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2016年7月17日
地點:長沙雙來書屋
楊老師的畫特別講究形式感,形式里偷偷地又充滿中國文化、中國詩詞中才有的那樣一種意境
王:今天看了楊老師的畫,用湖南話講就是過癮。首先有味,然后過癮。看楊老師的東西和看別人的東西有很大不同,看中國很多畫家書法家的東西最大的不同是一種藝術在中間的意蘊。老覺得淡淡的隱隱的一種情懷和藝術在其中,然后還有一點啊,這種情懷和藝術能通過一種形式感的東西很恰如其分地表達出來。其實很多中國書畫家不懂形式。
楊:你說的這點我特別有感受,為什么不懂形式?文人畫啊,文人是業(yè)余畫家,從筆墨出發(fā),情緒表達完了,畫也好了。這既是優(yōu)點也是缺點。
王:作為職業(yè)書畫家就一定要講究形式了,一定要敏感。不如此也就走不遠。這次和楊老師探討藝術中的形式意味,楊老師的畫特別講究形式感,形式里偷偷地又充滿中國文化、中國詩詞中才有的那樣一種意境。這樣的點線面、黑白灰外國人也可以玩可以搞,但是經(jīng)楊老師手里玩出來以后,你覺得回到一個古人的世界中,而且這種古人的世界是千古不變的,并不是時間上屬于過去式的,而是千古不變的古意。像趙孟頫講的古意的古,這個是個永恒性的東西,他不是個時尚性的。我也不曉得楊老師什么時候開始進到這樣一種簡約的形式感的狀態(tài)。
楊:這個簡約的東西很早就有了,我上世紀八十年代的連環(huán)畫走的就是簡約一路。
中國繪畫史是有一個欠缺的,就是對特慧的人著墨太少
王:記得我小時候,十八九歲已經(jīng)曉得楊福音老師,那時候講不清什么味道,覺得楊福音老師的畫裝飾味很重,實際上就是今天所講的形式感。不像我們湖南那一輩的畫家,都畫得很實,畫得太老實了。楊福音老師的畫一出來,給人感覺:這個老師蠻調皮的,這位老師對造型、形式感的東西特別講究,那個時候也就是七十年代。
楊老師關注學習八大是什么時候?
楊:我可能跟八大性格上相近一些,包括對中國畫的認識,我從很年輕的時候起啊,我19歲接觸王國維和《人間詞話》,在《人間詞話》中關于最高的意境是什么?最高的意境一定是要離開塵土,進入仙界。就是要不食人間煙火,甚至于要不帶情感,很木然。其實木然、不帶情感是最大的情感。所以,我把八大比喻成為大洋中的一條暖流,他隨時在海底翻滾,但是他的波浪不揚到水面上來,他的情懷是特別大的情懷,但是他表現(xiàn)出來的是很清冷的、很無關的、很離開的。我喜歡這種味道。
還有一個原因,我看齊白石,因為齊白石早年學八大,后來陳師曾說你學八大太清冷,老百姓接受不了。齊白石就回過頭來學吳昌碩。吳昌碩比起八大無論從畫格上還是其他都比不了。那為什么齊白石離開八大呢?齊白石作為農民有世俗的一面。接近八大比接近吳昌碩要難,是藝術一個更高的高度,我學八大也有這個想法在里面。我學八大,也沒亦步亦趨,就是學他繪畫的味道,我喜歡那種味道,他的繪畫是有味道的、有趣的。后來朋友們提過意見:太像八大了。我還希望找個理由給他們做解釋,請讓我在八大里頭保留一個文物。比方說,你家里有一個宋代花瓶,你還是要保留下來。既然八大的鳥畫得好,我想把他像一個文物一樣地珍藏起來。
王:其實很多人跟我也提過同樣的問題——楊老師的畫能不能讓人感覺到離八大再遠一點?
楊:以前也就是魚鳥,山水人物完全與八大無關。
王:我也解釋過,與楊老師的解釋接近,即水墨文人畫是中國藝術的一種最高形態(tài)的表現(xiàn)。在水墨文人畫中間,八大山人是那個皇冠上的明珠。他等于就是中國文化一個符號性的東西了,最頂級符號的存在了,而這么一個符號讓我們所有畫中國畫的人敬而遠之,是不是也不好?一個最好的東西被我們當神明供放在那里,不去親近他,不去學他,放在很遠的距離外仰望他,是不是也不好?
楊:我還是希望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
王:還有一點,我看你的山水畫,也是一些人共同的感覺,確實在中國水墨山水畫是個別開新路的東西。我也曉得楊老師的關于文化繼承的觀點,世界上沒有什么絕對獨創(chuàng)的東西,所謂絕對獨創(chuàng)的東西一定是欺世盜名的東西,真正的東西是學古而開新的東西。
你的山水我們也看得出來,里頭有很多來自民間的東西,特別是來自民間青花瓷的東西,當然青花瓷的東西其實沒有你這樣的具有學術的系統(tǒng)性,尤其是中間的點線面的這種所謂的結構性的東西肯定沒有你這樣多,但是肯定學術上的這種來歷、來龍去脈的東西還是比較清楚。
同時呢,今天又看到一批新的東西、小的東西。我覺得跟方方壺的東西有共通。
楊:講得好。我特別喜歡方從義。而且你講到這里啊,所以王魯湘還是很懂這個東西。
中國繪畫史是有一個欠缺的,就是對于特慧的人著墨太少。
王:因為寫繪畫史的人智慧達不到他們的程度,理解不了。
楊:這真是無可奈何,無可奈何?。τ谶@種像李逵一樣的橫插一杠子殺進來的人著墨太少。方從義方方壺就是這樣一個人,非常好。他能夠橫沖直闖。
王:其實從方方壺方從義他們往上溯的話,基本上都會溯到二米那里去,因此你的畫中間其實很多東西最后你要溯源,溯到二米那里去,是吧?
楊:我們知道米芾,他的崽米友仁我們也曉得。他家還有一個了不起的人叫做吳激,他是米芾的女婿。這個吳激呢,南宋派他到金人那里去談判,金人一看到他這么有才氣啊,把他留下來了。他是金代寫詞的第一人,寫得極好。他的詞經(jīng)常是用古人的現(xiàn)成句子,把他一組合起來完全變成自己的新的東西。
王:我就要插一句了,你講古人的現(xiàn)成句子然后一組合完全變成自己的東西,這一句話,可以用來講你的畫。
楊:謝謝!米芾屋里,一下出三個這樣的大角色,不得了了。
王:剛才你講的這些,我們把他叫作是大慧,是吧?或者是狂慧,幽光狂慧。
這一條路子下來的話,我覺得接衣缽的可能也就是你。你真的是在美術史上一個鳳毛麟角的草蛇灰線。
楊:這一點我倒是心態(tài)較好,也沒什么大的功利思想。因為繪畫最先是安慰自己,然后家里人能夠欣賞把玩,然后就是幾個……
王:二三知己。
楊:就是這樣子的。至于說一百年以后還是兩百年,那就不是我的事了。做事的人只有三種命運:一個就是活的時候看到了,第二個是死了以后看到,第三個永遠看不到。這三種都好。所以古人講,圣賢人,退亦樂,進亦樂。他進取的時候快樂,隱退的時候也快樂,因為他的事情已經(jīng)做出來了。
王:這也是孔夫子講的真正的圣賢之學也就是為己之學,就是為自己,為自己的這種人格的最后完善。
楊:孔子是這樣講的。古人為自己,今人為別人嘛。他就是要完善自己。
王:古人之學為己,今人之學為人嘛。
八大沒有講出來,我現(xiàn)在把它講出來
楊:但是至今,美術界并不認得黃賓虹。聽說北京有黃賓虹研究會,廣東好像也有。廣東也有大學教授間常來我這里談黃賓虹,我講你們談黃賓虹,只停留在渾厚華滋上,這個渾厚華滋并不是談黃賓虹,是談山水畫的基本要求。人人畫山水畫都要渾厚華滋,正像人人畫人物畫都要形象生動一樣。而且這個渾厚華滋只是講到山水畫的評判的一個方面。正像我們講人物畫要形象生動,人物畫形象生動固然好,但人物畫形象呆板就不好嗎?你不能講人物畫形象呆板就不好。日本的棟方志功搞版畫,他的人物就很呆板,但非常好。實際上,這個渾厚華滋不是評黃賓虹。作為開創(chuàng)派的畫家,黃賓虹的主要貢獻,我認為就是無皴法和反皴法,這是我自己的一個獨特發(fā)現(xiàn)。
我記得2000年在北京中國美術館辦個展的時候,你在的,郎紹君、劉驍純他們都在。那個時候我在座談會上講了一個觀點,我說中國繪畫以宋代劃線。后來散會后你找了我,你講你也有同樣的感覺。
王:對。
楊:后來我再讀錢穆的時候,就印證了我這個講法和他講的一樣,錢穆就講,中國的哲學、歷史、社會以唐宋劃線。唐宋定盤子,宋以后求發(fā)展。繪畫也是這樣的,唐宋以前是找辦法,比方說人物畫各種各樣的描法、山水各種各樣的皴法,找辦法。當然宋以后呢,也有元代王蒙的牛毛皴、倪云林的折帶皴,但是那是個別的。按道理講,宋代以后就不再有新皴法,而只是在原來的皴法上面求得個性的發(fā)展。美術史是這樣談的。但是可惜明代的畫家不懂這個道理,明代兩三百年,他們還想搞新皴法,所以明代這些人耽誤了。一直到黃賓虹,他太聰明了,在他手里頭出現(xiàn)了無皴法或者反皴法。這樣一來,他給中國繪畫開創(chuàng)一個新的面貌。他有了一個“解放”,當然無皴法和反皴法實際上也可說是新皴法。雖然無皴法和反皴法從古就有。比如說,初唐王維,他畫山水,就是染坡。他的染坡是從漢代因為佛教傳入的時候,要畫菩薩,露出手腳,是圓潤的,他要去染。
王:當時叫凹凸法咯。
楊:凹凸法,對!所以王維就把這個凹凸法和染坡運用到了山水畫里頭,這就是最早的皴法。
王:你這個觀點,我讀大學的時候寫過一篇文章。山水的皴法是從人物的凹凸法發(fā)展而來的。當時許多人都不大同意這個觀點。
楊:是這樣的。因為漢以前,他要標榜英雄和烈女,他就刻石??淌荒芸坛蓤A的吧,只有佛教傳入的時候,別人才看到菩薩露手露腳的這種圓筒筒。這種凹凸法不是素描,他是根據(jù)物體本身的結構來渲染。
王:包括衣褶之間要染所謂的高低,也就是凹凸法。
楊:同一個道理。黃公望的富春山居圖就是典型的無皴法和反皴法。古人都有不斷的實踐,但古人沒形成一個語言講出來,或者沒形成一個理論講出來??上驳氖堑搅宋业氖掷镂野阉v成了一個語言,我把他定出來了。黃賓虹屬于無皴法和反皴法。我為什么會悟出這么一個道理?我是想通過黃賓虹山水的無皴法和反皴法,把他用到人物畫線的上頭來。所以我后來才講,中國人物畫的線要用反線描畫畫,反線描不是反對線描,而是要把線描的作用再擴大一點。因為古人的線描,是為了表現(xiàn)客觀對象。你比如講土布的線描要畫得硬些,絲綢的線描要畫得軟些,才形成了不同的線描出來。但是呢,我想的就是這個線描不僅要部分地表達客觀對象,還要表達情緒,這是第二個功能。第三,在一個畫面上,它要起到一個屋梁的作用,就是構成的作用。
王:結構性的作用。
楊:搭架子的作用。這樣一張畫才不會垮,才撐得起來。你看八大、白石的畫就撐得起,徐悲鴻的畫就撐不起,軟綿綿的。因徐還是不懂用線。不能只有磚頭、瓦片和泥巴,它需要有幾根大梁撐起來。這幾根大梁,就是八大那幾根線。這個線,古人只把它用來表現(xiàn)客觀對象,我們把它擴大起來,做結構用,做表現(xiàn)情緒用。
王:這個基本上要到八大才明確起來。
楊:但是八大沒講出來,我現(xiàn)在把他講出來。這樣我就覺得,線描有了一個解放。黃賓虹對皴法有一個“解放”。實際上,三千年中國繪畫極其難得,因為古人的東西已經(jīng)做得太完美了,我們要把繪畫再往前推進,并不是很容易的事情。但是歷史都是這樣走過來的。歷史上每個朝代都有幾個開路的畫家,他們是那個時代的現(xiàn)代中國畫家。唐代那些人也覺得無路可走,但是又到了宋代,宋代無路可走,但后來又有人走出來。因為有了徐渭才出現(xiàn)了八大清四僧,因為有了徐渭才有了揚州八怪,還有齊黃。當然,傅雷對揚州八怪還是有批評的。他說揚州八怪有反對傳統(tǒng)的勇氣,而缺乏反對傳統(tǒng)的準備。而因為有了揚州八怪,反而令后人覺得反對傳統(tǒng)是很容易的事。
中國畫創(chuàng)新的結果應該是更像中國畫,而不是離開
談到中國繪畫的創(chuàng)新,創(chuàng)新的結果應該是更像中國畫,而不是離開。
王:更像中國畫,越改應該越像中國畫。
楊:創(chuàng)新應更加接近中國畫的原核、生命、語言,而不是離開中國畫。比方說我們現(xiàn)在拍《紅樓夢》,要忠實原著,那就要按照曹雪芹的想法去拍,而不能按照你的想法,按照你的想法,《紅樓夢》就不是真實的《紅樓夢》了。
上世紀六十年代,在長沙五一路中蘇友好館,現(xiàn)在的牙科醫(yī)院,展覽過黎雄才、黃篤維、傅抱石三個人的畫,大家都喜歡傅抱石,有一種清新之感。不過如今再回過頭來看傅抱石的畫,就總覺得沒有解決問題。我得先表明,在談到前人的時候,我是懷著崇敬的心情,也有原諒。他們都聰明,也發(fā)狠,他們是被當時的客觀環(huán)境耽誤了。近百年來,在相當?shù)囊欢螘r間內,一是全盤西化,二是全盤蘇化,再是階級斗爭擴大化,致使中國畫偏離了自身發(fā)展的道路,很難回到中國畫本身上來。在崇敬和原諒的心情下,一定要把問題談出來?!氨濉笔鞘裁瘩??這個提法不準確。歷來沒有以人名命名皴法。其實,傅先生并沒有新皴法。如今再來看他的山水,皴法和筆墨浮在紙上,顯得頗單薄且雜亂無章。人物畫線描則過于尖細柔弱。也許中國畫之審美已不止于停在清新上,亦或者說,昨日的清新到了今日又變得陳舊了。我欣賞石魯和潘天壽,我喜歡這兩位。石魯他像徐渭。可惜的是,石魯只活到61歲。如果他61歲不死,病能治好,他活到80歲就不得了了。
香港回歸那年,杭州有潘天壽、黃賓虹和林風眠三個人的展覽,我看潘天壽的展覽,展廳寶籠里頭陳列了他寫的檢討,文革的檢討。他活了76歲吧?他在文革那些年活得如驚弓之鳥,不可能再把心思放在畫上,也耽誤了時間,如果他文革過后還能夠再活10年,那他也不得了。
潘天壽繪畫的才氣是很高的,年輕的時候,黃賓虹提醒他不要在荊棘叢中行太速。因為潘天壽他提出來的是“強其骨”,但是他那個強其骨加上他的個性也是很犟,人的長相就像個老鷹,他的線就顯得有些霸悍,太露了。如果他再修煉一二十年,活到90歲,他也不得了。中國畫和詩詞一樣,講究溫厚、沉郁,若隱若顯、含而不露,反復纏綿,終不許一語道破。李可染也值得商榷,李可染犯了中國山水畫的大忌,他畫的是逆光山水。而中國畫是不畫外光的,中國畫只畫逝者如斯,浩浩光陰移,日長如小年,這是有情感的時空觀。中國畫一畫外光,則所有畫中物象必得畫影子倒影,那中國畫不就徹底亂套了?
王:老先生自己晚年意識到這一點了。
楊:對于當代的所謂中國畫我這樣來看,真是千奇百怪、五花八門。有人在宣紙上畫漫畫,有人在宣紙上搞拼貼,搞工藝制作。
王:搞蠟染咯,他好多東西是拓染的。
楊:那是一種最低檔、在審美上面是最低檔的幼兒園的游戲。有在宣紙上搞素描的、搞觀念的、搞油畫的。當然,都要允許。因為宣紙是你自己買的,你在家里隨便搞,哪個也干涉不了你。但是我要說,請你不要把它叫國畫,不要掛羊頭賣狗肉,更不能把這種胡來當作中國畫的創(chuàng)新。這是不行的,這有欺世盜名之嫌!我打個比方,這個茶杯可以裝水,馬桶也可以裝水,你不能因為馬桶也可以裝水,就認為它是茶杯的革新,那是不行的。所以,我們現(xiàn)在往往就是因為在筆墨上面做不出新文章來就亂搞,而且把亂搞代替國畫的革新,這是很糟糕的事情,這是中國畫的假冒偽劣產品。但是,我是相信,三千年來中國繪畫,它這條河流,既然流到我們面前,它還要流下去。它一定會出人,一定要出人的,一定會有新的東西出來的。即使這個事情再難,也還是要做。至于后來,吳冠中老先生和張仃老先生,他們所討論的筆墨等于零或不等于零確實是個很玩笑的東西。就好比六七十歲的人了,還在討論吃飯是要用筷子還是不要用筷子的問題,就這么簡單的事情。當然你講等于零和不等于零都對,講不等于零呢是要繼承傳統(tǒng),講等于零呢是要走出新路子來。但是這兩位老先生都不是畫國畫的是吧,張仃好一點,但他畫的那種焦墨山水,講實在話,也不是從線出發(fā),他還是素描出發(fā)的。吳冠中就更不懂國畫。
我不是畫的女人體,我是畫的我自己,這個“畫自己”是屈原告訴我的
王:對。我們再來講講楊老師你的畫啊,你的畫中比如說這個荷花,你會和一個女人體結合在一起。這基本上成為你一個標志性的圖像模式了。那么這個女人體她的這種線條的感覺以及這種人體豐腴的感覺,都也會讓人想起馬蒂斯的一些女人體的造型。
楊:首先呢,我一直不贊成“我畫女人體”這句話。2000年我在中國美術館辦展覽的時候,郎紹君他們問起這個問題,我當時就講了,我說我不是畫的女人體,我是畫的自己。這個“畫自己”是屈原告訴我的,美人香草,是自己的一種精神寄托。
王:美人香草,明白了。
楊:再談到繼承和創(chuàng)新的問題啊,這個東西是不由分說的,不是說人人都能夠創(chuàng)新,不是這樣的。這是人的性格決定的。林語堂和錢穆都談了這個問題,他們是從歷史和文學的角度來談,就是講呢,這人分為兩類,有一類人的性格是宜于向后看,有一類人的性格是宜于向前看。向后看的人呢,覺得祖宗留下來的東西很完美,祖宗留下來的財產是要我存下來,保護好。因此并沒有要擴大再產生,我能夠保護這點財產就要得了。所以這批人,是一批繼承者。這批人最好的出路是去大學里教書。譬如說畫倪云林,我馬上可以畫出來,讓人學習。這批人是多數(shù)的,這種人同樣很可貴、很可愛。但是,那種開創(chuàng)者,尤其難能可貴,他是屬于那種性格不安分的人,他既不滿意理論,也不滿意歷史,還不滿意朋友,更不滿意自己。他時刻要問為什么,時刻想還有路可以走沒有。這種人,更加可愛。他們是中國繪畫的開路先鋒。中國繪畫的根本的問題還是在“線”。米飯是用來養(yǎng)人的,線是用來養(yǎng)中國畫的。其他的魚啊、肉啊、蔬菜、蛋啊,都是輔助的。你不要這些輔助材料,光吃飯,也可以了,但是因為有這些做輔助呢,飯更有味些。中國繪畫呢,它的線、它的用筆就跟米飯一樣的,是主要的東西。其他的渲染、色彩、潑墨、積墨都是輔助材料。正像京劇里邊那把京胡就是米飯,原來文革也好現(xiàn)在也好,在京劇里邊加入鋼琴,加入小提琴,都是輔助材料。弄得好增加氣氛,弄不好破壞氣氛。潑墨、渲染等屬于技術性的活,有得一兩年即可掌握,而用線,用筆則是一輩子的功夫,靠修煉。現(xiàn)在這個美院,他為什么不強調“線”了?不搞這個教學了?我就不理解,為什么非要強調這素描不可?線是中國畫的基礎,而素描與中國畫無關。
他根本不在乎要畫得像,他是要借你的這把鑰匙,來開我此時此刻心性的這把鎖
王:還有一個觀點,楊老師你再闡述一下。你剛才講到黃賓虹的時候,特別講到他的這種無皴和反皴。那么我們從你的畫里頭也可以看得出來,你基本上也是無皴和反皴的。而且為了強化這個無皴和反皴你甚至發(fā)明了這個濕墨法,當然實際上濕墨法古人也已有之。但至少,你的濕墨法不是從古人那里來的,你是無師自通。只是后面才找到了相關的資料發(fā)現(xiàn)古人也有,并不是哪個古人告訴你有這個東西。那么,我們現(xiàn)在看黃賓虹晚年的繪畫,他70歲到四川的時候,才悟到他的畫法:他的畫后面就看得出來基本上就是勾勒、勾勒,把輪廓搞出來以后,然后就在輪廓之間就用點染法,就是不斷地打各種深深淺淺的點子,然后把這一幅畫給撐起來,也就是說他沒有了我們過去所謂的斧劈皴、披麻皴、什么鬼臉皴這些東西,對他來說都沒有了。那我們再看齊白石,齊白石的這種山水畫是他到了桂林以后才悟到的畫山之法。然后他一輩子畫的都是桂林山,他沒畫過別的地方的山。他所謂的桂林山也是無皴和反皴的,他基本是就是大筆、橫筆一掃,兩根線條把這個暗橋一勾,一幅畫就完成了,跟傳統(tǒng)山水畫的以皴為主是不一樣的。你看齊黃這二十世紀的兩位大師,其實都有這樣一種傾向。但是有意思的是,這兩位大師的無皴和反皴的畫法卻后繼無人,沒人跟著學。包括現(xiàn)在齊白石弟子這么多,學他山水的幾乎沒有。還有黃賓虹,當時很多人學他,但是很多人也都沒明白這個道理。黃賓虹作畫就是勾勒點染,無皴的。這個基本的道理他們都沒理解。而大量的畫山水畫的人包括在各個院校執(zhí)掌山水畫教學的人,都還是在講各種各樣的皴法。那你怎么理解,從你的畫中間可以看得出來,齊白石山水的無皴和反皴的東西,在你現(xiàn)在的山水畫中間非常明顯,別人不敢學的東西,你為什么就覺得是很精髓的東西?為什么無皴和反皴對于現(xiàn)在中國畫,對于你來講這么重要?為什么你一定堅持這一點?
楊:恐怕還是技和道的問題。因為整個近百年來,包括學西方也好,都是學的技。就是講,是表面的。當然這個表面的東西容易拿過來,也容易出效果。但是它經(jīng)不得久,而且沒有太多搞頭。所以我覺得,還是要從骨子里頭去認識。我畫過很多黃賓虹的,包括你剛才講的馬蒂斯的我也畫過。在廣州的時候我把馬蒂斯的畫冊就擺在旁邊,我這里要畫人物,我硬要把馬蒂斯的這根線放進去,結果不行。馬蒂斯的線不是不好,而是好得不得了。但是他的線是結構線,不是書寫線,也不是中國的線,你把他的東西放進來,那就跟畫人物速寫一樣,它就沒有一種書寫的味道。也就是說外國人畫線和中國人畫線的審美是兩回事情。當然他的線確實好看。我是這樣看的:黃賓虹的畫整體上來看是傳統(tǒng)的,局部是現(xiàn)代的。我在杭州看他的展覽的時候,我喜歡里邊的五六幅畫,我感覺那五六幅畫都是黃賓虹畫過后丟到紙簍里不要了的。為什么呢?他那幾幅畫全部沒有整體的形態(tài),他只有一頓筆墨放在上頭,等于是把一個局部放大成一幅畫,但是又特別的好。這樣的畫譚國斌有一張類似的,不曉得你記得不,我題了款在上面,我認為那張是最好的。這種畫你近看一團糟,實際上好的油畫也是這樣的,畫得好的油畫你近看就是一團糟。但是你只要隔些距離看,什么東西都出來了。我覺得畫得好的畫都是這樣子的。所以對于黃賓虹的畫,我在廣州還是下了些功夫的,我基本上不去看他的整體,甚至于我經(jīng)常把黃賓虹畫冊里的畫采取折的辦法,整體遮蓋起來看。我還剪了很多紙的方塊作為鏡框去套他的作品,然后放大看。黃賓虹畫的創(chuàng)造性,恰好就在他的局部上。我們經(jīng)常講中國畫的創(chuàng)造性,其實并沒有講透。我的理解是這樣:第一,畫家對客觀對象的綜合、分析、提煉、取舍的能力。第二,把綜合分析提煉后拿到的素材轉化為筆墨的能力。
王:就是兩種轉化能力。
楊:兩種轉化能力,衡量你的創(chuàng)造力的高低。像齊白石和黃賓虹,他們同時具備這種能力。黃賓虹在畫山水局部的時候,畫那一點樹和石頭的時候,他根本就沒畫它的形。
王:五十年代初的時候,黃賓虹從北京回到杭州當中國畫院的教授。然后老先生有時候就站在棲霞嶺對著對面的山畫寫生。方增先早上起來跑步,看到老先生在寫生,就站背后看他畫。一會看他的畫,一會看對面的山,看著看著就走掉了。畫的什么???沒畫一點像的東西,不曉得他在畫什么。
楊:因為他根本就不在乎要畫得像,他是要借你的這把鑰匙,來開我此時此刻心性的這把鎖,他在做這個。這是許多人不懂的,沒有辦法的,所以你看黃賓虹的轉化能力有多強。王國維講得很清楚,藝術家要有輕視外物的能力,輕視外物就能夠以奴仆命風月,把風月這種客觀對象當作自己的奴仆一樣來驅使,召之即來,揮之即去。又要有重視外物的能力,這樣才能跟花草共憂樂。我覺得談得非常透。黃賓虹他們寫生的時候,他根本就沒去做對象的奴隸,他就是自己的主人。
宋詞里頭反復講孤獨,孤獨是一種美
王:你去廣州也二十幾年了,假如沒去,還在湖南,你的發(fā)展方向、路徑會有些不一樣嗎?
楊:去廣州很有味。后來中央臺探索與發(fā)現(xiàn)欄目采訪我,節(jié)目標題是“遠方的尋找”。楊福音畫畫,假設他是成功的,那這個果子他在湖南摘不到,要繞一個大彎,去廣州才摘得到。
王:在廣州的環(huán)境,包括聽不懂廣州白話,反而造成你在那個地方的相對封閉和孤獨,這種相對封閉和孤獨在這個市場經(jīng)濟之下,事實上保護了你……
楊:而且最有味的是讓我寫起了散文,我在廣州真的是很怕成為啞巴,我至今聽不懂廣州白話,我就開始寫散文,所謂的內心獨白,就是這樣開始的。但是廣州,人并不差,廣州人最好的一點就是不管別人的閑事。長沙其實也有毛病,出礙角刺。在廣州就有大量的時間屬于你。我和別人聊天講,我是富翁,時間的富翁。我在廣州每天畫畫,我可以大量地浪費時間,一張宣紙,我刷過顏色后,放在桌上。去逗黑狗,還有黃貓。我睡在園子里磚地上,把貓狗抱過來,玩?zhèn)€半天,再去畫。然后,花啊葉啊,修枝剪葉,不然時間不得完。我有的是時間,我得慢慢地打發(fā)。
王:在你這些畫里頭,這種自由中間,越來越看到還是一種寂寞,但是你把這種寂寞升華了,升華為你的繪畫中間的一種品格。
楊:寂寞是一種美,你看宋詞里頭反復講孤獨,孤獨是一種美,沒有幾個人能真正享受孤獨,雖則是不情愿的。
王:講寂靜,寂靜是一種最高的美。
楊:中國繪畫講的就是靜美。當然我并不是很自覺地很愉快地去迎接它,我是被迫。但是回過頭看,我又感激它。
王:所以這種東西啊,真的是天造就。
楊:廣州文化比較接近香港,流行音樂港臺走在大陸前頭。只有中國繪畫大陸在東方一直遙遙領先,是港臺包括東南亞及日本所不可企及的。當然臺灣有個丁雄泉,香港有個方召麐。其實這個畫畫呢,講來講去首先就是每天你有多少時間靠在這個畫桌邊頭打發(fā),這是最重要的一點,不管你多有天分。還有,這個畫畫不是說我想畫一張好畫就畫得出的。三分才氣,七分運氣。非要在這個上頭消磨不可,當然消磨以后,天老爺會可憐你,賜你一點東西。還是要不問收獲,但問耕耘,即沒有功利心。你畫了十張畫,可能里頭挑得出張好的,但當你畫了二十張,也許頭十張都要不得了。還是要像農民出早工一樣,春耕夏耘,日積月累。我一直單打鼓獨劃船,幾乎很少參加美術界的活動,也從不參加筆會什么的。我沒有圈子,也沒有拉幫結伙,從不牽扯美術界的風風雨雨。我僅僅是一個畫畫的人。我喜歡李澤厚講的一句話:成為人就是成為個體。我只是按中國繪畫史的標準看人評畫。所論僅止于藝,不關乎人。這是我要說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