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明
假 酒
父親很快就要上70歲了。
為拉扯我們五兄妹,父親從未做過生。如今在老家,嬰兒足月滿歲都要大操大辦,父母逢十不做生,為兒為女的是要被人笑話的。
等您上60時,一定大熱大鬧一場!我們五兄妹曾經(jīng)對父親說。在老家,講究“男做進(jìn),女做滿”,男人滿十必須提前一年祝壽,否則,會不吉利。
到時,我一定買幾瓶好酒!我誓言旦旦地說。當(dāng)時,我剛大學(xué)畢業(yè),一窮二白,但卻血氣方剛,堅信面包會有的,一切都會有的。
熟料從那以后,工資不漲物價漲。由于結(jié)婚、添子和工作調(diào)動,我雖一分錢瓣成幾分錢用,還是扎扎實實欠了一屁股債。到父親上60的時候,根本就買不起什么好酒。
等您上70了,一定買!我說,依然堅信明天會更美好。
買啥,你們有那個心就夠啦!父親說。
再之后的日子,國家經(jīng)濟(jì)迅猛發(fā)展,工資大幅上調(diào),本以為水漲船高,我也能共享改革開放的成果了,但不斷飆升的房價,卻讓我在貧窮的沼澤中越陷越深。
父親患有肺氣腫,身體一日不如一日。要是再不兌現(xiàn)承諾,我擔(dān)心機(jī)會越來越少。為此,我為買酒的事愁得焦頭爛額。
好在天無絕人之路。出差到市里,無意間見市工商局在大街上處理查獲的假五糧液,20元一瓶。我毫不猶豫就買了幾瓶。
妻見了先是高興,接著是遺憾,說,可惜是假的。
酒假心不假嘛!再說現(xiàn)在喝過五糧液的又有幾人?我說,一半是自我安慰。
唉!總覺得有點不好。妻說。
父親不是外人,就算知道了也不會計較的。等今后有錢了多孝敬孝敬他就行了。我說。
父親上70那天,遠(yuǎn)親近戚,左鄰右舍,擠滿了院壩,場面頗為壯觀。
父親格外精神,見我拿出兩瓶五糧液,更是喜出望外??腿藗兌伎涓赣H好福氣,有一個在縣城工作的孝順的兒子。我啥也沒說,只是一味地傻笑。
午飯后,我和妻都要趕回縣城。走時,父親拿出那兩瓶酒,低聲說,拿回去吧,留著求人辦事時用。
專為您買的,辛苦了大半輩子,嘗嘗是啥味兒嘛!要辦事另外去買。我打腫臉充胖子。
這么貴的酒我想喝也喝不下,我呀,天天有點散酒就滿足了。再說,幾元錢一斤的散酒喝慣了,喝好的還不順口哩!父親樂呵呵的。
你們有這片孝心就夠了,何必大手大腳的呢!母親笑著責(zé)備。
拿去吧!父親說。
我堅持不拿。
這酒是假的!這時兒子在一邊說,一副等得不耐煩的樣子。
我又惱又怒,啪啪就給了兒子兩耳光。才想起和妻子說酒的時候,兒子在場。
父親一怔,握著瓶子搖晃了幾下,再把瓶子底朝天看了一會兒,大聲說,胡說!這酒穩(wěn)得住細(xì)泡,是真的!
既然你不拿,我就留下喝吧!父親又說,依然很高興的樣子。
我和妻總算松了口氣。
回城后,我借了點錢匯給父親,并寫信道明了一切。
不久,我收到了一張匯款單,是父親匯來的,還有一封信,是父親寫的。信中說,那酒是假的,當(dāng)兵時我學(xué)會了五糧液的鑒別方法,但當(dāng)時有那么多人在場,不能說。不過,那酒的味兒還不錯。城里喝水都要錢,今后就不要再給家里寄錢了。在哪個坡唱哪個歌,要活得像個城里人,不要被城里人笑話!我窮慣了,有錢無錢一樣活。還有,孩子還小,不懂事,下手不要那么狠,有空就多回來看看你娘。
看完信,我禁不住淚流滿面。
別不把村長當(dāng)干部
你啥時回來一下,請村長吃頓飯,好把我的墳地批了。父親已是第三次說這件事了,還是習(xí)慣把村主任叫村長。
父親第一次說的時候,他不以為然,說,你還不到70歲,身體又那么硬朗,急著要墳地干啥!父親說,那地我找人看了,是塊福地,下手晚了,怕別人占去。他說直接找村長批就行了嘛。父親說,不行,上次你奎叔的那塊,還是他兒子親自回來請村長吃了頓飯才批到的。奎叔的兒子在外縣做副縣長。
那好吧,我抽空回來一趟。他敷衍了一句。父親第二次催促的時候,他正出差在外,說出完差就回去辦。但出差歸來忙于工作,反而還把這事兒給忘了。
這周雙休日就回。他不好意思讓父親再催促了。
帶點酒回來,那幾爺子喜歡喝酒,酒杯一端,政策放寬,你是知道的。父親說。他當(dāng)然知道。局里很多費用,都是靠喝酒喝來的。他帶了兩瓶茅臺回去。父親一見,說要不得,你一個局長,工資不高,給他們喝這么昂貴的酒,會說你腐敗。
父親說的在理,可他除了茅臺,沒帶其他的酒。怎么辦?
到村小賣部買幾瓶最好的酒就行了。父親說。
最好的多少錢一瓶?他問。
20元左右,村長平常喝的都是散酒。父親說。
散酒是農(nóng)村自產(chǎn)的小灶酒,用大酒缸裝著零賣。釀造時都加了酒精粉的,那樣容易出酒。釀酒,一般是三斤糧食出一斤酒,加了酒精粉后,一斤糧食可出三斤酒。散酒喝起來殺喉,也容易上頭。但價格便宜,幾元錢一斤。
行,他遞給父親100元錢。
局長親自請客,村長很高興。嘴上卻說,這么點小事,何必勞你大駕喲!哪里,我們家長期得到你們關(guān)照,我呢,又很少回來,請你們吃個飯是應(yīng)該的。他笑著說。心里卻異常惱火,心想,你村干部算個啥!要是在局里,哪個敢這樣對我,早就對他不客氣了。但他知道,縣官不如現(xiàn)管,村干部雖小,但在村里卻一手遮天,山高皇帝遠(yuǎn)啊。所以,千萬不能把他們不當(dāng)干部。
村長見是小賣部最貴的瓶裝酒,喜滋滋的。顧不上吃菜,就連干了三杯。熱菜還沒上桌,三瓶酒就沒了。村長一行三人,加上他,才四人,平均每人都七兩以上了。但他喝得少,主要是嫌酒太差,喝起來殺喉,每一次都是淺嘗輒止。
狗日的,真能喝!他在心里罵道。又喝了幾杯,他對村長說,我父親墳地的事兒,就拜托你了!
沒問題,隨時都行!村長說完,頸子一抬,自個兒滋溜又是一杯下了肚。
很快,桌上的酒就喝完了。他叫父親拿酒過來。父親把他拉到一邊,悄悄說,沒了。買了幾瓶?五瓶。再去買。他說。
來不及啊,來回要半個多小時,總不能叫他們等買回來再喝呀!父親說。他嘆了口氣,說,拿茅臺!事已至此,顧不得那么多了。
要是他們知道先沒拿,會說我們舍不得,弄不好會適得其反。父親一臉擔(dān)憂。他想了想,問父親,家里有塑料瓶嗎,裝飲料那種?
有。父親說??炷脕?。說完,他對村長謊稱上廁所,把車上的茅臺拿了下來,倒進(jìn)了父親找來的塑料瓶中。這是我專門到酒廠買的,口感還不錯,請大家嘗嘗。他說完,給每人倒了一杯。
村長一聽,停止了說話,看了一下塑料瓶,又看了他一眼,半信半疑地喝了一小口??诟腥绾??他問。很好,很好。村長說,臉上的笑容卻不翼而飛。
那我們一起干一杯,我先干為敬。說完,他就把一杯喝了。畢竟是茅臺,喝慣了的,順口。村干部們卻沒有干,照樣只喝了一小口,說,慢慢喝,慢慢喝。說完,就只往嘴里塞菜,相互也不再勸酒。屋子里一下安靜了下來。
他又給自己倒上一杯,站起來,說,我陪大家一起把這杯酒干了!村干部也跟著站起來,閉上眼,把杯中剩下的酒干了。臉如同揉皺的水泥袋子,表情像上刑場一樣。
再來!他說。村長慌忙搖手,說,不啦,不啦!下午還有事。說完,就起身要離開。
結(jié)果,一塑料瓶酒一半也沒喝完。剩下的你就自己喝吧。他對父親說。
他一直以為,批地的事應(yīng)該辦好了。不料幾天后,父親來電話卻說事兒黃了。他問為啥。父親說,都怪你!村長說你拿散酒給他們喝,小看人。還說那散酒味道像潲水,喝著都想吐。你要害得我死無葬身之地啊!
他聽了,半天沒回過神來。
釘子戶
誰都沒有想到,三娘會是釘子戶。
三娘的房子是土坯的,早已破爛不堪,就算送人都沒人愿意要了??伤褪遣徊稹?/p>
補償?shù)土诉€可以商量。我反復(fù)對三娘強調(diào)說。
給座金山也不拆!三娘還是那句話,語氣硬邦邦的。
政府在鎮(zhèn)上給你新修了磚房,又寬敞又干凈,還有自來水,比瓦房好多了。再說,你上了年紀(jì),一個人住在這里,沒個照應(yīng),也不方便。我耐著性子繼續(xù)勸。
我就喜歡我的爛房子!三娘說完,撇下我們就走了。
三娘是烈士遺孀。她的男人三叔是紅軍,駐扎在村子的時候被分到三娘家里住。三叔白天幫三娘家種地,晚上教三娘識字。三叔上知天文下知地理,長得英俊帥氣。三娘很快就喜歡上了。三叔也深深地被三娘的純樸和俊俏所吸引,更被她求知上進(jìn)的精神所打動。兩人很快就好上了。結(jié)婚那天晚上,三叔突然接到出發(fā)命令。
等我,我一定會回來的!多識點字,積極參加革命工作,千萬不能拖革命的后腿!走時,三叔對三娘說。
三叔走后,三娘牢記他的話,堅持每天看書寫字,還學(xué)會了寫信。她給三叔寫了一大堆信,卻一封都沒寄出去過。三娘盼望著三叔回來,但三叔走后,一直杳無音信。
解放后很多年,當(dāng)?shù)卣蝗唤拥酵ㄖf三叔在離開村子后第三天,就犧牲了。三娘不信,說,他沒死,你們騙我!政府發(fā)給三娘撫恤金。她堅決不要,說,我男人根本就沒有死!要啥?直到后來三娘老了,干不了啥活了,政府騙她說是對老年人的政策補助,才把錢兌現(xiàn)給了她。但三娘生性節(jié)儉,把大部分錢都給了周圍需要幫助的人。后來,政府安排她去敬老院。那里政府管吃管住,還有專門的人洗衣煮飯,由于有政策規(guī)定和名額限制,很多人想去都去不了??扇?說,我有腳有手的,去啥?
按理,三娘怎么也不該成為釘子戶。
三娘的房子不拆,工程就無法開工。領(lǐng)導(dǎo)多次批評我辦事不力。三娘的話,氣得我想罵人。但為了工作,只好耐著性子尾隨她去到地里。
三娘啊,你說修路好不好?。课乙贿厧退仗}卜苗,一邊問。
要想富,先修路,當(dāng)然好!
好大家都應(yīng)該支持才對??!
你和三叔,為革命作出了重大犧牲,是我們學(xué)習(xí)的榜樣,支持修路,老百姓都會夸你的。見三娘不說話,我又說。
他沒死!三娘狠狠地盯著我,再不說話。
天色漸暗,我見再談下去也談不出個所以然,就準(zhǔn)備離開。走時我說,三娘,你再好好想想,明天我們再來找你商量。
再商量我也不拆!你們就不能繞道嗎?三娘說。
一路上,我都在納悶三娘不搬的原因。難道她房子下面埋有金子?
第二天,我們又去到三娘家里。心想,要是她再不答應(yīng),就只有采取強制措施了??沙龊跻饬系氖?,還沒等我們開口,三娘就說,你們不用勸了,我明天就搬,補償也不要了。
我感到莫明奇妙,問同行的村主任,你們昨晚和她說好的?
昨晚我們沒找她。村主任說。
三娘說話算話,第二天就搬到鎮(zhèn)上去了,死活沒要補助。
道路施工的時候,三娘每天都杵著拐杖,大老遠(yuǎn)跑回土坯房所在工地來看,天黑了才離開,風(fēng)雨無阻。
她是不是擔(dān)心我們挖到金子不給她喲?我問村主任。
村主任一笑,說,不是,她在等她的男人,她怕搬了家,男人回來找不到她。從三叔離開第二天開始,她每天忙完活就在院壩里等,直到天黑,都六十多年了。
那天她怎么突然那么爽快就答應(yīng)搬了?我對三娘肅然起敬。
頭天夜里,她夢見了三叔。三叔說,他很快就回來了,叫她千萬別拖革命的后腿,她怕三叔回來罵她。村主任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