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江
我對樹的記憶就是從奔走開始的,但那時候奔走的不是樹,是我。
小時候最怕一個人走路,但偏偏有些路卻非你一個人走不行,從那時候起對樹就有了一種無由的依賴和信任,每每提心吊膽地在那山與山、村與村之間奔跑時只要遠遠地望見一棵大樹,就有一種莫名的安全感,似乎那在風中嘩嘩搖曳的樹們真在呼喊:“來,到我身邊來。”
第一次獨行,是在鎮(zhèn)上讀四年級的時候。我們屬于走讀生,不上灶,每周六回家周日返校,背一包干糧提一罐酸菜,便是下一周的吃食。那個周六下午高年級的堂哥來叫我,老師卻說:“你別回去了,班里要排節(jié)目?!碧酶缫蛔呶业难蹨I就掉下來了,老師見狀便說:“去吧!去吧!”我便拉起書包風一般追去,我想我一定能攆上他。出了鎮(zhèn)子的南門,一望河對面,沒有。過了河,望一眼對面的山坡,還沒有。我一邊奔跑,一邊在心里埋怨:哥,你今天咋就走得這么快,你就不會走慢一點嗎?一口氣爬上山峁,不遠處就是一棵大槐樹,以往站在這棵樹下就能望見我們村口的槐樹??赡菚r正值深秋,高粱長得一人多高,路就成了一道縫,除了頭頂的一線天,什么也望不見,枯黃的高粱葉子在風中沙沙作響,好像遠遠近近不知是些什么聲音在竊竊私語。我便一刻也不敢停留,抹把汗一頭鉆進那迷陣之中,只是個跑。正跑著, “嘎”地驚起一群山雞,只覺著渾身的毛發(fā)“嗖”地一下都豎起來了。受了驚嚇的我一邊下意識地輪著手里的書包,一邊把在學校學來的歌曲放開喉嚨亂吼,直到出了那片高粱地,望見了村口的大槐樹才放慢腳步。沒想到這時候我的哥卻從后面追了上來,我的眼淚幾乎又要掉下來了。我說:“你跑到哪里去了?叫人怎么都攆不上!”他說:“我在南門口的鐵匠鋪看人擱方,想著等一等也許老師能給你準假,沒照住你就跑過去了,趕看見你已經跑到半峁上了。你怎么跑那么快,我怎么都追不上?”我不好意思說自己害怕,只是嗔怪地拿眼睛望著他。及至望見了自家的窯院,望見了自家窯背上緩緩飄動的炊煙,便把這一切都丟到腦后了?,F(xiàn)在想來,這一次其實不能算獨行,因為在自己的心里總想著還有一個伴,他就在前方。那時候畢竟才9歲??!但就是有了這一次,我才開始敢一個人走路了,想著那路上其實也沒有什么,那怕,是自己怕自己。
那時候的樹是不走的,等過上三年五載你長高了、膽大了再走小時候走過的路,那樹還在,就有一種老朋友的感覺。
我們村最大的一棵槐樹得十個孩子才能合抱,樹冠能占二畝地,站在遠處照我們村,那樹就是標志。由于它長在一片墳塋里,所以就連那樹下的灌木叢也沒人敢動,密密扎扎連成一片,成了鷹鷂狐兔出沒的地方。其實我們的村子基本處在槐樹的包圍之中,無論從哪個方向進村,迎接你的都是一棵大槐樹。迎娶新媳婦進村時幾班子吹手擺擂臺在槐樹下,送過世的老人搭路祭也是在槐樹下;遠行的人兒告別在槐樹下,回家的游子重逢也是在槐樹下。所以老人們在講述村里發(fā)生的大事時都離不開那些老槐樹:“我老爺爺說,那一年他正在老槐樹下歇涼,打猛子看見對面窯背上的棗枝搖開了,接著門樓子也搖開了,窯面子上的土圪垯也淌開了。哎呀,那該是地動了!”“我爺爺說,那一年下白雨,他端了一個大老碗圪蹴在門洞里吃飯,忽然照見村口里的老槐樹頂子上一片火光,接著就是一聲炸雷,樹頂子喀里撩茬就躺到地上了。打那以后就再沒有見過樹上的那條粗蛇,許是成精了,跟著那一聲忽雷升天了?!苯浤昀墼?,村里的老人一輩輩走了,但那槐樹還在,它們見證著村子的歷史,承載著村子的信息,護佑著一村的男女老幼。秋夜里,躺在谷場上,你能聽見風經過每一棵大樹的腳步,能聽見樹與樹的對話。
不只是村口,田間地頭也是很有一些樹的,或挺拔的白楊,或解饞的山杏,或蒼勁的椿樹,那樹是田野的風韻。勞累時,擦一把汗,望一眼樹,心頭就會生出一種慰藉和希望。而在外人眼里,那以樹為背景的勞作和歇息似乎都平添了幾許田園的詩情畫意。
萬萬想不到,有一天攀上走過了千百遍的山峁抬頭望去時,路邊的槐樹不見了。站在那槐樹離去的地方再向村口望去時,村口的大樹也都不知奔向了何方。沒有了大樹遮蔽的村莊,就像失去了靈魂的人,散攤在那里,明晃晃地暴露在天地之間,任風吹雨打無遮無攔。溝畔上掛滿了廢棄的白色地膜,風起時像有一種悲切的吶喊,簡直慘不忍睹。據說理由是分田到戶了,一分地要有一分地的收入,樹影響莊稼的生長。一家舉斧,家家效仿,能伐的伐,能挖的挖,似乎一切只有變了現(xiàn)裝進自己的腰包里才可靠。
冤屈的樹,帶著村莊的信息和留戀遠走他鄉(xiāng)。
幸存的只有秋場邊的一棵大槐樹,那樹見證過村子車載斗量的豐收場面,也見證過村子鑼鼓喧天的輝煌時光。記得有一次在這樹下避雨時,一道彩虹從樹下升起,一村人視為吉兆,我們一群孩子乘興撲進雨里,追跳滾打,一個個直滾得泥猴一般。不幸的是這樹也正面臨著一場走與留的考驗。它的對面住了一戶人家,堅持在它的腳下取土不止,天長日久已有三分之一的根外露懸空,可它卻像一位悲壯的斗士,用那傷殘之軀堅守著腳下的土地??汕蛇@先后村子里外出謀生的年輕人接連出事,有遭了車禍的也有得了絕癥的,出村時生龍活虎,回來時已成隔世之人。這時就有老者出面說話:“你們該安頓安頓村子了!”于是,凡有子弟在外工作的人家,一人集資一千,請大師,下羅盤,看風水?!斑@樹是一棵神樹,是你們村子的保護神,保住它的性命才能保住你們村子的平安?!彼囊痪湓?,保住老槐樹的命。
一日出門,樓下停著一輛車,車上載著一棵大樹,開車的是老家的一位相識。他說,那棵樹賣了四萬。雖然心口一撴,但又從另一方面幻想,若是各地進城的大樹都能站成一道風景,對那些來自同一塊土地的務工者來說未嘗不是一件好事,他們若能指認自己家鄉(xiāng)的樹木,在它的腳下歇歇腳說說話,即便就是抹抹委屈的眼淚,也可以聊解鄉(xiāng)愁。
人,找不到回家的路,樹能夠給你指引。但真到了一棵樹都沒有的那天,人還能找到自己的家嗎?
責任編輯:黃艷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