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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高云淡

2016-05-14 13:08夏魯平
民族文學(xué) 2016年8期
關(guān)鍵詞:戶口本

夏魯平

早晨四點,父親打來電話,鈴聲在寂靜的清晨尖利刺耳,還有些急躁,不依不饒地咆哮,我光著屁股沖出被窩,慌張把它接起。

父親說:“戶口本沒了!”

我的心忽悠一晃,不是因為緊張,而是知道麻煩事來了。

現(xiàn)在很少有人使用戶口本,父親的戶口本放在家里長年不動的抽屜里,是家里的重中之重,怎么會沒了呢?

胡亂穿上衣服,趕到父親家,看見德信和德惠先于我到了。也就是說,父親一大早把他的三個兒女都折騰了過來。

德信悶頭一句話也不說,臉上一塊肌肉一抽一抽,悻悻的樣子好像有很多話在心里喋喋不休。

德惠說:“沒我事兒吧?沒我事兒我走了?!?/p>

父親說:“案子還沒破呢,誰都不能走!”

除了自己家人,外人很難知道,那個抽屜是家里的核心,一切秘密所在?,F(xiàn)在出了這么大的事,說明那個地方?jīng)]什么秘密可言了。其實,母親去世那天,德信從抽屜里翻出醬紅色的戶口本,去派出所為母親注銷戶口,我就預(yù)感家里要出什么事。

父親說:“就因為那戶口本,我昨晚一宿沒睡好覺,折磨得夠嗆,也氣個夠嗆,你說怎么辦吧?”

我說:“不會沒有吧,您好好找找?!?/p>

父親的火氣終于得以發(fā)泄,他說:“我找個屁,就是你們?nèi)齻€搞的鬼,趕快給我送來!”

還頭一次聽父親罵粗話,看來他真的生氣了。

母親去世三個月,父親召集我們開了一個家庭會議,就他以后歸屬問題進行嚴格細致的討論。父親退休前是國營商場經(jīng)理,他對組織會議一點不發(fā)愁,而且是信手拈來,反倒是應(yīng)邀參加會議的我們,誠惶誠恐,生怕出現(xiàn)什么差錯。會上,父親先是開門見山講了一通大道理,講了國內(nèi)外大好形勢,最后落腳點是,他今后如何生活,讓我們兄妹三人表個態(tài)度。

我說:“爹要是孤單,可以到我那里去住?!?/p>

父親說:“臨時住住可以,可時間長了,矛盾就出來,兄弟之間拿老人踢球似的踢來踢去,我不是沒見過?!?/p>

我說:“我們兄妹絕不是那種人。”

父親說:“這一點,我相信。”

德信說:“要不然我過來???”

德信冷不丁冒出一句話,實屬難得。在大家都不做聲的時候,他伸出兩手,用勁搓了一把臉,將棱角分明的皮肉搓得七擰八掙。

父親說:“我受不了你那臭脾氣。”

德信跟父親不和由來已久,倆人在一起,摩擦斗嘴,是常有的事兒。

德惠說:“爹到我那兒去,再合適不過了。”

我的心像照進了一縷陽光。德惠是家里最小的妹妹,心細,腿勤,每個星期跑父親這里不少于三四趟,媽在世的時候,他們的內(nèi)衣內(nèi)褲,外衣外褲都是她買的,是名副其實的爹媽“小棉襖”。德惠最大的特點,做飯做菜很合乎父親的口味,特別是燉雞燉魚,那香味常常彌漫在門外走廊,惹得經(jīng)此路過的人,恨不能順著門縫鉆進屋子里,坐上餐桌。只是,只是近些日子,德惠跑過來的勁頭兒減少了,也不見她熱火朝天燉起香噴噴的雞和魚,有一種漫不經(jīng)心的懈怠,偶爾來,也就在屋里看兩眼,很快就走了。

究其原因,是父親在跳廣場舞。跳舞鍛煉身體,放松心情,無可厚非,我們沒有反對過,可跳過舞的父親,像著魔了一般,對我們來與不來,毫不上心。也就是說,他的興奮點不在我們身上。德信管那種舞叫僵尸行走,幾百上千號人集中在一起,排成聲勢浩大的長隊,音響聲浪壓過一切嘈雜,又成為另一種噪音。父親混在那群人中,樂不可支,不到散場,決不會捕捉到他的身影兒。我知道,父親是孤單的,有一段時間非常頹廢,廣場舞讓他心里有了明媚的陽光,重新快樂起來。

有一天,德信打來電話問:“爹是不是有女人了?”

我問:“怎么見得?”

德信說:“昨天我回家,還沒進門,看見一個老妖精挽著爹的胳膊往家里走,嚇得我沒敢進屋?!?/p>

我說:“天黑路滑,老人之間相互攙扶也很正常?!?/p>

見我如此想法,德信不再跟我提起這件事。

父親召集開會最終目的是,他要獨自生活,三個孩子誰都不要干涉,最好沒事也少來。

父親外面有人了?我們似乎都有共同的疑問。

晚上,德信不辭辛苦,悄悄對父親進行了跟蹤。我勸他放棄這種行為,有點下作。他不以為然,好像他對跟蹤一事有著天然的熱愛。大黑天,東北的小北風(fēng)兒像刀片似的削著臉上的皮肉,他站在雪地里打來電話說:“我見到那老妖精了,起碼比爹小十幾歲?!?/p>

德信一再強調(diào):“人走路的兩條腿,最能判斷出實際年齡,沒錯,至少比爹小十幾歲?!?/p>

父親今年78歲,如此推斷,那老妖精也就是六十出頭,或者五十八九也未嘗不可。父親人老心不老,都這個歲數(shù)了,還遇上桃花運,實在是可以啊。德信生氣地說:“很明顯,那老妖精是沖著爹的錢去的,我們不能坐視不管?!?/p>

父親每月退休金四千多塊,平時他省吃儉用,花不上一千,母親去世前,家里還有十來萬存款,日子挺好的!這回,那老妖精突然出現(xiàn),我們都慌了神兒,有些措手不及了。德信絕望地斷言,我們發(fā)現(xiàn)晚了,父親很可能早已鬼迷心竅,恐怕十套馬車也拽不回來。

不難看出,這幾天父親一改往日的節(jié)儉,花錢開始大手大腳,不知什么時候,廚房新添了一套德國鋼鍋,幾只精致的花瓷碗,筷筒里還戳一把廟香一樣的新筷子,預(yù)示家里添人進口了。

德信串通德惠,向父親提出那十來萬存款的事,據(jù)說那十萬塊是母親生前省吃儉用攢下來的,直到母親去世,那筆錢也沒花出去。父親眼睛瞪得如牛,一口否認說:“所有存款都給你媽看病了,還哪來的存款?”

德信讓德惠打開柜底下抽屜。德惠言聽計從,卻搜查無果。

走出父親家門,我勸德信說:“也許爹不會跟那老妖精怎樣,他只是寂寞臨時找個伙伴,說不上過幾天就分手了,再說他也不至于糊涂到把所有的錢都交給老妖精?!?/p>

德信愣眉愣眼盯著我說:“我查過爹的工資卡,他現(xiàn)在基本上是月光族!”

我說:“這也許不是壞事,爹是節(jié)儉的人,他長時間這么花錢,肯定不堪重負,矛盾早晚出現(xiàn),分手是必然的?!?/p>

我的判斷出現(xiàn)了嚴重的失誤。父親不但沒有收斂,竟公然將那老妖精領(lǐng)回家來,一改以前的含蓄和遮掩。德信火燒腚似的打來電話問:“怎么辦?咱們總該干預(yù)一下,讓老爺子這樣胡作非為下去,我們臉都沒地方放了,況且那老妖精是什么樣兒的人,她抱著什么目的來咱家,我們一無所知?!?/p>

事情非同小可。我讓德信沉住氣,不要慌張,自己卻慌張起來,心抖,手也抖。我是家中的老大,慌不得,必須穩(wěn)住陣腳,才能很好把握住弟弟德信和小妹德惠。稍作平靜,我說:“觀察一段再說,有時間再透露透露父親的想法?!?/p>

德信說:“不用問,爹肯定是鬼迷心竅,無可求藥了。據(jù)我這幾天觀察,那老妖精也不是總來跳廣場舞,這說明,她根本不在附近住,很可能專門勾引老年人,才出入廣場?!?/p>

果真如此,那還了得?星期天我起個大早,帶著疑惑特意去了一趟父親家。今冬暖氣燒得好,父親在屋里穿了件嶄新的白襯衫,氣度不凡的衣袖恰到好處地挽起。渾身上下透著亮光,頭發(fā)也梳得如同大地上細密的田壟。最扎眼的是,他白襯衫衣領(lǐng)上打著領(lǐng)帶,雖然不怎么得體,可以看出是用過心思的,只是手上的功夫差點,我想。我想的時候,他眼睛出神地打量著我,我不得不回避他目光的炙烤。

父親滿滿的書架都是過去的舊書。打開書架門,陳年紙張的辣味飄飛而出。我側(cè)頭躲閃一下,從里面抽出一本書,是關(guān)于滿族史詩的作品——《烏布西奔媽媽》,來回翻弄,以此來掩飾內(nèi)心的忐忑。父親很久之前就對薩滿文化情有獨鐘,以此來看人、斷事超乎尋常。

父親輕手輕腳跟過來,嚇了我一跳。他狐疑地問:“我的事,你們都知道了?”見我沒什么反應(yīng),又說,“你們都長大成人,各有自己的家,我的生活也應(yīng)該有個安排。”

我說:“您多慮了。”

父親說:“別跟我裝糊涂,你是家里的老大,他們不明白事,你總該明白,我不可能靠你們養(yǎng)我一輩子?!?/p>

將書塞回書堆里,轉(zhuǎn)身離開書架,我必須認真跟父親談?wù)劻恕?/p>

我說:“我支持您?!?/p>

父親眼睛頗為意外地閃動,如火炬瞬間點燃。他抬手摸了摸領(lǐng)帶結(jié),往下拉了拉,好像緊繃的情緒也如釋重負地松開。

我說:“不過,家里這么大的事,您總該跟我們商量商量,現(xiàn)在那老妖精,不,是那女人……”

父親打斷道:“是你阿姨。”

我的喉嚨干澀地滾動,說:“行,就叫阿姨。那阿姨姓什么,叫什么,以前是干什么的,家境如何?我們卻一無所知。”

父親問:“這很重要嗎?”

我說:“很重要?!?/p>

想不到父親說出一句:“我只關(guān)注現(xiàn)在和未來,以前的事,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

我說:“現(xiàn)在社會很復(fù)雜,人們的觀念千種百樣千差萬別,我們還是慎重為好。”

父親說:“這不用你提醒!”

這時,德信的電話不合時宜地打來。

德信說:“爹現(xiàn)在跟我們離心離德,他開始跟我們?;ㄕ袃?,你千萬不能被他騙了?!?/p>

我說:“你沒必要把事情想得那么糟糕,我看沒那么嚴重?!?/p>

德信說:“怎么不嚴重?昨晚我又跟蹤了那老妖精,那老妖精鬼得很,不知怎么知道我跟蹤了她,她坐起公交車跟我繞了幾圈大彎子,最終讓我一無所獲。你說,她要是正常,能害怕跟蹤嗎?況且她的警惕性那么高,不是一般人所能流露出的心態(tài)?!?/p>

我說:“你不要過早下結(jié)論,觀察觀察再說?!?/p>

德信說:“你別離開,我馬上過去,咱們必須把這事搞個水落石出。”

放下電話,父親問:“德信要來?”

我說:“來就來吧,腿長在他身上,我們誰都管不了?!?/p>

父親說:“他只會惹我生氣,恨不得我早死!”

我勸道:“都是您親兒子,他有什么想法,也都是為您好。”

父親開始穿外衣,他是故意要躲開德信了。父親的外衣也是新的,大方合體,穿在身上看上去至少比過去年輕了五六歲,煥然一新的。

我說:“外面天冷路滑多加小心!”

父親說:“不走遠,我已跟你阿姨約好,她一會兒過來,我下樓接她,沒什么事,你也早點回去。”

我說:“我等一會兒德信,他來時,我再做他思想工作。”

父親下樓半個多小時,不多不少,正好半個小時,德信敲門來了,身上散發(fā)著戶外的寒氣,連嘴里的喘氣,都是寒冷無比。脫掉厚重的外衣,站在門口換鞋的工夫,他往屋里張望了一下,額頭堆積的抬頭紋,分明在問,父親干什么呢?

我說:“爹去接阿姨了,你在門口沒看見他?”

德信一驚,問:“你說什么?”

我立馬反應(yīng)過來,糾正說:“去接那老妖精。”

德信的臉,口斜眼歪地扭曲著,神經(jīng)麻痹后遺癥形象一覽無余。他說:“想不到你這么快被洗腦,你說,媽活著的時候,出外回家,爹啥時接過?犯賤了是吧!”

我說:“別說沒用的,快進來。”

德信說:“接她也好,我給德惠打電話,讓她也過來,咱們今天坐在一起,把話掰扯清楚,省著往后留羅亂。”

電話打過去,德惠表示一會兒就到。德信進廚房找吃的,他說:“我從早晨到現(xiàn)在,還沒吃飯,有什么好吃的千萬別客氣,你省,都省給老妖精了?!?/p>

費了半天勁兒,翻出個紫皮地瓜,涼的,德信說:“涼的也吃?!?/p>

我說:“你應(yīng)該熱熱,不然吃了胃疼!”

德信說:“顧不了那么多。爹怎么還不上樓?不會被那老妖精拐跑了吧?拐跑了不要緊,我怕那老妖精圖財害命把爹害了!”

我給父親打電話。

父親說:“我跟你阿姨在超市,你們要走,隨手帶上門就是了,不要等我。”

德信說:“看看吧,那老妖精不敢見我們,躲著呢,他們不回來,我們就不走,耗,跟他們耗到底?!?/p>

我說:“算了吧,我給德惠打電話,讓她不要過來,咱們現(xiàn)在就走?!?/p>

德信說:“等等!”他開始抱著膀子在屋里走來走去,還抬起手,不停捏動鼻尖,賊眉鼠眼的,好像隨時準備發(fā)現(xiàn)什么重要線索,一舉攻破父親日夜守護的防線。

我給德惠打過了電話,又跟父親聯(lián)系上,告訴他說:“我和德信走了?!?/p>

戶口本大概就是這天失蹤的,我想。

幾天來,我總是做著同樣的夢,夢里的母親出現(xiàn)在我跟前,我心里一陣喜悅,覺得母親還活著,她并沒有離開我們,她的臉上沒有去世前的痛苦和焦灼,而是異常的平靜。有時她離我很近,近得我伸手就能摸到她蒼老的皺褶和頭上的發(fā)絲;有時她又離我很遠,遠得我們之間如隔著一層模糊的紗幔,看不清她的面部。母親似乎告訴我,要照顧好你父親,你父親這個人任性,孩子氣,如果不把他看好了,說不定會惹出什么禍端。我確認母親還活在世上,她在遙遠的天邊每時每刻都注視著我們。我常常因夢中的母親,而淚流滿面。

雖然那女人的身世,我無法搞清,但背后我們稱她為老妖精,有些言過其實了。有一天,我在父親家樓下,借著夜晚的路燈,終于見到了那女人。父親沒有發(fā)現(xiàn)我,我也沒必要上前打招呼,只是糾腸百結(jié)地選擇離開。那是一個普通而本分的女人,絕沒有我們腦中概念化的風(fēng)塵女子形象。從舉止上看,她年輕時也沒有被風(fēng)塵感染過。

父親跟這個女人走在一起,是偶然相遇,還是早已相識?作為國營商店經(jīng)理的父親,社交圈肯定廣泛,而且不乏女營業(yè)員的推崇和追隨。記憶中,母親早年好像跟父親因一個長得好看的女營業(yè)員鬧過一次家庭風(fēng)波,但事情太小,像風(fēng)吹過草尖兒,一下就刮過去,小草反倒長得更加直挺茂盛。父親說,那純屬是母親無中生有,胡亂猜疑。因為那個長得好看的營業(yè)員,總喜歡來我們家抱德惠,還給德惠買冰棍糖果,一次兩次還可以,來的次數(shù)多了,母親本能地開始排斥。母親說,那女營業(yè)員還是個姑娘,她對孩子這種親法,很不正常,有一種想當后媽討好孩子的意思。父親說,凈是胡扯,她討好德惠無非是想討好你,她討好你,無非是想討好我,她討好我,無非是想讓我給她批兩張條子,買永久鳳凰自行車,買兩斤豬蹄子回家孝敬父母。

事情吵吵嚷嚷過去了,但我總覺得母親的直覺不會差,即便那女營業(yè)沒有跟父親發(fā)生過什么實質(zhì)性的內(nèi)容,但是彼此心里肯定有過心照不宣的癢癢。

這女人會不會就是當年那個女營業(yè)員?我除了聽說那女營業(yè)員長得好看外,對她毫無記憶。我發(fā)現(xiàn)我有些無中生有了,這種想法未免可笑,當經(jīng)理的父親這一輩子不知要接觸過多少女性,不知要與多少女營業(yè)員促膝談心做思想工作,我怎么偏偏盯上那個女營業(yè)員?當年父親的經(jīng)理干得實在不容易,不但要管理單位里的一大攤子事情,還要管理職工的家庭生活,有的女營業(yè)員意外懷孕、和公婆鬧矛盾,父親總要插手解決。父親干工作很負責(zé),往往是上班忙了一天,下班還要走訪出問題的女營業(yè)員家庭,親自將問題解決在炕頭上。第二天女營業(yè)員會歡天喜地來上班,不刁難顧客,更不與顧客吵嘴打架。

當過經(jīng)理的父親處理什么事都站位高,看人準,具有戰(zhàn)略眼光,這種職業(yè)習(xí)慣已經(jīng)深深滲透到骨子里,融化在血液中。對于這樣一個人,能說是為了排遣寂寞空虛,隨隨便便從廣場上認識一個女人,跟人家好上了?這女人會不會是父親在某一工作階段上相遇的、交情較好的紅顏知己?

但父親的不爽快,著實讓人難以接受。假使他說出自己年輕時有過要好的女友或秘密情人之類的,反倒叫我放心了,我也許會理解父親,以積極的態(tài)度幫助他成全這樁美事。

回到家里,我給德信打電話,他正在中醫(yī)院針灸,這幾天他總感覺右邊半個臉有點發(fā)木,怕神經(jīng)麻痹毛病再犯了,提前進入預(yù)防治療。現(xiàn)在他臉上扎了十多根針,不方便接電話。

我問起那戶口本。

德信供認不諱,說:“的確在我這兒,我怕父親跟那老妖精做出傻事,防患于未然?!?/p>

我說:“你這樣做適得其反,激化矛盾?!?/p>

德信囁嚅了一會兒,不再表態(tài)。

我又給父親打去電話說:“德信只是使用一下戶口本,明天他會給您送回去?!?/p>

父親明顯聽出我在撒謊,他問:“他使我戶口本干嗎,他的戶口早就遷出去了,根本用不著我的戶口本!”

我說:“您就別較真兒了,明天給您送去就是了?!?/p>

放下電話,心亂得很,父親為一個戶口本發(fā)這么大脾氣,像很多腦萎縮的老人,不可理喻,有什么辦法?家家都有難念的經(jīng),人人都有難唱的曲兒!不想了,我早早上床睡覺。好不容易睡著,又迷迷糊糊被尿憋醒。整個晚上,我去了三四趟廁所,喝了兩三杯水,加起來睡了不到四五個小時,煎熬啊!第二天頭昏腦脹出門,神情恍惚得整個周身如同紙人,飄忽的當口,被地面冰凍的黃痰滑個趔趄。

父親又打來電話:“昨天我相信你的話,可戶口本怎么到這時候還沒送來?”

我說:“我現(xiàn)在打電話催催?!?/p>

給德信打電話,他說他換到一家老中醫(yī)診所,昨天的針灸,不但沒緩解癥狀,反倒嘴角歪得嚴重了,不得不起早跑到這里來,他的右半部臉貼滿了黑乎乎的膏藥,一動不敢動。我一籌莫展,父親這邊的事情正鬧騰得一團糟,德信這邊又出了毛病,雪上加霜了!

德信說:“不湊巧,剛才戶口本讓德惠拿走了?!?/p>

我很生氣,問:“她拿走干什么?”

德信說:“這不關(guān)我的事?!?/p>

事情看來要鬧大,還不斷地發(fā)酵,復(fù)雜得不受我掌控。頭頂著早晨冰冷的細風(fēng),從農(nóng)貿(mào)市場買來豆?jié){油條,踩著咯咯吱吱的積雪,心想,如果我失信于父親,以后什么事都別想溝通了。

回到家里,把買來的早餐放在桌上,還沒想好怎么給德惠打電話,德惠的電話就打過來了??磥淼滦藕偷禄菟较吕锿鈨罕容^勤,有點珠聯(lián)璧合的意思。

德惠說:“這戶口本絕不能送回去?,F(xiàn)在爹每月工資都被那老妖精糟蹋了,我們唯一能控制他們的,就是這戶口本,假如我們不控制戶口本,萬一爹哪天腦袋一熱,跟那老妖精登記結(jié)婚,家就不是我們的家了,這還其次,主要是爹這一百八十平米的房子。想想啊,那老妖精比爹小十多歲,肯定死在爹后面,爹萬一哪天不行了,房子落入那老妖精手里,我們就兩手空空,一分錢也撈不到?!?/p>

我說:“你控制戶口本,控制不住他的心,到頭來都一樣。”

德惠說:“那我就讓他們永遠當野鴛鴦!”

在我百般勸說下,德惠答應(yīng)星期六去父親家。

星期六早晨,下起了雪,天空灰蒙蒙一片混沌,十幾米之外看不清人影和車影,無論是人還是車,行進在路上都要比平時遲緩,整個世界都小心翼翼。在這樣惡劣的環(huán)境里,我早早在父親家里等候德惠,心里酸甜苦辣啥都有了。

德惠上午十點鐘來的,她的眉毛和外衣帽子毛邊兒掛著不知是白霜還是雪花,因室內(nèi)的溫度,很快凝成一顆顆晶亮密布的小水珠。她滿臉委屈地從包里拿出戶口本,輕輕放在茶幾上。那個醬紅色的戶口本,立馬引起了父親的注意,他好像不相信德惠會這么輕而易舉送來。德惠看著父親,一言不發(fā),牙齒咬住的下唇失去了血色。我問:“你吃飯了嗎?”她的牙齒微微松開,說:“在家吃了?!蔽艺f:“你坐下休息一會兒吧!”德惠沒有坐下來的意思,好像生怕在屋里待久了,聽到哪句不順耳的話,生起氣來。大家都不想生氣。

父親還不放心,他翻開戶口本,一頁頁查看,從頭查到尾,又從尾查到頭,像個疑心重重的破案人員,想在上面發(fā)現(xiàn)點什么疑點。確定萬無一失了,父親心滿意足地合上戶口本,當著我們的面兒,慢吞吞解開褲腰帶,脫起了褲子,還好,褲子退下一截,被他扯住了,翻開褲腰,露出一個用粗針大線縫制的口袋。

父親慢慢將戶口本塞進那兜里,然后心安理得地提上褲子,扎緊腰帶,嘴里念念有詞道:“我真怕哪天再被你們拿走了?!?/p>

拿到戶口本的父親,鄭重宣布道:“不管你們有何想法,我馬上跟你阿姨登記結(jié)婚?!?/p>

我傻眼了??磥淼滦藕偷禄莸呐袛嗖粺o道理,只是想不到父親竟這么快不近情義地亮出底牌。我變得極為被動,無言以對,更不知接下來如何向德信和德惠交代。

回家冷靜思考。

德信電話跟過來,也許他剛從老中醫(yī)門診那兒出來,臉上還貼著膏藥,說話聲別別扭扭。他問:“爹剛才給我打了電話,你說我們該怎么辦吧?”

我說:“如果那老妖精不是別有用心,結(jié)婚不一定是壞事,我們做兒女的,照顧得再周到,也無法代替婚姻給他帶來的幸福?!?/p>

德信手里的電話好像被氣得東倒西歪,我真擔(dān)心他面部神經(jīng)麻痹的毛病再犯了。他說:“你腦袋怎么長的,到現(xiàn)在還沒轉(zhuǎn)過彎來?我們根本不在一條道兒上說話。”

我知道,德信心眼多,性格急,不然不會年紀輕輕患上臉部神經(jīng)麻痹癥。這幾天因為父親的事,我們毅然決然成了攻守同盟的人。我知道,這種狀況很不牢固,像不穩(wěn)定的化學(xué)物體,隨時在變,好像眨眼的工夫,德信和德惠又站在了一起,我無形中成了父親這一邊兒的人。在這件事情上,我雖然左右搖擺、顧慮重重中,但我相信自己還是有立場的,那就是,盡量把事情處理得周全。

有必要給德惠通個電話,聽聽她的聲音,哪怕聽到一番訴苦,也是對我心情的一種緩解。

德惠說:“上午我從爹那里出來的時候,看見那老妖精了,爹肯定打電話告訴她我們在屋里,那老妖精才不肯上樓。她一直在門口徘徊,我就主動上前跟她搭話……”

我莫名其妙緊張起來,問:“你們說了什么?”

德惠說:“我跟她開門見山,說能不能不登記結(jié)婚就這么過下去,咱爹每個月工資全歸她支配,就當她是個全職保姆,有什么特殊情況,我們兄妹會出面。”

我急忙打斷德惠的話,問:“她什么態(tài)度?”

德惠說:“想不到,她眼圈一紅,眼睛就那么死盯盯看著我,說孩子,我跟你爹是真感情,與錢沒關(guān)系。啊呸,她竟然管我叫孩子!”

雪后的天氣,格外的冷,早晨窗玻璃上升起的霜花,形狀如山巒溝壑,如野草花卉,這是自然界無法臨摹的紋理,像來自于夢境,來自天外魔幻的世界。我聽著德惠的講述,手指不自覺地按向一塊霜花,沒有冰涼的感覺,倒是霜花在我手指肚里漸漸融化,有水珠,眼淚一樣汩汩流淌。

德惠說:“我看她是天才表演家,弄不好,我們兄妹仨都被那老妖精耍了,你猜她接下來說啥?她說,我們這一代人跟你們不同,不登記結(jié)婚就在一起,總不是那么回事,名不正言不順,你聽聽,還要臉不?啊呸!”

我說:“事情到了這一步,我們真應(yīng)該商量商量,拿出解決問題的最佳方案?!?/p>

德惠說:“沒什么好商量的,一商量,你又跑到爹那邊去了,我輕信你一次,絕不能輕信第二次!”

德惠的脾氣跟父親一樣任性,又是女人的那種任性,我無法說服她,更無法說服德信,或者說,事到如今,我誰都不想說服,只是想徹底找出解決問題的辦法,化干戈為玉帛。

父親的戶口本又沒了。

他自己縫制的那個褲兜,開了線,露出一個大窟窿。我問:“是不是丟在外面了?”父親幾乎是暴跳如雷,說:“不可能,這幾天我根本沒出屋?!蔽以趺磩?,父親的火氣也不見消,他非讓我找回戶口本不可,哪怕是挖地三尺也要找回來。

我問:“褲子內(nèi)兜,那么保險的地方,怎么說沒就沒了呢?”

父親說:“肯定是那兩個東西搞的鬼!”

我趕緊奔赴父親那兒,這事就像從絮叨女人嘴里生長出來的枝枝杈杈,電話里一句兩句說不完。

冬天的太陽落得早,這一天人們還沒怎么忙,還忙得不夠勁兒呢,天就把臉一抹,黑下來。馬路上到處是奔忙的聲音,擁堵的汽車燈光,像眨著無數(shù)只眼睛,聚攏在一起,將路面裹成一條首尾不見、緩慢蠕動的火龍。我站在戶外二十幾分鐘也見不到空載的出租車,只能跑向公交站點,站了三十分鐘,公交車來了,車門如兩張敞開的大嘴,前門吞進一群人的同時,后門又吐出一堆人來。站臺轉(zhuǎn)眼間清冷了,車廂里的人熱火朝天地擰動個不停。父親電話又打來了,問:“怎么還沒過來?”我的話有些不著調(diào)了,生氣地說:“去公安局報案?!备赣H急了,說:“報什么案?這肯定是內(nèi)盜!”父親的口氣明顯軟下來,又說,“這也不算是內(nèi)盜,肯定是德惠拿走了,你給我要回來就行,不要興師動眾??!”

到父親家已是晚上八點。父親跟那女人早已吃完飯,坐在沙發(fā)里悠閑自在地看電視。我饑腸轆轆,怨氣頓生,搓起凍得麻木脹疼的手,進廚房找吃的,還好,有一盤沒有被筷子動過的土豆燒牛肉,用一只搪瓷碗扣著。我將這盤土豆燒牛肉送到微波爐里稍微加熱,胡亂往嘴里塞了三四口,走回大廳,發(fā)現(xiàn)沙發(fā)跟前擺著一只木盆。那女人雙腳浸泡在木盆里,見我來到跟前,腳不好意思地從木盆里拿出來,分開,踩在盆沿上,晶瑩的水滴落在地板上,花朵一樣炸開。父親趕緊遞去擦腳巾,端起木盆跑向衛(wèi)生間,燙腳水吼聲如雷地倒入廁所,放下木盆,父親跑回來,獻媚般搶過擦腳巾,為老妖精擦起腳來。

我心像被尖硬的物體猛刺了一下。若不是親眼所見,真不敢相信眼前發(fā)生的一切。

父親說:“鍋里有飯,你自己吃吧!”

我什么都不想吃。父親真是變了,變得這么賤!過去母親活著的時候,我從未見父親對母親這么殷勤過,也沒見過他為母親倒過一次燙腳水,他對母親永遠是領(lǐng)導(dǎo)對下屬的態(tài)度,公事公辦,不徇私情。倒是母親完全接受了他的習(xí)慣,心甘情愿為他倒去每次的燙腳水。我很懷疑父親這輩子是否真心愛過母親,體恤過母親,麻木不仁的字眼兒,不應(yīng)該按在老夫老妻身上。

德惠來了,父親快步跑過去,著急忙慌打開房門,把手伸了過去。不言自明,他要戶口本。

德惠說:“我拿走了戶口本,這不假,但我怕把握不住自己,放到德信那兒了,在問題沒有徹底解決之前,德信不會露面。”

父親給德信打電話,他的手如同干巴巴冬眠的柳樹枝,搖晃在冷風(fēng)里。找出德信的手機號,撥了出去,德信手機居然關(guān)閉。那冬眠的柳枝怎肯善罷甘休,頑強地尋找德信座機號碼。

那女人去了一趟廚房,忙活了一陣兒,端出那盤土豆燒牛肉和一碗熱米飯,米飯香氣四溢,悠悠地飄蕩在餐廳里。

那女人見父親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說:“你也別太難為孩子,什么事都得一點一點解決,急不得。”

德惠不客氣地一屁股坐在餐桌上,擺出一種不吃白不吃的架勢,狼吞虎咽起來。那女人高興地從冰箱拿出一瓶辣椒醬說:“今天晚上剛炸的,你嘗嘗咋樣?”

討好德惠,也許是暫時的,說不定達到目的她馬上就變臉。

我身不由己站在德惠這邊,以集聚多年的經(jīng)驗冷眼審視眼前的一切,忽然覺得,面對父親的變化,德惠適當鬧一鬧也不是不可以。父親自從有了那女人,變得越來越飛揚跋扈,這也許是我一再妥協(xié),一再委曲求全造成的結(jié)果。

我說:“婚姻大事,不是兒戲,它涉及兩個家庭,我們應(yīng)該心平氣和地商量一下,再做決定?!?/p>

德惠說:“戶口本的事好辦,只要你們尊重我的意見,我立馬想辦法讓德信把戶口本送過來?!?/p>

父親問:“你啥意見,說!”

德惠放下碗筷,不緊不慢地瞥著那女人,眼睛轉(zhuǎn)悠一下,好像內(nèi)視到自己的心,一副刁蠻的模樣,說:“要想結(jié)婚可以,你們必須進行婚前財產(chǎn)公證,對家里的財物逐項登記,另外,我媽去世前是否有一張大額存折,必須搞個水落石出。”

父親一躍而起,咣當當絆倒屁股底下無辜的木椅,厲聲吼道:“放你媽個屁!”

德惠抬起身,拉開房門跑了。父親真動怒了,坐在我扶起的木椅上,直挺挺說不出話來。那女人慌張著取來速效救心丸,塞進父親嘴里,又覺得不妥,伸出一根手指,將藥丸重新在父親嘴里擺布。我拿起電話打120叫救護車,父親伸手向我阻攔。謝天謝地,看來父親無大礙,別無打擾地讓他休息一會兒吧。

這天晚上,我住在父親家里。

把父親攙扶到臥室,父親對我說:“你阿姨有自己的退休金,她不占我什么便宜。”我說:“好好,什么都別想,休息吧!”熄掉大廳的燈,已經(jīng)是半夜12點。我倒在沙發(fā)上,心如刀絞,家里的事兒鬧大了,完全跑出我所能控制的范圍。德信和德惠鐵了心似的站在同一聯(lián)盟上,輕易不能拿出戶口本。當然,父親也不會進行什么財產(chǎn)公證,現(xiàn)在他的身體很好,還能為那女人端一木盆洗腳水,還有力量吼,爭斗的日子必將要曠日持久。

這一宿,我一直處于淺睡眠,松軟的沙發(fā),讓人很不舒服,翻個身,也要費一番力氣。四周的漆黑嚴嚴實實罩住眼睛,睡意來臨,窗口卻揭開面紗般露出熹微。我睜開眼睛起身,輕聲走向窗口,戶外樓宇、樹木及林林總總的物體,瞬間梳妝一樣打扮一新。我躡手躡腳轉(zhuǎn)身走回大廳,見父親臥室的門居然開著,我無意看向父親的臥室,可還是看見父親光著膀子趴在床上,貪婪享受著那女人的手從他腰椎、胸椎、頸椎,揪起一把把皮肉。按摩呢。

事情就這么時緩時疾一天天折騰著,德信和德惠雖然同在一個陣營,有時也互相推諉,抵賴,大家都好像無所適從。

父親每天定時拿著一只布兜跟那女人逛早市,磨磨蹭蹭地去,磨磨蹭蹭回來,不厭其煩跟賣菜的商販一分一角地討價還價,樂此不疲拎回大包小裹。每隔一段時間,我都去看看父親,開導(dǎo)父親。父親也想開了,整天靜靜地趴在書桌上練習(xí)滿文書法,好像什么事都無所謂,不再逼我向德信和德惠施壓。父親是為數(shù)不多懂滿語的人,詞匯量已達三千多,以前他很想讓我們兄妹把他的滿語繼承下來,但我們都不感興趣。父親的孤獨可想而知。

現(xiàn)在,那女人跟父親義無反顧地生活在一起。我必須接受這個現(xiàn)實。那一段如臨大敵的折騰,那女人不會看不明白,我有必要從中一點點消除與她形成的隔閡,讓父親漸行漸遠的腳步放慢速度。

鬼使神差地給他們送去一張體檢卡。

父親見到這份禮物,歡欣鼓舞,當著那女人的面夸獎我說:“他從小就比那倆孩子懂事,省心。”

體檢卡并沒有給他們帶來快樂。十多天之后,我去父親那里,吃著那女人拿手好菜——土豆燒牛肉,就見父親猶猶豫豫湊到我跟前,悄聲地說:“你阿姨肺部長的東西已經(jīng)轉(zhuǎn)移到腦部了?!?/p>

黏糊糊的土豆牛肉長時間地粘在我嘴里,確切地說,是橫在我腮幫子上。

父親說:“其實,這事以前我就應(yīng)該告訴你。”

我用舌頭費力挪動牛肉,放到牙齒部位嘎吱吱慢慢切割,驚愕于我還有很多不知道的事情。

那女人住進醫(yī)院那天,外面下起了雪,雪薄薄地落在地面上,風(fēng)一吹,打著旋兒漫天飛舞,搞得我們不時地左右轉(zhuǎn)頭,撞開一條條雪路。父親拿起家里的棉被,暖水瓶、保溫飯盒、筷子,裝進了一只草綠色大編織袋里,隨我們一起行動。毋庸置疑,他已做好長期奮戰(zhàn)的準備。

這回攤上事了,像黏在手上的東西,甩都甩不掉,父親這是自作自受。

本來一個活蹦亂跳的人,住進醫(yī)院,馬上就不行了,都是我那張體檢卡惹的禍。那女人整天病歪歪倒在病床,精神頭也一天天垮掉。父親沒白沒夜當上陪護。我心疼父親,有時間就到醫(yī)院替換一下,從良心和道義上講,事到如今,我們對那女人也不能坐視不管。每次去,我都在家做好飯菜,裝進保溫飯盒,提到他們跟前。父親看著我,慈眉善目地打開飯盒,將飯菜湊到鼻了前聞了聞,對她說:“嗯,香!”

不管話是真是假,父親心里肯定是香的。

父親先是把一勺飯菜往自己嘴唇上碰一碰,極有耐心地慢慢放進她的嘴里。她張著雛鳥等食一樣的口型,接住飯菜,兩唇合攏,聚集細密的條紋如同篦齒。

德信和德惠是一起來到醫(yī)院的。說話間,兩人不知是誰,將戶口本放在她的枕頭旁。也許因為心里的平靜,德信臉上那塊抽動的肌肉,要比以前有了明顯好轉(zhuǎn)。

父親沒有張羅與她進行婚姻登記。也許他們覺得沒這個必要了。

我很擔(dān)心父親被拖垮。看他走路的樣子,膝蓋彎曲,腳掌與大理石地面摩擦的聲音,如同在我的心中劃過一道道疼痛的傷痕。

東北最冷的一天來到了,冷到什么程度?這么說吧,吐一口唾沫,落地就是一塊冰坨。天地凍得到處硬邦邦,不時生起冰動的脆響。風(fēng),透過肉皮,一個勁兒地往骨頭縫里鉆,仿佛骨髓里也結(jié)滿了冰碴。那女人不行了。接到父親的電話,我顧不上幾天來奔跑的疲憊,穿上厚重的棉衣,趕緊奔赴醫(yī)院。

用了很久的氧氣已經(jīng)摘掉了,其他病人早已退出這間病房,整間屋子只有護士和我們家人。那女人的手緊緊握著父親的手,嘴總是呼氣,很少有吸氣,人也直挺挺的。一個陌生大男孩哭哭喊:“媽,您就咽氣吧,沒什么舍不得的,您這樣我心疼,您不要遭這份罪?!蹦桥瞬]有聽從那大男孩的召喚,時間就這么一分一秒地過去,生命的無常,在這里得到了充分的驗證。那大男孩還在哭,他說:“我求您了,媽,我的好媽媽,我知道我對不起您。”站在床邊的護士說:“我還很少見到這么頑強的老太太,她心里是不是有什么事啊!”父親說:“她兒子也趕來了,還能有什么事?”是啊,我們已經(jīng)接納了她,拿她當親人對待,她應(yīng)該安心、知足,不會有什么事。這時,我看見她的手動了,微微地動了,似乎把父親的手抓得更緊。父親側(cè)起耳朵,貼向她的嘴邊:“你想說什么嗎?你告訴我,你想說什么,我聽著呢!”她嘴中的氣流急劇地推開父親。大男孩說:“媽,我現(xiàn)在就給您跪下,我跪下了,您就咽下這口氣吧!”她的手再次動了一下,好像指甲要摳進父親的皮膚,我感覺這是她用盡了全身的力量。父親突然喊:“哎呀,我怎么這么糊涂!”用他那只沒被抓住的手,使勁伸向她的枕下,摸、摸、摸,很快就摸到了他要的東西,拽出來,是兩個戶口本。我有點暈,考慮父親是否還能拽出第三個戶口本的時候,兩本紅紅的結(jié)婚證書出現(xiàn)在我眼前。父親牽引著她的手,觸到了它,它夾在兩只合在一起的手之間,緩緩地,緩緩地移向她的面前……大男孩忽然一頭栽倒在床上,泣不成聲。

她離開這個世界的方式,沒什么特別之處,但最后出現(xiàn)的結(jié)婚證書,著實讓我驚訝了,就好像我小時候看過某個電影的場景。辦完喪事,父親再次鄭重其事召開了家庭會議,這次會議多了那個大男孩,他始終低頭擺弄手機,一言不發(fā)。父親對我們兄妹說:“今天我把話說在明處,你們誰都不要有意見,給你阿姨治病費用都是我拿的,我們在一起生活的時候,你阿姨每個月退休金,我們分文沒用,這次全交給她的兒子?!?/p>

散會后,德惠竟然哭了。

她對我說:“阿姨去世前,有一天,你們都不在跟前,她向我提出一個請求,說要再抱一次。你說,什么叫再抱一次?”

德惠又說:“本來我對她從心里排斥,可我不知道為什么沒有拒絕,被她抱了一下,那一抱,我好像想起了什么!”

我問:“想起了什么?”

德惠趕緊把臉轉(zhuǎn)開,哽咽著說:“沒什么,都怪我瞎猜!”

那女人走了一個多月,父親的屋里還殘存著她的氣味。我從藥店里買來消毒液,噴灑在屋里每個角角落落。父親坐在沙發(fā)里,被刺鼻的消毒液嗆著不住地咳嗽,他向我擺擺手,表示阻止。我拿起抹布,擦起那些消毒液,抬起身,舒緩一下因勞累而酸痛的腰部,發(fā)現(xiàn)我已擦到父親臥室衣柜跟前,下面那個抽屜,帶有磁性的力量再次吸引著我的手伸向了那里。戶口本規(guī)規(guī)矩矩放在抽屜左角,外面罩了一只藍色塑料袋,我拉動了一下塑料袋,見到了戶口本下面壓著那兩本結(jié)婚證書,打開塑料袋,我有一種翻看的沖動。

他們到底登記了。不知是親自去的,還是在醫(yī)院里有人上門服務(wù)。

我時常來到父親這里,鼓勵他到外面走走。父親很長時間沒去跳廣場舞,理由是,外面天寒地凍,不便出行。他每天在家看電視的時候,都坐成一個姿勢,偶爾從沙發(fā)里起身,腰竟是彎的,他習(xí)慣于以這種姿勢在屋里走路。我說:“在薩滿文化中,人做了壞事,是要遭受報應(yīng)的!”

想不到,父親瞪起牛一樣的眼睛盯住我。

我自知言語過重,不著邊際,而且不應(yīng)該當著他的面兒,這樣刺激他。

父親沉吟了一下,說:“你說得對,我是犯過錯誤的人!”

我心跳猛然加速。

父親說:“男女錯誤在我們那個年代不可饒恕,可我卻偏偏犯了一次那樣的錯誤,相當嚴重的錯誤。那個女人找到了我,摸到了咱家,想和你媽攤牌談判,讓我離婚??伤姷侥銒?,看到咱們一大家子人,她退縮了。她說,一看到你女人的那種善良,我無論如何也張不開這嘴。

“后來,那女人選擇了自動離開,我沒想到她是那樣的果斷,一點也沒拖泥帶水,更沒找我任何麻煩,這是我始終對她念念不忘的原因。你媽去世那年,我四處打聽,尋找,終于得到了她的音信,我以為我找回了舊夢,急迫想見到她,沒想到,現(xiàn)實要比我預(yù)想的殘酷,她剛剛被查出肺癌。”

父親悄悄抹了一把眼淚,我趕緊遞過一張餐巾紙,父親拿著餐巾紙,擦了眼睛,再擦擦手,說:“那些日子,為了讓她忘掉病情,為了她開心,我領(lǐng)她到處轉(zhuǎn),我們跳遍了全市幾乎所有的廣場舞。在頻繁的接觸中,她揭開一個隱瞞了我三十幾年的秘密,我們有了一個共同的孩子,我卻一無所知。為了孩子,她忍受著三十年的孤寂,始終未嫁。我問她,當時你為什么不找我,告訴我真相。她說,那時你正是事業(yè)高峰,我不想讓你分心,更不想讓你為了這事壞了名聲。三十年啊——”父親老淚縱橫了。

我問:“就是那天我們見到的那位大男孩兒?”

父親說:“對,就是他,他是你們的弟弟,叫德生!”

責(zé)任編輯 陳 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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