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nèi)陸飛魚
祈一場雨洗澡
有人說,山民一生只洗兩次澡,一次是出生,一次是入棺。這種說法可能言過其實,一潭水就是全村的澡堂,春干夏熱全民赤條條地“撲通撲通”下餃子,沖得太猛內(nèi)褲掉了,出來就是一絲不掛的“肉人”。雞鴨鵝、牛羊狗只要不怕水都在里面鉆。上半身才冒出花苞形狀的女孩兒,熱了,也不怕羞,穿著背心往下沖。
一生只洗兩次澡,想到這句話的人,在世時要么這潭水沒有誕生?;蛘?,他正在祈雨隊伍里回憶兒時的情形,仰頭望天借著雨水來洗澡,也是洗。
天干,地裂。要祈雨,向天祈雨。
壩下稻田里的青蛙、蛤蟆哭著喊著熱死了,一潭水放到底,也救不了多少急,潭底下只剩腥潮黑泥漿,大水牛去里面翻抄、打滾找涼氣消暑,黑烏烏一身泥漿,出來又找不著臟水洗凈身。
快兩月不見星雨,地面禾草干枯可燃,地里莊稼葉片灰白,白天低頭扭脖成昏死狀,晨昏清涼,借著露水回復一下原形,正午見著毒日又頹靡。
一天接一天響晴無云,赤地蒸騰,門前樹下抽悶煙的老漢,往鞋幫子上敲著煙斗說,此地龍王可能不開心了,須能請人做法事,村長點頭同意。要祈雨了!
祈雨需要靈媒,需要做法事。做法事的人,能請亡魂,能召幽靈,扶乩占卜送儺不在話下,但是需要號召全民捐資邀請。樹蔭下咂完一斗煙的老漢德高望重,他說,老天不賞臉,也只能這樣了。
祈雨的吉日是翻老黃歷本掐指算來的。日子定好,一撥人去每家每戶湊份子錢,湊的錢夠請法師,夠買一頭豬、一頭牛、一只羊祭天為止;另一撥人在出山泉的水源地起工挖灶,拌沙灰、
抬石頭砌起了高高的法壇。
水源地,存有一片密不透風的老林子,幾棵樓房高的百年大樹在背陰處綠得活潑。樹下,男女老少們搞好了所有籌備工作,蹲著,站著,甩撲克,全等著領(lǐng)事的發(fā)話。
吉日。買好的牲畜用草繩牽到法壇前,系在一根嶄新的白木樁上。主事法師拖著殘腿姍姍來遲,不穿道袍,不穿黑衣,不揮舞桃木劍,也不需要拂塵,還是往日的樣子,只是發(fā)白的軍綠色解放鞋換成黑絨的土布鞋。
法師走上法壇,大家圍攏過去,他抬起右臂擺了一個手勢,四周肅靜,除了樹葉沙沙聲,鴉雀無聲??菁毜拇笫殖种駥嵞G的土碗,仰脖,閉眼,猛咕幾口包谷酒,喉嚨嘟噥嘴里念念有詞,念詞是什么下面的人無法聽清,周圍人憋著氣不敢出聲。
十分鐘左右,他又一個漂亮的手勢,給了木樁旁邊的青壯年們一個眼神,壯丁們就順手給拴著的大牲畜致命一刀,紅血旺噴涌,用裝了清水與鹽巴的大銅盆接住。畜生幾聲嘶吼,毛發(fā)悚動,四腳失靈垂死掙扎,不久就僵硬。
法壇上方有一棵蒼天大樹,被指定為山神樹。法師默誦完,燒了香水、黃表紙祭拜,壯年們又扛了現(xiàn)宰的牲畜過去敬獻。又一個指令發(fā)出,每戶人家排好隊,逐一過去樹下叩拜謝禮。
老天收到禱告要靈驗了?好像一眨眼功夫,晴朗天空不知從哪兒漂來了幾片薄云,懸浮在水源地上空一動不動。熱,還是熱,偶有涼風穿過林子,拍打著樹葉嘩嘩響,涼意迎面襲來。
大家圍著法壇四周生火、起灶,切祈雨祭祀牲畜的鮮肉,現(xiàn)炒現(xiàn)吃,現(xiàn)場報銷了一部分,在場每個人都有份,小孩子抹著油嘴圍著火堆唱跳。主事法師吃得最少,喝酒卻最痛快,有人舉碗敬過去,就仰脖倒下去,一碗接一碗。
剩余祭祀用鮮肉,按人頭每家每戶分發(fā),出遠門的、生病臥床的,人人有份,老弱病殘皆不能錯過。
近晚時分,日頭昏黃柔和,火燒云像棉花糖一樣堆積不散。一股腥濕的水汽竄到鼻根前,站在高處汗衫涼颼颼的,山的那一邊似乎堆著無數(shù)海浪。隱隱覺得,一場大雨要來了。
悶久了,熱昏了,好不容易等來一次天然洗澡水,光著身子的男人抱著光著身子的孩子,沖到雨霧里面朝蒼天洗頭、洗臉,哇哇哇地喊叫,蹦蹦跳跳,愜意極了。
女人們拿了鍋碗瓢盆各種器皿在院落里接水,趕緊縮回門窗后面觀望,聽見外面叮當叮當雨滴濺起來的交響曲,心想這場雨要是能灌滿塘子,填滿了稻田,秋天莊稼不至于欠收。
大雨連著下了兩三天,地面都泥濘和水坑。天一放晴,女子們覺得自己沒在雨中洗澡,虧了,膽子大的姐妹們相約了跳進塘子里沖涼,清一清三四個月來堆積一身油煙和塵埃。
祭祀結(jié)束后的第一場雨,來無影去無蹤,只有在雨里洗澡的人們才記得了。
門前種花,門里春風
從頭一年十一月到第二年開春是旱季,天天見晴,無雨。泉水叮咚藏在深山老林,蛇一樣冬眠。針葉林和陰坡潮濕處的杜鵑叢,水庫邊菜地還是綠的,其他地方一律枯黃蕭瑟,秸稈和稻草堆像饅頭一樣起伏在荒野,遠遠看去和地平線、天空連在一起,一根火柴就可以制造一場熾熱的災難。
這個時節(jié)家中院落才是綠洲,每戶小孩都愛栽種紅花綠草,墻頭上、門口、柱子上一盆接一盆的植物,掛著的、擺著的還吐著細芽嫩葉,陽光下閃爍著紅紅藍藍的花朵。
花草多半栽在花盆里,花盆是用廢舊鐵皮桶、臉盆、口缸大小不一的器皿改造而成。小的栽爬藤類植物,掛在柱子上細溜溜的青藤就往屋檐上游龍走蛇。大的栽蘭花、天竺葵、太陽花、“厚臉皮”。這些花很好伺候,只要有適當?shù)乃?,偶爾松松土透透氣,雨季施點肥就活得很開朗。
冬天最冷的時段,地上起白霜,爬藤類熬不到來年,紛紛歪斜在柱子上,葉片曲卷奄奄一息。只有大花盆還郁郁蔥蔥,最醒目是天竺葵,根深葉茂與世無爭的逍遙樣子。蘭花也還好,比韭菜葉鮮綠的葉子,像爪子一樣從盆中心輻射四方,其間豎起一個莖桿,在醞釀明年的花朵。
最耐旱叫“厚臉皮”,也叫“打不死”,葉片肥肥厚厚的,掐指甲蓋一樣大小的一截枝干插進泥土就能活,耐寒,即便一個冬天不澆水,除了有些灰撲撲的生氣萎頓樣子,也不死去,一見水,沒幾天就綠得活靈活現(xiàn)。
曇花和“厚臉皮”種屬相近,花盆里幾個月不見水,寬厚的葉片已經(jīng)萎蔫,根須還頑強有力,給點水就綠油惹眼。曇花潔白燦爛,在盛夏夜悄悄露面,映月輝泛著剔透之美,第二天起來人還沒見到太陽,它就在暑氣里閉合了花朵。
種過一種叫甜葉菊的花草,摘一片葉子含在嘴里甜涼爽口,全村一家獨有,老老少少的村民絡繹不絕跑來參觀。那時不知叫什么名稱,就取名叫“糖花”。一小株甜葉菊沒幾片葉子,只給他們看,不讓觸碰,偶爾有老人光臨,才摘一片讓他嘗嘗。這棵“糖花”怎么死的沒印象了,只記得葉子含在嘴里的味道了。
還種過一種花,從鄰村人家偷偷采來,種下去就活了,紫色葉片像竹葉,比竹葉肥厚,紫色莖桿比天竺葵鮮嫩,一節(jié)節(jié)的,葉子和葉子之間就是莖桿的銜接處,花是細碎的星星點燈的粉白,如果有人來討,也是摘一枝莖桿,來人回去隨便插進土里就活了,種在花籃里一副嬌生慣養(yǎng)的樣子,很好看,聽人說叫紫竹梅。
墻頭披灑下來的花帶是太陽花,葉子像松針一樣纖細的花卉,細嫩的莖匍匐地面生長,小花朵有些像非洲菊,雨季來的時候,也是隨手埋入泥土就活了。
秋天來臨,它們在墻上瑟縮成一團,慢慢枯萎,須莖凋零,看著像完全消失了。來年雨水一到,土壤浸透濕氣,它又不急不躁地爬起來,原來根系一直未曾死去。
下午三四點,放學時刻,驕陽似火,人人有事兒做,主要有三件大事,喂牛羊,燒晚飯,最后一件大事是挑水澆花?;钏畞碜匀酆退畮欤诖暹?,一群還沒扁擔高的孩子,只能拎著小桶去提溜,或抱著瓶子、罐子大大小小的容器,撒著歡往水源地往返,來回十余趟,才能澆透一屋子的壇壇罐罐。
第二天一早太陽當空照,花兒對人笑,綠葉上還汪著水珠,心情特別好。
村莊離城遠,鮮有外人光臨,大家還是愛美,孩子們衣著破舊,都被母親們漿洗得干干凈凈,他們是另一種花朵。孩子們閑來就蹲在花盆邊,早晨看一看,傍晚看一看,有月亮的晚上,看花苞怎么在露水里打開。
密密匝匝的大盆小盆里所植的花草是怎么傳到了村莊,沒有人能仔細說清,也沒具體的線路圖,都是外出走親戚、辦事的人看見了好花,就要回了種子、莖桿兒、塊莖,小心翼翼種植,活過來,開花結(jié)子,就分給大家,不久就傳遍全村了。
妹妹種花,輕柔小心,各種花色、品種都想嘗試,有機會看到不一樣的花,就跟人討要,種進花盆看結(jié)果。學堂里正在教讀自然課本,講到植物標本,她就把修剪下來的葉子、花朵,壓成進新華字典里,等到直挺挺的陰干,就抽出來裝進塑料袋做成干花包,或貼在筆記本上,寫上花名和制作的年月日。
每家都養(yǎng)有耕牛、馬匹、騾子,雞、鴨、鵝,必須把花盆擺在這些家禽家畜夠不到的地方。不然大牲口饑渴時,抬頭一看,長舌一卷,一盆花連根帶葉就全部吞進它的嘴里,還會連帶著把花盆拖倒摔碎。雞鴨鵝翅膀一撲騰,竄到花盆上面,亂啄一氣,一會兒就滿地碎花碎葉,讓人傷心不已。
有一種花葉和莖都有濃烈氣味,大牲口和家禽都不喜歡,花盆掛在墻上、柱子上,比較安全。這種花,以前大家叫“四季花”,意為四季常青,四季常開的花卉。每家都有幾盆,村小學、村公所的簡易花臺里都是這種花卉。翻書本知道學名叫天竺葵,聯(lián)想起歷史上的樓蘭姑娘和天竺國的浩瀚沙漠,賞花澆花就一下子有了大漠邊關(guān)的異域色彩。
家在村口大道上人來人往,門檻兩邊土臺上種了茂密天竺葵,早出晚歸都有粉粉紅紅的花花朵朵,彌散著一股喜人之氣,路過之人都會忍不住側(cè)目探究。父母說了,花叢太深,估計會招蛇來躲藏,不安全,就割掉了。
愛種花的村民扛著鋤頭、吆著牛羊、背著籮筐出工干活,經(jīng)過這一道門,還忍不住打量,看看白地上有沒有長出新的天竺葵。
谷場露天電影
星清月朗,云絮如歌曲里的白蓮花一樣舒展。半個月亮躲到果林背后的山里,綠色的汽油小型發(fā)電機,突突地在操場邊的大桉樹下飛旋。白布大銀幕上,白襯衫和花裙子的純真男女,走過長長的階梯,亭臺軒榭荷葉亭亭,在臨湖的陰涼回廊深情凝望,在花園的薔薇叢里追逐,像鳥雀一樣嘰嘰喳喳地討論人生與理想。
八十年代的國產(chǎn)電影氤氳著一種失真的恍惚美,十六毫米的膠片磨損后投射出的風景,像寶麗來相機的畫質(zhì),成像樸素,有下雨一樣的一道道細細的劃痕和雀斑一樣的斑點,不甚清晰卻綺麗迷人,像剛剛出土的藻井、泛白的壯錦,能喚醒非常清晰的記憶力,油畫一樣美麗清冷。多年后懨懨欲睡的凌晨打開影碟機,會想起那年的夜間露天電影,村前的夜風黑幽幽地穿過耳邊。
鄉(xiāng)村小學巴掌大的泥巴操場,平時有漏氣的皮球,灰撲撲的書包,惹眼的紙飛機上青天,嗚嗚哇哇的歡呼和廝打聲,通常不會間斷。更多時候,這里是村民的打谷場,三四月間響晴天,攤開晾曬的小麥、菜籽、黃豆,黃燦燦,烏壓壓地攤開了一地,大人們掄圓胳膊勞動,孩子們在秸稈、麥麩之間穿行打游擊,頭上沾滿雪一樣的碎末。只要電影放映隊一來,馬上收拾打掃得一片空曠。
小型發(fā)電機點亮白熾燈和斑斕銀幕的夜晚,就像年夜飯一樣奢侈,所以每一頓都記得。電影放映隊魚貫進入黃昏的村莊,放牧的,耕地的,伐木的,都提前回家吃飯,燒水洗腳換衣,夜幕降臨之前拎著條凳、竹椅、甚至半截原木奔赴操場搶占有利位置,期待在即將降臨的愛情的聲音、槍炮的聲音、武打的聲音、革命的聲音里想象遼遠的山外世界。
無論寒暑露天電影的夜晚常有涼風殺過天空,繃在籃球架上的四方形大銀幕被扯成多邊形,鼓蕩蕩的像波浪一樣起伏,上面的人們就扭曲成細長細長的模樣,拿大刀的虬髯公的嘴貼到搖扇小白臉的額頭,綿綿青山浸到黃水里;循著風過的路徑,喇叭里聲波的傳播路線也迷幻起來,一會兒話音發(fā)虛,一會兒音樂震耳,忽遠忽近,單聲道變成了立體聲,飄渺得虛脫,下面觀眾笑得前仰后合。
風再大,穿插迂回在人們腳下,頭頂,也還是穿不過密集的人墻,父親們抱著一個個小蘿卜頭,時不時燒一支紙煙,母親們不停往嘴巴里填瓜子、炒豆。眼睛死死盯著銀幕的小蘿卜頭們有的提前睡去,口水流出嘴巴,有的嘰嘰喳喳地問大人們,銀幕上打打殺殺的紅男綠女誰是好人誰是壞人。
記憶不會騙人只會美化或淡化彼時的激動和失落。李秀明在《星光燦爛的夜晚》里純凈的大眼睛,穿過北方陰濕的霧氣出現(xiàn)在戰(zhàn)場,田野背景俄羅斯油畫一樣沉靜;《風塵呂四娘》揮著拂塵任性鞭打,白衣女俠在廟宇房檐之間飛遠飛去;《巴山夜雨》的客船穿過蒼郁的山峽,有人在山間岸上揮手。
露天電影多為免費放映,鄉(xiāng)里組織文化活動,有關(guān)部門請人來宣講文件都是放映由頭。村委會賣掉一棵枯死的老樹,收到一些上級的小獎勵,村干部就把錢拿出來請放映隊。父親曾經(jīng)是文書,藍色封皮的手工裝訂的賬本上一筆一筆地記著請電影放映隊的付款收支情況,并注明了放映片目。武打片、戰(zhàn)斗片高一些,三十元一場,生活片、譯制片低一些,二十到二十五元一場。
另一種免費放映來自于個人慶祝,某戶家境殷實的成年男子討媳婦,戶主就請放映隊來助興添彩,有些是親朋出錢幫著請來的,以后他們家有喜事,主家再回請?;槎Y來賓加上全村老少,觀影人數(shù)往往超出小操場能容納的限度,有些人就站在銀幕背后去看。曾在趁著去撒尿的空隙,多次好奇地站到銀幕背后查看究竟,除了畫面左右對調(diào),放內(nèi)容都一樣,跟照鏡子一樣。
放映過后的翌日清晨,操場鋪滿瓜子殼、糖紙、煙頭,踩上去沙沙有聲。上課之前大家忙著打掃衛(wèi)生,同時跑到場子中央安放放映機的位置,找尋一截截被丟棄的膠片,然后,拿起來對著天空仔細端詳,揮著拂塵的呂四娘,一派正義凜然,金鏢黃天霸就要背叛同門了,明姑娘還坐在江邊的長椅上,片山刑警拿著晾衣架當武器打擊歹徒。
這些在“長江”放映機上燒掉的膠片,被放映員剪掉了一截重新用透明膠帶接起來,多余部分就成垃圾順手丟下。孩子們搶著撿起來積攢在文具盒里,膠片像是奇幻的塑料片,有山有水有好人壞人,有動作,在陽光下看了又看,小孩們在課堂上激動得無法安靜下來。
膠片遮在眼前好比戴了一副綠色墨鏡,透過去,外面風景逐一過濾,開闊的操場松軟成面包一樣的形狀,上面堆滿金色的麥穗、玉米棒,黃黃綠綠卻毫不刺眼。心里卻猜不準下一場電影何時來臨。
大樹保姆
一個村莊就是一片幽謐的神祗,一棵大樹就是一個村莊的平安守護神。此地最老的大樹站立在東邊田野一隅的低矮山丘上,大樹腳下繞著幾塊田地,山丘形成了一個半島地形。秋收之后,莊稼被收割田野裸露,草木衰敗。這棵大樹顯得更加蒼勁挺拔,葉子拍打著葉子,鳥兒呼喚著鳥兒。
這是一棵樹齡在兩百年左右的古樹,幾代人都說不清具體年齡,只記得懂事起就這個模樣。平易近人的大樹,一把遮陰的巨傘,一個天然的宮殿,孩子們的保姆。小孩子見到樹就想爬,站在樹梢的最高處,想象飛鳥的形狀,揮著胳膊興奮地不想下來。
野地里放牧,累了,二三伙伴一起乘涼解悶,脫掉布鞋,卷起袖子,往上爬,騎在樹杈上,掏出撲克牌,噼噼啪啪甩上一下午,都不過癮。躺在寬厚平坦的手掌形的主桿上,迷迷糊糊入夢,時間消失不見了,大腦里醒著的精靈在和樹葉上沙沙的風聲說話。
大人下田插秧、打谷,沒時間帶孩子,解開身上的背帶,把孩子卸在樹底下,等于把孩子交給了保姆。才會爬的開襠褲嬰孩,爬來爬去跑不出樹根與樹蔭的范圍。也有久病不愈的老者,顫顫巍巍地拄著拐杖來樹下燒香祈禱,祈禱完畢,背靠大樹坐下,一個下午的自言自語只說給大樹聽。
這大樹,眼看很多光屁股的放牛小孩,一天天長高,從只有稻穗高,再到鋤把那么高,最后到黃牛那么高,然后和一起長大的女孩有說有笑,日子過得籮是籮,筐是筐,吹吹打打結(jié)婚生子,又生下一個光屁股小孩,繼續(xù)來大樹腳下放牧,在樹身上猴子一樣蕩來蕩去。
長輩講過的關(guān)于大樹的所有故事里,有一則充滿了空寂悲戚的美:一對夫妻膝下孩子太多,連年欠收,糧食不夠無法撫養(yǎng),借著進山伐木的機會準備丟掉最頑劣的那個小男孩。走到陰森的林地,父親告訴孩子說,我和你媽要去干活了,你在大樹下自己玩著,只要一直聽到斧子砍樹的聲音我們都在,別害怕,勞動結(jié)束就來接你回家。說完丟下一羊皮袋飲水,一點紅苕干糧,走了。
可憐的孩子蹲在樹下數(shù)螞蟻,躺在地上仰頭數(shù)上方的樹葉,眼看天要黑了,父母還沒來接他,心里慌張得緊,可是聽到不遠處咚咚咚斧子撞擊樹木的聲音,以為他們還在勞動,就繼續(xù)在樹下苦守。太陽下山,渾身又冷又餓,忍不住循聲跑過去,才發(fā)現(xiàn)原來斧子掛在樹上,風一吹就撞向大樹咚咚地響。
轉(zhuǎn)眼,兩三年過去了,夫妻倆開荒墾地,包谷、高粱、水稻、紅苕見縫插針,有空地的地方就種上各種莊稼,加上勤儉節(jié)約,縫縫補補,日子漸漸有了起色,茅屋換瓦屋,一堆兒女也不再忍饑受凍。夜里兩人被涼風驚醒,有時想起狠心丟下的那個小孩,總覺得對不起他。
一日,夫妻倆再度進山趕路,在路邊大樹下歇腳乘涼,樹冠上一群猴子扯著藤條飛來飛去,其中一個半人半猴的毛頭怪物直愣愣的看著他們。女人眼尖,看出是自己丟下的孩子,淚水漣漣,拉著男人,對著怪物招手,說孩子快跟我們回去吧,現(xiàn)在家里不愁吃穿,不會再餓肚子了。
眼前的怪物也落淚了。一邊擦淚,一邊給夫妻倆人作揖,卷著大舌頭含混不清地吐出幾句話“大家緣分已盡,從此天涯海角不再相識,養(yǎng)育之恩來世再報?!毙匆宦曔冢镒榆妶F紛紛降落,列隊給兩人鞠躬,再一聲唿哨,倏一下子潑猴們紛紛竄進森林,消失在綿密的原始森林。
這是奶奶少女時代就聽來的故事,怎么聽,都不像信口杜撰。傷感和驚恐,一半為嚇唬那些頑劣的孩子,一半為父母們的自私行為開脫。聽她講述這些真真假假的事情,只記得那棵大樹和樹下孤獨的孩子,被謊言傷害卻沒有成為一個復仇的猛獸,而在風餐露宿和野獸搏斗的日子,孩子一定把大樹當成了保姆,找不到回家的路就把樹蔭下的領(lǐng)地當成家園。
村莊的大樹還充當著“山神樹”的角色,清明祭祖,也要祭山神樹。游子外出打工,學子出山求學,都要去焚香叩首,求平安。求前程。夏天,雷雨天氣,風大雨急,很多人抄近道跑到大樹下避雨,他們說神樹有靈,保護善良人,雷神不會亂劈。也奇怪,村中沒發(fā)生過雷擊事件。也許在大樹眼中,膝下所有子民都是小孩,都要它一輩子保護到老。
樹上的孩子
離家的孩子是在樹上被人發(fā)現(xiàn)的,像一只考拉一樣蜷著睡熟了,雙手緊抱粗壯的樹干。孩子和父母吵架之后,慪氣不吃飯,抹著眼淚出去了。家人以為小孩子生氣三分鐘,一會兒就忘干凈了,肚子餓了自然回家,就沒去搭理,各自端著飯碗吃得香,還不忘給孩子留了一份飯菜。
家家戶戶的窗口傳來吃飯、洗碗、刷筷子、倒水的喧騰,擱在木桌上的飯菜快涼了,孩子還沒回來。村莊上空的裊娜炊煙已被晚風吹散,檐下的家燕也歸巢了,嫩黃小嘴兒家伙嘰嘰喳喳向父母要食物。父親急了,叫上孩子奶奶,孩子妹妹出去找尋,孩子媽媽系著圍裙在洗碗,暫時騰不出時間。
一家人四處分散,搜尋了孩子經(jīng)常玩耍的水庫、竹林,村小的泥巴操場,沒有一輛車子經(jīng)過的盤山公路,還不見蹤跡,悻悻然回來了,忙不得理一下被風吹亂的頭發(fā)、衣衫,父親有些惱,吸煙的姿勢很魯莽。從灶臺下來的母親有些焦躁,一家一家地去問孩子最親的伙伴,也沒消息。
妹妹最懂哥哥的心思,自己出門再去找熟路,在屋后長滿喇叭花,通往茅廁的路邊柏樹上發(fā)現(xiàn)了睡熟的哥哥。柏樹從軀干上去兩、三米就有側(cè)枝分支岔出來,彎曲成了一個搖籃狀,孩子就兜在搖籃底部,斜仰側(cè)臥都不會掉下來。
樹冠上密密匝匝的碎葉圍攏成了一團濃云,成為孩子隱身的保護色,從遠處看過來不能窺探到毫厘動靜。柏樹近旁互生了一些桃樹、梨樹,孩子啃了一些半熟不熟的毛桃,耷拉在柏樹上熬過饑餓的黃昏,適當填飽肚子,昏昏然睡欲來襲。
一開始,隱約聽見家人在不遠處呼喚自己的名字,心里竟生起一絲惡作劇似的快意,勉強撐開眼睛,透過樹葉能看到村道上吭哧吭哧踢踏起一片塵霧的父親正焦急地六神無主。心底報復式的得意更歡愉。精神一放松,睡意又來了,在暖融融的空氣里抱著樹干二度熟睡。
妹妹揚著頭在樹下輕輕地喚哥哥,還不愿意下來。望下去,她蘋果一樣的小臉龐,小辮子上黏穿過樹林時沾染的蛛網(wǎng),眉眼之間泛著發(fā)現(xiàn)新大陸的驚喜。這是男孩的秘密基地,每次猴子般上樹都是挑選無人經(jīng)過的僻靜時段。
這些無人時刻,孩子抖著腿,在上面抽著從父親口袋里摸來的香煙,翻小人書,撕了彩色的美術(shù)課本折紙飛機。他是樹上的國王,喃喃自語,搖頭晃腦,如果有人在不遠處偷窺,一定會發(fā)現(xiàn)一團團白煙從樹冠上冒起來,一絲絲碎紙會從樹上像花瓣一樣飄落。
沒人看見孤獨,沒人關(guān)注春風,孩子沉醉在自己的世界,不需要任何玩伴陪伴。
妹妹回家喊了爸爸,孩子還是被勸下來了。父親像施展魔法一樣,只說了一句“今晚鄰村放露天電影,片子好像是《大刀王五》,吃了飯我要跟你舅舅一起出去看?!敝淮艘痪?,孩子像聽到號令一般,伸腿從樹下跳下來比松鼠還輕快,臉上天氣已多云轉(zhuǎn)晴。
每個孩子都曾滯留在村邊的大樹上,青枝綠葉是他們最接近天空的地方;每一棵大樹都是孩子們劃定好公共或私人空間,當他們離開地表站在堅實的樹干上唱歌、跳舞、昏睡,他們就是小天使。像鳥一樣在樹上筑巢,運送玩具和零食,在每一片葉子后面竊竊私語。
孩子們在地面上彈彈珠、拍紙牌、舞刀弄槍,厭倦了游戲,抬頭看見藍天下的一團蒼綠,就循著樹干爬上去看究竟,呼啦啦的涼風吹著頭發(fā)、腳底,渾身一陣沁涼,找到各自的領(lǐng)地他們就會變成安靜的猴子。
不會爬樹的男孩子在村莊沒有地位,出門會被人疏遠,當成女孩看待。麻栗樹、松樹、錐栗樹、桉樹、柏樹,看到合適的大樹,就掏出小刀在身軀上劃下只有自己看得懂的記號,試著爬上去。
梨樹、石榴樹、桃樹、李子樹、柿子樹這些果樹最適宜隱藏,亮閃閃果實近在眼前,伸手就能擄下來塞嘴里,當一頓飽飯,吃飽了才有力氣站起身來,腦袋探出樹梢查看村莊的動靜。
沒有猴子的山中,一群群黃毛孩子就是猴群,嘰嘰喳喳地劃分領(lǐng)地,談判,結(jié)盟,破裂,干仗,重歸于好,不日又開戰(zhàn),發(fā)展到最后大樹就軍營,發(fā)動戰(zhàn)事的指揮所,游擊隊員的據(jù)點。大人們一年四季忙于下地耕種、采收,對孩子們這些事情渾然不覺。實際上,在大人們的孩童時代也玩過這樣的把戲,但是青春期一過,生活壓力扛在肩上,就很快忘記這些好玩的事情了。
又一次離家,孩子在梨樹上睡迷糊了,一翻身,輕飄飄地掉下來,樹下長滿蓬松的艾蒿,混雜著柔嫩的狗尾巴草、車前草,這些植被某種意義上已經(jīng)串聯(lián)成了毯子的厚度。孩子的肉身砸落在地也毫發(fā)無損。
而且就在孩子跌落到地上之前,出于本能,他順勢伸手抓了一下綴滿果實的枝椏。在他落地的那一瞬間,五六只紅的黃的以及紅黃相間的火把梨同時落地,全砸在他身上,額頭砸了一塊青斑也不覺得疼。他爬起來,抓起一只梨啃一嘴,抬頭望一望枝頭,又想爬上去了。
吐火的馬戲團
一身短打腰系紅布的勁裝男子,赤裸上身,邁著虎步,揚著頭,臉上撲了白粉,目光如電地巡視一番四圍的人群,然后大方地把脖頸擋在刑具上,臉色凝重髭須堅硬,似乎赴死的壯士。
旁邊一人,手里揮舞菜刀,唱戲一般吱吱呀呀地叫嚷,大肆宣稱他們的神藥傳自遠古,能救死扶傷,能從鬼門關(guān)把人小命搶回來。
人沸樹靜,場子上面巨傘一樣的大桉樹葉在嘩啦啦地被風扯動著冬日的寒意。緊張的人群亦步亦趨圍向院場中央,睜大眼眶,伸長脖子,潮水一般朝前涌。
持刀人面露不易察覺的喜色,一手叉腰,一手揮刀,踢踏著黑色布鞋,嗓門更加尖嘯。巡場一圈掂量著黑沉的菜刀給周圍的人群校驗,看過的人都啄米雞般點頭,向旁邊的人說是真刀,真刀呢。
幾乎所有人都來不及眨眼,舉手之間,生鐵鑄的菜刀,就已經(jīng)砍下去,深深陷在了伏在刑具上的那個人的后腦勺下方。持刀者手臂青筋暴起,豬肝臉色,猙獰如鐘馗,蹙緊蠶眉,念念有詞地嘟囔著什么口訣,搖頭晃腦,兩邊耳垂跟著搖晃。
刀下之人鮮紅如番茄汁的液體從脖梗淌下來,一股紅水下去,地上泥灰漸漸呈現(xiàn)出飽和的顏色,他扭曲的表情漸趨麻木,眼神茫然,凝固成深黑的空洞,看不出絲毫的痛苦。
在人們同情與恐怖的驚叫聲中,他抬起垂死掙扎的腦袋,露出一個苦瓜臉,向在朝大家求救,無人響應。接著,他詭異地一笑,一蓬亂發(fā)覆蓋的大腦袋又軟癱下去。
孩子嚇得趕緊抱著成年人們的大腿,躲到身后,只敢從兩腿之間的縫隙怯怯偷看。被夾在人與人森林里,快成一片扁平的物體,混雜臭屁、煙味、腳臭味,呼吸短促,嘴唇冰涼,踮起腳,也只能看到場中央的半張臉。
其時,只見菜刀落下去,人群隨之一陣驚訝的騷動,只見一顆后腦勺插著菜刀的人頭站起來,踉踉蹌蹌地繞著場子走。紅色液體滴滴答答從切口處下墜,顯然刀鋒已經(jīng)深嵌皮肉骨頭。
受傷者面色蒼白,即將暈倒,持刀者一把扶住他,不知從哪里摸出一只大葫蘆,猛吸一口,“嘩”地噴在創(chuàng)口處,又從兜里抓出一些白色粉末,敷在冒著紅色液體的地方。液體漸漸止住。
又是迅雷不及掩耳,菜刀被他伸手拔出來了。傷者齜著牙,打了一個顫,右手捂住后腦勺,縮回沿墻根一帶,那一塊破布圍成的后臺。
場地空出了幾分鐘的光景,有人沒耐心等待了。一聲铓鑼敲響,人們恢復平靜,收攏了手中正往嘴里丟的瓜子、豌豆、蠶豆、花生,敲鑼人插科打諢地介紹著他們走江湖所經(jīng)過的各省市地區(qū),說愿意買刀傷藥的鄉(xiāng)親,現(xiàn)在就掏錢出來抓藥,順勢用腳掃了一些泥土蓋住表演第一個節(jié)目時留下的疑似血跡。
有幾個粗手大腳,平時熱衷于自創(chuàng)醫(yī)學技術(shù)、發(fā)明打人拳法,練一些撲打踢騰的二愣子,喜滋滋地上前去買藥,其他人面無表情,眨巴著眼睛一動也不動。
第二個節(jié)目開始,從幕布后走出來的刀傷者,脖子上圍了一條紅布遮住傷口,挪騰著身姿活靈活現(xiàn)地嬉笑起來。他從口袋里掏出喂豬的糟糠,一把把往嘴里塞,到一定量,剛才的持刀者對著他的嘴巴點火,口中就噴火了,青煙冉冉,火星閃閃,傍晚的天幕下冷光四竄。
火滅,他五指并攏夸張地掏喉嚨,抽出一溜的紙帶,越掏越得勁,紙帶越掏越多,越長,紅色,黃色、綠色,宛如彩帶。站在擁擠的人群里,孩子們感覺快暈倒了,胸腔似一面夾墻,促狹,緊縮,悶堵,眼前一陣發(fā)黑,舌根有一股勁在拉扯,耳道里嗡嗡的萬只蜜蜂交響,手心不停地冒虛汗。
趁著還有一些清醒,使出吃奶的力氣扒開一條條大腿形成的森林,不要命地往外沖。轟的一下,擠出了人群,整個人摔倒在了場子外空曠的外圍,沒人有興趣轉(zhuǎn)過頭來看看趴在地上的孩子,灰頭土臉一副賊相。
大口吸著冷空氣,眼前的事物又漸次明艷起來。拖著虛脫的身子站起來,聽到身后一陣“哇”的驚叫,只見一只干癟的小猴射過人們頭頂,連竄帶爬地坐在了木制的場子邊上簡易的籃球架上,一會兒撓腮,一會兒蹺二郎腿,小眼睛賊精精地四下打量。主人飛過去一頂破草帽,它瀟灑地抓住,倒扣在頭上,搖著頭,嘲笑這些小兒科的把戲。
天說黑就黑,坐在全村制高點上的小猴,應該是最后一個看見當天夕陽落下去的家伙。
人潮散去,村長帶著馬戲班子的老大,扛著一只麻袋,挨家挨戶地收玉米,算是看戲的門票費。久旱逢甘霖一樣熬了多年才看到一場馬戲表演,大家倒也響應買票的呼吁。小猴子坐在班子的大木箱上,撥弄著一只拳頭大小的臟皮球,同時向施舍者打躬作揖。
表演結(jié)束,孩子往家趕,走過村莊隘口處孤獨的大樹下,那個脖子上曾經(jīng)插過菜刀的人,正對著東邊一匹烏青的清冷山脈吸煙。隔著峽谷,山其實很遠,夜色襲來,除了起伏的棱線,烏青的顏色,山那一邊什么都看不清。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握著煙,間或嘆著氣。
躡手躡腳地從男人身后繞過去,怕他回過頭,露出駭人的眼神,因此錯過了看一看他卸妝之后到底長成什么模樣。小跑回家,風一路追著撲過來,一陣接一陣的嗆鼻煙味在孩子身后驅(qū)之不散。
身上留著一道閃電
疤痕是時間留在身體上的一道閃電,早已沒有灼熱與痛感,只留下火焰曾經(jīng)過的路線,隨肉身顛簸流離從山野帶到都市,從野地跑進高屋大宇,它在時時提醒你作為一個人的原產(chǎn)地。
身上大大小小七八處疤痕,其中以雙腳膝蓋、右手肘子為最為明顯。不算光潔亦不算白皙的皮膚,因為疤痕的存在具備了一種可以回溯的歷史感。它們都光明正大地形成于七八歲的年齡段,掀開疤痕就能想起當日的時間、地點、人物、天氣。
每一道疤痕后面的事件,像結(jié)繩記事一樣標明著“我”這件物體的來源。沐浴或者更衣,在每一次的蓮蓬噴頭下、在穿衣鏡前面,脫掉裹住身體的織物,對鏡自視,它們就自然地呈現(xiàn)出來,好像對你說,嗨,哥們,趁現(xiàn)在風和日麗我們來談一談過去的事情,免得大家互相遺忘。
右腳膝蓋上的這位,以條狀或叫線條狀覆蓋在皮膚上,是拜一個大六、七歲的小霸王所賜。那一天,正值村莊準備放干水庫的儲水,讓男女老少自由捕撈里面生活了幾年的草魚、鯉魚、白鱗魚、大蝦、貝殼、水蟑螂。一團碧綠水草戀戀不舍地在還算清澈的水里擋住孩子們的步伐。
用棍子不停攪動身邊水域,長輩說,魚被攪暈了,水一渾,感覺缺氧就會往水皮面上冒出來。果然,像句號一樣大大小小的魚嘴出現(xiàn)你周遭,你抓到了一條短尾巴的小鬼。就在你伸長了胳臂,想朝著深水處攛掇時,身后一個黑影一把將你推倒,搶走了你即將到手的獵物。
跪倒水中的那一瞬間,來不及憋屈、郁悶、憤怒,“哇”地哭了出來,嘴里灌了一口泥水。哀嚎的一個更大理由是你的膝蓋撞到了水底死去螺螄的空殼上,一種被切開的疼痛擴散開來,顫巍著站起來,血液洇紅了身下一片水。
小霸王嚇壞了,趕緊掏出自己魚簍里最大一只,哄你別哭。興奮抑制了疼,你居然不哭了,又被水里一個個不斷往上浮起來的句號吸引。
踉蹌著爬到岸上陽光還猛烈,看清膝蓋浮腫成一個小山丘,傷口已不流血,被水浸泡成了白色的壞肉。根據(jù)大人們的以往教導,你隨手在路邊采了一些艾蒿葉子,吐一些口水在其間攤在手掌中,雙手合攏搓捏,將它們?nèi)酄€敷在傷口上,艾蒿的綠色汁液殺進創(chuàng)口的一陣鮮辣刺痛之后,慢慢不疼了。半年之后,一道觸目的傷疤明朗朗地形成了。
左腳膝蓋的這位,來自一次得意忘形的早晨。家中重新翻建廚房,和妹妹,妹妹的一個女伴,背著竹籃一起去山上撿拾干柴給母親煮飯待客。山路上盡是粗辣的砂石,你吹著口哨,告訴大家說,今天家里煮了好肉、好菜招待前來幫忙的鄉(xiāng)親。另外,還有一個好消息,村里今晚要放露天電影,電影隊昨天就到村了。
只顧說話不看路,一個趔趄,你一下子張著大嘴要咬向東邊紅色太陽的樣子,然后往前撲倒摔在路中央。最先著地的左腳,用膝蓋抵住了繼續(xù)往前滑的趨勢。褲子幾乎磨穿,疼痛撕心裂肺。咬著牙掀起褲子看究竟,膝蓋上一個圓形的傷口,已經(jīng)是一片模糊的濃血。這天晚上,面對露天大銀幕上的紅男綠女,你追我逐的打斗,你還是忘記了疼這回事。
右手食指根部斜線一樣的疤痕,來自于匕首的剁砍。夏末下午,桃子成熟在村莊周圍的山嶺,你和經(jīng)常保護和指揮你們的小老大一起混跡,在別人家屋后偷窺對面山頭偷桃子的人,他們大聲朝你們呼喊,叫你們過去,你們也大聲應答。
你的手放在伸出外墻的一截木樁上。小老大手中生銹的匕首,在圓木的另一頭咚咚剁著玩,光顧和對面的人大聲喊話,手中的動作還在進行,眼睛卻沒盯牢,下刀的位置不知不覺挪移了,剁在你的食指下面。
呲呼,皮膚被切開,血沒立即冒出來,能看見白色肉筋,你大叫一聲差點暈過去,小老大急了,趕緊掏出紙,又連忙摘艾蒿葉給你包扎止血。
為了不讓你在家人面前告狀,說他的壞話,逼著父母前往他們家理論,他把生銹的匕首送給你,并很有儀式感地說一堆激情浩蕩的好話,大意是,你是他最好的小弟,以后所有好處皆可分享,所有危險他來擋,打打殺殺事情可以不要帶頭沖鋒。
帶著傷,冒著濃稠的秋雨,踏著一路泥濘跟隨奶奶去外村親戚家“送竹米”,看見紅糖水加荷包蛋下的面條,紅糖花生餡的包子,都不敢吃,只能眼瞅著咽口水。據(jù)說傷口痊愈其間,不能吃面條、包子、饅頭等面食,不然筋絡會結(jié)成疙瘩鼓起來。
左胸虛線一樣的疤痕,有著一次驚險的歷程。作為跟屁蟲,你和最小的、最疼你的姑姑一起上山放牧,來到一棵死了半邊的松樹腳下,松樹垂下來的彎曲枝干是你們打秋千、轉(zhuǎn)摩天輪的天然所在。坐上去,小姑姑以及她的女伴們嘻哈哈地為你搖擺枝干,讓你飛得更快、更高。
咔嚓一記斷裂的脆響,手中抓著的干枝折了,接著“日烏”一聲,耳邊擦著風聲,像沙包一樣飛出去,落在了三四米開外的地上。周圍的人被嚇蒙了。
心口一陣疼,解開扣子一看,胸口一道細細的傷口,正在滲著血珠子。原來是飛出來的時候,被樹枝劃傷了。你撿了石子站起來,滿世界追打那位推你推得最用力的姐姐,被小姑姑使勁拉住。
奶奶曾經(jīng)告訴說,煮飯時,一旦灶膛里有那些半干的柴火燃燒,柴火露出爐膛那一截,芯子部分會冒出熱騰騰的水汽,把它接下來,趁熱涂抹在患處,疤痕就會悄悄愈合消失。
你如得良方,每天煮飯時候,都要盯著那些冒水汽的柴屁股,然后用手掌接下水滴,用另一只手去涂抹疤痕,虔誠如此,反復了幾年,絲毫未見效用。時間愈過去,疤痕越發(fā)堅強。
曾經(jīng)傻乎乎地以為,隨著年齡的增加,疤痕會自動消失,可是越長大疤痕越明顯,原來它們和皮肉一起生長,坦然地面對著你無數(shù)次的低頭俯瞰,顯示出一種直到地老天荒的那一天,也頑固地跟隨著你的決心。這種如影隨形是所有親人、愛人、朋友都做不到的事情。
疤痕與刺青,一個是無意形成的傷痛記號,是節(jié)外生枝的意外,一個是刻意制造的流行標志,主動求來的。不同于刺青的目的性太強而喪失了目的,疤痕一經(jīng)形成后,在無數(shù)歲月里平凡緘默,只在你袒露肉身時一再提醒從前所經(jīng)過的生命履歷,所有一切不可造假和不會泯滅。
遠方來的江湖
江湖之說不老,還沒讀書識字就認識了個大概,鍤血為盟,寶藏圖,武林秘籍,書生俠女,古道客棧,殘陽如血,這些情景都在人們的口頭里嚼來嚼去、露天電影場演來演去。江湖這個生動的運動項目,像一鍋沸水一樣攪動著年輕人的滾燙向往,有它作為遠景,未來才充滿傳奇。
對小孩來說,削一把竹刀木劍佩在身,屋頂上躥下跳,東南西北翩翩訓練,走下樓對路邊巷口伙伴互相穿插對攻,花了臉蛋,割破了皮膚也不哭不叫,撕一條白布條綁頭上繼續(xù)戰(zhàn)斗,就是江湖。
沒有電的黑夜,竹片削的刀握在手上,舉手抬腳比劃比劃,幾個月才有一場的露天電影里演的大刀王五、風塵呂四娘、馬素珍復仇記都是師傅,翌日醒來先溫習的不是劇情,而是每個師傅的招式、口訣。這些都是想象中的武俠。
身邊的江湖印象來自于偶爾竄到村莊的那些販夫走卒、游方郎中、追情浪子,城里來的陌生人,這些人衣袖里似乎藏著風,口舌上帶著秘密,像候鳥一樣行蹤不定,說來就來,揮一揮手就不見了。
賣虎骨酒的人仙風道骨,髭須飄飄,麻利往地上攤開一張帆布,虎牙、虎骨、象牙、熊膽,以及渣渣草草的中藥,就像變戲法一樣整齊碼好了。他頭上戴著牛仔帽,腰里別著藏刀,口音古怪,像漢人偽裝的少數(shù)民族。
他說神藥神不神吶,鄉(xiāng)親們耳聽為虛,眼見為證啊!他叫了一個手上有淤青、腰椎疼難忍的老人或者小孩站出來,對著皮膚筋骨搓捏一番,
含了一口藥酒,火辣辣的藥酒,噴在患處,一會兒大家就說好了,不疼了。
縣花燈團下鄉(xiāng)的大巴車傍晚到達的村莊,下來一群花花綠綠的青年,細腿喇叭褲、爆炸式波浪頭,一些人戴著耳機,搖頭晃腦,一些人拎著雙卡收錄機,放著節(jié)奏跳躍的迪斯科。他們要來演計劃生育宣教樣板戲,教育群眾少生優(yōu)生。
晚間天黑,打起白花花的汽燈,撐開白花花的幕布,時髦青年躲在黑暗的村小教室里化妝更衣,進去時流里流氣的時尚青年,一轉(zhuǎn)眼出來就是寬袍大袖的秀才、公主,你儂我儂,老態(tài)龍鐘的老頭老太,掉了牙齒一嘴黑窟窿,一張嘴唱曲兒,就是古腔古調(diào)。
唱什么不重要,你們只關(guān)心他們吃飯時的蘭花指,說話時的時髦聲調(diào),嘴里吐出的過濾嘴煙頭,黏黏糊糊的泡泡糖,小孩子看呆了,都覺得神氣。
他們走后幾天,操場邊大桉樹下還留著脈絡清晰的皮鞋、運動鞋的印子,打掃衛(wèi)生的伙伴,都舍不得揮著掃帚抹去,等到被一場大雨毀壞,被一群搶花爭草的路過羊群踏平,才戀戀不舍地消失。
補鍋和賣鍋的人幾乎同時出現(xiàn),都是面相黑沉,衣角粘泥,鞋幫開裂,就像賣鞋子的人和補鞋的人就是一撥人,互通款曲,補鍋和賣鍋的人也擅長雙簧。背上的器物是自己鑄造的黑鐵鍋、鋁鍋,敞口寬厚,沉得驚人,可以用錢買,用糧食交換。
他們是天生的演員,為了表演鐵鍋快熱、好用的效果,他們燒上一堆火,削蘿卜土豆,現(xiàn)煮東西現(xiàn)燒水,四周悄無響應,就掀起鍋來當鑼敲,一邊喊叫,一邊推銷。
賣毛毯大衣的人,在冬天最陰冷的天氣神一般降臨,自稱來自苦寒之地,身上自己披著幾件大衣,幾塊毛毯,花花綠綠的一層裹一層,像是童話里的人物。找一塊開闊地搭了木架子,掛了各種款式、面料的毛毯大衣,喊著隨你摸呀,隨你揉。
如果村民不信他身上的衣裳是真毛真皮,他們就掐下一溜絨毛,用火機呲呲地點燃,給你聞,給你嗅,說你看看啊,這味道,這灰燼顏色,是貨真價實的真皮,真毛。
讓全村男女老少奔走相告、徹夜難眠的是算命先生到來那一天,天氣晴好,大家心情爽朗。算命先生天殘半目,身骨嶙峋,腿腳蹣跚,手里提溜著一個覆蓋著黑幔的鳥籠,在一個熱心村民家中暫住,設場落座就要為所有心事重重想娶妻、生子、治病、求財?shù)娜诉M行推演。
沒有人不關(guān)心自己的未來,也沒有人不愛算命先生,里三層外三層把他緊緊圍住,半截高的孩子夾在大人們的大腿與大腿之間。算一次命的費用,幾塊錢到幾毛錢不等,也可以糧食折算。
算命方式簡單,先報上生辰八字,天干地支五行,看看掌紋,摸摸骨節(jié),先生掐指隨便算算,然后打開籠子,命令金黃色小鳥兒去啄盒子里一排整齊堆碼的紙牌。小鳥兒踮著腳尖,在方寸之間蹦來蹦去,不忙著去選擇人類的未來密碼,而像在八音盒上表演一段即興芭蕾。跳累了,黑亮纖細的喙子扎下去就挑起一張牌,上面是稀奇古怪的畫面和文字。
先生搓著胡須,瞇著一只黑白眼,搖頭晃腦地解釋鳥兒挑選的牌面寓意,語氣神色肅穆,情緒欲揚先抑,三災八難失財孽障一二三四五,頭頭是道,被算者膽戰(zhàn)心驚,臉色緊張,一點點手心捏汗。半晌,他才會說老來得福,妻賢子孝,地生黃金,金玉滿門之類好話。旁邊的人才慢慢露出笑容。
山山嶺嶺的人幾乎都被這個天殘老先生算過一道前程命運,婚姻八字,這只金黃小鳥兒挑選的未來,幾人靈驗,幾人無效,大家忘了,不再去追溯。只有母親們,現(xiàn)在還記得自己被算出的遠大前程,無邊幸福,每每圍坐一起說起來,就一臉的沉迷與陶醉。
母親們身上的這些預言兌現(xiàn)起來不容易,但是為了表示算命先生的靈驗,孝子們必須兢兢業(yè)業(yè)地活著,身如螻蟻還做鴻鵠之夢,難說哪天奇跡出現(xiàn)一人得道雞犬升天,讓她們神仙般地大笑,逢人就去說當年一碗米的代價換來了算命先生金口玉言,如今終于一一靈驗了啊。
責任編輯 包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