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建生
最早讀《西游記》,是小時候在老屋。
冬天的夜晚,老家堂屋的桌子上燃著一盞自制的油燈——圓柱體的空墨水瓶里灌上柴油,紡線車紡出的粗棉線捻成燈芯,借助空氣里充足的氧氣,火苗繞過粗大的燈花,射出二三厘米高。媽媽三十來歲,坐在土布機頭上,左右腳分別踩下踏板,布機上的經(jīng)線隨之上下起伏變換;兩只巧手有韻律地靈動,油光锃亮的木梭帶動緯線伴隨著扣板“嘭嘭”地撞擊來回行走,卷軸上嶄新的土棉布一寸寸地卷動。
油燈旁,情竇初開的少女正千針萬線彩繪鞋墊,她是我的大姐,我上小學三年級,此刻正騎坐在碩大的三柄火壇上,捧著一本前后少了好多頁的破書大聲誦讀。這本破《西游記》,我已讀了不下三遍,但仍是樂此不疲。土布機上的媽媽不時用余光瞄瞄我,讀結(jié)巴了,媽媽說:沒聽清楚再來一遍;碰上不認識的字,媽又說:寫下來,明天問老師。我以能讀書給媽聽,內(nèi)心極大滿足,殊不知,媽是有意為之。母子相視一笑,碰出人世間最絢麗的火花,火花的亮色沖破油燈的昏黃和冬夜的寒冷,讓空氣彌漫溫馨,而那溫馨攪拌著書中的情節(jié)凝固,在少年稚嫩的心頭慢慢地生長成參天大樹。
從此,《西游記》神話世界變成了一塊色彩斑斕的礁石,聳立在我記憶的海洋之中,影響了我?guī)资甑呐d趣和愛好,還差點葬送了我的朋友情誼。
那是一個周末的晚上,皓月當空,蛙鳴蟬叫,幾個文友相聚,有最基層的小公務員,有縣文聯(lián)的大主席,還有兩個教書匠,分別教高中的語文和歷史。大伙借明月之光,在院子里擺上幾把椅子,沏上一壺紅茶,八卦著一個文學話題:四大古典名著中,哪個的受眾面最廣,且彌久不衰?其實,文學史上早有定論:“羅貫中的《三國演義》是流傳最廣、影響最深、成就最高、氣魄最大的長篇章回小說?!泵髦卸ㄕ摚€要喝茶品評,委實不是我們幾個自以為高明,而是蘭友瓜戚,無話找話,應了老家的俗語:沒吃飯,趁嘴巴空。
不曾料想,各位仁兄都很投入,一杯紅茶入口,便文思泉涌,滔滔不絕。鄉(xiāng)政府的小公務員開頭炮:《水滸傳》成形于民間傳說,人物形象大都是生活中的普通人,故事情節(jié)大都是身邊事,受冤慪氣的道理普通百姓大都知曉,一句話,平民化的小說人人喜歡??h政府的朋友底氣足:《三國演義》大英雄大場面,大智大勇,跌宕起伏,集中華民族忠孝節(jié)悌傳統(tǒng)美德之大成,堪稱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教科書。語文教師文縐縐:《紅樓夢》主題永恒,忠君事親興家立業(yè)乃人間大道,而男歡女愛花下風月則正是文人之雅興。君不見一部紅學研究者眾,論文數(shù)多,其影響兮久遠矣。
那天,我有點急,來了一個猴子亮相的滑稽動作,便嗓門大開:自猴子從石頭里蹦出來,深入人心幾百年。你看,孫悟空這么一現(xiàn),哪個不瞪大眼睛看,連哭著鬧著的細伢也“咯咯咯”地笑,正在往嘴里扒飯的老婆婆老爹爹也停下了筷子,口里含著飯忘記吞,差點被噎著……
剛才還唇槍舌劍、電閃雷鳴、狂風暴雨的爭論戛然而止。大家同時望著我,被我的激動驚呆了。更嚴重的是,鄰居以為我在吵嘴,紛紛跑來觀看,弄得很不好意思。
高中畢業(yè)回鄉(xiāng)教民辦的那幾年,只要是上演《西游記》的節(jié)目,我都不放過??戳顺 度虬坠蔷?,聽了類似于湖北大鼓的“善書”,甚至深更半夜趕場到一個只有幾戶人家的小山村,獵奇古老獨特的“皮影子戲”。那天,孫悟空出場,藝人大叫一聲:來也!猴子便騰云駕霧,飛越十萬八千里,逼得妖精無路可逃。那藝人又學悟空腔調(diào):妖精莫跑,待老孫與你大戰(zhàn)三百回合。于是鑼鼓點子急于雨,猴子筋斗快似風,掌聲喝彩聲驟起,穿越寂靜的黑夜,傳向漆黑的原野。那藝人高明,見好就收,白幕上妖精裹著一陣青煙逃跑,悟空駕筋斗云緊追。一陣鑼鼓家什,那藝人唱道:
各位看官莫著急,唐僧西天把經(jīng)取。
欲知妖精怎樣變,明天再來看好戲。
我跟著鄉(xiāng)親們瘋狂了一陣子,嗓子嘶啞了,兩個巴掌拍得通紅,還有點火辣辣的小痛。
不怕貽笑大方,我讀《西游記》的內(nèi)生動力很簡單——好玩。那時候,一本破書舍不得丟,看場電影趕好幾里夜路,還湊熱鬧看皮影子戲、聽打鼓說書,全都因為猴子鬧天宮斗妖怪使出的七十二變。參加工作后,仍不改初衷,圖的還是開懷大笑,工作之余換腦筋。盡管上大學漢語語言專業(yè),老師把作品的歷史意義講得天花亂墜,我的愚昧腦殼始終沒有開竅。在后來的日子里,我親眼所見,一撥一撥的聰明人變換著花樣,做足《西游記》的文章。先是動亂年頭, “千鈞棒”戰(zhàn)斗隊、“除妖魔”兵團遍布大街小巷,大群的孫悟空招搖過市,“舍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的口號震天價響,滿世界天翻地覆。后是整頓建設時期,又有人“水煮西游”,研究唐僧師徒關系,分析唐僧領導方法之得失,講授當代組織行為學。如今市場經(jīng)濟,更是五花八門,有的搶注商標,“美猴王”什么什么公司、“孫大圣”什么什么產(chǎn)品;有的廣告營銷,“火焰山”“芭蕉扇”“牛魔王”都用上了。去年,大別山下一場花朝廟會,來自鄂豫皖贛的十萬商賈和游客齊聚,一賣羊肉串的小伙子身著悟空服飾,站在寫有唐僧肉的大廣告前,手舞足蹈地叫賣。這一損招自然效果很好,銷售量猛增,票子收了一把又一把。更有高人拍成照片,配上文字:“大膽潑猴,竟敢賣師父的肉”,傳至網(wǎng)上,跟帖者眾,轉(zhuǎn)發(fā)者盛,引來了好一場熱鬧。
最近,一篇關于闡釋悖論在文學名著中應用的文章吸引了我的眼球。
文章列舉例證:釋迦牟尼佛一直護佑唐僧去西天取經(jīng),而一路上興風作浪的妖孽又大多來自于佛陀的身邊,或與佛陀扯得上關系。的確,這是《西游記》故事展開的主線,護佑與刁難同時存在于具體情節(jié)之中。然而,一次次凡人眼中的山重水復,引出神仙世界的柳暗花明,佛陀的坐騎到人間作怪,并沒有改變其大智慧大慈悲的本性,歸根到底是佛陀收回了小妖。正是這相悖與成趣,吸引人們閱讀與思考,相悖的故事情節(jié)引導人們讀懂社會,讀懂世界——光明與黑暗相互依存,相互對立,只要黑暗微不足道,光明仍是光明;只有及時清除黑暗,光明才永放光明。
我突然發(fā)現(xiàn),讀了幾十年的《西游記》,并沒有完全讀懂,永遠讀下去,永遠都有新收獲。
責任編輯:黃艷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