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易 榮英濤

“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這一在十年前對全社會來說還顯陌生的詞匯，今天已經成為家喻戶曉的熱門話題了。自新世紀以來我國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工作所取得的成績有目共睹，如何在全球化、現代化的社會變革背景下保護好我們的傳統(tǒng)文化，守護好我們民族的根脈，也已經成為學界與全社會熱切關注的問題。

河北地處京畿，深厚的歷史文化積淀，特殊的歷史文化環(huán)境，使這一帶傳統(tǒng)文化的蘊藏非常豐富。在急遽現代化轉型的當代社會，我們應該如何繼承傳統(tǒng)、接續(xù)歷史？如何更有效地保護文化的多樣性？作為本土學者，在當地傳統(tǒng)文化保護方面應該扮演什么角色、做出什么努力？

為了更好地保護、傳承與研究本地傳統(tǒng)音樂文化，我們借鑒影像文化人類學用視聽語言書寫人類文化、民族音樂學實地考察獲得資料的思路，利用環(huán)抱京津的地利之便邀請高水平學術研究人才參與研究工作，借助在校音樂與舞蹈學、影視藝術學研究生的助手作用，在高碑店市和雄縣兩地政府部門的支持及傳統(tǒng)文化局內人的積極配合下，于2015年春天至2016年春節(jié)對兩地傳統(tǒng)音樂文化項目進行了全面的考察、攝錄與研究工作，先后在高碑店考察27天，雄縣考察40天，共走訪了31個村莊，35個音樂會社。通過我們的工作，為兩地傳統(tǒng)音樂文化在當代的生態(tài)現狀做音像圖文存照、為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保護與傳承做學術思考。我們的工作還試圖踏出一條“地方政府負擔費用，學者志愿參與研究工作，民間力量積極配合，合力保護弘揚傳統(tǒng)文化，研究成果各方共享”的非遺傳承保護與考察研究之路，將政府、學界、民間的力量匯集在一起，形成弘揚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合力，為中華民族文化上的復興貢獻我們的力量。下面將我們對這項工作的一些思考和具體做法形成文字與大家共享，期望這項工作能在更大范圍內展開。

一、現有成就與新的開始

早在20世紀30年代有劉天華先生對“安次縣吵子會”的關注，50年代有楊蔭瀏、曹安和對定縣子位吹歌的研究，80年代中國藝術研究院音樂研究所對固安縣屈家營音樂會的考察拉開了冀中音樂會大規(guī)模研究的序幕。喬建中、薛藝兵、[英]鐘思第、張振濤等人于20世紀90年代中期對冀中音樂會進行了普查，進一步引發(fā)學界對冀中民間音樂的長期關注，形成了張振濤所言的“冀中學案”，近20年來學界對冀中地區(qū)民間音樂研究的學術成就碩果累累，至少有35篇碩博論文以此為研究對象。

從政府系統(tǒng)來說，20世紀80-90年代的“十大集成”①掀起了河北民間音樂系統(tǒng)收集整理工作的高潮。出版了《中國民間歌曲集成》《中國戲曲音樂集成》《中國民族民間器樂曲集成》《中國曲藝音樂集成》《中國民族民間舞蹈集成》《中國戲曲志》和《中國曲藝志》等與民間音樂相關的集成與志書的“河北卷”。新世紀以來各級政府部門紛紛成立了“非遺”保護機構，這些機構也做了大量工作。已經取得的工作成就令人矚目。但由于時代的局限，我們以前的工作也留下了種種遺憾。如何徹底摸清我們的傳統(tǒng)音樂文化家底？如何在新的社會背景、技術手段條件下將傳統(tǒng)文化的保護工作做得更好？如何更有效地喚醒全社會的民族文化自覺、提高文化保護意識？如何整合政府、社會、學界、傳統(tǒng)文化局內人等各方面的積極因素，使之形成一個保護傳統(tǒng)文化的合力？是仍然需要直面思考的問題。

在2015年春節(jié)，齊易應河北大學文科實驗中心的邀請，主持了對淶水縣南北高洛村四個民間樂社全部音樂、春節(jié)祈祥儀式的攝錄工作。這項工作由于多種因素沒有完全做好，但由此啟發(fā)了思路：音樂類非物質文化遺產（包括民間器樂、戲曲、歌舞、曲藝）是非物質文化遺產的主要內容，且此類傳統(tǒng)文化非常適于以音像的方式進行記錄和保存，如果按照影像文化人類學用視聽語言書寫人類文化的思路，以影像攝錄的方式將這些傳統(tǒng)文化加以保存，將會比文字與樂譜更直觀、更鮮活。如果以縣域為單位，借鑒民族音樂學田野考察的方法，利用影像錄制技術，把每個縣的器樂、戲曲、歌舞、曲藝項目進行全面考察、攝錄與研究，并將其成果以音像圖文并茂的出版物方式編輯出版，這種工作對于傳統(tǒng)文化的傳承保護來說，具有重要意義。

隨后，我們與高碑店市和雄縣兩地文廣新局商議，由他們負責接待費用，我們聯(lián)系學界力量，組織考察、拍攝團隊，對兩地境內的所有音樂類傳統(tǒng)文化項目一一進行考察、攝錄和研究，最后出版兼具音樂民族志與學術研究成果雙重屬性的《河北省音樂類非物質文化遺產叢書》之“高碑店市卷”與“雄縣卷”。兩地文化部門都對“非遺”保護工作非常重視，也正想借助學術界的力量對本地傳統(tǒng)文化進行全面梳理與挖掘，雙方很快就達成了合作意向。

二、具體實施

1.先期摸底調查

對于這項需要多方協(xié)作緊密配合的工作，事先摸清情況是必要前提，否則工作將無法展開。齊易、榮英濤等人根據兩地文化部門提供的基礎資料，在當地領導的帶領下逐村走訪了解情況，對將要展開考察、攝錄的每個民間文化項目的發(fā)展歷史、組織情況、民俗活動、曲目劇目、譜本、樂器等一一做詳細了解。

2.制定工作計劃

根據了解到的實際情況制定周密可行的工作計劃，是使考察攝錄工作能夠有條不紊地進行下去的必要保證和先決條件。而制定工作計劃，涉及到研究力量、考察攝錄人員的選配與工作分工，設備使用、出行安排，所獲考察資料的后期整理、視頻制作與學術研究，后續(xù)的考察研究成果出版等問題的細節(jié)，還要考慮各方參與者時間上的方便，總之制定計劃是一個相當費神的過程，其可行性至關重要。

3.考察工作的展開

這項時間跨度長達一年、工作量巨大的系列考察、攝錄、研究工作得以完成，靠的是有關參與各方為了中國傳統(tǒng)音樂文化的保護與弘揚這個大目標而緊密配合與無私付出，其中的艱辛與不易，將在后續(xù)文字中有所展現。整個考察工作分為2015年暑假、2016年寒假期間的集中考察和2015年下半年周末斷續(xù)考察三個時間段，基本按照預定的考察計劃推進工作的有序開展。終于在2016年春節(jié)的正月十六這天基本上完成了預定的全部考察任務。

4.資料的整理與視頻的后期制作

考察所獲資料體量巨大，為了使其更具學術價值，給隨后的資料出版工作打下基礎，還要在考察過后立即對考察對象的組織資料、樂器與譜本圖片等相關資料進行梳理、編目，這類需要細心和經驗才能完成好的工作主要由研究生們去做，這些工作常常是在考察當天晚上徹夜修訂完成的。

5.研究文章的寫作

參加考察研究工作的學者們從繁忙的本職工作中擠出寶貴時間，利用寒暑假、周末來參加考察，并發(fā)揮各自的專業(yè)特長，分擔考察項目的研究任務一至四項。

對高碑店市和雄縣兩地考察的項目類別，涉及音樂會、南樂會、吹打班等各類民間器樂，河北梆子、評劇、京劇和本土劇種上四調、云車會等戲曲，西河大鼓等當地說唱音樂，高蹺、秧歌等民間歌舞。為此次考察撰寫的學術文章，數量三十多篇。在實地考察的基礎上對各自承擔的項目進行研究，能夠從學理上更清楚地認識這些傳統(tǒng)文化的價值，為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工作提供理論支撐與指導，并使最后出版的兩本書兼具地方音樂文化志與學術研究成果雙重屬性。

6.《河北省音樂類非物質文化遺產叢書》之“高碑店市卷”與“雄縣卷”的出版

在我們考察的初期，河北大學出版社就在關注著這項工作，并于2015年10月份主動聯(lián)系我們的團隊，與相關各方簽訂出版協(xié)議，籌集出版資金，這兩卷本叢書將于2016年年底出版。

三、通力合作

考察研究團隊七十多名師生來自中國藝術研究院、中國音樂學院、中央音樂學院、《人民音樂》編輯部、中國戲曲學院、河北大學、河北師范大學、河北農大、河北理工大學、衡水學院、邢臺學院、保定幼專等各個高校與文化部門；高碑店市和雄縣兩地文廣新局、文化館站，河北大學藝術學院、文學院、出版社等單位也積極地擔負接待、籌劃、出資、出版等各項事宜。高碑店市、雄縣文廣新局及眾多當地文化工作者出于對本地傳統(tǒng)文化的強烈熱愛與歷史責任感，為我們的考察提供了周到的后勤保障；河北大學各部門對工作的積極支持與慷慨出資使考察與出版工作得以名正言順、財力無憂地進行下去。

傳統(tǒng)文化的局內人對考察組的到來報以熱烈歡迎的態(tài)度，他們放下手中的活計和外出打工的收益，敲鑼打鼓、高接遠迎地接待考察組，并義務地投入到考察錄像的表演中來，將祖?zhèn)鞯慕^技展現給考察者。

學者們的無私奉獻體現了中國知識分子勇于擔當社會責任的優(yōu)良傳統(tǒng)。從先期摸底到考察實施，學者們在整個團隊里起到了骨干支柱作用：對于宏觀框架的構成、實施，學者們提供了有益指導，規(guī)范、嚴謹的考察行為，為年輕學生做出了榜樣；考察中對問題的追問和窮究開闊了大家觀察、思考的視野，在實踐中厘清了許多艱深的學術問題。

參加此次考察的音樂與舞蹈學和影視藝術學的研究生承擔了組織資料搜集、樂譜樂器信息采集、攝影攝像與編輯制作、后期資料整理等大量繁雜的事務性工作，他們的辛勤付出保證了考察工作的正常進行。學生們在工作實踐和與學者們的接觸中增長了才干，學到了課堂里難以學到的知識與技能。一年的考察工作使這些研究生們在田野考察經驗、攝影攝像與視頻編輯技能、民族音樂學相關理論修養(yǎng)等方面得到了飛躍式地提高。更為可貴的是，在與一個個民間音樂文化班社的深入接觸、虛心學習中，學生們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態(tài)度由原來的漠然視之轉為深深熱愛，并以年輕人特有的熱情，自覺自愿、身體力行地投入到傳統(tǒng)文化的保護與弘揚工作中來。

四、啟示與期盼

這次對高碑店市、雄縣兩地的系列考察、攝錄與研究工作，過程艱辛、收獲巨大，其工作方法對方興未艾的傳統(tǒng)文化保護工作有著積極的借鑒意義。

1.視角與技術

如果說新世紀之前，文字是文化傳播最主要的方式，那么當前視頻技術、硬件設備的普及化促成影像傳播成為當下文化傳播中后起之秀的地位。借鑒影像文化人類學采用視聽語言書寫人類文化的方法，運用攝像的記錄方式，通過鏡頭語言真實記錄與展現區(qū)域傳統(tǒng)文化，能夠避免中國傳統(tǒng)音樂文化被西方樂譜格式化、簡單化的弊端，為區(qū)域文化保留下鮮活的樣本；工尺譜韻譜的多窗口視頻展示使人一目了然，為學習與傳承工尺譜提供了新的手段；民族音樂學實地考察工作方法的運用使我們獲得了更多的文化信息，并將我們關注的目光由音樂本體的記錄投向文化持有人；學者的參與研究使出版物有了較為客觀的記錄和深入的思考，為傳統(tǒng)文化的保護、研究提供了學理基礎。新的時代催生了新的文化記錄方法與研究思路，及時利用這些新手段，能夠使我們的傳統(tǒng)文化保護工作做得更好。

2. 探索合作模式

團隊研究不同于個體考察，尤其是涉及大規(guī)模的普查活動更需要獲得多方面的人力、物力的支持。不同于以往自上而下的政府文化主管部門的主導行為，如“集成”工作和當前的“非遺”保護，本次考察始自民間，并逐步自下而上影響到多部門關注，進而形成“地方政府負擔費用，學者志愿參與研究工作，民間力量積極配合，合力保護弘揚傳統(tǒng)文化，研究成果各方共享”這一充分發(fā)揮和挖掘多方面優(yōu)勢來踐行保護傳統(tǒng)文化、促使傳統(tǒng)文化復興的合作之路。政府部門工作的實績要體現在一個個具體項目的實施中，但是往往缺乏合適的工作思路與人才儲備，學者的參與使政府部門獲得了人才智庫資源，使工作變得思路清晰，方法得當，成績顯著。河北省地處京畿，對京津兩地的文化、經濟和人才的輸出做出了巨大貢獻，在京津冀一體化的大背景下，如何善用京津儲備豐富的智庫資源促進本省工作，本次系列考察提供了一個很好的范例；學者的考察與研究工作，因為有了政府部門的支持而獲得了極大的便利，使他們能夠免除吃住行、溝通聯(lián)絡等繁雜事務的后顧之憂而專心從事考察與研究；處于社會邊緣地帶的民間文化局內人也在期盼著外部世界的關注，因而對我們的考察工作熱情歡迎積極支持，學者們敬業(yè)的考察態(tài)度進一步感染和激發(fā)了局內人對自己文化的珍視與保護意識，促進了傳統(tǒng)文化的活力。同時，我們的系列考察活動還通過媒體報道、微信傳播等渠道進一步激發(fā)了全社會對傳統(tǒng)文化保護工作的關注，為傳統(tǒng)文化的復興營造了適宜的社會氛圍，這些都對傳統(tǒng)文化在當代的存續(xù)與傳承有著積極的影響作用；最后的考察研究成果，將以多媒體圖書的方式呈現給社會，出版物容納不下的更多視頻資料將在網站中實現社會共享。

3.新的發(fā)現

真正深入民間，逐個村落地去扎扎實實地做好實地考察工作，才能發(fā)現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豐富蘊藏，更深刻認識其文化價值。隨著考察工作的深入，新的發(fā)現不斷呈現在考察者面前，給大家?guī)黻囮圀@喜。雄縣的高莊音樂會、洪城村南樂會，高碑店市的劉漫撒評劇團、曲堤村吵子會等，都是官方過去不掌握情況而在這次系列考察活動中被發(fā)現的；南虎賁驛南樂會所藏明末清初的《混元教弘陽中華寶經》，石辛莊音樂會所奉主神“混元老祖”及原“音樂弘陽會”之名稱，則揭示了當地音樂會、南樂會與明清民間“弘陽教”之間的密切聯(lián)系；當地的國營劇團早已不存了，可是河北梆子、評劇、京劇、本土劇種“上四調”、云車會、老秧歌等民間演劇活動卻還非常興盛，紅白喜事、老人祝壽、民間節(jié)日等都是演劇活動的巨大市場；對吹打班的文化價值，通過考察與研究也有了新的認識；這一帶大量存在的十番、吵子系統(tǒng)的樂社與南方十番樂種的聯(lián)系，通過考察所獲樂譜及其念誦發(fā)音獲得了一定證據線索；民間秧歌小場表演的消失是當代社會背景下表演的敘事功能被新興藝術所替代的結果，而健身秧歌的興起則是當代人健身需求引導下民間傳統(tǒng)的適應性變化。這些通過考察與研究所取得的新收獲，對于深化我們對傳統(tǒng)文化價值的認識、把握傳統(tǒng)文化在當代的發(fā)展走向及做好“非遺”保護工作等，均具有積極的指導價值。

4.我們的期盼

通過這次系列考察工作，我們積累了經驗、鍛煉了隊伍，摸索出了一套可行的工作模式，這項工作將會在總結經驗教訓、爭取社會更大支持的基礎上繼續(xù)開展下去。也許有人認為，作為一個學者應該秉持客觀中立的立場，文化的興衰存亡自有它的規(guī)律，學者的責任就是觀察、分析、研究這些現象并得出學理性的結論。但是作為本土學者，傳統(tǒng)文化不是別人家的雅玩，而是自己家的祖?zhèn)髡鋵?，我們很難像局外人那樣置身事外冷眼旁觀。中國知識分子歷來有勇于擔當社會責任的傳統(tǒng)，北宋張載的“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就是這種傳統(tǒng)的寫照。當我們有能力用自己的行動記錄民族歷史、傳承民族文化的時候，那是我們的榮幸，作為一個學人，對社會責任的擔當是自己應盡的義務。

美國一位名叫洛倫茲的氣象學家在解釋空氣系統(tǒng)理論時說，由于天氣系統(tǒng)的復雜，亞馬孫雨林一只蝴蝶翅膀偶爾振動，也許兩周后就會引起整個得克薩斯州的一場風暴。很多復雜事物系統(tǒng)也有類似的情況，學界稱其為“蝴蝶效應”。我們的考察能否引發(fā)類似的“蝴蝶效應”？如果能夠像20世紀80—90年代舉全國之力進行“集成”工作那樣，利用當代的影像攝制技術，將蘊藏于民間的傳統(tǒng)文化做一次系統(tǒng)全面的記錄、整理與研究，為中國傳統(tǒng)音樂文化在當下的見存狀況留下圖文存照與當代學人的思考，這對當前的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工作、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當代復興來說，將起到極大的促進作用。

我們盼望著這次考察所扇動的“蝴蝶翅膀”，能夠引起更大的社會效應，能夠引發(fā)一場中國傳統(tǒng)音樂文化保護的風暴。

① 指由文化部牽頭編纂的《中國民間歌曲集成》《中國戲曲音樂集成》《中國民族民間器樂曲集成》《中國曲藝音樂集成》《中國民族民間舞蹈集成》《中國戲曲志》《中國民間故事集成》《中國歌謠集成》《中國諺語集成》和《中國曲藝志》。

（責任編輯 劉曉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