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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講的故事

2016-05-14 08:55石舒清
長江文藝·好小說 2016年8期
關(guān)鍵詞:堡子方家順義

石舒清

劫法場

父親說,給我泡一杯茶,今兒給你們再說個古今。

我們這里的人把講故事叫說古今。

父親說,這個古今是你三外爺說的。今兒沒事干,閑著也是閑著,他就把這個古今給我們講講。

三外爺當(dāng)過隊里的隊長,口才很好,我聽過他說楊三姐告狀。三外爺去世已經(jīng)快三十年了。

父親說這事發(fā)生的時候,他剛剛來到世上。說是個古今,其實也是個實事。那時候土匪多得很,一股子一股子像擰毛繩。來海城打土匪的是寧夏獨一師騎兵團。把土匪打掉這一股子,那一股子虎洶洶地又來了。

土匪是野糧食吃下的,不要命,靶子又準(zhǔn),聽說他們常常練著打野兔子,兔子小,跑起來也快,不好打,他們練著打兔子。夜里打香頭。解放軍吃了不少虧。但是解放軍把蔣介石都弄翻塌了,幾個毛賊土匪就是再硬成,能硬成到哪里去呢。大氣候不行了嘛。結(jié)果一年時間過去,土匪就像霜打過的螞蚱,剩下跳彈的沒幾個了。這時候牛參謀和韓團長想到打土匪的時節(jié),老百姓也跟著受了不少的罪,說實話也出了不少的力。也快到老年跟前了,他們就決定辦一場社火,和老百姓一起耍一耍,高興高興。社火就耍起來了。耍的是踩高蹺。一個上了點年齡的解放軍頭上戴著紙糊的高帽子,裝扮成美國的頭頭“杜魯門”,在前頭扭搭扭搭走。一個解放軍在后頭拿了槍逼著,也扭搭扭搭地走。拿槍的解放軍明顯還是個娃娃,他描著眉毛,紅臉蛋也畫得很重,但還是一眼就能看出他還是個娃娃。他是隊伍里的通訊員。他把那個“杜魯門”看樣子恨得很。嘴里嗚里嗚啦地罵著,把個“杜魯門”罵得頭都羞愧著抬不起來。老百姓都高興得很,也跟了扭搭著,還亂喊著開槍開槍,喊著把狗特務(wù)“杜魯門”趕緊一下打死去。小戰(zhàn)士檢查著槍栓,做出要扣扳機的樣子,但只是嚇唬著,只是把手指頭在槍栓那里一彎一彎。大家看著都著急得很。這時候發(fā)生了一件事,把小戰(zhàn)士給惹著氣了,出了個啥事呢?那個“杜魯門”,他走得好好的,不知道心里頭想了個啥,回頭嘟嘟囔囔地罵小戰(zhàn)士,還拿眼睛一下一下地剜人家,哎這個狗特務(wù),到這一陣子了他還囂張。說來也是他的死辰到了,你好好走你的路嘛,好好踩你的高蹺就是了,原本那個小戰(zhàn)士就著氣得很,他還罵人家,還拿白眼仁翻人家,這就把禍給招上了。那個“杜魯門”,不知道是誰打扮的,那天把他打扮得也丑得很,鼻子上貼了些洋芋片片,看上去闊臉一個鼻子,頭上還有著高帽子,紙糊的嘛,這么一打扮就是個好人也給打扮成壞人了。不要說小戰(zhàn)士,老百姓看著他的囂張樣子也是著氣得很,亂喊著打、打,把個狗特務(wù)一槍拾掇了去。人亂麻麻的,連槍響聲都沒聽到,就見前頭的土坡坡上,一個看熱鬧的娃娃一頭栽下來,不動彈了。原來小戰(zhàn)士忍不住氣憤,開了槍,那個“杜魯門”是個命大人,槍子兒穿過他的紙帽子,沒傷著他,把田志清老漢的孫子給打死了。那娃在前頭的土坡坡上看熱鬧,沒想到一槍把他給打死了。

這一來闖了大禍,社火當(dāng)然是耍不成了。

說來復(fù)雜得很。原本定下押“杜魯門”的,不是那個碎解放軍,是另一個人,還是個班長,原本定下是他押“杜魯門”,可是他呢不知道吃了些啥,拉了一晚夕肚子。要不踩高蹺他還能湊合,踩高蹺他就不能上了。但是不踩高蹺還有個啥看頭呢?咋辦?話都說出去了,總不能哄老百姓吧。就在戰(zhàn)士們當(dāng)中找會踩高蹺的。總之是會踩高蹺的人不多??隙ㄟ@樣的嘛,不是隨便抓一個人出來他就會踩高蹺。其實咱們回民里頭就沒有一個會踩高蹺的,咱們是喜歡看社火得很,自己呢不耍。長話短說,就找了兩個會踩的,讓誰上呢,通訊員是個碎娃娃嘛,愛耍得很,爭著要上,都快要哭鼻子了。那就讓他來。為了圖個好看熱鬧,開槍也是允許的,只是把子彈頭給去掉了,就剩下一點火藥在子彈殼殼里,拿棉花塞著,到時間開槍時能冒個煙花,讓大家看個稀罕就行了,當(dāng)初是這么安排的。可是呢忙中出錯啊,小戰(zhàn)士他把去了頭的子彈裝在口袋里,把個真子彈裝進槍里頭去了。結(jié)果砰的一槍,把個“杜魯門”沒打著,把田志清老漢的孫子給打死了。

田志清老漢也在人伙伙里看社火呢,這一下社火沒心境看了,抱著個孫子把腸子都哭斷了。

說來真是復(fù)雜得很。

田志清老漢的那個孫子,說來也不是他的親孫子,田志清老漢是個羊把式,一個人過了半輩子,一天,門上來了娘兒倆要耶貼。莊里人勸田志清老漢,干脆把這娘兒倆留下來一搭過日子。當(dāng)時的情況是那娃還沒有離開他媽的奶頭。田志清老漢當(dāng)然是沒二話說,滿意得很。女人卻不愿意。她說她是有男人的。不過田志清老漢要是想要這個娃娃,她可以留下的。莊里人都笑起來,說老漢留娃娃干啥嘛,他就是想把你給留下,要是你同意留下,把你那個小累贅留下也是可以的。這事當(dāng)然是沒得成。人家自個有男人嘛。結(jié)果是田志清老漢給了女人一臉盆面,把那個碎娃留下了。田志清是個羊把式嘛,偷著讓母羊奶那個娃。隊長說老田你再偷隊里的羊奶我把你一繩子捆了去。就這么著把個娃娃拉扯大了。眼看著能得上益濟了,叫人家一槍給打死了。

田志清老漢鼻涕涎水地哭著,大家都覺得這個老漢命苦。

很快隊伍上就做出判決,把那個碎解放軍判了個死刑。

這一來炸了鍋,簡直是比打死田志清老漢的孫子還要震動大。

寺里的阿訇鄉(xiāng)佬們都行動起來了,帶著田志清老漢去找牛參謀韓團長,說這個萬萬使不得,錯一次不能錯兩次了。那個解放軍說來也不是故意的,再說他自己也還是個娃娃嘛。田志清老漢也一再說不能這樣的,這樣他心里會更不好受。一下子來了許多老百姓,回呢漢呢的都有。把個指揮部圍住了,說解放軍的紀(jì)律嚴(yán)大家是知道的,但也不是這么個嚴(yán)法,這干脆是給我們田家套人過不去呢,頂如是給我們的臉上一下一下地扇耳光呢。事情出下了就出下了,雖然誰都不愿叫出這樣的事,可是呢既然出下了,就不要再錯上加錯了。翻來覆去就是這樣的一些話。咱們回民,有時候話不好說,直著脖子紅下個臉跟你硬嚷呢,有時候又仁義得很。關(guān)鍵是雙方面都仁義,這話就好說了。

田志清老漢當(dāng)場又哭起來了,說要槍斃那個碎解放軍,還不如把他斃了去呢。反正他也是不想活了。

牛參謀長真是能說,把大家說得心服口服。他說大家的心意他領(lǐng)了,他也很感動,現(xiàn)在只是判決,還沒有執(zhí)行嘛,請大家回去等消息,他們再商量商量看咋決定。

看牛參謀和韓團長的樣子,槍斃一定是不槍斃了,但處罰還是要處罰一下的。

大家于是就放心地回去。

可是第二個早上,突然聽到要槍斃那個小戰(zhàn)士了,不是在田家套執(zhí)行,而是悄悄帶到二十里外的廟山去了。

田家套人著氣得很,覺得他們是叫人給騙了,解放軍那么大的個官,紅口白牙說下的話不算數(shù)。他們著氣得很,呼啦啦一大片就朝廟山去了。趕到那里,是在一個壩灣子里,日頭把壩灣子里照得紅朗朗的,還好,小戰(zhàn)士叫給五花大綁了站在那里,除了牛參謀韓團長,還來了一個張部長,還好,張部長正在念判決書,還沒有來得及執(zhí)行。小戰(zhàn)士把頭勾得很低,不叫人看他的臉。也是讓繩子捆緊了的原因吧,看上去他是越碎了,真是還沒個槍桿高。

這時候發(fā)生了一件誰也沒有想到的事,田家套人說他們出發(fā)的時間根本沒有想到他們會做出這樣的事來,但是人到場面上就由不得自個了。小戰(zhàn)士的脖子斷了那樣站著,看上去他的頭好像是已經(jīng)沒有了,好像他那個勾著的頭是一個假頭。準(zhǔn)備著槍斃他的解放軍就站在他的后面,刺刀明晃晃的,叫人看著心里頭瘆哇哇的,痛哇哇的。張部長看著突然到來的田家套人,冷著臉給他們點了點頭,接著念判決書。壩灣子里的人緊張得連咳嗽都不敢咳嗽了。

咱們這個地方老鴉多得很嘛,這時候就見一只老鴉打壩灣子上頭飛過去了,就像來給人送信一樣。人們都推推搡搡地站不穩(wěn)當(dāng)。這時候不知誰帶頭喊了一聲,就見黑壓壓的田家套人像一大股旋旋風(fēng)那樣,呼呼地旋過去,把那個小戰(zhàn)士旋進人伙伙里,一轉(zhuǎn)眼就把他給旋得不見了。

壩灣子里揚起的土塵罩得啥都看不著,嗆得人直是個咳嗽。聽見幾聲槍響,但明顯是打到半空里去了。

這個事情暫時就這么結(jié)束了。

當(dāng)天牛參謀和韓團長就來到田家套清真寺要人,沒要到。兩方面各有各的說頭。寺里的阿訇也姓韓,叫韓四巴。韓四巴阿訇說,人是給搶回來著呢,這是個瞞不過的事實??墒悄負尰貋淼娜酥皇窃谒难矍邦^一閃,就不見了,現(xiàn)在連他也不清楚小戰(zhàn)士給帶到哪里去了。

軍令如山倒。來不及處理這個事,就在當(dāng)天夜里,寧夏獨一師騎兵團接到命令,離開海城縣,到別處打仗去了。他們臨走還是給通訊員做了處理決定,死罪可免,活罪難饒,他們給小戰(zhàn)士判了十四年徒刑。有的說是十六年。

解放軍一走,小戰(zhàn)士就認田志清老漢當(dāng)了干大。這娃是四川人,靈泛得很,把個田志清老漢侍候得好得很。田志清老漢那時間也是七老八十的人了,在世上沒幾天活頭了,老漢盤算著在自己無常之前給小戰(zhàn)士娶一房媳婦,他打算給他找一個回民丫頭。不知道為啥,小戰(zhàn)士對娶媳婦的事總是不熱心,好像是提到了一個叫他覺得麻煩的事。田志清老漢逼得緊了,小戰(zhàn)士說,干大,你再說這個話我就走呢。這就說到了田志清老漢的怕處。老漢心里頭著急,嘴上是不敢再說娶媳婦的話了。

日子過起來快得很,一晃兩年就過去了。小戰(zhàn)士長得像是換了一個人。田志清老漢吐出了最后一口氣,也下場了。

小戰(zhàn)士給老人送了終。周到得很,親兒子也不過那樣。他這個人,跟當(dāng)?shù)厝吮容^,總還是有些不一樣,有些洋氣,一看就是個外地人,一看就不是個當(dāng)?shù)厝?。田志清老漢歿了,剩下個他咋辦呢?大家都替他謀劃著。但是田志清老漢的四十日剛過,這個碎解放軍就不見了。再沒見他回過田家套子。大家想他回隊伍是不大可能的,他是那么個身份嘛,想著他也許是悄悄地回老家去了。這也好。就相互叮囑著不要太張揚這個事。只知道那娃是個四川人,具體四川啥地方人,也沒人能說得上。

要說事情到這一步該結(jié)束了吧,但是還結(jié)束不了,村里又出了個事情,丁良玉的二女子,都說她長得胖墩墩的,愛笑得很,誰也沒看出來她會吃老鼠藥,跌死絆活地救,救過來了,算是針?biāo)汴P(guān)里拔了個命。再問活得好好的,為啥吃老鼠藥呢?問來問去問出結(jié)果來了,原來這丫頭悄悄地看上了那個小戰(zhàn)士。

老虎掌

今兒給你們說個少姑娘的古今。

這個古今也是父親從三外爺那里聽來的。父親說其實少姑娘穿的啥衣裳長的啥樣子,三外爺他也沒有見過,但三外爺講起來就像他真的見過一樣。我聽過三外爺講的楊三姐告狀,楊三姐三外爺當(dāng)然也沒有見過的。但三外爺講的時候,卻讓人覺得楊三姐三外爺不僅是見過,而且相熟得很呢,好像楊三姐就是我們莊里的個女子。

三外爺睡到土里頭快三十年了,他說古今的時候,眼睛在他茶色的石頭鏡后面一動一動,看起來像荒野里一點殘余的火焰。

像父親轉(zhuǎn)述三外爺講的古今一樣,三外爺講過的古今,村里很多人都像父親這樣轉(zhuǎn)述著。

父親說,少姑娘是甘肅省主席朱為良的小女兒。原本她跟咱們屎肚子老百姓也搭不上茬的,可是呢事情有時候就是那么的怪,說搭上茬也就搭上茬了。咋搭上茬的呢?少姑娘坐飛機到蘭州去,飛機上拉著八個人,還有兩個是德國人。飛機就從咱們海城上頭飛過去。這都沒說頭,飛過去就飛過去了,飛得也高得很,看上去就跟個花鴇差不多,沒啥看頭。可是呢飛到雞窩山一帶,飛機出事了,一下子從高處跌到了底處,就像個遭瘟的老公雞那樣,搖搖晃晃地飛不穩(wěn)當(dāng)。就在那崖邊邊山畔畔上飛,飛又飛不遠,只是個轉(zhuǎn)圈圈。有時候眼看著碰到山尖尖了,有時候眼看著吃力得很,飛不動了。飛機看上去就重得很??瓷先ピ絹碓街?,好像咋飛也飛不動那么重的個東西了,時時刻刻都要掉下來了,這時候頭尾都不分了,倒好像是順著尾巴的方向飛才更好些??吹娜司o張壞了,四路八下里都來了人看熱鬧,把人看著緊張壞了。嘰里哇啦地亂喊叫著,又鼓不上勁,又想看這個熱鬧,又怕飛機掉下來砸著自己,真是緊張得很。飛機的響聲那么大,好像整個雞窩山都裝不下,過去多少天了,一些人的耳朵里飛機還嗡嗡嗡地吼叫著。那么大的個聲音,真是把人的眼睛都吵麻了,就是個聾子聽了也受不了。飛機的窗子開著,能看到人的胳臂和頭。一些東西從飛機的窗子里飛出來,亂七八糟的東西,啥都有。吃的用的都有。還有幾雙皮鞋也給丟了出來。地上的人都嚇壞了,也沒人敢去拾。當(dāng)時天陰實著,霧也大得很,撇下來的東西都像是撇到霧里頭沒有了,就像是撇到霧里頭給化掉了。就像那天的霧和那個飛機也有關(guān)系,要不是大霧,要是日頭紅朗朗的,那飛機就早就飛走了。

長話短說,說來那個飛行員肯定是不得了的個飛行員,省主席把女兒交給他拉,說來他的擔(dān)子也重著呢,出了事他吃不了得兜著走。不管咋說他還是有本事,沒本事心里無論咋想也沒用。不知道他用了啥手段,硬是把飛機開得躲開了一個個等著碰它的山頭,開到了一個大壩里。那地方叫老虎掌。飛機搖搖晃晃地開到那里,然后就像看到兔子的老鷹那樣,一下子撲下來??吹娜硕紱]有看清楚飛機是咋掉到地上的。都覺得好像是地震了,覺得飛機就是個房子,給震得嘩啦啦的,給震得軟兮兮的一簸一簸,像是要破開來要塌了,可是再一看時,它已經(jīng)穩(wěn)定在那里了。地上給犁出了一道深壕,看著那深壕,讓人覺得好像是自個的眼睛都叫給挖出來了。

好半天飛機都無聲無息。就像飛機是空的,里頭并沒有人??礋狒[的人從四路八下里往飛機跟前走。但還是有些怕。不敢靠到跟前來。飛機就像個苦累了的老牛那樣,一動不動地臥在那里歇緩著。霧大得很??礋狒[的人在大霧里跑來躥去,就像是一些鬼魂。一頓飯的時間過去了,飛機里頭還沒有動靜。人們耐不住性子,摸摸探探地往飛機那里去。有幾個已經(jīng)快到飛機跟前了。這時候就從飛機上下來兩個人,都穿著軍裝,槍就在手里拿著。他們光著腳片子站在那里。一個舉起槍來伸著懶腰。走近飛機的人忙忙踅身回去了。有幾個人在大霧里撿到飛機上扔下來的東西,就給人家送過去。那兩個軍人接過送來的皮鞋,穿上了。對送東西的人冷淡得很,就像光看著送來的東西,沒看到他們一樣。最好他們還是離飛機遠一些,最好還是各干各的事去,不要站在這里白白地耗時間。他們就離開飛機遠一些,但是并不回去。他們看熱鬧還沒有看夠。一些人還在霧里面拾東西。有些拾到東西的人也沒有還回去。反正霧大得很,他前前后后一看,看不到人,就揣著拾到的東西在霧里頭跑掉了。也沒心思再看那熱鬧了。

那時節(jié)看熱鬧的人還不知道飛機里坐著少姑娘,更想不到里頭還有兩個德國人。他們還從來沒有見過外國人呢。后來說開了,有人就吹牛說他看見了外國人。是個啥啥樣子,說得活靈活現(xiàn)。說也看到了少姑娘,是個啥啥樣子,胳膊腕上戴著些這個那個,說得活靈活現(xiàn)。其實在園子河的王嘴嘴把飛機上的人接走前,除了那兩個拿槍的軍人,飛機上再沒有下來過任何人。就像飛機上只有那兩個軍人,就像除了那兩個軍人,這飛機就是個空的。

少姑娘是園子河的王嘴嘴接去的。王嘴嘴是園子河一帶的大財主。為啥把他叫了個王嘴嘴呢,說頭也多得很。反正大家就把他叫王嘴嘴。那時節(jié)還是在解放前,還是咱們海城這樣的窮地方,王嘴嘴他就有轎車子了。飛機里頭坐著省主席朱為良的少姑娘,也不知道他用啥辦法打聽到了,就親自開著轎車子來,把少姑娘他們接去了。虧道是個轎車子,不然少姑娘也不跟他走。都說王嘴嘴這一下給海城人爭下面子了哪。王嘴嘴來接少姑娘的時候,已經(jīng)過了幾頓飯的工夫,霧都要散掉了。等王嘴嘴把少姑娘接走,又過了一頓飯的工夫,又來了一個接少姑娘的人,誰呢?是雞窩山的馬風(fēng)歧。這個馬風(fēng)歧也是個有錢人,牛羊養(yǎng)了幾大圈。他不知道從哪里得到了音信,趕著大馬車虎洶洶地來接少姑娘。馬車收拾得闊氣得很。上頭罩著花布帳子。馬也收拾得干散得很,鼻子上都戴著大紅花,五馬拉的大車,實心實意地來接少姑娘。可是呢謀算不周,遲了一步,少姑娘早叫園子河的王嘴嘴給接走了。他這個土財主,他也不想一想,就算是他的馬車快得很,就算他和王嘴嘴并齊并到了少姑娘跟前,人家少姑娘一定還是要坐轎車嘛,他馬風(fēng)歧還是得不上便宜。總之一句話,他從勢力上來說就比不上人家王嘴嘴,他還要充老大。叫王嘴嘴聽到,真是拿尻子笑話他呢??墒悄剡@個馬風(fēng)歧也不是好惹的,他是個吃野糧食長大的,沒接上少姑娘,馬風(fēng)歧憋了一肚子氣,他氣壞了,反正既然來了就不能白來,他一路打得馬跑,馬跑出了汗,半天都干不下去。馬風(fēng)歧一定是覺得窩囊得很,他看著他的馬車空著不舒服,就把人家的飛機拉回去了。實際飛機那時間也不成個飛機了,就是少姑娘命大,飛機沒有爆炸就是了。讓它再飛肯定是飛不成了。馬風(fēng)歧膽子大是一方面,實際也是看到了這一點,就帶頭拆飛機,拆了個稀巴爛,揀重要的用他的馬車?yán)厝チ?,裝了滿滿一馬車。他把車上的花布帳子都氣得揪下來了。還剩了一些雞零狗碎,不拿白不拿,反正少姑娘他們已經(jīng)走了,也沒有留下個看飛機的人??礋狒[的人就覺得手癢癢,膽大的先動手,最后不管膽大的膽小的,都動手了。飛機不見了,就剩下了那個深壕。

再說王嘴嘴,他是高興得很,一輩子也沒有這么高興過,就像早上剛睜開眼睛就撿了一個大元寶。把家里騰出來讓少姑娘他們住著,不知道咋樣子住才能讓他們滿意。好吃的好喝的供著,不知道啥樣子的吃喝才能讓他們覺得可口。少姑娘滿意得很,要拜王嘴嘴當(dāng)干大。王嘴嘴就當(dāng)了少姑娘的干大。少姑娘把王嘴嘴喊一聲干大,王嘴嘴就不知道用咋樣的聲音答復(fù)她才對。兩個德國人也滿意得很,嗚里嗚啦地給王嘴嘴說著啥,王嘴嘴也不明白他們說的是啥,但明白總歸是夸他的話,也就聽明白了一樣高興得很。少姑娘滿共在王嘴嘴家住了八天。這八天時間,王嘴嘴一家是把人耍了,但是呢也把這一家人折騰得不輕。少姑娘一走,王嘴嘴的婆姨一頭丟倒,沒動彈睡給了兩天。侍候人原本就累得很嘛,他們還弄下個難侍候的人。滿八天那天,天麻麻亮,旅長李貴清就帶了一個連來接少姑娘他們。少姑娘落了淚。人在難處是容易落淚的。一看少姑娘落淚,王嘴嘴的婆姨也是哭得不行,就這么幾天就處出感情了。原本王嘴嘴是打算用轎車子送少姑娘的,可是呢李貴清旅長已經(jīng)是準(zhǔn)備好了轎子,李貴清旅長說他要為少姑娘的安全負責(zé),因此大家最好還是在一起走的好。王嘴嘴覺得有道理,叫李旅長這么一說他也有些膽怯了,不敢冒這個險了,就眼睜睜地看著少姑娘坐在花轎子上讓抬走了。

少姑娘走后兩頓飯工夫,園子河的上空來了一個飛機,看上去不大的一個飛機,盤來繞去地在園子河不離開。后來就看見銀元從飛機上撒下來,王嘴嘴讓家里人趕緊去拾銀元。前后拾了四十多塊。還有一些讓村里人拾去了。王嘴嘴這個人就這一點好,是個大度人,村里人拾去的銀元,他沒有追著去要。撒罷銀元,飛機尻子后頭拉出一條白線,就飛走了。王嘴嘴知道這個飛機是來給他王嘴嘴道謝的,看著那些銀元,王嘴嘴思前想后覺得這不是個事,事情不能這么著來,就把自家的銀元又添了若干,湊夠了八十塊整,帶了個伙計,兩個人騎了快馬追少姑娘,等把少姑娘追上,不光是馬出了一身汗,王嘴嘴他們兩個也是出了一身汗。王嘴嘴就把那八十塊銀元交給了少姑娘。然后兩個人騎著馬悠達悠達地回來了。

救人救難處,說來這也是個好事情??墒悄卣l能想到,王嘴嘴后來為這個事差些兒上了吊。這個事情往后時間不長,就到了改朝換代的時節(jié),蔣介石打不過毛澤東,尻子一擰,跑到臺灣躲心閑去了,朱為良是甘肅的省主席嘛,留下來危險得很,再說人家走嘛也方便著呢,就帶著一家老小也跑到臺灣去了。王嘴嘴聽到這個事就鬧活著要上吊,跌死絆活地要上吊,一家人跟他爭著奪上吊的繩繩。這時候才傳出一些機密來,原來王嘴嘴想當(dāng)個官,在少姑娘身上下足了功夫,真不知道給少姑娘塞了多少錢,全靠少姑娘給她大朱為良說呢,哪里想到一下子遇了這么個事情。

世上的事情就是這么個,有惆悵的就有歡樂的,前面我不是給你說到財主里頭還有個馬風(fēng)歧嘛,這個馬風(fēng)歧一聽這事,高興壞了,說我老馬弄了個飛機,他王嘴嘴弄了個少姑娘,我們兩個都劃算得很。

馬風(fēng)歧把那個飛機弄回去做啥用了呢?他把飛機弄回去,改成了一個個馬槽喂馬。他高興得很,叫人們打聽打聽,除了他馬風(fēng)歧,這世界上還有誰拿飛機當(dāng)馬槽喂馬呢?

但是馬風(fēng)歧高興得早了一些。

解放后他家大業(yè)大,不跟新政府合作,口氣還大得很,脾氣也糟糕得很,就叫一槍給斃掉了。王嘴嘴呢,他原本是個富漢,把點家底都挪騰給了少姑娘,解放后他也是窮得屁淌呢,園子河人就是想給他弄個地主的帽帽兒戴也戴不上。

司徒縣長

父親給我們講了一個司徒縣長的古今。

父親說這個古今記不得是誰講給他的了,好像不少人都講過這古今,因此上記得牢實得很。

父親說司徒縣長是廣東人,官名叫司徒清,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僅某年到某年十年工夫,海城就換了八個縣長。那時間光陰苦焦,縣長也要養(yǎng)家顧己,因此上不貪贓枉法,不盤剝百姓的縣太爺,就是細數(shù)也數(shù)不出來幾個。那時節(jié)的當(dāng)官的就沒個好的。老百姓也沒指望著好人能當(dāng)上官。有一個叫韓義禹的人,他來咱們海城當(dāng)縣長,他是甘肅天水人,他來就不是來當(dāng)縣長,他就是應(yīng)著縣長的名字撈錢來了,他咋弄的呢?他一來就把縣里的紳士財東一鎖子給鎖去了,叫拿錢來換人,當(dāng)時叫鎖去的人有常備隊長田風(fēng)鳴、康璐、馬彥瑞等人,跟他們要錢,要多少,一人身上要一千塊,乖乖,你聽聽,一個人就是一千個銀元。馬彥瑞想著胳膊終究是擰不過大腿,牙巴子一咬,把錢湊給了,田風(fēng)鳴康璐兩個人硬氣得很,不給,不給那姓韓的就拾掇你,反正人家是縣長,想收拾你由人家著呢;還跟區(qū)長馬成義、曹余、張成德幾人要錢,要多少?一個人身上要一萬個大洋,聽聽,一萬個大洋,他也好意思把嘴往開里張。你張嘴我沒錢給你。你不給錢我就拾掇你,拿鎖子鎖你,用銬子銬你。其實他還不是個縣長,他還是個代縣長。他的口也開得太大了嘛,你一個人身上要上三百五百,一來你的口好開,二來他們給起來也沒有那么吃力。一個人身上弄一點,朋到一起,也一大堆了嘛。說來這個人還是個糊涂人,愚人。愚人有時間就以為自己干的是聰明事,其實是愚得很,你一張嘴就是成千上萬,這干脆是把人往死路上逼呢嘛。你把人往死里逼,人活不過了就想人家的辦法呢,結(jié)果人家曹余家也是高門大戶,人家曹家有在省上當(dāng)官的人呢,就是曹啟文嘛,沒省主席大,可是呢職位也不小,能跟省主席朱為良見上面搭上言呢,就把這事給朱為良說了,你韓縣長再能再牛,還能牛過省主席,聽話朱為良一聽就氣得砸桌子呢,一聲令下,他這個縣長就給撤掉了,其實他還不是個縣長,他就是個代縣長,一聲令下,他這個代縣長就代不成了,這說明這個韓義禹也是個糊涂蛋,他要是不糊逞犯,好好干,屎肚子老百姓嘛,好哄得很,干上幾天你不就成了真縣長了?他這一糊逞犯,當(dāng)了四個月代縣長,就叫人一把給他搡下去了,這說明個啥呢?這說明你貪是個貪,不能太過分,過分了就是自個給自個找絕路呢。

今兒說的這個司徒縣長,他不是個貪官,他實打?qū)嵉氖莻€清官,要不幾十年過去了,人咋一直念叨他的好呢,就因為他是個清官,就因為清官太少了嘛。但說是說呢,清官的下場都不好得很,有時候清官的下場還比不上贓官,你聽我給你慢慢說。

這個司徒縣長,在北京念過書,是個有真才學(xué)的人,是廣東人嘛,不知道為啥到咱們這苦焦地方當(dāng)官來了,當(dāng)官也是個沒辦法,派你到哪里你就得到哪里,因此上說起來,當(dāng)官的遠路風(fēng)塵,拖家?guī)Э?,也是個不自由。

司徒縣長一上任,就讓男人們剪辮子,讓婆姨女人不要纏碎腳。他不是硬來,他有他的一套呢,柔和得很,他給剃頭的師傅說好了,要是不剪辮子,那么剃一個頭要多少多少錢,反正是有些個貴,但也不貴到你干脆就剃不了頭,貴得人剃不了頭,這就有些硬來了,啥事情硬來都不好。要是剃頭的時候允許把你的辮子也剪去,好,我剃頭匠就不收你一文錢,我還要給你一點錢,把你的辮子剪了嘛,你辛辛苦苦留了多少年,一剪子給剪掉了,心里肯定是不好受,肯定覺得這是個損失,好,我就給你賠你這個損失,給你一點錢,也不多,多就不像話了,老百姓嘛,心里頭給焐暖和了就啥都干呢。其實剃頭匠哪有那么多錢給人剪辮子,還不是司徒縣長在后面掏腰包。其實司徒縣長來之前縣上剪辮子的人已經(jīng)是不少了,就是一些頑固的死腦筋愛得很舍不得剪。把婆姨女子的那個碎腳也愛得很,司徒縣長一提倡,他們的腦筋也有些松動了。

這是剪辮子放腳的事,再說個微服私訪的事。

康熙王訪寧夏就是個微服私訪嘛。司徒縣長也訪。司徒縣長穿上便衣人還是能認出他來的,知道他口袋里裝著麻錢子的,就上去要,一般的百姓,你想一想,誰敢到縣長跟前去要錢?簡直是不要命了,可是司徒縣長不一樣。人就是跟人不一樣。一看司徒縣長在街上走,就上去要錢。司徒縣長給不給呢?給呢。不給他的口袋里裝錢干啥?他裝錢就是要給人的。但也不是亂給,不是誰伸手他就把錢給誰,不是這樣的,司徒縣長會看人得很,不要看你穿得破皮爛衫,司徒縣長就給你錢,司徒縣長眼睛毒辣得很,確確實實是鰥寡孤獨,確確實實是無依無靠,司徒縣長才會摸出錢來給你。人心都是肉長的,人活臉樹活皮,墻洼活下一锨泥,只要是勉勉強強過得去,誰愿意在人前頭伸手呢。這么著司徒縣長的錢實在給到了該給的人手里,不像現(xiàn)在的一些救濟款,上頭實打?qū)嵉負芟聛砹耍堑嚼习傩帐掷?,就像麻雀吐了幾遍的食,剩下的就是點唾沫星星了。話說回來,司徒縣長給的是他自個的錢,不是公家的錢,他說來是個縣長,這么著給來散去,他也是受不了的,好在他的婆姨賢惠得很,會過日子得很,不然司徒縣長也不敢那么一趟趟在街上走。凡是能干事情的男人,一定是婆姨都賢惠得很,司徒縣長的這個婆姨,我后頭還要說到。有時候隔上一段時間,不見司徒縣長出來微服私訪了,這就是司徒縣長的口袋給空了,或者是還沒到他領(lǐng)工資的時候,司徒縣長不好意思出來了。說起來為人都是愛錢的,千里路上當(dāng)官,為的是吃穿,就是這么個理,可是說司徒縣長千里路來當(dāng)官,為的是吃穿,那實在是說不過去的,也是說不得的。說起來叫人難過得很,司徒縣長他是個不愛錢的官,但他最后還是死在了錢上。這個我慢慢給你們說。

說個司徒縣長放舍飯的事。

民國十七年,從開春到古歷六月,咱們這里一點子雨也沒下。沒下雨就行了吧,不,還給你刮黃風(fēng),嗚——嗚——刮得一世界不得安寧,一天風(fēng)大起來,人老五輩沒見風(fēng)那么刮過,像是敦亞(世界之意)臨盡了,要收這一茬人呢,把城墻上的垛口都吹得不見影蹤了。樹啊房啊的倒了不知道有多少。好人的命不好,司徒縣長這個人是個好人,他的命就不好,在海城當(dāng)了四年縣長,總是不是這個災(zāi)就是那個難。但是反過來一想,也好,要是那幾年換上個日鬼人當(dāng)縣長,不是司徒清當(dāng)縣長,那老百姓更是沒有個活路了啊。災(zāi)難大得很,老百姓把樹皮草根都吃光了,再吃啥呢?總不能吃人吧,人瘦得干肋巴挑骨頭呢,吃也是沒個啥吃頭了。司徒縣長就給省上寫信要救濟,當(dāng)時咱們海城還歸甘肅管。老人們把司徒縣長的信都能背上一段子呢,我是一句也沒記下,反正都是些古話。一句話就是要救濟呢。省上收到信啥音信也沒有。說來省上也有省上的事呢,那么大的個甘肅省呢,不能光來管你的海城縣。見沒動靜,司徒縣長又寫信,這一次不要救濟了,要也是白要,這一次司徒縣長要求省里同意,把海城糧庫里的庫存糧先挪出來渡難關(guān),信發(fā)走了,也還是沒有音信。你那邊沒音沒信,我這邊在死人哪。司徒縣長豁出去了,大不了不當(dāng)這個縣官。就在城隍廟前頭支了一口大鍋,放舍飯,這一來四路八下里的人都聽到放舍飯的話,都趕到城里來吃舍飯,就加了一口鍋,還是不夠吃。后來加到了三口大鍋。老百姓都把司徒清喊清官。說是司徒清一聽嚇壞了,叫老百姓千萬不要說這個話。吃罷舍飯趕緊走就是了,不要說過頭的話。到頭一看放舍飯也不是個辦法。司徒縣長就出證明給老百姓,讓他們到光陰好的地方逃難去。反正就這么胡湊合著把個災(zāi)年度過去了,死掉的人也是不少。但老百姓沒有一個說司徒縣長不好的,反而是一說起來就說他的好,天災(zāi)嘛,人有個啥辦法呢。

可是呢話說回來,好人有好報呢。海城人報答司徒縣長的日子到了。我前頭說過,司徒縣長人好命不好,民國九年是海城大地震,全縣死了一大半人;民國十九年,難又到了,河州有個人叫穆夫提,帶著一些人反了,影響大得很。不知道為啥帶著隊伍摸到咱們海城來了,隔下上千里路呢嘛,人家?guī)е犖榍那牡卣f來就來了。民國十九年古歷二月十五的晚夕,月亮真格是圓得很亮得很,海城人剛剛吹了燈要睡覺,城里安靜得很。守城的人都沒有發(fā)現(xiàn)一點子意外嘛,等人們驚醒來的時節(jié),城已經(jīng)破了,你說這個穆夫提了得不了得,真是不得了。到處是狗咬雞叫喚,到處是婦人喊娃娃哭,到處是人像沒頭的蒼蠅亂跑著。因為穆夫提是個穆斯林嘛,大家就都往北大寺里跑;漢民沒處跑,跟上那些白帽帽黑蓋頭往北大寺里跑;民團的把槍撇了,裝成個老百姓往北大寺跑;縣府的人咋辦呢?知道穆夫提破城的第一件事,就是要殺他們,也就糊里糊涂地往北大寺里跑。當(dāng)時司徒縣長正在辦公,燈影子一閃,他就知道不好,穿了個便衣就帶著婆姨跑出了衙門,街上的人像黑水一樣跑著,擋都擋不住,司徒縣長兩口子趕緊混在人群里,也跟著跑進了北大寺。寺院里擠得沒個下腳處了。司徒縣長兩口子也跑散了。

月亮亮得能看到人臉上的汗。穆夫提帶人搜了縣衙,沒有結(jié)果,就帶人虎洶洶地到寺里來了。穆夫提他們的目的有兩個,一是要殺官,長他們的威風(fēng);再就是要搶一些金銀財寶。主要是要搶寶貝,這只能是到當(dāng)官的那里去才有。但是到衙門里一看,衙門里已經(jīng)跑了個一干二凈,穆夫提他們就著氣得很。到北大寺,見一個人在院子里像是一個當(dāng)官的,上去二話不說,一頓亂刀就給剁了。那是個誰呢?正是衙門里頭的秘書,不問三七二十一,上去就給剁死了。人一死就不像個人了,看上去就像把個啥復(fù)雜的東西給拆卸了。血腥味大得很。司徒縣長嚇壞了,一擰身,忙忙藏進一個小房子里去。小房子里人已經(jīng)滿了。有些上了點年齡的人就開始念清真言,大聲念,意思就是要殺的話你就殺吧,殺了我們得舍希德呢。舍希德是個啥意思呢?就跟個烈士的意思差不多吧,雖然你死得兇險得很,但是你的死是真主受喜的。大概就是這么個意思。有些對真主忠誠的人還爭這個名聲呢。當(dāng)然是沒辦法了才把這個當(dāng)名聲呢,一般說來人都還是想好好活人的嘛。穆夫提就不殺那些想在他身上得舍希德的人。他就是要找當(dāng)官的殺。高叫著讓縣長趕緊站出來,不然搜出來就沒好果子吃。穆夫提主要還是要弄金銀財寶,再把縣官一殺,他的名聲就出去了。十個官九個貪,穆夫提想著他總歸殺不錯人的。他派人在人群里喊著讓縣長站出來。情況危急得很。就像哪一群人里都有個縣長呢。人就像挨宰的羊群一樣亂哄哄的。這時候又有幾個人給殺了,回民漢民都有,不是民團的就是有錢的。讓人家在人伙兒里一認給認出來了。跑又沒處跑,就給殺了。血腥氣重得很。一些人嚇喑啞了,穆夫提他們走了都嚇得說不出話來。月亮真是亮得很,就像是專門亮著給穆夫提他們認人呢。人都把頭勾著不敢叫穆夫提的人看他們。能聽到人的牙花子顫得嘩啦啦的。到夜里十二點,還沒有把縣長找到,穆夫提有些著急了,就下令搜,搜出來點了天燈去。就搜,滿院子的人,多數(shù)人不知道司徒縣長藏在哪里。司徒縣長也實在沒處藏??匆娒貢卸缢懒?,他就把身子一擰,躲進了一個小房子,是住滿拉(指寺里的學(xué)生)的一個小房子,里頭都是人,連炕上都擠滿了。十個有九個都是回民。穆夫提的人進來檢查了。緊張壞了,氣都出不勻稱了。誰認不得司徒清呢?誰都認得他的。但是不知道該咋辦。緊張壞了。司徒縣長跑到這屋里來真是把這屋里的人給緊張壞了。關(guān)鍵是不知道該咋辦。穆夫提的人往一個一個的臉上瞅著,好像他們的眼睛是能認出縣長來的??斓剿就角甯傲?,人都惜命呢,司徒清的身子都顫著呢。這時候鄧發(fā)華的媽媽悄悄拉了司徒縣長一把,悄悄說:“娃,站到這搭來,不要害怕?!彼就娇h長聰明得很,忙忙彎下腰,裝成個病漢,貼緊老奶奶站著。剛站好,穆夫提的人就到跟前了。老奶奶快八十的人了,大個子,白蓋頭戴著,臉面是黃俊得很。鄧發(fā)華是寺里的鄉(xiāng)佬嘛,人老五輩教門都好得很。到老奶奶跟前了。老奶奶一點都不著慌,她把身子一轉(zhuǎn),擋住窗子里進來的月光,對檢查的人說:“老總,這是我的個啞巴兒子,得的是癆病,沒幾天活頭了,你們不要嚇著他吧?!迸赃叺奶锇偃f老漢也幫了腔。和老奶奶是一個話。司徒清聰明得很,彎下腰站著,借著夜影子一看,就是個癆病漢。檢查的人一聽是個癆病漢,就不愿到跟前來細看,再看鄧發(fā)華的媽媽也細淑得很,完全不像是個說謊的人,而且這樣的時節(jié),誰敢說謊呢?就點了點頭放過去了。就這么著救了司徒縣長一命。在另一個地方,司徒清的婆姨不知道讓誰給弄了個蓋頭戴著,也躲過了一劫。

這事情過后,鄧發(fā)華的媽媽名聲大得很,有人和她開玩笑,說你老人家把人救錯了,你要是救個貪官,這一下你肯定是發(fā)大財了,命苦著你救了個清官嘛。老奶奶當(dāng)然也有她的說頭呢??傊芫人就娇h長一命,老人家是高興得很滿意得很。

這個事情對司徒縣長的影響不小。他不想當(dāng)官了。想當(dāng)個教書匠。他原本才學(xué)就好得很嘛??墒羌热划?dāng)上官了,想再當(dāng)老百姓就不那么容易了。叫海城人難過的是,時間不長,就把司徒縣長給調(diào)走了,調(diào)到夏縣當(dāng)縣長去了。夏縣是個大縣,離銀川呢又近,就在銀川的邊邊上。水往低處流,人往高處走,對司徒縣長來說,當(dāng)然是個好事,但海城人就想叫司徒清當(dāng)他們的縣長。但人家調(diào)你走你就得走,司徒清自個都沒辦法,老百姓能有個啥辦法呢?走了就讓走吧。這么著司徒縣長就到夏縣當(dāng)縣長去了。

司徒縣長離任前還欠了一些人的賬債,債主們心里有些不悅意吧,還是讓他走掉了,債主都是些有頭有臉的人,司徒縣長跟他們借來的錢,說來都在微服私訪的時節(jié)舍散掉了。說來還是羊毛出在羊身上,從海城人身上借出來,又轉(zhuǎn)給了海城人,司徒縣長實際就是轉(zhuǎn)了個手罷了。

讓海城人沒想到的是,司徒清到夏縣不到半年,就上吊把自個吊死了,原來馬鴻逵(一說馬逵賓)給他定了任務(wù),讓他一年要籌措到三十萬大洋。換一個人,這不是個事情,跟老百姓收錢糧嘛,又不是自個掏腰包??伤就角逵X得這個事情他辦不到,就不能這么辦。你不辦?你不辦你給上頭咋交代?司徒縣長就用一根麻繩繩把自個吊死了。

時間不長,一個婆姨搭著馬車來到了海城,是個誰呢?一看原來是司徒縣長的婆姨,她是遵她丈夫所命,來海城還那些賬債來了。她說錢雖然還沒湊齊,但賬總歸是要還的,一分一厘地還吧。

她這一來倒把債主們給為難住了。

都說,只有司徒縣長,才配有這樣一個婆姨。

曹居中

有些古今你都不記得是誰給講的了。父親說。

父親說曹居中的事他就記不得是誰講給他的了。一些古今在流傳,卻說不清誰是講述者,這樣的事情也是有的。

其實曹居中的事說來簡單得很,就是曹居中這個人有些個特別,特別在哪里呢?下面我就給你們講講這個人的特別。

曹居中是漢民,本縣園子河人。

這個人就是不會溜尻子拍馬屁,他要是在這方面會上那么一點點,不知道會成就個啥人物呢。但是他不會溜尻子拍馬屁。有些人靈泛得很,再啥不會,溜須拍馬他在行得很,他把這一行會了其他的就不用學(xué)了,他單靠這一手就能把日子過得好得很,萬樣的蟲蟲兒,各有各的活法呢。不會溜須拍馬的,你也得活啊,你就得學(xué)些別的本事。曹居中學(xué)的是大夫。給人給牲口都能看病。那可不是一般的大夫,在河南、北京都當(dāng)過大夫。你想國民黨那個時節(jié)嘛,一般人一輩子連個固原州也沒有去過,曹居中他一下子就到了河南跟北京,還在那里當(dāng)大夫給人看病,你說這個人厲害不厲害?他先是在吉鴻昌的手底下干事,后來又到了董振堂的隊伍里。在董振堂的隊伍里給了他一個中校的頭銜。你說不能干人家會給你這么個位置么?就說明曹居中實在是能干得很,在咱們這么個苦焦地方,真可以說是不得了的人。還不成,還要送他到蘇聯(lián)學(xué)習(xí)去,到蘇聯(lián)要過新疆嘛,但是到新疆,走不成了,新疆是盛世才拿事呢,盛這個人霸道得很,一看來了幾個軍醫(yī),高興得很,就扣下他們自個要用了。三磨兩轉(zhuǎn),不知道咋弄的,曹居中又轉(zhuǎn)回到老家來了。老家就是本縣園子河嘛??鄲灥煤?,在家里開了個藥房過日月。

這時節(jié)紅軍和馬鴻逵的隊伍在靖遠打拉池一帶打仗,殘忍得很,兩下里打起仗來都是不要命的人嘛,畢竟是在人家馬家軍的地盤上,紅軍的損失大得很,一個知情人介紹了,讓曹居中去幫紅軍治治那些傷員。曹居中其實一直是國民黨的個醫(yī)生。但是當(dāng)醫(yī)生就有這個好處,只要你是個傷員病人就行了。再說園子河離打拉池也是太近了,你有那個手藝,離得這么近有那么多傷員,你不去也不像話。因此上中間人一牽線,紅軍派人來就把曹居中接去了。紅軍把曹居中當(dāng)寶貝待呢。那當(dāng)然得當(dāng)寶貝著待嘛。

一天曹居中救了一個人,這個人傷重得很,咋晃咋搖他都迷昏著醒不來,悠下一絲絲氣,眼看著就要斷呢。這個人的腔子上中了一槍,子彈在前頭留了筷子頭那么大的個眼兒,穿過后背出來,在后背那里揭了蓋碗大的一個洞。這么個人能治好么?曹居中就給他治。也是那個人命大,也是曹居中的手段高,就把他給治好了。這個人在鬼門關(guān)前轉(zhuǎn)了一圈又回來了。

這個人姓牛,叫?;瘱|,是紅軍的一個小頭頭子。曹居中不管這個。隊伍上一般都嚴(yán)格得很,紅軍就更是嚴(yán)格得很,兩個人早晚在一起,但是兩方面都不往深里打聽。關(guān)系是好得很,那當(dāng)然是好得很嘛,這個不用說。但是紅軍吃了敗仗,?;瘱|的處境危險得很。紅軍叫給打散了嘛。曹居中他畢竟是當(dāng)大夫的,手里頭有幾個積蓄呢,加上他家的光陰本身就不錯,本身就寬展著呢,再一個跟?;瘱|脾性上也對路得很,救人救到底,曹居中就湊了幾十個銀元給?;瘱|,?;瘱|就帶著這一點盤纏,悄悄摸摸地跑到陜西去了。

這就是這兩個人的一段子交情。

解放后曹居中的難就到了,因為他是個反動軍醫(yī)嘛。他的畢業(yè)證上還蓋著陸軍部長何應(yīng)欽的章子。這就讓他的路窄狹得很。他們的光陰不是不錯么,好,一打就給打成了地主。王嘴嘴都沒當(dāng)上地主,叫他曹居中給當(dāng)上了。你說世上的這個事情。一般人到了這一步都灰心得很,跳崖抹脖子的事也不是沒有。曹居中這個人不干這些事,曹居中這個人厲害就厲害在這里。他這個人,你把我打成啥我就是個啥,你叫我戴個啥帽子我就給你戴著,從來不爭辯沒怨言。其實他還是對著呢,你爭辯能爭辯個啥呢?反正你確實就是個反動軍醫(yī),你們家的光陰確實就好嘛,還有誰家的光陰比你好你說出來。你也說不出來。那就還不如不爭辯,越爭辯倒是越瞎。大夫當(dāng)不成了,隊里叫他干啥他就干啥。干啥都沒個怨言。就是不敢再給人看病了。說是給誰誰誰看了個病,讓給批斗了一頓,說得害怕得很,好像他就不是個大夫,干脆就是個屠夫。他就不給人看病了,就在隊里勞動。畢竟他是個醫(yī)生嘛,干下輕省活計的,他家里的光陰一貫好,說是出生在農(nóng)村,農(nóng)活沒咋干過的,確實是受了不少罪,就像把一個羊羔子當(dāng)牛犢使喚著,讓它去犁地一樣。

就在這時候,曹居中的運氣來了,世上的事情,有因的總有個果呢,一天縣上來了搞視察的大官,點名要見曹居中。這個大官是誰?他就是?;瘱|,?;瘱|當(dāng)上寧夏軍區(qū)的副司令員了,他點名要見曹居中。不知道為啥,名點到了,曹居中沒有來??h上派人去叫,曹居中說可能是認錯人了。牛化東也沒有說明白要找曹居中干啥??h上的人一看曹居中也是真的不認識?;瘱|,想一想也是,一個是軍區(qū)副司令,一個是反動軍醫(yī)加地主分子,兩個人中間,咋能扯上線線呢?就去給牛副司令員說,詳細地打問了,好幾個叫曹居中的人呢,就是沒有個認識牛副司令的曹居中。牛副司令員不死心。過了兩年,又是他來海城視察工作,他又提起了這檔子事,說是麻煩給他再查一查,他還是想見一見曹居中,說曹的年齡和他差不多,沒意外的話,應(yīng)該還活著的。沒別的意思,就是想見個面就行了??h上的人趕緊去打問。這一次說死說活要給牛副司令把這個事辦到。曹居中確實是有幾個呢。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又打聽到了反動軍醫(yī)曹居中的頭上。曹居中還是那個話,說他不認識牛副司令,確實不認識,問個十回八回還是不認識。不認識就是不認識嘛,總不能把不認識說成認識吧。要是到牛司令跟前,兩面?zhèn)€都是個干瞪眼不認得,也不好收場,倒惹得人家生氣呢。這話也對。找就要找對,找了一個去對不上卯,叫牛副司令還以為咱們應(yīng)付人家呢。反正是把心盡了,把腿跑到就行了。就回去一五一十地給牛副司令說了,說是闊世界打聽了,沒有牛副司令要找的那個曹居中。牛副司令一聽是這話,也就回去了。

曹居中的家人以前好像是聽曹居中說過這事,曹居中不承認了,不承認他說過這方面的話。家里人建議曹居中去見見牛副司令,不管認對也好認錯也好,先去叫人家看一看嘛,反正是他牛副司令想看人,又不是咱們追著去認他,一認要不是,咱們再回來嘛,又傷不著咱們的一根毫毛。曹居中說明明就不是嘛,還去叫人家認個啥。死活不去。家里人那時間在下坡子活著,日子過得難悵得很,想著這總是個指望嘛。就把曹居中惹著氣了,說再要是逼著他去認這個認那個,他就走呢,走得遠遠地叫他們說去。

曹居中是說到做到的。家里人就不敢說了。

到1959年,出了個事情,啥事情呢?那時間已經(jīng)是到農(nóng)業(yè)社里了。曹居中給隊里犁地,沒小心,犁鏵碰在了一塊石頭上,把鏵給別破了。犁地打鏵的事,也是有的,石頭在土里頭嘛,人又看不著,防也沒法防,等你覺來鏵已經(jīng)是打掉了。要是貧下中農(nóng)打個鏵,打了也就打了,可是呢反動軍醫(yī)叫土里頭的石頭把犁鏵給打了,那就不得成,就是個事情,批斗起來了,問他為啥要把農(nóng)業(yè)社的犁鏵給打了,是不是給農(nóng)業(yè)社里犁地,心里頭氣不忿得很。這個事情還沒有罷,又來了一個事情,人倒霉的時間就是這么個,事情一個跟著一個來呢,這一次來了個啥事情?這一次是曹居中犁地用的那頭草驢,不知道得了個啥病,白眼睛一翻,吐著沫子死掉了。這更不得了了,曹居中你個反動軍醫(yī),你又是打鏵,又是叫農(nóng)業(yè)社的驢吐著白沫子死了,你究竟想干啥?你不是個醫(yī)生么,你看著農(nóng)業(yè)社的驢吐白沫子,你咋光是個看,你咋不給救一下?其實曹居中沒看到驢吐白沫子,驢是晚夕死掉的嘛。但是這兩個事情朋到一起,曹居中的罪行就大了。他的運氣呢又不順當(dāng),趕上了1960年,碰上了雙反運動,一繩子把他給捆到縣里去了,很快就給他判了刑,判了二十年,弄到銀川勞改去了。

這時節(jié)曹居中的后人總還是抱著點指望,想去找找?;瘱|副司令員,想背了曹居中去找。又怕曹居中知道了犯病。更怕一找找錯了,牛副司令讓他們吃不了兜著走,終究還是沒去找。曹居中的兒子去監(jiān)獄里看曹居中,不知咋地就說起了牛副司令員。曹居中其他的話都聽得專心得很,聽到說?;瘱|,就低頭吃兒子帶去的炒面,像沒有聽到兒子在說啥一樣。

判了二十年徒刑,滿打滿算,曹居中實際就勞改了十三年,到1973年,全國正是困難的時候,餓死的人也不在少數(shù)。曹居中那時間在勞改隊上,吃飽肚子倒是沒問題的,說個實話,勞改隊上吃的倒比外頭要強一些,至少是不叫你餓死嘛,我說這話也不是胡說,我是有根據(jù)的,那些年你爺也在銀川勞改過,你爺從勞改隊回來,就說在勞改隊上還能吃到魚呢。這就說明曹居中他在勞改隊上也吃過魚呢。但曹居中就在這一年死掉了,死在了勞改隊上。

他的幾個兒子拉著個架子車,從海城到銀川,再從銀川到海城,來去整整是走了半個月,把曹居中從勞改隊上拉回來了。數(shù)九寒天的嘛,路上又下了大雪,等把曹居中從銀川勞改隊拉到海城園子河,胡子都凍得硬翹著,身子凍成個硬冰棍了。

老堡子

我們這里老堡子多得很。父親也給我們講了一個和老堡子有關(guān)的古今。

父親說民國時期,海城一帶土匪一股子一股子的,多得擰毛繩呢。那時間兵荒馬亂的,當(dāng)個老百姓也過不安穩(wěn)。你當(dāng)土匪害我還不如我自個當(dāng)土匪弄你。就這么著,膽子稍微大一點的人就吆喝上一些人當(dāng)土匪去了。膽子小的德性好的忍耐著不當(dāng)土匪,反過來就成了受土匪欺負的人。說是土匪,其實也都是些屎肚子老百姓轉(zhuǎn)變成的嘛,說來都是些低頭不見抬頭見的熟人。兔子不吃窩邊草。土匪也是有規(guī)矩的,規(guī)矩就是不在自個的莊子附近胡逞犯,在自個的莊子里胡逞犯連土匪都看不起,土匪們還專門收拾這樣的人呢。那時節(jié)咱們海城的大土匪有吳發(fā)榮王富清這么些人。這些人先是當(dāng)土匪,當(dāng)著當(dāng)著勢力強了,就成了國民黨的團長營長啥的。這個以后有機會了單另再說。你就說那個吳發(fā)榮,當(dāng)土匪的時間,才剛二十歲,二十歲的個人能當(dāng)個啥土匪你說。原本也是個良民嘛。跟著他哥打鐵當(dāng)鐵匠呢,國民黨派去收款子的人就在他家住著,好吃好喝地供著,但那幾個仗著自個是公家人,要施個狠呢,真是囂張得很,霸道得很,霸道囂張到了啥程度呢?就拿尿尿來說,人家專門有尿尿的地方嘛,你端端走過去尿你的尿就是了么,他不,他皮子脹了,死命盡了,專門惹著人家收拾他呢。他們咋尿的尿呢?他們把人家的窗子掀起一扇子,站在炕上,對著窗子就往外尿,還比賽,賽著看誰尿得高,你想人家的家里也有個老小呢嘛,也有個婦人女子呢嘛,看不下去,就反了,反也不是好反的,當(dāng)鐵匠的哥哥就不敢反,他兄弟吳發(fā)榮是個二十愣,就反了。那幾個打了半晚夕牌,還在睡夢里頭呢,吳發(fā)榮把門窗給弄嚴(yán)實了,一把火就把幾個人給燒壞了。這就是不好好尿尿惹下的禍。人不能太過囂張,太囂張就要吃囂張的虧呢。螞蟻蟲兒惹急了也能咬下你一疙瘩肉呢。吳發(fā)榮后來是名聲大得很,領(lǐng)著滿山滿洼的人當(dāng)土匪,把海城都給破了幾回,可是呢他當(dāng)上土匪就是為了這么一泡尿的事。實在是看不下去了,腦子一熱,心一狠,就弄了這么大的個事情,才發(fā)現(xiàn)自個真是個當(dāng)土匪的料,聽說國民黨給了他一個營長,他還白眼睛翻著看不上呢。吳發(fā)榮死的時節(jié)才二十四歲,叫給槍斃了嘛。

吳發(fā)榮的事以后說,今兒先說個大土匪王富清。

這個古今是曹子方說給我的,曹子方你知道吧,給你教過幾天書呢,我當(dāng)民辦教師的那些年,他也還是個民辦教師,他是后來才考上公辦教師的。當(dāng)民辦教師的時節(jié),縣上把我們弄到進修學(xué)校去培訓(xùn),我跟曹子方分在一個房里,沒事了扯閑磨呢,他就給我講了他大曹順義的事情。

說起他們曹家,解放前光陰還是可以的,這個海城人都是知道的,就那么巴掌大的個海城嘛,誰家的鍋大碗小基本上都清楚著呢。我給你們講過曹居中的事吧,曹居中跟曹子方不在一個莊子里,說起來也是一個曹家,再往前頭數(shù)幾輩,都在一個鍋頭上吃過飯的。

不說曹居中了,就說曹順義。

一般富漢家的光陰,都是幾輩子人辛苦著攢下的,曹順義不是。曹順義先是在一家商號里給當(dāng)站臺相公,當(dāng)了幾年,能干得很,機靈得很,就自個開了一爿店鋪。這么著到曹順義四十歲左右的時候,他家的光陰已經(jīng)是叫人眼紅的了。其實曹順義的上輩子還是過得很一般的,你想他不過就是個站臺相公嘛,實際上也就是人家的個伙計。比伙計好上那么點罷了。碰到亂世,你攢下的光陰都是不保險的,你說不上給誰攢著呢,曹順義也不管那么多,他就是好好做他的生意,其他都聽天由命吧。

土匪鬧騰起來了,曹順義提心吊膽的,但是能有啥辦法呢?就盼著土匪不要把他給盯上。比起人家光陰真正好的人,他算是不太起眼的。

是禍躲不過。

一天,大土匪王富清虎洶洶地來了。來就住在曹順義家里,曹家還開著一個店房,房子多,房子都給住滿了。王富清就住在曹順義家的上房里。上房原本是給曹順義的娘老子住的,這一來給王富清住著了。把他家的綢褥子緞被子又是鋪又是蓋的,真是由人家著胡逞犯呢。

曹家人早就跑了個干凈。跑到哪里去了呢?跑到方家灣的方家堡子去了。有個堡子遮擋著,人心里會踏實一些的。很快王富清就帶著隊伍來破方家堡子了。方家是大地主,養(yǎng)下幾個槍手的。但是知道王富清的本事,不敢跟人家來硬的。王富清開了個單子。要方家如數(shù)滿足,方家一看這個口張得太大了,沒辦法同意的。王富清就火了,要破方家堡子,說是只要破開堡子,那么連堡子里的月里娃娃也要殺掉,要一個一個在門檻上磨盤上摔死。王富清派一個麻利土匪到堡子門上來放火,想著把門一弄開就頂如把堡子破了。這時候方家人緊張得很,一個槍手忍不住了,關(guān)鍵是他的槍法也準(zhǔn)得很,人能了就不容易把持住自個,他一看那個土匪娃娃幾躥就躥到堡子底下,要燒堡子門了,真是囂張得很,把一堡子的人沒在眼睛里放著。他大概也是放火放慣了,沒失過手,沒丟過丑,但是這一次他算計錯了,方家的那個槍手就等機會呢,等那土匪抬頭往堡子上看一眼的工夫,砰的一槍,子彈就打進他的眉心里了。一下就把他給打死了。這一下就頂如把馬蜂窩給捅了,王富清哪里丟過這個人,吃過這個虧?王富清吼叫了一聲,親自帶頭要破堡子了。方家人嚇壞了,叫槍手們再不要開槍。你終究打不過人家嘛你開的啥槍?你只有覺著你能打過人家你才能開槍嘛。所以說方家的那個槍手槍法好是好,但人還是太冒失了,你槍法好,人家王富清的隊伍里就沒個槍法好的?人家王富清的槍法就沒你好?王富清的隊伍里,日能人多著呢。方家人支不住了,這么著下去,堡子肯定是要破開,等到人家把堡子破開的那一步就遲了,因此趕緊要商量呢,要商量個萬全之計呢,畢竟土匪也是人嘛,硬不起來了說些軟話也還是起作用的,就是要會說,要說到土匪滿意,咱們還不至于太吃虧,就是這個原則。當(dāng)時方家的人有些亂,說不到一上。有人說干脆把這些家底都給王富清去,先保命要緊;王富清一開頭開的那個單子,過頭是有些過頭,可還不至于要了咱們的命吧,當(dāng)時要是如數(shù)給他,也沒有現(xiàn)在這樣的形勢,現(xiàn)在是不行了,再按單子上的來肯定是不行了,現(xiàn)在就狠個心,要給就把這點光陰都給出去,一下子就把他喂好,喂?jié)M足,叫他把咱們老老小小的命留下就行了。提這個建議的是方家老三,當(dāng)場就叫方老太爺一個大嘴巴子,就再也不敢說保命的話了。這時候方家的那個槍手沒忍住,又放出一槍。這一槍打得巧妙,寒冬臘月么,王富清戴著個狐皮耳套子,方家的槍手這一槍出去,就把王富清的一個耳套子給打飛了,但是呢沒傷著王富清的耳朵,巧就巧在這里,要是打著了王富清的耳朵,就不好收拾了。這一槍把王富清也嚇了一跳,在自個的耳朵上拿手摸了好幾下下,把剩下的耳套子扯下來扔在半空里,朝著它打了一槍,當(dāng)然就把剩下的耳套子也打成碎片片了。這一槍實際上打得好,對方家來說是有利的,王富清摸著耳根子的手總是放不下來。

方家就趁著這個機會趕緊跟王富清談判。

派出去談判的人是誰呢?兩個人,一個是方家的老大,他的主意多得很,人也穩(wěn)當(dāng),就是嘴頭子有點拙,點子多不會說也不行;一個就是曹子方他大曹順義,曹順義讀過幾天私塾呢,要不他也當(dāng)不上站臺相公嘛。他這個人的特點是,沉穩(wěn),遇事情不慌亂,嘴頭子也麻利,就把他兩個派去和王富清談判。兩個人趴在堡垛上跟王富清談。土匪雖說是胡逞犯呢,但土匪當(dāng)大了也還是有規(guī)矩的,比如談判的時間就不能開槍。說是這么說,兩個人也還是防備著的。兩個人商量好了,由曹順義和王富清的小舅子談,王富清在一邊摸著耳朵抽大煙。王富清的小舅子在隊伍里是二掌柜的。曹順義先是道歉,為那個小土匪的死;尤其是為王富清挨的那一槍,說我們吃了天膽也不敢打王司令(王富清喜歡人這樣稱呼他)的,我們的槍法再好,也只是敢打個王司令的耳套子啥的。對方首先提出把那個槍手交給他們處理。這是個為難事情。就算是方家想把那個槍手交出去,槍手自個也不答應(yīng)的,還會引來別的麻煩事。人是不能交出去,這是原則,就看曹順義咋說了,都靠曹順義的說了。這個曹順義真是太能說了,說得方老太爺直豎大拇指,曹順義咋說了呢?曹順義說,這個事你(指二掌柜)大概沒有跟王司令商量過吧,單怕我們同意,王司令也不接受的,我知道你們這些人跟著王司令,都是很講義氣的,比如現(xiàn)在有人要求你們把你們的一個弟兄交出去,你們也不會交出去吧?這一點仁義你們有,我們也是有的。二掌柜說,你不要耍你的巧嘴嘴,那個王八的膽子也太大了,你看他朝誰開槍呢。趕快把他交出來再講別的。曹順義笑著說,你不要總是把你的意思當(dāng)王司令的意思嘛,王司令啥事情沒經(jīng)過?他不會這么沒肚量的。這時候王富清朝堡墻上說了一句:先不要提這個事,找機會我跟他比槍法。方老太爺聽到這話,一再對著墻垛上曹順義的背影豎大拇指。

有時候就是這樣,談判比放槍還要管用。

長話短說,就這么著談判了兩頓飯的工夫,談妥了:

方家給王富清三千五百個袁大頭,另加兩桿槍。槍要新的。舊的不行。

王富清從今往后,不再攪擾方家堡子。

這個談判結(jié)果兩方面都能接受。

方家的意思是地有呢糧有呢,可是錢一下子湊不出這么多,尤其還要買槍,也是要花費時間的,請王司令給寬限上幾天。

王富清同意。但是要求派出一個人去當(dāng)人質(zhì)。這是規(guī)矩,總得一個人去當(dāng)人質(zhì)的。誰去呢?誰有膽量把自個弄到土匪窩里去呢?說是去當(dāng)人質(zhì),其實跟去送死也差不了多少。這一次是方家堡子內(nèi)部商量了,簡直是比跟王富清談判還要難,但是容不得你細嚼慢咽,人家王富清就在堡子下頭等著呢。長話短說,最后誰去了呢?是曹順義去了。曹順義自個提出來要去當(dāng)人質(zhì)。說來曹順義也是沒辦法。曹家一大家口人躲在方家,方家把你接受了,危急的時間也沒有咋著你,也沒有給你臉色看,這已經(jīng)是大恩情了,現(xiàn)在方家有了難,就要報答這個恩情呢,反正一家子老小在方家這里都安全著呢,自個萬一就是有個啥事,也是值得的。這個時候再讓方家的人去當(dāng)人質(zhì),他們曹家人臉面上就有些過不去了,還不如自個痛痛快快地提出來去當(dāng)人質(zhì)。方家正為這事爭得不可開交,曹順義這么一提,他們也就順?biāo)浦?。這時節(jié)曹順義才看到自個原來就是唯一合適的人選。就也高興得很痛快得很,倒好像是要去一個他想去的地方。方家人感動得很,說了一世界好話。讓曹順義去了千萬小心,千萬不要和土匪爭嘴,就是想辦法惹土匪高興,土匪叫咋弄就咋弄。他們這一面呢,趕緊嘁里喀喳去準(zhǔn)備錢去買槍。曹順義的意思是錢數(shù)太大了,他出不起,槍的錢曹家就出了吧。方家怎么會允許這樣?方老太爺抓緊著曹順義的手,一遍一遍地拍著說,娃,你不要說這個話哪,你不要說這個話哪。

就把曹順義從堡子上吊下來,跟上王富清的隊伍走了。王富清走的時節(jié)留下了話,給寬限一禮拜,一禮拜七天,七天一過,東西就不要送了,送來也不要,來把你們的人拉回去吧。對于說話不算數(shù)的人,他們也是有規(guī)矩的,一般凡是隊伍里的人,包括伙夫,一人朝人質(zhì)開上一槍,把他打成個篩子,叫他渾身都是槍眼眼。

好,一言為定。就跟著走了。

方家人曹家人到處忙著湊錢。派那個槍法好的槍手去買新槍。

也是曹順義的命好,王富清的隊伍里有一個吹號的,叫霍炳慶,也是園子河附近的人。曹順義當(dāng)相公站柜臺的時節(jié),來買過東西,雙方面都有些印象呢,這時候就起了大作用,給曹順義幫了不少忙。他在王富清面前把曹順義夸成了一個大秀才,王富清的隊伍里都是些大老粗嘛,霍炳慶就推薦曹順義給王富清當(dāng)文書。曹順義當(dāng)?shù)眉氈碌煤?,就像他一輩子打算給王富清當(dāng)文書一樣。他還寫了幾句夸王富清的詩,念給王富清聽,王富清嫌他寫得太文,霍炳慶說詩就是要文呢,讓曹順義破解給王富清聽,這個對曹順義說來是不難的,曹順義把王富清說得一愣一愣的,嘴唇一跳一跳的,總像是忍不住要放聲大笑。王富清當(dāng)場夸曹順義的詩寫得好,說原本模模糊糊的還不清楚自個是個啥人,讓曹順義這么一說,才一下子清楚自個是個啥人了。好好好,這個詩寫得好,好得很。就罵他手下的那些人,跟了他王富清多少年了,沒一個把他挖得有這么透徹,光是個呆眉鼠眼地跟上他瞎跑,光會個上房揭瓦,偷雞摸狗,好好地跟著人家曹秀才學(xué)上一學(xué)吧。罵過了手下人,王富清讓曹順義把寫他的詩再抄上幾份,他要給誰誰誰誰誰誰幾個人送送。曹順義就認認真真地抄寫了幾份。曹順義沒想到他到王富清的隊伍里竟會是這樣子。他把霍炳慶感激得很,霍炳慶呢,也因為推薦了曹順義這么個人,臉面上感覺光彩得很。

日子一天天往過走,王富清的隊伍到哪里曹順義就跟到哪里,土匪們干土匪的事情的時候,曹順義也跟著湊一湊熱鬧。反正他是個文書嘛,要的就是他那份文氣。也用不著他去打家劫舍。眼看著七天的時間快到了,王富清表面上不動聲色,曹順義可是著急得很,期限一到,方家兌現(xiàn)不了咋辦?霍炳慶也有些著急,給曹順義說定下的事情最好還是能兌現(xiàn)的好,不然到時間他就是多想幫忙,也有心無力了。他不過就是個給人家吹號的嘛。這時候發(fā)生了一個事,曹順義差點兒給要了命,夜里曹順義出去尿尿,月亮亮得很,曹順義正尿著,突然就覺得不對勁,回頭就見一個人蒙著臉,拿著一把明晃晃的刀子向他戳來,曹順義嚇得尿尿都沒尿罷就跑了,跑回去也不敢聲張。只是悄悄地給霍炳慶說了說,霍炳慶說這是個誰呢?本來曹順義的意思是這個事到此為止,不要再張揚了,張揚出去對他沒好處不說,會更多些危險,但是霍炳慶不這么認為,霍炳慶給王富清匯報了,王富清一下子就火了,還沒兌現(xiàn),也還沒到兌現(xiàn)的時間,是不能殺人質(zhì)的。這是規(guī)矩。你不能說土匪就沒規(guī)矩,有些事情上土匪的規(guī)矩大得很。王富清火得不行,嘴里炒麻麥一樣罵著,讓那個人站出來。王富清的脾氣他們都是知道的,就站出來了,這個站出來的土匪直朝著二掌柜的看。原來是二掌柜出的主意,讓那個土匪把曹順義收拾掉,二掌柜因為那一次談判,對曹順義有成見呢。二掌柜的見那個土匪看他,就也站出來了,說大哥還有我呢。王富清上去把二掌柜的推開,把那個土匪一槍打在鼻子上,當(dāng)場就給打死了。曹順義看著嚇壞了。盼望著方家趕緊來人,把這個事情了結(jié)了去。那時節(jié)隊伍已經(jīng)到了同心王團,離家?guī)装倮锪?。曹順義想著看來他難逃一死。幾首破詩能算個啥呢。到第六天的夜里,曹順義不打算活了,想著干脆自殺了算了,不然死在土匪手里,王富清不知道讓他咋死一場呢。但是王富清好像是知道了他的想法,派兩個土匪把他死死地給看著了,就是他出去尿一個他們也是前腳后腳地跟著?;舯c在遠處拿眼睛給他鼓著勁,跟前也是不敢再來了。曹順義就是想死也死不成了。他后悔沒有早早兒動手,后悔得很。到第七天,晌午過了,還不見音信。這時候曹順義已經(jīng)是給綁起來了。吃飯都是土匪給他喂。曹順義不吃不喝。對付這個,土匪是有辦法的。不吃不喝那是不可能的。王富清已經(jīng)是見不上了。霍炳慶也見不著了。實際霍炳慶沒閑著,他還給王富清說呢,他讓王富清不要著急,等日頭落下去了再說。反正給人家說下的是七天,七天也還沒有滿嘛,等七天滿了再說再的話。還給看守曹順義的人偷著給了一點子好處,讓他們不要虐待曹順義。

好在方家說話是算話的。日頭到了西邊離山頭還有一大截,方家派著兌現(xiàn)的人來了。銀元三千五百塊;來復(fù)槍兩支,新新的,上頭的油還油手呢。王富清一下子出現(xiàn)了,好吃的好喝的招待曹順義他們。王富清讓曹順義干脆留下來給他當(dāng)文書,不要再回去了。曹順義嚇壞了。嘴里說回去轉(zhuǎn)轉(zhuǎn),把家里安排好了再來。王富清哈哈大笑,說,好,快回去安排一下了快來,我姓王的等你著。但是從他的樣子看,他是一點也不相信曹順義會回來的。

曹順義出了土匪窩子,就跑回老家查看,家已經(jīng)不是個家了,叫王富清的人弄了個亂七糟八。值錢的東西都給拿走了。一頭牛躺在當(dāng)院,牛皮給剝了一半。不知道為啥連個牛皮都沒給剝干凈。

曹順義受了刺激。刺激大得很。好在他埋在地下的一罐子銀元還原封不動地埋著。他把罐子里的銀元拿出來,就下了一個決心,他決心要打一個堡子。不行,光陰再大沒堡子不行。沒堡子就像房子沒門一樣沒個遮擋。形勢危急了去鉆進人家的堡子里也不是個話。欠的那個人情太大了。人欠人的情不能太大,欠的情太大了就不好收拾了,會弄得兩方面都不舒服。因此上曹順義決定自個打一個堡子。曹順義這個人有主意得很,家里把他是信任得很。他說個啥就是個啥。就開始打堡子。雇用了六七十個人,花了六十石糧食,花了半年時間,就把個堡子打成了,真是個好堡子,堡墻高三丈,寬一丈二;四面的堡墻,每一面長十五丈。前面還挖了個護城壕。看著就讓人踏實得很放心得很。王富清要是再來也用不著東躲西藏了。

可是世上的事情總是不按你想的來,曹順義把堡子打成時間不長,海城就解放了,土匪讓解放軍一股一股地給收拾干凈了,辛辛苦苦筑起來的大堡子沒有用了。

說沒用也不對,解放后曹家人為這個堡子受過不少罪,曹子方提都不愿意再提了。

曹子方給父親說,他這一輩子,最佩服的人不是別人,就是他大曹順義,他覺著他大這個人遇事穩(wěn)當(dāng)?shù)煤?,計劃周全得很,可是這么穩(wěn)當(dāng)這么周全的一個人,一輩子干的最大的事情卻是打了這么個堡子。父親說曹子方說這些的時候臉上的表情古怪得很。

(本篇素材參照海原縣政協(xié)《天都煙云》、《天都遺跡》兩本文史資料,說明并致謝。作者注。)

選自《十月》2008年第3期 原刊責(zé)編 趙蘭振

本刊責(zé)編 孟德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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