莉花嘛??上呀?jīng)有愛人了?!?/p>
“您怎么知道她有愛人?”凌又問。
“我從她眼里看出來的嘛。她的美麗的眼睛把一切都告訴了我。”
葦嫂注視著老玉憂郁的表情,她心里有點歉疚。她對老玉說:
“您的家是飛縣文學的風向標。我想,沒有什么動向會逃得脫您的眼睛。我坐在您家里,心里充滿了幸福感。就像——就像《無盡的愛》這本書里描寫的那個場景一樣?!?/p>
當葦嫂說話時,老玉便將《無盡的愛》這本書遞到了她手中。
葦嫂發(fā)現(xiàn)這是一個完全不同的版本。翻到第一章,她又發(fā)現(xiàn)里面的內(nèi)容也完全不同。于是又看封面,書名是一樣的,譯者的名字也是一樣的。
“我讀過的那一本,說的是華沙的一個愛情故事。”葦嫂猶疑地說。
“這一本也是說的那個故事?!崩嫌窠苹卣A苏Q?,“不過切入的角度有點不同——條條大路通羅馬!”
“老玉,我真想邀請您去我家,我們一塊讀這個故事?!?/p>
“我一定要去,葦嫂,我向您保證?!崩嫌襦嵵氐卣f。
“剛才我和凌也在談論這同一本書,”金說,“在我們讀過的版本里,故事是由讀者來敘述的。那些讀者真令人羨慕啊!”
他們?nèi)艘吡?,老玉依依不舍地將他們送到吊橋上。他站在門口用手絹擦眼淚。
“他總是這么傷感嗎?”葦嫂問金。
“并不總是。今天大概是因為您,他覺得再也見不到您了?!?/p>
“他是一位——啊,我說不出來了?!比斏┯檬终谧×搜劬?。
三人走出了樂器店。外面的馬路上是陽光燦爛的景色。葦嫂嘆著氣對凌說,真想回到親愛的書友玉的閣樓上去啊,她從未見過那么美的夜景呢。凌摟著葦嫂安慰她說,不要緊,后會有期,這里的規(guī)律就是如此。
“‘這里是哪里?”葦嫂問道。
“是文學場。我們處在場內(nèi),會不斷地遇見美麗的事物。您瞧金走得多么快,他心中有巨大的動力?!绷枵f道。
葦嫂看見金在縣城唯一的大道上拐了彎,他的身影一閃就不見了。
“我們是不是要追上他?”葦嫂迷惑地問。
“沒關系。后會有期。”
葦嫂看見在陽光里凌臉上的疤痕又出現(xiàn)了,乍一望去簡直令人恐懼??墒窃陂w樓上時她多么美啊。葦嫂掉轉(zhuǎn)目光,在心里輕輕地對自己說:“親愛的凌。”凌立刻就聽見了,回應她一句:“親愛的葦嫂。”她還說玉叔已經(jīng)愛上葦嫂了,這是很不容易的。據(jù)說他住在閣樓上的十年里頭,常有女人爬上閣樓向他借書,但他從未愛過她們當中的任何人。
“可是我已經(jīng)有愛人了。”葦嫂說。
“我知道。玉叔其實很堅強。您覺得金如何?”
“我覺得他為您神魂顛倒?,F(xiàn)在我對他拉的二胡曲子產(chǎn)生興趣了。他的表白別具一格。您喜歡他的表白嗎?”
“喜歡?!绷栌么舭宓穆曇粽f。
葦嫂想,或許這種談話觸到了凌心中的某個痛處,人心真是個黑洞。
“金從來沒有在光亮中看見過我的真面目,他拒絕看?!绷栌终f。
“我倒覺得閣樓上的您才是您的真面貌。”葦嫂緊接著說道。
“應該說二者都是吧?!?/p>
她們說話間凌已經(jīng)帶著葦嫂拐了彎,進了一條彎彎曲曲的小巷。凌說這里是戴姨的總部,路的兩旁的矮屋全部都是書庫。葦嫂說,這真是神速的變化,短短的幾天,戴姨就將飛縣改造成了文學的堡壘。這條小巷很長,很陰涼,她倆在高高的梧桐樹下愜意地走著。葦嫂說,從前她和丈夫住在城里時,怎么從未見過這條小巷?凌聽了就笑起來,說,這是文學的飛縣,不是她從前那個飛縣。葦嫂想要領會凌的話里的意思,可是還未容她想出個眉目來,就有人在一間矮屋的門口向她倆招手了。
“左美誠,你怎么在這里?”凌驚喜地喊道。
“我知道你要來,就在這里等你嘛。”青年男子說。
“這位是我的朋友葦嫂;這位是左美誠,我在華沙的同事?!绷杞榻B說。
“葦嫂,您好!”
“小左,您好。這不是太湊巧了嗎?”葦嫂說。
“是很湊巧?!绷枵f,“在華沙時他是我的男朋友,我們相互約定,如果回國后我們再也見不到了的話,就算是永久分手了。”
“多么殘酷!”葦嫂驚嘆道。
“是有點殘酷,可也算是個很好的解決辦法?!绷栉⑿χ鴮θ斏┱f。
小左請她們進屋去坐。
房子雖矮,卻很寬敞,里面是一排排書架,書架上滿滿的全是書。更多的書還沒拆封,堆在兩張木床上。
“實際上,你為戴姨工作之前我就同她認識了。”小左說。
“我一點都不懷疑這一點。我現(xiàn)在甚至覺得你變好了?!?/p>
“真的嗎?凌?你真這樣想?”
“我真是這樣想的。我倆暫時沒法分手了?!?/p>
“葦嫂,我可以擁抱您一下嗎?”
“您抱吧,我很高興。”
左美誠力氣很大,他將葦嫂抱了起來,兩腳懸空了。
“我可不是凌小姐?。 比斏┖暗?。
“您是我的福星,我愛您!”小左也喊道。
小左告訴她們說,這個書庫里有世界上最前沿的文學書,戴姨吩咐他守在這里。這幾天里頭他很想出去找凌,可是一想到這些無價之寶,他就拼命忍住了自己的欲念。就在昨天,戴姨還安慰他說,凌一定會自己找來的。果然!
這時凌問小左找到那本書沒有,小左就回答說,正在找,它就藏在這個屋子里的這些書當中。小左還說是戴姨告訴他的,戴姨說按分類來判斷,那本書就在這里,不過要有高超的眼力才分辨得出來。
“那是本什么書啊?”葦嫂問。
“是一本想出來的書。”凌說,“在華沙的時候,我和小左幾乎讀遍了那個圖書館里的所有的文學書。我們兩人都感到一些小說和詩歌里提到了某一本奇書,人們讀了它之后就會變得有定力,如果待在一個地方不動,腳板底就會生出根須來。我們一直在尋找那本書。這么說,小左,你已經(jīng)有把握了嗎?”
“差不多吧?!毙∽笞院赖匕浩鹆祟^。
“他完全變了樣!”凌對葦嫂說,“我同他一見面就發(fā)現(xiàn)他的眼力改變了!小左,你看我有變化沒有?”
“你的變化更大!你還是原來那個,可又完全不是了——怎么回事,我好像現(xiàn)在才第一次愛上你。葦嫂,您可別笑話我?!?/p>
“當然不會!”葦嫂擦著淚說。
左美誠說,他今天夜里一定要將那本書找出來,他已經(jīng)接近成功了。
“我恨不得馬上就讀到它!”凌高聲說道。
她拉著葦嫂向外走,左美誠滿面笑容地看著她。
凌邊走邊告訴葦嫂說,那是一本理想之書。葦嫂注意到凌臉上的疤痕即使在太陽光里也消失得無影無蹤了?!捌孥E啊奇跡。”葦嫂在心里說。理想的臨近使得凌變成了美人兒。凌又說,共同的追求比什么都重要,她現(xiàn)在覺得以前同小左的那些爭吵全是些雞毛蒜皮。
“您找回了您的愛人,這太妙了。”葦嫂由衷地說。
“您不覺得這全是戴姨的策劃嗎?”
“女王真?zhèn)ゴ??!?/p>
“可她不喜歡別人說她偉大。她希望每個人自己去尋找自己的幸福?!?/p>
“說真的,凌,我覺得我離幸福也很近了?!?/p>
“那當然,這是‘幸福之旅嘛?!?/p>
這是一條奇怪的小巷,就像走不到盡頭似的,總是那些同樣的矮屋,總是那些同樣的梧桐樹。葦嫂忍不住問凌:“戴姨的文學總部到底有多大?”凌回答說,她們一直這樣走,要走到另外一個縣去。她們可以在另外那個縣里吃午飯。
“應該是吃晚飯吧。您瞧,天快黑了嘛?!比斏┱f。
“可我們一到油縣就會是中午了?!绷栉⑿χf道。
“油縣??我的天!那是我的老榆待的地方啊!”
“您這就是去找老榆嘛,要不您找誰?”
“還真是這樣!我心里一直在牽掛著他。在您和小左尋找的那本書上寫著答案,對嗎?”葦嫂興奮得臉上泛紅。
“也許今晚小左就找到答案了。真想和他一塊讀那本書!”
“可您剛才為什么離開他?”
“因為這是我的工作啊。因為是工作才把我和他連在一起的啊。如果我拋開了工作,我就又變得冷冰冰的了。您摸摸我的手?!?/p>
葦嫂握住凌的手,她感到那是一只熱氣騰騰的手,正在出汗。
“我明白了。這也是我的工作。老榆會不會待在縣招待所呢?此刻我覺得自己對于他一點把握都沒有?!?/p>
葦嫂的話音一落,她倆就置身于一個廣場了。廣場有點舊,有個別的花崗巖地磚已經(jīng)缺失了。中午的陽光靜靜地照著廣場,那些樟樹都在凝視著自己縮短了的影子。凌指著前面一棟兩層樓的灰色建筑說,那就是油縣的圖書館,也是戴姨的據(jù)點之一。
當她倆走進那灰色建筑的大門時,有一只貓在里面的黑暗處叫了一聲。她倆走了一段黑路,凌說她們經(jīng)過的是一條封閉的走廊。然后她倆就站在有點陰沉的天井里了。天井里擺滿了爭奇斗艷的菊花。凌向二樓喊道:
“豪威館長,你還不現(xiàn)身嗎?”
二樓的窗戶立刻打開了一扇,露出一位中年人粗糙的臉。
“我當然聽見你們來了??蛇@貓纏著我,現(xiàn)在好了,它離開了,我這就下來?!?/p>
聽見砰砰的下樓梯的聲音,他穿著拖鞋出現(xiàn)在天井里。
“二位好!凌,你讓我找的那本書已經(jīng)有眉目了。我們先去吃飯吧?!?/p>
“謝謝豪威館長!我是葦嫂,凌的朋友?!比斏┱f。
“我早就知道您,親愛的葦嫂。我有一位書友,幾次談起您。我一直在等您來,因為這位書友交給了我一個任務,我必須見到您才能完成他交給我的任務?!?/p>
兩位女士跟隨館長走進一樓的一家餐館,三人一道品嘗了油縣有名的美食:腌魚和香穌鴨。他們還喝了不少紅酒。葦嫂喝酒之后立刻變得眼淚汪汪的了——她想起了老榆。豪威館長鼓勵葦嫂繼續(xù)喝酒,但葦嫂不愿再喝了,她對他說道:“您有重要的事要告訴我,請說吧?!?/p>
“可是——可是,我的話是要對您一個人說的啊?!别^長顯得為難了。
“沒關系,凌是我的最好的朋友,等于親人,您說吧?!?/p>
“老榆托我告訴您,他在上個星期已經(jīng)結(jié)婚了?!?/p>
“老榆結(jié)婚了,他應該結(jié)婚。我從前愛過他,我祝賀他。”
葦嫂機械地說了這些之后,就陷入了沉默。
豪威館長同凌面面相覷。
但葦嫂很快就從恍惚中清醒過來了?!昂劳^長,請您談談那本書的事吧?!比斏┐舐曊f。
“那本書——那是我所知道的最奇特的書!事情正如凌告訴我的那樣,只有在我讀其它的書時,那本書的內(nèi)容才會出現(xiàn)。自從凌拜托我找這本書之后,這本書就在我的記憶中越來越頻繁地出現(xiàn)了,當然總是在我讀書時出現(xiàn)。最近這一個月里頭,我已經(jīng)可以背誦出它的一些片斷了。凌,我問你,書中是不是有野鴨游過水潭的描寫?”館長問凌。
“沒錯。你已經(jīng)接近目標了?!绷韪吲d地說。
“你們描述的這種事正在解除我心中的傷痛。”葦嫂說。
“葦嫂,首先在腳板長出根須的那個人會是您,我敢肯定?!?/p>
凌一邊說出這話一邊用力握了握葦嫂的手。葦嫂也感激地回握了她。
飯后三人便去圖書館的閱覽室。
閱覽室位于一樓的陰暗的大房間里,一共有三間房。豪威館長領兩位女士進去的那一間閱覽室里面沒有一個人。
葦嫂剛一坐下,面前的那盞臺燈就亮了,周圍變得更黑,她感到非常舒適。與此同時,她發(fā)現(xiàn)館長和凌已經(jīng)不在房里了。
葦嫂拿起桌上的那本小說來讀。那是一本游記類型的小說,主角是一對年齡不明的情侶。葦嫂讀了內(nèi)容簡介之后,便翻到書的中間部分,從那里開始讀。她讀到這對情侶騎在馬背上,在蒙古國的草原上行走。然后她讀到情侶相互間的山盟海誓。突然,閱覽室里有人在說話。
“葦嫂,您有過山盟海誓嗎?”
“我沒有。我和他屬于心有默契的那種。”葦嫂不知不覺地說。
“您現(xiàn)在感到默契結(jié)束了嗎?還是默契正在實現(xiàn)?”
“我感到我們之間的默契正在實現(xiàn)?!?/p>
葦嫂站了起來,在房間里走動,她想找到那個說話的人。她繞房間走了一圈,又回到她坐的位子上,繼續(xù)讀這本書名為《大陸探秘》的書。山盟海誓之后,情侶就分開了,兩人朝相反的方向騎馬飛奔。葦嫂心里想,這就正像她和老榆之間發(fā)生過的情況。女人來到了巨大的湖泊邊上,她在飲馬。她看見了湖水中馬的倒影,在馬的倒影的旁邊,有模糊的男子的身影??梢钥隙ǎ遣皇撬奈椿榉蚧蚯槿?。女人凝視那倒影,但始終看不清。
現(xiàn)在是女人獨自在草原上飛奔了。她感到自己的心在呼喚著:“流大,流大,我來了!”流大就是她的情人,她在草原上追他??墒锹?,女人覺得自己追的并不是流大,卻是另外一位面目模糊的男子。葦嫂讀到這里時,便感到自己的心臟在胸腔里搏擊,她的臉漲紅了。
她關掉桌上的臺燈,沉浸在昏暗中。這昏暗令她的思路額外清晰,她用短短的時間回顧了她同老榆之間的愛情。她的結(jié)論是自己已經(jīng)經(jīng)歷了她一生中最有激情的愛,可是這愛已經(jīng)過去了。這是濃縮的激情,所以才會戛然而止。葦嫂的心逐漸平靜下來,她的整個身體慢慢地在放松。她自嘲地對自己說:‘莫非真有另一位?他會出現(xiàn)在現(xiàn)實中嗎?
她面前那本書在她手掌下移動,好像要溜走,令她很吃驚。正在這時房里的燈全亮了,她看見豪威館長和凌走了進來。
“我同館長旅行回來了!”凌高興地說,“葦嫂,您感覺如何?”
“我感覺好極了!這里有一個無邊的世界。油縣圖書館,令我難忘的地方,我以后會常來光顧。館長,您已經(jīng)是我最好的朋友,就像凌。”
“我當然是!”館長也很興奮,“您還沒來這里時,我就將您看作最好的朋友了。您是信息員——您不是一般人!可是凌,你和葦嫂一定累了,你們?nèi)バ菹⑹野?。?/p>
葦嫂和凌來到休息室。那是一間大房間,里面有兩張床。窗戶的對面是一個巨大的屏幕,屏幕上正在放映一部影片。葦嫂看見屏幕上有一位眼熟的男子,他陷入了沼澤,正在沉淪。葦嫂努力回憶自己看過的那些電影,想記起這位男子,但失敗了。當男子沒入水中之際,屏幕就黑了。這時凌從衛(wèi)生間出來了,她洗了個澡,頭發(fā)濕淋淋的。葦嫂看著凌的眼睛說:
“您能幫幫我嗎?”
“當然啊,您說吧。”
“我想請您去告訴老榆,我祝他永遠幸福,因為他應該得到幸福?!?/p>
“好,我去說。我也祝您幸福,我預感到您很快會要得到幸福了?!绷枵f。
“奇怪,我自己也是這樣想的,不知為什么?!?/p>
“這再自然不過了。”
葦嫂洗完澡出來時,看見凌已經(jīng)睡著了。她想,凌已沉浸在幸福之中。
葦嫂進入夢鄉(xiāng)后,便同凌來到了老玉家門口的吊橋上。她摟著凌,老玉則摟著她,晚風吹在三人的臉上,小城的輪廓在燈光中忽隱忽現(xiàn)。老玉湊在葦嫂的耳邊輕輕地說:“這不是夢,這是真的啊。”葦嫂的身體便顫栗起來。那個夢似乎很長,其間又穿插了草原和騎馬的情節(jié)。葦嫂在馬背上感到自己精干有力,完全恢復了青春。駿馬飛奔,她目標明確。
醒來之后,她腦海里浮出的第一個句子是:“我在找誰?”
“您找到幸福了。”凌回答她說,“這是文學的設計?!?/p>
這時墻上的巨大屏幕亮了,葦嫂先前看到過的那位男子在水面上輕快地行走。凌輕輕地推了推葦嫂,說:“您還不去追他啊?!?/p>
葦嫂立刻朝那條大河奔去,她喊道:
“請您等等我!我來了!”
她同那人會合了,兩人擁抱在一起。
“您就是他嗎?”葦嫂問。
“我就是您!我們在閣樓上歌唱過幸福!”
雖然看不清這個人的臉,葦嫂卻聽見了熟悉的聲音。她爽朗地發(fā)出笑聲。
水面在腳板下起伏,腳板癢癢的。葦嫂想,根須正在腳下長出來。
“我愛您,”老玉說,“整整愛了一輩子……”
“我也是……為什么我看不清您?啊!”葦嫂又在顫抖。
“我們中了文學女王的魔法。葦嫂啊,我要搬出閣樓,搬進您的青磚瓦屋。從此我們便一塊讀文學書?!?/p>
“但我倆每天仍要到閣樓上去,那里有文學的風向標。”
屏幕黑了。兩人在黑暗中輕輕地撫摸著對方。葦嫂聽見凌在什么地方笑。
“凌!凌……”她含淚喊道。
“我在小左這里……我們……我們快要找到……”
凌的聲音是從房間外面的風中隱約傳來的。
“老玉,我倆在哪里?”葦嫂問。
“葦嫂,我們在信息的河流中。葦嫂,您是最棒的,我多么愛您?!?/p>
“這信息員的工作令我變得狂熱了。這是一個將文學和生活融成一體的工作。戴姨和我的朋友們給了我這個美妙的機會?!?/p>
這對情侶在河面上徘徊,他倆穩(wěn)健的步伐令他們自己暗暗吃驚。老玉告訴葦嫂說,這棟房屋的上面也有閣樓和天橋,他問葦嫂愿不愿意同他上閣樓,然后從天橋上走回飛縣去。葦嫂回答說,她愿意同他走遍天涯海角?!斑@上面真的有天橋?”她迷惑地問老玉。老玉回答她說,許多普通的樓房上面都有閣樓和天橋,尤其在夜里是這樣,他本人就是屬于夜晚的。
被老玉牽著手,葦嫂感到自己從一個狹窄的通道上到了閣樓,閣樓的木門“吱呀”一聲朝外敞開了,他倆走向吊橋。那吊橋浮在油縣的點點燈火之上,葦嫂走在吊橋上,覺得自己腳步很有定準,心中很有把握。他倆就這樣手牽手地前行。葦嫂感嘆道:“卻原來天橋是起這個作用的啊!”她又聽到凌在附近的黑暗中說話,凌和小左在一塊朗讀一些聽不清的句子,看來他倆找到了那本書。葦嫂告訴老玉關于凌和小左尋找理想之書的事,她感到老玉的手在發(fā)抖。
“我從未奢望過這樣的幸福!”他大聲說。他的聲音在空中發(fā)出回響,就仿佛是某種誓言一樣。
“老玉啊老玉,您怎么出現(xiàn)得這么晚?”葦嫂的聲音有點哽咽。
“可是這難道不圓滿?”
“圓滿!圓滿!一切都來得正當其時!這就是文學的奧妙?!?/p>
“讓我們快快回到您的家里,將《無盡的愛》那本書的結(jié)尾一起讀完?!?/p>
“那個結(jié)尾……那個結(jié)尾就是開端?!比斏┬α似饋?,“看來您待在閣樓里,是為了夜晚的奇跡出現(xiàn)……我一見到您就愛上您了,但我當時沒有意識到我的愛。您聽,男女二重唱,他倆多么熱烈……”
后來那些燈火完全黑了,他們踩在飛縣堅實的土地上,前方隱隱約約地顯露出縣城的輪廓。他們遇見了一位小販。
“這么晚了,您還在賣東西嗎?”老玉問他。
“我的貨物全賣完了,我在等待那個諾言實現(xiàn)?!?/p>
“祝您好運!”
他倆聽到了樂器店老板拉出的悠揚的二胡曲子。
責任編輯 丁東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