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 路易斯·厄德里克/著 醒木/譯
1839年,在一個孤立的歐及布威族鄉(xiāng)村貿(mào)易港口外,眀克不斷地制造各種喧嘩。她想得到麥金農(nóng)所擁有的:交易者的牛奶——未經(jīng)加工的蒸餾酒混合物、朗姆酒、紅辣椒和煙草。她以尖叫和大喊的方式才獲取到了一小桶。這些叫喊聲讓麥金農(nóng)感到神經(jīng)衰弱,但無法讓眀克就此沉默。眀克來自一個很有權(quán)威的家庭。她曾是一位富有的皮草供應(yīng)商的漂亮女兒。也曾是麥?zhǔn)矂P格漂亮的妻子,直到他毀掉她的面孔、刺死她的弟弟。在這個港口上,麥金農(nóng)的助手,沃夫瑞德·羅伯茨,他把頭埋在狐貍毛皮中,不想聽到這些聲音,干枯的手托著他的下巴。另一只手優(yōu)雅地書寫著,已經(jīng)在書上記錄了三個條目。在叢林中,總是擔(dān)心紙張會用完。
沃夫瑞德離開了他在樸次茅斯,新罕布什爾州的家,因為他是四個兄弟中最小的一個,在經(jīng)營家庭面包店的家里沒有他的臥室。他的母親是一個學(xué)校教師的女兒,負責(zé)他的教育。他僅有十七歲,很想念母親,想念他的書本。他被送來做麥金農(nóng)的助手時只帶了兩本書——口袋字典和色諾芬的《長征記》,這是他祖父的書,他母親不知道其中包含有淫褻描述。
雖然頭上被狐貍毛皮包圍著,周圍喋喋不休的聲音依然很聒噪。他試圖清理壁爐周圍,扔出一堆廢料給小狗。當(dāng)他走回里面時,一片嘈雜。眀克和她的女兒在和狗打斗,異常聒噪。
不要去那里,麥金農(nóng)喊道,如果殺了那只狗,吃掉它,就不會有這么多麻煩了。
母女最終贏得了這場斗爭的勝利,但是噪音已持續(xù)到深夜。
日出之前,眀克又開始了她的叫喊。她那異常尖銳的聲音在清晨尤其刺耳。這些男人們眼睛刺痛,身心疲憊。麥金農(nóng)路過時會踢她一腳,或者踢她們母女其中一個。那個下午,她的聲音嘶啞了,這只會讓人聽起來更加刺耳。沃夫瑞德感覺到其中有些變化,但他不是很能理解她們的語言。
那個老女人想把她的女兒賣給我,麥金農(nóng)說道。
眀克的聲音令人生厭,充滿污穢,描述著她女兒可以做的事情,而這些的交換條件僅僅是麥金農(nóng)把他的牛奶生意移交給她。她關(guān)上門,用盡全身力氣,以她尖銳的聲音傳達她的指令。如果麥金農(nóng)有要求的話,沃夫瑞德的工作就會增加抓魚和清洗魚的次數(shù)。他在結(jié)冰的湖面上留了一個洞,鉆下去抓魚,在經(jīng)過眀克時裝作沒有看見她。他雖然沒有看到整個過程,但心里明白發(fā)生了什么事情。他回來時眀克已經(jīng)走了,把她的女兒留在這個港口。她蜷縮在毛毯下面,腦袋低垂,紋絲不動,像個死人。
我沒法再忍受了,麥金農(nóng)說。
沃夫瑞德注視著這個蜷縮在一起的女孩。作為生意人,麥金農(nóng)算是比較誠實的。公正點說,對于一個商人,沒有流露出任何道德敗壞的跡象——向印第安人出售朗姆酒是違法的。沃夫瑞德不能想象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所以他又出去捕魚了。當(dāng)他再次帶著一條鮭魚回來時,他明白了一切。麥金農(nóng)決定做一個救世主,他從眀克那里拯救了這個女孩,或者說改變了其奴隸的命運。沃夫瑞德弄碎了一些蠟燭并在旁邊生起一團小火。他烤了條魚,麥金農(nóng)就著上周留下的一塊干面包吃完了。他準(zhǔn)備第二天再烤面包。當(dāng)他回到船艙時,女孩還是紋絲未動,保持著之前的姿勢,這意味著麥金農(nóng)沒有碰過她。
沃夫瑞德把一盤面包和魚放到她可以夠到的骯臟的地板上。她狼吞虎咽吃完后,氣喘吁吁。他在她旁邊放了一大杯水,她一口氣喝完。在喝水的過程中,她的喉嚨發(fā)出咯咯聲響,像個嬰兒。
吃過飯后,麥金農(nóng)爬上板條制作的鋪著熊皮的床,這是他喝著小酒睡覺的地方。沃夫瑞德清理了船艙,熱了一壺水放在女孩旁邊。他弄濕抹布輕擦她的臉。當(dāng)他拭去她臉上的污垢時,發(fā)現(xiàn)了她非常精致的五官,一個接著一個。她的嘴唇小巧而飽滿;她的眼睛甜蜜而令人流連忘返;她的眉毛完美地光彩熠熠。他看著她的臉像是發(fā)現(xiàn)了新大陸。她如此美麗,麥金農(nóng)知道嗎?
楚楚可人!沃夫瑞德低聲說道。他知道這個詞語是形容她的相貌的。
他小心翼翼抵達船艙的角落,帶著混合好的泥土。他托起她的下巴,把泥土重新抹在她的臉上,滑過她迷人的眉毛、完美對稱的眼睛和鼻子、有著動人曲線的嘴唇。
麥金農(nóng)用她的語言對她說話,她藏起她泥濘的臉。
我現(xiàn)在能做的只是問她的名字,說著生氣地甩出他的手。她拒絕告訴我她的名字。羅伯茨,給她安排點事情做,我不能忍受她一直蜷縮在角落里。
沃夫瑞德讓她幫自己砍柴,她的一舉一動展現(xiàn)著優(yōu)美的四肢。他給她演示如何烘烤面包,但火焰照亮了她的臉龐,融化了部分泥巴。他重新又涂上泥巴。麥金農(nóng)出去后,他努力教她書寫。她很容易就掌握了字母。書寫又展露出她那雙奪人眼球的纖纖玉手。最后,她想明白了,她計劃通過出售皮草把自己從麥金農(nóng)贖回。他沒有花多少錢買下她,所以,她認為用不了多長時間,她就可以贖回自己。
這段時間,她明確知道為什么沃夫瑞德在她的臉上抹上泥巴。她就懶散的扮著各種鬼臉,弄亂她的頭發(fā),涂抹掉她精致的五官。
她每天都會從一些書信中學(xué)習(xí)到短語、句子,然后把它們應(yīng)用到自己的話語中。對于一個野蠻人來說,她是聰明的。沃夫瑞德想,過不了多久,她就會取代自己的工作。啊哈,除了自己,沒有人會取笑他。
在綿綿不斷的大雪天氣里,眀克的女兒一直在沉思。我得生一團自己的火,因為這個骯臟的吝嗇鬼不讓我靠近他的火爐。這樣我就可以抓我衣服和毯子上的虱子。但如果他又做那些骯臟的事情,他的虱子又會爬到我身上。
另外一個年輕人,他雖然善良,但是無能為力。他不明白這個狡詐的老男人在做什么。她的掙扎似乎給了這條垂涎之狗更多的力量,他準(zhǔn)確知道如何按住她,使她無力反抗。
小鳥是靜寂的。她已經(jīng)用雪把自己身體擦成了紅色。她褪去一切,赤裸著躺在雪地里,呼喚著死神。她努力控制自己的身體不要動,但寒冷讓她強烈的顫抖。另一個世界的一個人走過來,開始是暗淡的藍色,沒有形狀。他照顧她,給她穿上衣服,梳妝打扮,趕走身上的虱子,用一個新的毛毯裹著她,說道:再發(fā)生這種事時,請召喚我,你應(yīng)該活下去。
沃夫瑞德砍到了一塊被黃鼠狼啃掉的駝鹿。他帶回船艙,放到堆滿雪的鍋里,生火煮沸了水。他從女孩那里學(xué)到如何獲得紅金漿果,雖然在冬天有一點點枯萎,添加到肉里會有一點點臭味,但吃起來美味可口。她還教會了他如何使用沼澤葉子泡茶。教他認識了巖石苔蘚,可以食用但沒什么味道。很快半天時間就過去了。
麥?zhǔn)矂P格,女孩的父親,走了進來。他很瘦,看起來有些嚇人,有兩顆發(fā)光的假牙。他瞥了一眼女孩,就四處張望。他用皮草換了些朗姆酒和槍支。麥金農(nóng)讓他遠離了交易點再喝醉。他殺死女孩舅舅的那天,麥?zhǔn)矂P格還刺傷了現(xiàn)場的所有人。他切掉了眀克的鼻子和耳朵。現(xiàn)在他又想索要女孩,買回她,但是麥金農(nóng)不會收回任何槍支。
麥?zhǔn)矂P格離開后,麥金農(nóng)和沃夫瑞德各小便了一次,拖進來一些木頭,鎖住了里面的百葉窗,藏起他們的槍支。大概一周后,他們聽說他殺死了眀克。女孩低頭抽泣。
沃夫瑞德是一個有著他自己都不知道的巨大價值的店員。他烹飪技術(shù)極好,甚至可以不用任何材料而做出面包。他帶著他父親的酵母穿過北美來到這里,他一直在尋找新的食材。他用完了麥金農(nóng)帶回來用來交易的研磨粉——印第安人還沒有嘗到它的味道。沃夫瑞德把這些野生的大米鋪在地面上碾成粉狀,然后添加到已有的食材中。去年夏天,他將黏土堆起來并掏空,制作了一個地面烤爐——他每周烤面包的地方。當(dāng)面包變成褐色時,麥金農(nóng)就走出來。面包的香味吸引著他,在這個冬天的黑夜里,他打開了一桶酒。他有六桶酒,現(xiàn)在剩五桶了。在無數(shù)次的搬遷中,麥金農(nóng)一直帶著這些好酒。通常情況下,他和交易者一起分享朗姆酒,這些酒是船夫帶來賣給印第安人的?,F(xiàn)在他和沃夫瑞德坐在兩個樹樁上一起喝酒,圍著溫暖的烤爐,火花跳躍。
在這溫暖的爐火外,雪聲飛揚,星星閃耀在永恒的天空。女孩坐在他們中間,沒有喝酒。她想著她繁重的心事。透過火光,兩個男人時不時看一眼女孩。她骯臟的臉被原始的金光重刷干凈。當(dāng)酒已下肚,面包烤熟。他們虔誠地取下面包,放在外套里面。女孩打開毛毯從沃夫瑞德手里接過一條面包。他遞給她時,意識到她的衣服滑落到中間。他盯著她的眼睛,她的眼睛轉(zhuǎn)向麥金農(nóng)。接著,她埋下了她的頭,用胳膊肘裹著衣服,吃了一小口面包。
在里面,他們坐在小樹樁上,圍著一個大樹樁,一起吃著東西。小屋建造在一個大樹樁周圍,所以,這個大樹樁可以當(dāng)桌子來使用。
沃夫瑞德盯著麥金農(nóng),交易者最后說了句,什么?
麥金農(nóng)肚皮鼓起、皮膚松弛,一雙螃蟹一樣的腿,雜亂的胡須,貪婪的紅眼睛,干枯稀疏的紅頭發(fā),蠕蟲般的嘴唇,漆黑的牙齒,呼吸聲能把人吵醒,鼻涕順著鼻毛流下,玷污了沃夫瑞德用墨水寫下的工整的數(shù)字。麥金農(nóng)還是一個神槍手,與他的鐵錘同生共死。沃夫瑞德曾經(jīng)看見他使用它打死麥?zhǔn)矂P格的一個幫手。他是很危險的。沃夫瑞德咀嚼著、凝視著,涌出一股強烈的感情。人生中的第一次,沃夫瑞德看到了他有能力做到的事情。
沃夫瑞德給這些選項排序:他們可以逃跑,但是麥金農(nóng)不僅僅會自己追擊他們,還會付給麥?zhǔn)矂P格一些錢,讓他先抓到他們;他們可以一直黏在一起,以便沃夫瑞德可以照管她,但這會讓麥金農(nóng)知道一切,沒有任何驚喜。色諾芬清醒地躺了一夜,一直在問自己一個問題:我在等什么年齡才實現(xiàn)自我價值?沃夫瑞德也在思考這個問題。當(dāng)然,他們必須殺掉麥金農(nóng)。這是沃夫瑞德真正思考的第一件事情。為了能感覺好一點,他檢查了所有選項。
該怎么做?
槍擊比較過時,而且顯得不正義。用斧頭砍死他?或者刀子?或者巖石?或者用繩子把他捆綁起來埋在大雪下面?這些都是有風(fēng)險的。正如他在黑暗中想象的每個場景,沃夫瑞德記得他怎樣帶著她走進樹林。她知道在樹林里能吃的每一樣食物,不能吃的每一樣食物以及哪些是毒藥。
第二天與她獨處時,他發(fā)現(xiàn)她在縫自己的衣服。他指向衣服,指向麥金農(nóng)的方向,撿起一些東西并烹調(diào)好,麥金農(nóng)吃完后,捧著肚子,慢慢倒下,如同死去。她看到后捂著嘴偷笑。他暗示她這不是一個笑話,她在空中洗她的雙手,咬著她的雙唇,匆匆掃了一眼周圍,感覺到即使是微小的松針也知道了他們的計劃。她給他打暗號,讓他跟隨自己離開。
她在樹林里尋找,直到她發(fā)現(xiàn)了一排橡樹。接著,她在手上蓋上一層布,伸進一個腐爛的樹樁旁邊的雪堆中。從雪堆下面,她拉出一串深灰色的東西,以前可能是蘑菇。
那天晚上,沃夫瑞德用六只鵪鶉的胸脯肉、三只兔子肉、野生洋蔥、一只干癟的藍色土豆和女孩提供的東西燉了一鍋高鹽濃湯。他打開一桶好酒,確保麥金農(nóng)吃之前喝掉半桶酒。燉湯好像對他不起作用。他們各自回到自己的角落,麥金農(nóng)同樣喝酒入睡,直到火光熄滅。
當(dāng)天夜里,他的痛苦聲、尖叫聲吵醒了他們。沃夫瑞德點亮了一盞燈。麥金農(nóng)的整個頭已經(jīng)變成紫色,異常腫脹。他的眼睛消失在這個膨脹的一團肉球中。他的舌頭,像一條斑駁的魚,從他的嘴巴里面凸出。他看起來想要把自己從他的身體里面扔出來。他激烈地把自己投向墻壁,扔進壁爐,扔向皮毛和毛毯堆,把槍拔出它們的木制掛鉤。彈藥、絲帶、玳瑁紛紛從架子上掉落。他的腹部從背心中凸顯出來,又圓又硬,像一塊石頭。他的手腳腫脹的像一個氣球。沃夫瑞德從未見過的如此恐怖的景象,但這些已經(jīng)存在他的記憶中,沒有什么可以擾亂這種景象。女孩看到此景很是開心,但她沒有笑出來。
不想看到這種纏繞著麥金農(nóng)全身的死亡前的痛苦,沃夫瑞德準(zhǔn)備離開他。他抓起雪鞋和兩個包裹,笨拙地離開。他在包裹里面裝了兩個消防鋼、彈藥,還有提前做好的薄餅。他把兩個毯子折疊好,另外一個剪開裹腿,裝備好后,和女孩一人帶了四把刀。他帶了兩把槍、填充物,還有一大瓶火藥。帶上鹽、煙草、麥金農(nóng)珍貴的咖啡,還有剩下的一小桶酒。他沒有帶過多的錢幣,雖然他知道這些都是怎么得來的。
麥金農(nóng)張開戴著手套的雙手摩擦著衣服和要爆炸的身體。沃夫瑞德和女孩悄聲離開時,能聽到他和毒藥斗爭的聲音,他的呼吸中帶著響亮的喘息聲。他甚至很難把空氣通過鼓起的舌頭吸進腫脹發(fā)紫的頭部。他費很大力氣卻無力呼喚他們,我的孩子,你們?yōu)槭裁匆x開我?
從門的另一邊,他們聽到他的腿錘擊著地板;他們能聽到他那雙肥膩的雙手拍打著空空的木桶找水喝。
雪鞋踩著木頭燃燒的灰燼,沃夫瑞德和女孩向南方前行。他們很容易找到方向。沃夫瑞德的故事決定他們要向格蘭德尋求幫助。他們離開那個有著大量物資地躺著生病的麥金農(nóng)的小屋。如果他們迷失了方向,或者偏離了南方,就沒有人有機會知道麥金農(nóng)是誰,更不會有人去關(guān)心他的存在。所以他們長途跋涉,利用好時間,在晚上露營。女孩用她的臉和手測試氣流,然后指導(dǎo)沃夫瑞德在哪里建帳篷,如何建造,如何在雪地里尋找干木材,如何在樹上折下壞死的樹枝,如何搭建火堆才能整夜都不熄滅,熱氣都朝著他們。他們睡得很安靜,卷在各自的毯子中,清晨在冬季山雀的嬉鬧聲中醒來。
女孩調(diào)整了火,吃過飯,繼續(xù)向南趕路,突然聽到身后傳來麥金農(nóng)可怕的喘氣聲。他們聽見他跌跌撞撞朝他們走來,以及折斷樹枝的聲音,喊著他們,等等,我的孩子們,等等,不要拋棄我!
他們充滿恐懼地前行。不一會兒,一只狗跑到了他們跟前,這是交易港口一只可憐的雜狗。它跟在他們身后,在雪地里賣力地跑著。一開始他們認為這是麥金農(nóng)放出來找他們的,但女孩停下來認真觀察這只狗,它好像是在哭訴。她點點頭,指出穿過一片樹林,通向結(jié)冰河流的一條路,那邊可以前行更快一些。在冰上,他們以夢一樣的速度滑行。女孩從她的口袋里拿出一塊薄餅給狗,那天夜里,她在他們露營的周圍布滿了圈套。她搭建好火堆和斜坡,以便可以順利通過兩棵樹之間狹窄的必經(jīng)之路。她在這里也布置了一個圈套。它足夠大,可以套住人頭,即便是異常腫脹的也可以。他們吃完飯,喂了狗,睡覺時把刀放在手邊,包裹和雪鞋也在跟前。
天快亮?xí)r,火堆也該添柴了,沃夫瑞德醒來了。他聽見麥金農(nóng)急促的呼吸聲已經(jīng)逼近他們,狗也開始叫起來。女孩醒來后示意沃夫瑞德系緊鞋子,收拾好包裹和毯子。依稀有光線時,沃夫瑞德看到為麥金農(nóng)布置的圈套被拉緊了,交織在一起。狗小心翼翼地撕開圈套里面的一團東西。女孩向沃夫瑞德演示如何爬過斜坡到另一邊,使他明白他應(yīng)該檢查下她布置的圈套,獲取他們能套出的任何東西,別忘記補充體力,為他們的下一次露營準(zhǔn)備。
麥金農(nóng)的呼吸聲在火堆周圍空地上回響著。沃夫瑞德離開后,他看見女孩準(zhǔn)備了一個用松木樹枝和樺木樹皮制作的手杖。他看見她一次又一次地用它刺向空中。那里充滿了痛苦的沉悶聲響。沃夫瑞德如此害怕以至于他開始尋找所有圈套,不得不砍掉剛抓到的一只凍死的兔子。最終,女孩帶著狗和他一起沿著河冰又滑回之前的地方。在他們身后,傳來怪異的聲音。令沃夫瑞德放松的是,女孩笑著看向前方,淡定,充滿自信,雖然她還只是個孩子。
沃夫瑞德讓女孩告訴他她的名字。他通過說話問她,通過比畫問她,但她不會說話。每次他們停下來的時候,他都要問她。但盡管她笑著看著他,也非常理解他想要的,但她不能回答,只是看著遠方。
第二天早晨,在他們沉睡之后,她跪下來吹火苗,讓它起死回生。突然,她凝視樹林。她向前翹起下巴,向后扎起頭發(fā),瞇著眼睛。沃夫瑞德跟隨著她,向她凝視的方向看去。麥金農(nóng)的頭,在雪地上賣力的滾動著,他的頭發(fā)著火了,火苗歡快地跳躍著。有時它撞向了樹,開始嗚咽;有時它隨著舌頭、木樁一樣的脖子或者滑稽的耳朵向前延伸;有時它快速向前移動幾步,然后很安靜,為它的尷尬憂傷的哭泣著,這是一個痛苦的過程。
戰(zhàn)斗、智取、燃燒,甚至在他們身后留下一些食物給他吃,以減慢他的速度,便于女孩、沃夫瑞德和狗前行。他們穿破了雪鞋,女孩修理好它們。它們的鹿皮鞋穿破了,女孩用兔子的皮毛分層鋪在里面縫好。每次當(dāng)他們想要休息時,這只頭就出現(xiàn)了,在黑夜中放聲痛哭,在黎明時分燃燒。他們一直前行,最后,直到他們饑寒交迫,他們放棄了。
樹皮小茅屋花了幾乎一整天時間才建好。他們準(zhǔn)備睡覺時,沃夫瑞德在火上加了根木頭,木頭像是受到撞擊一樣掉下去。這個簡單的動作讓他迷亂。他的力量從體內(nèi)涌出,傳遞到手指頭,直到火上。火迅速從他的視線中下沉,仿佛有一個看不見的懸崖。他開始顫抖,變得僵硬,然后沿著黑色墻壁下沉。他被困在一個有多面墻的寺院中。整個晚上,他都在狹窄的通道上尋找路,沿著沒有門的墻。他沿著墻角匍匐前行,無法站立,即使在夢里。當(dāng)他在第一道曙光中睜開眼睛時,他看見屋頂快速旋轉(zhuǎn),眩暈令他感到有些惡心。他一整天都不敢睜開他的眼睛,盡量躺在那里一動不動,只是在喝女孩從折疊的樹皮中擠出的一點水時,才抬起他的頭。
他告訴她把他留在那里,不用管他。她假裝聽不懂。
一整天,她都在照料他,找木頭,熬肉湯,使他保持溫暖。那天夜里,狗朝著門瘋狂的嘶叫,沃夫瑞德快速睜開一只眼睛,看到了不可復(fù)制的一幕:女孩在火焰上把斧頭有刀刃的一面烤的發(fā)紅,緊握著包著碎布的手柄。他感覺到她悄悄滑出房間,接著傳來巨大的咆哮聲、詛咒聲、尖叫聲、絕望的呻吟聲,以及撞擊聲,好像是樹被砍倒的聲音。這些聲音持續(xù)了一整夜。第一道曙光出來時,他意識到她已經(jīng)爬回來了。他感覺到了溫暖,以及她蜷縮著躺在他背后的溫度,聞到了狗毛燒焦的味道,或許是她的頭發(fā)。這一天的大部分時間,她都醒著,他聽到她在溫暖的房間里給鼓調(diào)音。他很驚奇,用印第安語調(diào)問她,怎么得到的這面鼓?
它飛到我身邊的,她告訴他,這面鼓屬于我的母親。有了這面鼓,她把人帶到生活中。
他一定是聽錯了,或者理解錯了。鼓是不能飛的。他沒有死。還是他已經(jīng)死了?他閉著的雙眼后面的世界是陌生的。從有著許多房間的黑色廟宇一步步走向錯亂復(fù)雜的空間。他無法從不斷變換的數(shù)學(xué)模型中完全放松。模型不斷建立,又不斷破壞。邊角分明的三角形連接在一起后又分崩離析,消失在無邊的幾何空間中。如果這就是死亡,那就是視覺疲憊。當(dāng)她開始擊鼓時,這些幾何運動才慢慢減弱。它們的運動消失在她那走調(diào)的、高昂的以及高低起伏的吟唱中。鼓聲糾正了他內(nèi)心的節(jié)奏,美好的畫面浮現(xiàn)在他的腦海里,他睡著了。
同樣,那天晚上,他聽到了外面彌漫著戰(zhàn)斗、痛苦以及絕望的聲音。同樣,當(dāng)?shù)谝坏朗锕獬霈F(xiàn)時,他感覺到她蜷縮在自己身后,聞到一股燒焦的狗毛味。同樣,當(dāng)她醒來時,她轉(zhuǎn)過去擊鼓。同樣的歌曲穿透他。他把他的手放在頭上。她剪開她的毛毯,給他制作了一個羊毛頭巾。那天晚上,他睜開眼睛,看見混亂的世界終止了。他開心的低語道,我回來了。我又回來了。
你應(yīng)該和我再走一段旅程,她說。她微笑著,開始唱歌。
她的歌聲使他感到平靜、放松,不再害怕。他們旅行到廣闊的空氣中。走過茂密的樹林,他們走得如此之快,寒冷無法追及他們。在他們下方,大火燃盡,有一個村莊,距離他們的小屋只有兩天的路程。她很滿意,轉(zhuǎn)過身,沃夫瑞德滑下去。沃夫瑞德無法移動一步,好像要完成半個世紀(jì)的體力活。
兩天之后,他們離開荒野,來到一個城鎮(zhèn)。歐及布威族木屋,一百座或者更多,沿著湖岸建造。在一條鋪滿雪的街道上,幾座木屋不規(guī)則地排列著。他們太像沃夫瑞德離開的東部的房子,有那么一瞬間,他完全以為他們已經(jīng)到達了大湖。他敲了最大一間房子的門。直到他用英語介紹他自己那一刻,回答他的婦女都還以為他是個白人。
她和她的丈夫,一個傳教士,把他倆帶到了一個溫暖的廚房。給他們提供了水和毛巾,讓他們洗漱,提供了沒有味道的白粥。準(zhǔn)許他們裹著自己的毯子睡在木材爐子旁邊的地板上。狗留在了門外,嗅了嗅傳教士的狗,跟著它來到畜棚,那里有兩只肥大的奶牛。第二天早晨,沃夫瑞德看著那張清洗干凈、精美漂亮的臉,認真地說,你能嫁給我嗎?
當(dāng)你長大的時候。他補充道。
她笑著點點頭。
又一次,他問她的名字。
她笑而不語,畫了一朵花。
傳教士曾經(jīng)送一些歐及布威族年輕人去長老寄宿學(xué)校,在密歇根,那里只有印度人,他邀請女孩去那里,如果她想受教育的話。她同意了。
在學(xué)校,她身邊的一切被帶走了。丟失母親的鼓好像同時失去了母親。晚上,她呼喚鼓再次回到她的身邊。但沒有收到答復(fù)。她很快學(xué)會了如何入睡。或者讓她可惡的一部分入睡,她想著。但那是整個她自己,被叫作奧吉布瓦的她。她是錯覺。她是幻想。或者他們現(xiàn)在稱呼她的——印第安人。她說她自己的語言的時候,不說印地語。很難從她身上剝離出這部分,忽略她的存在。晚上,她像想象中那樣飛向天花板,沖破它一直向上飛。她在樹頂整理好她分散的各個部分。當(dāng)鐘聲停止時,她就可以找回所有。但鐘聲好像永遠不會停下來。因為有太多口鐘。她頭疼,因為鐘聲。我的思想都糾結(jié)在一起了,她用超乎尋常的聲音說道。但是,幾乎沒有時間去思考發(fā)生了什么。
其他孩子聞起來像老人。很快她也一樣。她的羊毛裙和緊身衣,以及羊毛內(nèi)衣讓她感到奇癢難忍。她雙腳疼痛,出汗的皮鞋中發(fā)出臭味。她雙手皴裂。她總是感到冷,但她已經(jīng)習(xí)慣了。食物經(jīng)常是咸豬肉和白菜,做的很難吃,宿舍充滿了惡臭味,如同強迫他們喝下的牛奶。但無論如何生的,腐爛的,或者奇怪的,她必須吃,后來也就習(xí)慣了。很難理解老師,或者說她在他們的語言中需要的,但她學(xué)會了。很多排的上下床鋪的哭聲讓她難以入睡,但很快,她哭泣、放屁,和其他人一樣,一起睡著。
她想念她的母親,即使眀克曾經(jīng)賣了她。她想念沃夫瑞德,留在她內(nèi)心的唯一一個人。她保留著他精心寫給她的信件。當(dāng)她虛弱或者疲憊時,就讀一遍。他稱呼她“花”令她感到不安。女孩不會命名為花的,因為花死的太快。女孩會命名為不死的事物——光的形式,云的形式,星星的形狀,那些像出現(xiàn)或者消失在地平線的島嶼。有時候?qū)W校就像一個夢,不是真的,她沉睡過去,希望醒來后會在另外一個世界。
她永遠不會習(xí)慣鐘聲,但她習(xí)慣了其他學(xué)生的來和去。他們死于麻疹、猩紅熱、流感、白喉、肺結(jié)核和其他沒有名字的疾病。她已經(jīng)習(xí)慣了她周圍每個人奄奄一息的狀態(tài)。有一次,她發(fā)燒了,她以為自己就要死了。但在夜里,她淡藍色的精靈來到她身旁,坐在床邊,輕聲跟她說話,告訴她,她會活下去。
沒有人喝醉酒。沒有人打她母親的臉和鼻子,毀壞她。沒有人拿刀子刺向舅舅,他抱住她的腳,鮮血從他的嘴里噴出來。當(dāng)其他孩子哭泣時,她想到了一件開心的事情——上學(xué)的路程變得險峻和遙遠。
遠的無法觸及。
路易絲·厄德里克(Louise Erdrich, 1954— ),出生于美國明尼蘇達州,父親是德裔美國人,母親是北美龜山原住民保護區(qū)的奧吉布瓦族人,雙親皆長年服務(wù)于部落居留地的印第安事務(wù)學(xué)校,外祖父曾任部落酋長。路易絲·厄德里克是美國當(dāng)代最多產(chǎn)、最重要、最有成就的作家之一,是美國印第安文藝復(fù)興運動第二次大潮的代表人物,曾先后獲納爾遜·阿爾格倫短篇小說獎、蘇·考夫曼獎、歐·亨利短篇小說獎、全國書評家協(xié)會獎、《洛杉磯時報》小說獎和司各特·奧臺爾歷史小說獎等文學(xué)大獎。代表作包括《愛藥》《踩影游戲》《鴿災(zāi)》等。2012年,她的第14部長篇小說《圓屋》獲得美國國家圖書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