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洋才讓
你說來。我就會來。來到你的夢里。我張牙舞爪。腳踩苔蘚,爪子底閃出窸窸窣窣碎裂的聲音。他們說,我是這山頂?shù)膲簟?晌覅s認(rèn)為,一只雪豹永久的孤獨(dú)是不能被人類所理解的。就像環(huán)繞巴卿岡本山的環(huán)形河,它流呀流,幾百年了,幾千年了。它仍然跑不出河道的控制。流水使河道更深了。夜里,我總是聽著環(huán)形河的夢囈。時而我會在棲身的巖洞里休息。時而,我會打著雙眼的燈盞,像個幽靈在巴卿岡本的黑夜游走。那些日子,星星總是伴著我。我曾經(jīng)和我的母親在巖洞口看著天空中那么多的豹眼,死去的那么多雪豹的眼睛從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地方俯視我。我的母親就說:“小豹子,那些都是老豹子的眼睛,它們屬于你。”可是,我卻深深地?zé)釔壑铝痢N业哪侨齻€兄弟總是笑話我?!袄洗螅阋蚕牒吭聠??要知道只有狼群的嚎叫才能使月亮現(xiàn)出它的美麗?!笨墒俏也贿@么認(rèn)為。我常常在夜里看著月亮,我的孤單,使我的身影被月亮刻畫。
那是在朗日嶺,巴卿岡本的第三個山頭。我,一只雪豹從來都沒想過自己的孤獨(dú)有那么深重。月光悄悄地落在我灰白皮毛的斑點(diǎn)間。我舔了舔掌墊,這讓我想起一頭棕熊。我瞧不起棕熊。即使它們的笨拙能夠襯托出我的靈動。很多年了,我就是在雪線巖石嶙峋的山上飄。能讓我遍身銀光的,只有掛在天穹的冷月。
是的,就是那面冷月常常讓我的兄弟們鄙夷我。它們不斷地把我當(dāng)作豹族的怪物。也就是那面冷月常常使我挑戰(zhàn)狼族的權(quán)威。它們嚎月時,我會像飄過來的樹葉出現(xiàn)。瞪著一雙憤怒之眼,誰也看不出我的眼里充滿了血絲。身上的毛發(fā)被黑夜摩擦,發(fā)出噼噼啪啪的爆響。我知道我的嚎叫不好聽。沒有狼族般的悠長和纏綿。可是我要發(fā)出我的嚎叫。哪怕是怪叫。我相信那些打攪到我的狼群會膽怯。是的,它們膽怯了。即使它們用深長的嚎叫使月亮升上了更高的天幕。可是我的出現(xiàn),不得不使它們學(xué)習(xí)自己的近族——狗,夾著尾巴逃走。
就是在那樣的時刻,我認(rèn)識了一個無處不在的朋友。我的那位朋友常常會出現(xiàn)在我的四周。它坐在我拖于地的尾巴端,或在我支棱著的雙耳間蕩秋千。那里時不時會有幾只蒼蠅嗡嗡地飛過。它們是想告訴我大自然的消息??墒俏也恍枰n蠅的消息。即使我變得一無所知,我也要和我的這位朋友為伍。我的那三個兄弟問我,“你的那個朋友是誰?”它們的口氣好像是吃了人類的糞便。我越來越厭惡它們。我的母親也看出了這點(diǎn),她時常勸誡我,不要和自己的兄弟們?yōu)閿?。可是它們接二連三地挑事,使我憤怒地和它們撕咬在一塊。我咬傷了它們。它們也咬傷了我。我的母親看著我那皮開肉綻的三個兄弟,再看看只受了點(diǎn)輕傷的我。她幾乎是要放棄自己的親情,咬斷我的喉管。我感到它鋒利的牙齒已鉆進(jìn)了我的皮肉。我感到我的喉結(jié)被擠壓得幾乎要破碎,從而我的一腔氣息會噴濺。我看到母親的眼里盡是責(zé)怪。我真的想求饒。這時,我的眼一花,就看見了我的父親。
我的父親就站在朗日嶺的一個鷹巢下。巖石的陰影像是在它的身后豎起了一塊牌子。那塊牌子冰冷孤拔得有些不可思議。父親的一只眼是被老鷹抓瞎的。就在那只鷹用尖喙挑出它的眼珠離去時,我的父親用力一躍,在半空中咬住了鷹的脖子,然后同它一起跌落下懸崖。它死了。是的,我的母親帶著我們幾個跑到崖下找到它的尸首時,我看見那只鷹還在它的嘴里掙扎。我一口咬下它的頭。我的三個兄弟把它的身子撕碎。一種復(fù)仇的快感使我們從來都沒有那么暢快過??墒乾F(xiàn)在,我就像那只鷹一樣,在母親嘴里,只要它一用力我就完了。父親站在那個鷹巢下陰魂不散地看著我們。也許我的母親也看到了它。它松開嘴。我喘著粗氣,不斷地把積在喉嚨里的唾液咳出來。就當(dāng)我恢復(fù)正常,抬頭看,我的母親已和我的三個兄弟走了。從此,我的那個朋友常常出來陪著我。
它說:“你感到更深的寂靜了嗎?”
我躺在一塊被月光徹照的巖石上,心里頭有說不出的感覺。我的這位朋友是寂靜。寂靜就是我的這位朋友。它,輕輕地坐在我的尾巴端。我的尾巴感不到它的重量??墒牵覀兊膶υ拝s是巴卿岡本的秘密。
寂靜說:“雪豹呀,你的母親遠(yuǎn)離了。它走了,再也不回來了。”
我舔著自己前爪上的皮毛。我已經(jīng)足夠大了。大得使這塊巖石有些容不下我了??墒翘稍谶@塊巖石上,享受著月光的徹照,我的心不由得柔軟起來。我想起了我的那三個兄弟。還有我的母親。我不由得像那些狼一樣對著月亮呼喚起來?;貋戆桑业男值軅??;貋戆?,我的母親。可是我的聲音像是拴上了一塊沉重的鐵,傳不了多遠(yuǎn),就跌落在地上。我哀鳴起來??粗^上的月亮,越來越覺得自己是個怪物。我是一只雪豹嗎?我快速地跑動起來。盡管我的朋友仍坐在我粗長尾巴的頂端,可我跑起來依然像是飄一樣。我來到了環(huán)形河河邊。月光照亮水面,鏡子般的水里映著我的臉。那是我父親的臉。我太像它了。在這個時候,我堅定了自己是一只雪豹。名副其實的雪豹。我低下頭再次看著河里的自己。我是多么的孤獨(dú)。寂靜說:“你的三個兄弟不得不走?!蔽姨蛄颂蛩妫f:“為什么?”寂靜長長地嘆口氣,“因為你是優(yōu)勝者,它們留在這干什么?”“而我的母親為什么要走?”寂靜的回答斬釘截鐵,“因為它無法面對你父親的靈魂?!笨晌业呐e動并不是要趕走它們。我看著倒映在水里的自己一臉的沮喪。一臉的迷惘。我看著看著,就看到好多的狼頭出現(xiàn)在我的周圍。我轉(zhuǎn)過身,狼群已圍住了我。我看著月亮,怪叫幾聲。然后,我的喉嚨里發(fā)出人類機(jī)動車才能發(fā)出的那種轟鳴。我的心一再地祈禱,父親賜給我力量。
那場環(huán)形河邊的廝殺把寂靜給驚呆了。后來它告訴我,我像是瘋了。完全是瘋了。我直沖頭狼撲了過去。我一口咬住它的喉管,動作是那么的迅速。簡直,簡直,簡直就像在飄。頭狼掙扎,狼群開始噬咬我的身子??稍诋?dāng)時我一點(diǎn)也沒有感覺它們撕扯著我的皮毛。我一口咬開頭狼的喉管,噗,它的血來到了我的嘴里。我又咬了幾下。它的頭就被拋到了河邊。咕嚕嚕,狼頭選擇了面朝北方。我一抖身,把那些咬我的狼給抖開了。狼群看到頭狼死去,紛紛潰退。寂靜告訴我,就在我靜靜地享用那只頭狼晚餐時,我的父親來了。那只獨(dú)眼雪豹一直陰魂不散。它看著我,久久地,直到我吃飽心滿意足地離開。
就這樣我成年了。某種動靜像是春天的雷在我體內(nèi)回響。我不安地看著自己的影子。我的影子在飄。我似乎是飛起來了。我從一塊石頭跳到另一塊石頭。然后,剎住身子,用長長的尾巴保持住平衡。我的朋友寂靜仍坐在我尾巴端。它看著我碰落的石塊,咔——咔——咔咔咔地掉入山谷。它開心地哈哈大笑??墒牵业纳娌粏螁问且粋€個簡單的快樂。母親曾告訴過我,對于一只雪豹而言,捕食是重要的,抗餓的本領(lǐng)更為重要。是這樣,幾天以來,我只捕到一只草兔。我吃光它。然后,等到它在我的胃里燃燒殆盡。我?guī)缀鯉е环N渴求,在巴卿岡本繼續(xù)尋找著獵物。我瞪著眼,把自己的足跡留得到處都是,更重要的是我用尿跡標(biāo)示了自己的勢力范圍。可是,我終于走出了自己的領(lǐng)地。我聽到在雪線我的身子撩動著那些灌木。那些灌木被我的身體撞擊得嘩啦啦響。鳥雀飛起來,在我的脊背上方嘰嘰喳喳。它們從沒見過如此斑斕的圖案。我奔跑著,夜更深了。我的月亮升起來了。在這個時候,我沒有時間計較那些可惡的狼嚎。
寂靜說:“你這是要去哪里?”
我的頭在月光下像是銀鑄一樣。
我說:“去山下的牧場?!?/p>
寂靜說:“人類是最危險的敵人。你可要當(dāng)心?!?/p>
我像個啞巴??墒呛韲道锟偸菒灣鲆魂囮嚨霓Z鳴。母親在我的心里升了上來。它說,不要去。他們會剝了你的皮。我的三個兄弟也在我的心里升了上來。它們依然像往常一樣歹毒。傻瓜,牧場有那么多肥美的羊,不去可惜。我沒有停下來。我突然間飛過草皮壘砌的羊圈。我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掉入了一大堆的羊中間。我的月亮用最強(qiáng)的光照著我。我滿嘴羊血。想起難耐的饑餓,我不得不想到要吃得飽飽的。我吃了一頭羊。又咬死一頭,又一頭,喝光了它們的血。那天晚上喝著羊血我慢慢就醉了。你一定聽說過雪豹喝血過多必醉的傳聞。那是真的,沒錯。我搖搖晃晃地感到自己吃撐了。四腿綿軟站不起來。我竟然躺在羊圈中進(jìn)入了夢鄉(xiāng)。我夢到了什么?我是一只雪豹。我千真萬確是一只雪豹。我看著水里倒映著自己的臉。那水中的面孔突然變成一條恐怖的大魚躥出水面咬住我。我極力想掙脫。我醒了過來。太陽照在我絢麗的皮毛上??晌冶坏踉谝桓Y(jié)實的木椽上。椽子的兩頭搭在間距足以放住椽緣的墻上。好多人圍著我。他們七嘴八舌地議論我。
“好大的雪豹?!?/p>
“這孽畜,咬死了三只羊?!?/p>
“你打算怎么處置?”
“賣了它,挽回我的經(jīng)濟(jì)損失?!?/p>
可我一點(diǎn)也聽不懂他們在說什么。我只是瞇上眼,像是回味著那餐難得的美食。我的臉沾了血,看起來邋里邋遢。人類,你們用好奇的目光盯視我。難道你們沒見過這樣漂亮的生靈?難道對這樣的生靈,你們不懂得給予尊重?你們應(yīng)該放開我。想到這兒,我不由發(fā)出幾聲叫喚。但絕不是用我的言語來恫嚇?!牭轿业慕新曀腥硕纪撕笠徊剑璧乜粗?。突然,人群里走出一個老人來。他橫眉怒目,眸子里閃著冰凌似的寒光。他一步步逼近我。他一瘸一拐,手里揮動的灌木條無情地抽在我身上。啪啪啪,“看你再兇??茨阍俪晕壹业难??!蔽抑牢业钠っ狭粝铝说赖赖暮圹E??墒秋L(fēng)一吹,那些痕跡又蕩然無存。他打累了,停下手。他的兒子就說,“阿爸你回去。這里由我盯著?!眹^的人散去。我終于明白,人類的好奇是那么的短暫。對于它們而言,看久了我只是一只大貓。不,我千真萬確是一只雪豹。不信,你可以看看我的尾巴。雖然,我四肢交錯被牢牢地捆在椽子上,可它——我粗長的尾巴是多么的飄逸。它柔曼地舞動著,以致誘惑了那個年輕人的眼神。
他喃喃著:“雪豹,明天我就要出家了。今天想做一件事?!?/p>
他突然變戲法似的拿出一把刀子。我不知他要干什么,我只有在心里祈禱:我的月亮,還有我獨(dú)眼的父親保佑我吧!我閉上眼,聽到刀子在我的四肢間割來割去。我啪地掉在地上,還有幾段皮繩。我蒙了。我不清楚他搞的是哪樣。
“雪豹,還不快跑?!蹦贻p人叫嚷著。
可是,我不知道他在喊什么。
我本能地掉轉(zhuǎn)身去。在那一刻,我明白自己遇到了好人。我跑了幾步,回轉(zhuǎn)身牢牢地記住他的氣息。然后,我聽到我的朋友寂靜在大喊:“快跑,有人來了。”我嗖地躥出去,再也沒有回頭。
我又回到了雪線。
我把自己的臉扎入陳年的積雪,又把臉取出。
我耳聽得那些積雪發(fā)出咯吱咯吱的笑聲。它們在碎裂。在我臉上,它們化成水。水帶走那些羊血滴在積雪里,像是巴卿岡本開出傲人的花朵。整個夏季:我,一只雪豹,孤獨(dú)得無以復(fù)加。我和我的朋友寂靜經(jīng)常說著一些無聊的話。我慢慢從朗日嶺踱步到斯麥嶺——巴卿岡本的第六個山頭。我好像完全被日復(fù)一日的黑夜捆住。在夜里,我抬起頭。我熱愛的月亮沒有出現(xiàn)。只有滿天的星星,滿天的豹眼。那些豹眼俯視我。我仰望它們。我對著星空說:“先輩,你們可曾見證我的生存。是否如你們一樣困苦?”我聽到自己的喉嚨里發(fā)出一陣低低的哀鳴,這聲音似乎感染了我??珊谝沟恼T惑似乎更深,我像是掉入它的陷阱無從逃脫。有人說,我是黑夜之子。也有人說,白晝才會展示我斑斕的存在。盡管這兩種論調(diào)試圖左右我的思維,但對于一只雪豹而言,似乎沒有什么比填飽肚子來得更重要。我看著先輩們的眼睛在我頭頂閃著迷惘之光。它們不知該怎么回答。我亦不知自己為何如此悲傷。我低著頭,又舔一下斑斕的皮毛。那是一種夾帶草香的味道。我喜歡這味道。有時候,我常常想到如果我是一只巖羊那會怎樣?我開始想象我吃草,發(fā)出柔弱的叫喚。可在這時,我頭頂星空上一位先輩的豹眼突然劃著火痕落下來。
一聲巨響。在斯麥嶺的正前方。
我趕往那里,在黑夜有誰能洞悉我的融入?
沒有,一個也沒有。但卻有一只蒼老的巖羊比我更先到達(dá)。
那只巖羊站在一個圓形的大凹坑前。我來到它的身邊。我看到先輩的“眼睛”摔碎了。一坑的碎片,冒著裊裊的余煙。曾經(jīng),我有過追蹤巖羊的經(jīng)歷。當(dāng)環(huán)形河河水漲潮,河邊的沙地里就有了它們的足跡。我盯著那個足跡一直看,從左邊又從右邊。而后把鼻子湊過去聞聞。其實我聞到的只有魚的味道。當(dāng)然,我的觀察力得益于母親的身教。我的母親在沒離開我之前,總是看著雪地里的足跡。對它而言,那些橫七豎八的跡象顯示的卻是一天的食譜。雪豹的食譜。順著動物們留下的痕跡一路追尋,最后到了鮮血淋漓的時刻,它從不會憐憫到嘴的食物。母親曾對我說:在這個世界,一切都會按既有的規(guī)律運(yùn)行。天覆蓋地。山高出地面。大地承載萬物。陽光溫暖一切。我們雪豹生活在雪線的峻嶺,一身斑斕的毛皮,粗長的尾巴,好像每一天都在為食物而活。……可現(xiàn)在,對于身邊的食物我提不起一丁點(diǎn)的興趣。它,太老了。皮包著骨頭。盡管今天我有幸獵食了一只旱獺??傻搅艘估铮绻絮r嫩的肉食我是不會拒絕的。但,這老東西……我心里的厭惡,說來就來。我想離開,可就在這時,身邊的那只老巖羊居然用它的前腿踢了我。一下。又一下。我躲開,發(fā)出恫嚇的嚎叫??伤堑慌?,還轉(zhuǎn)過臉來對著我。身上唯一值得炫耀的只有那對彎曲的大角極不協(xié)調(diào)地頂在它頭上。
我竟然能夠聽懂一只巖羊的語言。
它說:“你跟我來?!?/p>
接下來發(fā)生的事情簡直就是奇跡。我跟著它。滿天的群星嘩嘩散去。我熱愛的月亮升上來。那只老巖羊在前面走。它走得很慢。它的每一步都敲擊著山石發(fā)出叮叮悅耳的響動。我看到它蹄下竟然閃出火花。而后聽到它蹄音一路流出的竟然是完整的樂曲。我完全陶醉了。我所熱愛的月亮,你不知道在那個時候我的全身好像流動著一股熱流。老巖羊穿過嗚嗚嚎叫的狼群。狼嚎熄滅。老巖羊一言不發(fā)。月光照在巴卿岡本第六個山頭斯麥嶺的一面巨大的巖壁。巖壁閃耀著柔和的青光。我真的不敢相信,老巖羊居然用它的角使勁地敲擊著那面巖壁。咔——咔——咔咔,每一下都很用力。我真擔(dān)心它的角會從頭上脫落。
它的敲擊竟然使那面巖壁打開了。我跟在它后頭,穿過一個狹長的石洞。它突然停下來。任何黑暗也遮擋不了一只雪豹的眼睛。你懂的。我的眼閃著光,亮亮的兩個燈盞。我看到在一面狹長的洞壁,刻著我們雪豹的圖案。那些痕跡雖然只是線條,但我知道那是我們的發(fā)展史。生命延續(xù)史。老巖羊還是一言不發(fā)。我突然看著那些簡單的線條,眼窩濕潤了。你聽過一只雪豹的哭泣嗎?沒有吧,那么請到我心里來!老巖羊看著我。我焦灼地思考著,在山洞里不安地踱著步子。出路,我們雪豹的出路在哪里?我問老巖羊,老巖羊還是一言不發(fā)?!倚褋恚l(fā)現(xiàn)自己躺在那個“豹眼”砸出的凹坑前。我知道這不是一個夢。它千真萬確發(fā)生過。自從看了那面巖畫后,我變得暴躁了。
我的朋友寂靜告訴我:老巖羊就是巴卿岡本山神的化身。
我將長長的豹尾拖拽在雪線,若有所思地望著太陽雍容大度地升起。
我越來越覺得作為一只雪豹,可憐可悲可嘆。這三個詞,不斷地跳躍轉(zhuǎn)換,在我的腦海里猶如三面不同顏色的湖泊。每次,我都被扔到一個湖里。我大口地喝著湖水,喊著救命。每一次,都搞得自己精疲力竭。好幾回,我都和我的朋友寂靜吵了起來。寂靜說:“一切都沒你想的那么糟糕?!蔽艺f:“一切也沒你想的那么好。”寂靜說:“作為一只雪豹,生存才是你該考慮的事?!蔽艺f:“因為你存在了很久,而且還會永恒地存在。而我們……”寂靜說:“那你就應(yīng)該學(xué)會忘掉?!蔽艺f:“忘?掉?”寂靜在我的尾巴端翻轉(zhuǎn)身子,“對,忘掉?!蔽艺f:“這有用嗎?”寂靜說:“不信你試試?!?/p>
我必須忘掉自己是一只雪豹。我張牙舞爪。腳底永遠(yuǎn)是一片驚呼。我走來走去。的確,我所有的記憶都因為我的試圖忘掉而更加清晰。母親咬住我的喉管,它的牙鉆進(jìn)我的肌膚。最后,在我脖子上結(jié)成了疤。還有,還有,我想起了很多。聽到的,看到的,聞到的。
是的,我聞到了一個銘記于心的氣息。是那個放我回山的年輕人來了。幾天來,這個氣味一直在我的鼻孔前飄蕩。我決定聞著這個氣味去尋找。我揚(yáng)起脖,抬起頭,鼻孔里落滿了他飄散的印跡。從朗日嶺,我來到巴卿岡本的第四個山頭豹嘴峰。我在那里看到了他。他坐在積雪中,顯然是腳崴了。他穿著一件像被風(fēng)吹得鼓了氣的衣服,可下身穿著紅色的袍子。對,他放我走時,可不是這樣的打扮??墒?,他跑到巴卿岡本來干什么?我滿含疑慮地看著他。剛開始,見到我他驚叫起來??墒沁^后,發(fā)現(xiàn)我并沒有惡意,只是靜靜地蹲下來,用前腿支著身子打量他。他又興奮起來。我似乎是忘了說,他胸前掛著一個黑家伙。他用那東西啪啪地對著我,嘴里還不住地嚷嚷:“終于拍到雪豹了?!彼麤]認(rèn)出來,我就是他放生的那一只。太陽靜靜地掛在豹嘴峰,從我的角度看,好像豹嘴咬住了太陽。他用那個黑家伙折騰夠了,安靜了下來。豹嘴峰只有風(fēng)呼呼地刮著我們的耳朵。
他掏出人類的吃食扔到我跟前,請我吃。我不予理睬。
他從包里取出一個,撕開紅皮,吃了起來。
他說:“雪豹,我是個攝影家。報紙上把我稱為喇嘛攝影家。今天我拍到了你。可是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下山?!?/p>
他知道我聽不懂,便嘆了口氣,又說:“來了幾天,只有今晚下不了山,看來我得凍死在這里。如果我死了,你就把我吃了。但不要在我活著的時候下手?!?/p>
他越說越傷悲。好像是要把生離死別的話對一只雪豹訴說。我瞇著眼看著他,看到他眼角掛著的一滴淚很快被冰凍。他輕輕地用手把那冰粒扒拉下來,我清楚地看到那閃光的晶體落了下去。我站起來,繞著他走來走去。我的朋友寂靜坐在我的尾巴端,說道:“你是要把他馱下山嗎?”我點(diǎn)點(diǎn)頭,“當(dāng)然是?!奔澎o說:“可是,他能明白你的意思嗎?”我說:“這就要看他的造化了?!蔽彝蝗辉谒纳磉吪苛讼聛?,像只狗一樣。如果這被我那三個兄弟看到,它們一定會笑話我。他見此情景,嘴里連說:“你這是讓我騎上來嗎?”我聽不懂他在說什么,可是我的喉嚨里嗚嗚的鳴響像是在召喚他。他騎了上來,整個身子趴在我的背上。雙腿夾著我的肚子,雙臂牢牢地環(huán)扣著我的脖子。我站起來,抬起頭再次看看豹嘴峰咬住的那個太陽。我嚎叫幾聲,像是給自己打氣。我跑動起來,順著經(jīng)常來去的路線。不知多久,時間對于我來說只是耳邊颼颼的風(fēng)聲。
寂靜說:“你已出雪線了?!?/p>
寂靜又說:“你快到人類的村落了?!?/p>
寂靜驚呼:“停下來,你這是要進(jìn)入他們的村子嗎?他們會射殺你的?!?/p>
可是我已經(jīng)顧不得這許多了。我的心里不止一次地出現(xiàn)他放走我的那一幕。我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已跑進(jìn)村子的打麥場,人們開始驚呼:“看哪,一個阿卡騎著一只雪豹。”“什么阿卡,騎豹者必是活佛?!比藗冮_始朝著我的方向磕頭。我趴下身子,他一倒就到了地面。人們歡呼著跑過來,我遠(yuǎn)遠(yuǎn)躲開,看到狂熱的村民把他輪番抬在肩上往村里走?!业恼茐|又踏印在雪線上,寂靜從來沒有像現(xiàn)在這么興奮。它說:“我們這是締造了一個傳奇嗎?”我說:“好像是,又好像不是?!奔澎o從我的尾巴端走下來,籠罩住我。我抬頭看著我熱愛的月亮又升了上來。整個季節(jié),環(huán)形河水性的變化似乎都和月亮有關(guān)。好幾次,我在河邊看著落入水里的月亮,它的形狀確實是水性真實的反映??墒?,我的朋友寂靜發(fā)現(xiàn)月亮作用在我的血液里也同樣讓它驚嘆:我似乎是著魔了,在風(fēng)中尋覓異性的蹤影。我不厭其煩地在巴卿岡本來回逡巡。我嚼著雪雞的骨頭,用爪子扒拉開飛在我眼前的雞毛。我眼瞅著豹眼隕石砸出的大坑,黑洞洞地看著我。這時,我望著月亮又嚎叫起來。我的嚎叫雖然怪異卻充滿對月亮的癡迷。這樣的舉動常常使狼群與我相互憎恨。我蹲在豹眼隕石砸出的大坑前,仰著脖。我長久地像是被感召似的呼喚:“月亮,你走入我的血液,讓我沐浴你的光輝?!薄霸铝粒堈樟廖业难劬?,讓我看到你的故鄉(xiāng)?!蔽冶牬笱郏诖粋€美妙的瞬間,可是傳入我耳朵的聲音卻打攪了我。
我的朋友寂靜喊道:“雪豹,今晚沒有狼嚎,你不覺得奇怪嗎?”
我定了定神,用鋒利的爪子抓了抓地面。
每當(dāng)我思考時,我總是這么做。
寂靜又說:“你看,它們在斯麥嶺的北面,似乎是在圍獵?!?/p>
我拖拽著長長的尾巴,用我的豹眼穿透蒙在山體的暗色瞭望。我一直記得我的母親說過,當(dāng)一只雪豹學(xué)會了望遠(yuǎn)方,它心里就會有遠(yuǎn)方。我真的看到很多閃著綠光的狼眼。也看到一只雪豹,我的同類,它那如燈盞的眼睛被圍困其中。我立時明白狼群不嚎月的真正緣由。我的喉嚨里本能地躥出一陣低吟。我跳起來,跑過去。時間不是問題。問題在于我是不是盡了全力。我突然從天而降,站在那只弓著腰,準(zhǔn)備隨時反擊的母豹身邊。是的,她那讓我迷醉的氣息已經(jīng)告訴我她的性別。她皮毛的顏色和我一樣,只是她的頭要比我小一些,身子比我小一些。月光落在她頭上,脖子上,一片銀光的輝映下她要多美就有多美。我似乎迷醉了,覺得這是月亮對我的饋贈。突然,狼群里走出一只體型足以與我匹敵的大狼。它齜牙咧嘴地盯著我,眼睛里流露著復(fù)仇的怒火。我立時明白,它們困住一只發(fā)情的母豹就是要誘我前來。而它們真正的目的卻是復(fù)仇。
頭狼口流涎水,面對著我。它繞著我走來走去。
我擋在母豹的前面,與它對視。看到這一觸即發(fā)的局勢,狼群一陣騷動。
頭狼突然朝我跳過來。狼群一哄而起,母豹也跳過去迎敵。這是一場你死我活的拼斗。我咬住頭狼的耳朵,把它甩出去。一半耳朵到了我嘴里。狼群兵分兩路,撕咬起我倆。我不愿看到她美麗的皮毛受損,我不顧幾只狼咬住我的后腿,奮力撞開咬住她的三只狼。突然,頭狼再次撲向我,我一扭頭,一口撕下它的嘴皮。再一口,它的半邊臉皮也被我撕下。狼群突然看到頭狼的嘴皮到了我嘴里,又看到頭狼變成了半臉狼,攻勢明顯減弱。頭狼發(fā)出一陣陣慘叫,狼群開始后退,繼而在頭狼的帶領(lǐng)下迅速逃離。
我喘著粗氣,月光靜靜地照著我的傷口。我的傷口血紅,像懸掛著三塊紅布。她,這只美麗的雪豹張著嘴看著我。她氣息濃烈得近乎讓我窒息。我用頭碰碰她的腦袋。她竟然不躲不閃,眼睛里落入我的月亮。她突然低下頭用她那粉紅的舌頭舔起我的傷口。我閉著眼,感到一陣刺痛一陣甜蜜一陣感動一陣幸福。我突然想起老巖羊帶我去的那個狹長的石洞。洞壁上線條簡單的壁畫再次閃現(xiàn)在我腦海,讓我再一次瞪大眼睛。我,一只雪豹從來沒有過這么憂傷。我看到起始的線條,一個點(diǎn),一個生命的種子。然后,這生命的種子萌發(fā)出奇異。(對,我知道自己會用這詞匯。)種子最終變成雪豹。再往下看,線條繪出草木云雨雷電雪,這代表自然。在自然的生物鏈中雪豹是重要的一環(huán)。我還看到,線條毫不隱晦地勾勒出雪豹的活動區(qū)域。在這個區(qū)域里,一個刻度代表的應(yīng)該是十年。壁畫繼續(xù)延伸:活動的區(qū)域越來越小,雪豹的數(shù)量,也在逐年遞減。末了,在洞壁的盡頭是最后一只雪豹的線條,已風(fēng)干的它置放在供人參觀的博物館,以消失的物種示人。我的心哭了?,F(xiàn)在,我突然明白這幅壁畫在昭示著整個雪豹族的未來。這或許是個預(yù)言,但更重要的是一道警示。對于我們雪豹來說,還有什么比繁衍更重要的事?
我聞到母豹的氣息在撩撥我。出于本能我悲壯地騎上她斑斕的脊背,進(jìn)入她的身體。盡管我的傷口再次開裂,疼得我差點(diǎn)從她的脊背上滑下來,但我依然壯麗地完成在她體內(nèi)的噴涌。
她突然跑動起來,在迷蒙的月光中回過頭看著我。
她說:“雪豹,來追我呀?!?/p>
我說:“我追不上你我就是貓咪生的草驢生的土狗生的?!?/p>
接下來的日子,我倆常常相互追逐。我們從巴卿岡本的第一個山頭跑到第六個山頭。有時,我們在豹嘴峰看著那豹嘴咬住圓滾滾的太陽。有時,我們會竄上朗日嶺聽著風(fēng)不住地嘮叨。有時,我們會跑到環(huán)形河邊看著水里倒映著我倆。她用粉紅的舌頭輕輕地舔我的影像,水皺成一團(tuán)。我,輕彈出前爪,她便在水里消失。有時,我倆來到斯麥嶺,享用完一只雪雞,在紛飛的雞毛中酣然入睡。那一天,我真的睡得很沉。我夢到那只蒼老的巖羊在呼喚我。它又站在斯麥嶺那面巨大的巖壁下,目光如炬,彎曲的犄角碩大。
“雪豹,快醒醒,危險正向你靠攏?!?/p>
“雪豹,再不醒來,你和她還有她腹中正孕育的小豹子都會完蛋。”
我沒有醒來,而是把頭伏在我的前肢上睡得更沉。老巖羊突然用它那對犄角敲打起巖壁。咔,咔咔,咔咔咔,巨大的響聲沖擊著我的耳膜。我依然沒醒,像是深陷在這個夢境不能自拔。老巖羊見狀,化身為一只兀鷲向我飛來。對,我的朋友寂靜說過它是巴卿岡本山神的化身。我突然感到我的腦袋被什么拍了一下。我醒來,打了個哈欠,伸了個懶腰,頭頂上一只兀鷲拍翅飛離。我看著兀鷲扶搖直上,耳朵里卻傳來礫石滾動的聲音。
我站起來,放眼望去:一片空茫。可是那片空茫里卻站著三個擎槍的人。他們就站在離我一百多米的坡地上。那里留著我拉過的糞便。我知道,他們已經(jīng)讓目光穿過準(zhǔn)星對著我倆了。一股悲涼不知怎么從我的心里升起。我怪叫幾聲,試圖分散他們的注意力。我用前爪搖醒她。她抬起頭,也看到那三人。我推了她,要她快跑??墒撬壑泻瑴I就是不走。
我說:“你現(xiàn)在的使命就是要讓自己活下去,把小豹子生出來。”
說完,便聽到一聲槍響,子彈嗖地擦著我的頭皮飛過,打在我身后的巖壁。
我知道再不行動就要晚了。我喊道:“快跑。”自己卻像一支離弦的箭向他們沖去。我知道他們?nèi)齻€害怕了。三桿槍都對準(zhǔn)了我。這正是我所希望的。我離他們每近一米,換來的都是他們的恐慌。叭,一顆子彈狠狠地咬在我的左肩上。我一疼,便摔了個大跟頭。我爬起來,看到我的母豹已經(jīng)跑遠(yuǎn)了,跑出了他們的射程,我不由得一陣欣慰。又一顆子彈打在了我的胸口,血花四濺。我的朋友寂靜這時對著我高喊:“雪豹,不要再往前沖了,往回跑?!蔽液孟駴]了方向感,側(cè)身向著朗日嶺跑去。我的肚子又挨了一槍,子彈在我的腸子間隱藏了起來。我聽到我的血,淅淅瀝瀝像是在下雨。
我沒命地跑。跑。跑。
我的朋友寂靜在喊:“停下來,他們已追不到你了。再跑你會失血過多。”
我終于倒了下來,看到自己竟然跑到了父親亡故的地方。這就是命。我閉上眼,躺在寂靜的懷中。
寂靜對我耳語:“雪豹,怎么會這樣?怎么會這樣?”
責(zé)任編輯 鄢 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