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白
1
我媽坐在我對面,說起今年冬天的雪,滔滔不絕。哇,老天爺好久沒有落這么大的雪了,雪花片扯棉絮似的絲絲縷縷往下掉,田地呼呼幾下全白了,風(fēng)刮在臉上那個疼啊,根本不能騎車,到處都是冰渣子,只好走著去,走走跌跌,總算到了那里,可他還說,誰讓你來的,這么大的雪管我做什么?你聽聽,要是我都不管他了,他怕是要餓趴在雪地里起不來了。
……
我媽在說爺爺?shù)氖隆J迥昵?,我們把家搬到?zhèn)上,爺爺原地不動;前年摔跤跌斷股骨,照舊我行我素不肯挪動半步。這一切,最麻煩的還是我媽,每天要給他送吃的。他會餓死的,總有一天,當(dāng)我走不動了,就讓他餓死算了,人老了還那么固執(zhí),不肯和我們住一起……可今年冬天真冷啊,連水管都凍裂了,停水停了好幾天。我媽從下雪天聊到爺爺,繼而談到菜價,一斤花菜居然賣到十塊錢,真是瘋了啊,又說鄰村吃齋念佛的老太婆竟攔阻送葬隊伍進(jìn)山,揚言要收取買路錢才能放行……說到這里,她吧唧了幾下嘴巴子,以“這個世界真是瘋了”閉口。而我無話可說,望著窗外的省級公路發(fā)呆,那是一條新修的水泥路,筆直寬敞,車子往來不絕,通向十公里外的縣城以及更遠(yuǎn)的遠(yuǎn)方。和別的地方一樣,近年來這路兩邊也發(fā)生了不少事。比如,半年前,我們村整個地皮以低價賣給一家物流企業(yè),所有高矮破舊的房子外墻上都寫著大大小小的“拆”字,別家的老人歡天喜地搬進(jìn)商品房,在鎮(zhèn)上新修的公園里扯閑談,吐唾沫,只有我的爺爺不愿挪動半步。他說鎮(zhèn)上沒有山(其實不是沒有山,而是山離房子好遠(yuǎn)),開門見不了山,就死活也不愿搬家……我媽和我說這些,巴望著我能和她站在同一陣營上,對爺爺?shù)呐e止多少譴責(zé)一番以表忠心??晌覠o話可說,想著自小長大的地方要永遠(yuǎn)地從大地上消失,就像從來沒有存在過一樣,真不知說什么好。
其實,離家這么多年,我很少想起這片土地和土地上的親人,爺爺自然被我經(jīng)常性地忽略。每次我只有在偶爾想奶奶的時候才順便想起他,那還是奶奶在世時他的模樣,而不是之后他在漫長的鰥夫歲月中,形成的那一副苦寒、瘦削的體形。
遠(yuǎn)遠(yuǎn)看著,就像一只鶴,爺爺越來越像一只鶴了。好幾次,午夜夢回時,我甚至錯以為他已經(jīng)和奶奶一起駕鶴歸去了。
當(dāng)然,他還活著,能吃能喝,“每天一斤黃酒,雷打不動的?!甭犖覌尩恼Z氣,爺爺還很健康,又似乎這樣的健康很不合時宜,很不應(yīng)該似的。
“他的胃口比我都好?!?/p>
“他每天吃一只雞蛋……什么都吃得下。”
“他的牙口也好,黃豆咬得咯嘣響?!?/p>
過一會兒,我媽又說,“可他連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清楚,到底老了。是這里不行了。”說完,她指指自己的腦門,渾濁地笑了。
今年,連我媽都六十三歲了,失地保險金也領(lǐng)了好幾年了,爺爺怕是也有九十好幾了吧。家里人誰也記不得他的確切歲數(shù)。好多比他還小的人都已死去多年,和他同齡的,更是所剩無幾,不是殘了,就是癲了。
后來,我才知道我媽說爺爺腦子不行是有依據(jù)的。好幾次,她去給他送飯,卻找不到人,一次躲進(jìn)牲畜房里,還有一次躲在樹洞里,就是村口那株大樟樹,當(dāng)初高速公路進(jìn)村時與它擦肩而過,幾百年來,那都是村里的風(fēng)水寶樹。樹在,村子就在,并且興旺。
我決定去村里走一趟,盡管我媽說那里差不多已經(jīng)是一片廢墟,屋子倒的倒,頹的頹,幾近空殼,只等推土機進(jìn)來。
“真到了那時候,看他怎么辦?!蔽覌屨f這話時幾乎有點咬牙切齒,這幾年,她弄爺爺弄得太辛苦了,又沒有人可以搭把手。
走在廢石板鋪就的路面上,兩邊荒草零亂,碎石瓦礫堆在一處,給我一種舊歷新年的凄惶感。沒有興奮,沒有期待,只有一種難以名狀的焦慮與緊迫。這一年就要結(jié)束了,又不知新年會以何種面目開始,我想起自己的生活,當(dāng)初離開家鄉(xiāng)去城里讀書,畢業(yè)后留城,在那里一住就是十幾年,現(xiàn)在卻越來越想離開它,去一個連自己也不知道的什么地方。想著逃離,無時無刻地想著,這種情緒已籠罩多年,并越積越厚,已然到了不改變就無法繼續(xù)下去的程度。我到底想去哪里呢?當(dāng)然,我的歸宿不應(yīng)該是眼前這個凋敝荒涼、廢墟一樣的村莊,它已行將就木,馬上就要被推土機鏟平了;我抵達(dá)的應(yīng)該是一個更遙遠(yuǎn)的地方,一個全新的所在。這么想的時候,我看到了爺爺,他坐在那株古老的枝葉凋零的樟樹下,頭顱低垂著望向地面,身體彎成了一把弓。我走過去,走到那張弓前慢慢蹲下。他瞇眼凝視著我,他可真瘦啊,骨頭外面好像只包了一層皮,眼睛又大又深,那雙深邃的大眼睛充滿哀傷地望著我,好像在問我是誰,為什么來到這里。我微笑著等著他把我認(rèn)出,像幾年前那樣大聲喊出我的名字??墒?,就像我媽所說的,他的腦子可能已經(jīng)不那么好使了。整個過程,他嘴角歪斜,嗯嗯啊啊,幾乎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那些灰褐色的老人斑不僅長在臉上,連脖子上、耳廓上都是,密密麻麻,似乎還在源源不斷地冒將出來。
他看著我,目光卻沒有聚焦,好像在看著我身后的什么東西。
爺爺。直到他轉(zhuǎn)身,跌跌撞撞地朝村里走去,我才在他身后輕輕喊了一聲,他的背影頓了頓,腦袋微微晃動著,肩膀側(cè)轉(zhuǎn)了一下,幾秒鐘的停滯后,又繼續(xù)往前走,他走得很慢,就像一張顫栗的移動著的紙片,一點點向著火焰的方向靠近。
2
有一天,我媽忽然說,我有辦法讓你爺爺從那里乖乖地搬出來。說完這話,她狡黠地一笑,一副勝券在握的表情。她的辦法是趁爺爺外出,將他房間木門外裝上鎖,阻止他進(jìn)入。做完這些,我媽在電話里對我說,你快開車過來接你爺爺。我把車子停在村里廢棄的曬谷場上,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爺爺坐在那株大樟樹下,就像幾天前看到的那樣,腦袋低垂著望向?qū)γ?,整個身形彎成一把弓。一把銹蝕斑駁、隨時可能散架的弓。
我走到他面前,蹲下身,親切地望著他,就像和一個孩童在說話。我告訴他鎮(zhèn)上的房子如何好,墻壁很白,還有雪白的灶臺,連燈光都是白的,又白又亮。總之,沒有人不喜歡住在那里。你也應(yīng)該搬到鎮(zhèn)上去住。所有的人都應(yīng)該離開這里,住到鎮(zhèn)上去。再說這里的房子馬上就要被推倒了,到時候推土機一進(jìn)來,嘩啦幾聲,什么都沒了,只剩一堆水泥碎殼,看你怎么辦?
我好不容易將這些話說完。我一邊說,一邊留意他的反應(yīng)??伤裁捶磻?yīng)也沒有,甚至連一點憤怒的情緒都找不到。一臉無辜,一副世事皆忘的表情。我不由悲從中來,更堅定了帶他離開的決心。
我重新蹲下身,與他的視線保持在同一水平上。我指了指曬谷場那邊,那是一片破碎的水泥地,周遭雜草叢生,而我的紅色轎車在一片灰色中異常顯眼,他不可能看不見。我作出走的姿勢,示意他跟著我,可他卻搖了搖頭,那個搖頭的動作定格了三秒鐘,帶著不可更改的意志與決絕。
我沒有辦法了,給我媽打電話。她在電話里說,你別急,只要堅持到天黑,我們就勝利了。她說這話的時候,還是正午時分,離天黑尚有漫長的距離。我游蕩在正午空無一人的村子里,好像行走在另一時空里。這里沒有一點辭舊迎新的氣息。這里的一切都是舊的,腐敗的,死去的,等著被遺忘,被埋入地底深處。而過不了多久,最多三五年,在原來的地方,就會有嶄新的建筑矗立,時間重新啟用,新人將舊人踩在腳底下,一種沒有記憶的生活就此展開。
那時候,沒有爺爺,沒有我,沒有回憶,沒有往事,什么都沒有。
我來到往昔鬧猛嘈雜、此刻卻空無一人的河埠頭上,童年河邊嬉鬧的場景如在眼前,如此之近,卻永遠(yuǎn)都無法觸摸,無法靠近。這種感覺之于我,當(dāng)然不是第一次出現(xiàn),也絕不會是最后一次。我意識到自己的一生可能要不斷地行走在幻滅之中。如果一個人一輩子只生活在同一個地方,看著同一個時鐘長大,衰老,他的絕望感會不會因此減輕一些——或許,我對爺爺之怪異行為感到好奇的原因就在于此。特別是如今的他已頭腦癡呆、舉止昏蒙,主宰這一切的除了本能,還會是什么呢?
傍晚時分,當(dāng)我開車重返村莊,樟樹下已不見了爺爺?shù)纳碛?,我打開上鎖的小屋,里面自然也沒有人。我在村里找了一圈,什么也沒有找到。我并不著急,爺爺肯定不會走遠(yuǎn),除了這個最后的村莊,他哪里也不會去。
我讓門敞開著,回到鎮(zhèn)上了。
當(dāng)天晚上,我媽和我商量著如何把爺爺從那里接出來。年后,施工隊就要進(jìn)入,已經(jīng)到了非搬不可的時候了。
我媽說,不如,趁他睡著的時候,我們用擔(dān)架把他抬出來。可萬一中途醒來,哭著鬧著不離開怎么辦?或許事先應(yīng)該給他吃一片安眠藥,碾碎了混在粥里,對身體也沒有什么危害。如果再不行,只好來硬的,請幾個年輕人將他扶到車上,穩(wěn)住他,一腳油門就到了。
總之,把一個人從這個地方挪到另一個地方的辦法是很多的,可是,很顯然,這些辦法不能用在爺爺身上,他太老了,老得讓我們不忍心強迫他。
夜深了,我媽忽然說起很久以前發(fā)生的一件事。那時我還小,爺爺大概六十幾歲,有一天竟然不聲不響,不辭而別,徒步去了八十公里之外的寧波,回家已經(jīng)是三個月之后。誰也不知道,那三個月他是怎么過的。
你還記得那件奶黃色汗衫么,就是爺爺在寧波給你買的,可你一點也不喜歡那件衣服,因為衣服前面的飛機圖案,你說那是男孩子穿的。
我想起來了,是有那么一件汗衫,軟綿綿,皺巴巴,塞在樟木衣櫥的角落里,每次找衣服翻到,一股濃重的樟腦丸的氣味就撲鼻而來,不想穿,又舍不得扔,再后來它就不見了。原來,那衣服是爺爺買的啊。
他給家里每個人都買了禮物,給你奶奶和我買的是百雀羚面霜。我媽的語氣里含著淡淡的吃驚,不敢相信他徒步走了那么遠(yuǎn),還能帶東西回來。那時候,村里有很多人去寧波打工,可那都是些青壯年,可爺爺和他們不一樣啊,他都那么老了。
我媽和我聊了很多,那些往事從記憶深處跑出來,帶著樟腦丸的氣味,逼迫著我們承認(rèn)過去了的時間如此漫長,且難以忘懷。
第二天一早,我們就去給爺爺送食物。
可是,屋里沒有爺爺。我們?nèi)フ翗涞紫抡?,也一無所獲。我媽說,你爺爺肯定是把自己藏起來了,他經(jīng)常這樣干,不要擔(dān)心,我們一起去找他。于是,我們把地下室,牲畜房,樹洞,祠堂這些爺爺曾經(jīng)藏身過的地方都一一找了個遍,卻無法把村子里無數(shù)個空房間也悉數(shù)探測究竟,那是一個龐大的屬于隱匿者的宮殿,所有空間的組成材料正在秘密地腐爛,不動聲色地坍塌,時間在此終止,空間也變得毫無意義。
而我的爺爺,或許正藏身于這些無意義中,只為了在活著的時候順利隱匿,不被人尋找和知道。
我們當(dāng)然沒有找到爺爺。
我媽說,我們把這些食物放在屋子里吧,他餓了,自然會來取的。好像我的爺爺正在暗處窺探著我們,只要我們一離開,他就出現(xiàn)。
于是,我們離開了。那些熱氣騰騰的食物在一間陰冷、潮濕的屋子里,慢慢冷卻,代替我們等待主人歸來取用。
3
舊歷的新年越來越近,我天天往村子里跑。外面的世界充滿孩童的嬉鬧,鞭炮的炸響以及各種俗世的喧囂,這里卻依然冷清,沒有人聲,鳥叫,甚至連水流的聲響也不大聽得見了。
那些河水,流著流著,也不知道流到哪里去了。
留下來的石頭,好白,好安靜,孤零零地,就像一個目光呆滯,四肢無力的人,也不知道在等待什么。
沒有任何跡象表明爺爺后來回過這個小屋。食物原封不動地放在桌子上,油湯被凍住了,綠色菜肴冷卻后喪失了食物固有的芳香,變得面目全非。房門照舊敞開著,除了風(fēng),并沒有任何活物光顧的跡象。
我媽發(fā)動親戚們在山里找了好幾天,山路實在難走,有多少年沒有人進(jìn)山了,人走過的路逐漸消失,重新成了山林的一部分,慢慢演變成一種固若金湯的存在。叔伯們走在林木蒼郁、荊棘密布的大山深處,累得直喘氣,感到再也不可能讓往昔再現(xiàn),歲月重來。
我在林子里喊爺爺,幾秒鐘后,聽見另一個自己也發(fā)出了同樣的呼喚。一路上,我不停地喊叫,不停地聽見另一個自己也發(fā)出了同樣的叫喊聲。密林深處比山下的世界還要安靜,這是一種永恒的靜止,當(dāng)人不再肆意砍伐、破壞山林之后,山林迅即恢復(fù)了緘默的本性。我有理由相信爺爺或許就藏在某個樹洞里,靜靜地望著頭頂上的天穹發(fā)呆。
我們或許走近過他,非常非常近地挨著他,卻不能發(fā)現(xiàn)他。
后來,我們發(fā)現(xiàn)野豬留下的蹄印,叔伯們都說已經(jīng)二十幾年沒看見野豬了,沒想到這種毛發(fā)烏黑、獠牙尖厲的動物重新回來了。大家唏噓不已,重新回憶當(dāng)年鋪設(shè)陷阱、逮捕野豬的場景,都說野豬肉其實并不好吃,哪有家養(yǎng)的豬肉好吃。不過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有什么家養(yǎng)的豬肉了,都是喂飼料的。
不知道野豬吃什么,已經(jīng)沒有人種莊稼了,野豬們將以什么為食呢?
這些歸來的野豬,會跑到山下?lián)v亂嗎?它們肯定不知道,山下的世界已經(jīng)大變樣,再沒有人能逮住它們了。
尋山歸來不久,有一天清晨,我們?nèi)ジ鼡Q食物,意外地發(fā)現(xiàn)食物減少了,地上還潑灑著一些米飯和少量湯汁,好像是被人匆忙取走的。
你爺爺回來了,他肯定是餓了,回來拿吃的,我媽興奮地說,快檢查一下,家里還少了什么。我在房間里找了半天,發(fā)現(xiàn)柴刀不見了,火柴和舊毛毯也不見了,還少了一瓶酒。其他的暫時無法確認(rèn)。我有一種不好的感覺,覺得爺爺可能不會回來了?;蛟S,他正躲在密林里,就在后山的某個洞穴里,呼呼大睡呢。
有好幾個下午,我好像聽見從那里傳來的風(fēng)的呼嘯聲,還有蒼老的人聲。似乎,那就是爺爺?shù)穆曇?。因此,我?jīng)常地回到村莊。我把車子停在曬谷場上,在老樟樹下坐一會兒,再沿著河埠頭把整個村莊巡視一圈。爺爺走后,村莊真正地空無一人了。石板路上透著綠色的苔影,墻縫里綴著稀疏的雜草,新年的陽光照在幾欲傾頹的老宅的屋頂上,透著陰冷和寡淡。好像再沒有什么東西可以溫暖這些被棄擲的舊物。我在等爺爺,等著他在樟樹底下現(xiàn)身。一旦他弓形的身影出現(xiàn)在那里,我就一把抓住他,強行把他塞進(jìn)我的汽車?yán)?,快速離開這里。一刻也不耽擱。
可當(dāng)我坐在廢園的陽光里,一種強烈的感覺讓我無法離開。爺爺還在這里,在我身邊,他在看著我?;秀敝?,他成了那無形的、無處不在的不能被時光摧毀的部分,在廢墟的周遭游蕩。
食物在減少,或者原封不動,毫無規(guī)律可循。
有一天,我坐在廢園的池塘邊發(fā)呆,來了一群年輕人,他們對著馬頭墻、舊窗戶、陰影下的泡桐樹不停地拍照,還嘰嘰喳喳地說話,生硬的方言里不時地夾雜著幾句普通話。游子歸來,他們是來拍照的,拍完了就走。我等著他們快點走開。
可有一個女孩沒有走,她好奇地看著我。
你看見過野豬嗎?聽說這后山上來了一群野豬,這是真的嗎?
我點點頭。
哇,真的有野豬啊,據(jù)說野豬肉很好吃的,同行中馬上有人驚嘆道。
他們聊著關(guān)于野豬的話題走出了村子。聽他們的語氣,可能并沒有見過真正的野豬,只是聽人說起過。他們的平均年齡比我小差不多十歲,大多是在鎮(zhèn)上度過童年和少年期,那里沒有山,山在離房子很遠(yuǎn)的地方。而我小時候,是看見過野豬的。甚至有野豬餓極了從山上下來,到人家的屋子里偷東西吃,被人逮個正著。
爺爺就捉到過一只野豬。
我還能想起那個遙遠(yuǎn)的早晨,男人女人簇?fù)碇鴣淼轿覀兗摇T鹤永?,噼啪作響的柴火上支著一只巨大的鐵鍋,沸騰的水正在鍋子里瘋狂地打轉(zhuǎn),試圖跑出來。他們把切碎的野豬肉一塊一塊往水里扔。野豬肉很老,咬上去有點硬,吃著酸,并不怎么好吃??纱笕藗兇罂於漕U,大聲說笑,夸贊爺爺英勇機智,巧設(shè)陷阱,讓害人的野豬遭了殃。那種亂哄哄的氣氛就像過年,甚至比過年還要開心,因為這只野豬完全是白白揀來的,又不要錢,又能讓全村人興奮,天底下這樣的好事實在難找。
后來很多年,再沒有一只野豬落網(wǎng),爺爺一直盼著能再捕到一只,哪怕是齒牙還未長全的幼豕。故鄉(xiāng)屬丘陵地貌,沒有老虎和豹子出沒,連狼也沒有,野豬是最大最兇猛的野生動物了。
那天,我在村里待到黃昏時分。正要離開之時,遠(yuǎn)遠(yuǎn)地,一個矮小的身影從山腳下移步過來,猛地看到,嚇了一跳,還以為野豬下山了,是我強烈的回憶召喚了它?當(dāng)我再次睜開眼睛,只見我的爺爺披著一身奇怪的看不出本色的臟污、破舊的衣服,站在我面前。他縮著肩,頭發(fā)亂蓬蓬的,好像上面長的不是毛發(fā),而是雜草。他就那樣看著我,雙目炯炯地看著我,好像有許多、許多話要和我說。
4
很多年前的冬天,我還在襁褓之中,我的父親進(jìn)山打獵,因獵槍走火,倒在一片杉木林里。大雪封山。父親冰冷的身體在雪地上躺了三天三夜才被人發(fā)現(xiàn)。
對于父親,我沒有任何記憶。除了墻上的黑白照片,和那個遙遠(yuǎn)的被人反復(fù)提及的林中雪地里的畫面。因為這個帶有強烈命運感的畫面,父親一直斷斷續(xù)續(xù)地出現(xiàn)在我不同時期的夢境里,就像一個無法確定、卻又割舍不了的隱喻。
我問我媽,他逮到過野豬嗎?
我媽搖頭。
麻雀呢?他總打到過麻雀吧?
他是個新手……只想給我們改善伙食……那把槍……是第一次用……我媽斷斷續(xù)續(xù)地說了很多,之前,我不知道父親不僅是個過早消失的缺席者,還是個失敗者。
這么多年過去,他在我的日常生活中漸已遭到遺忘,我不去想他,我根本就沒有見過他。夢里的他,也不是真正的他。
此刻,爺爺扛著一把銹跡斑斑的獵槍向我走來。看一眼我就知道,這是父親當(dāng)年用過的那一把。很多年來,它是家里唯一的一把槍,倚靠在門后角落里多年,像一條緘默憂郁的鐵胳膊,被蛛網(wǎng)和塵灰包圍,并吸附了時間深處的鐵屑,變得沉重?zé)o比,獨手根本舉不起來。
爺爺且將它掛在脖子上,他的身體因此蜷曲得更加厲害,蒼老的腦袋好像要低到塵土里去。他搖晃著,顫顫巍巍地走在進(jìn)山的路上,道旁的荊棘試圖絆住他,將他撂倒在地上。他哀嘆著抽出柴刀,將它們紛紛斬斷。
我偷偷地跟在他身后,不發(fā)出一點聲響。我明明看見他走進(jìn)一座黃泥墻砌成的破廟里,卻左右等待不見人影。天黑了,我不得不下山回到鎮(zhèn)上。
這之后,我仍像往常那樣將食物放在屋子里,等候爺爺回來領(lǐng)取??墒侵钡侥切┬迈r的食物漸漸發(fā)霉長毛,爺爺仍沒有出現(xiàn)。這其中有好幾次,我試圖上山尋找爺爺,連半山腰都沒有走到,就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回頭了。我很怕在這樣的山路上行走,根本就沒有什么路,我怕走著走著,自己和道路一同消失不見,那就再也無法返回山下的世界了。
于是,每次下山的時候,我都跑得飛快,唯恐身后有東西扯著我,不讓我走。每當(dāng)安然返回山下,總是百感交集,好似死而復(fù)生。我感到久已喪失的對生活的熱情又開始脹鼓鼓地在我身體里涌動著,就像春天冰水消融的江面。我默禱著爺爺能回到山下,回到我們視力所及的地方。
自從爺爺上山后,我媽時刻擔(dān)心他會死在那里,就像當(dāng)年我的父親,獵槍走火,倒在血泊里。命啊,這就是命。我媽好像忽然參透了什么似的,整日沉默不語,或念念叨叨,不再關(guān)心爺爺是否能取到食物。她一下子進(jìn)入人生的暮年,除了回憶往事,對什么事情都提不起勁。
只有我,仍不時地返回村莊,在那株大樟樹下呆坐很久,或者靠在廢園的籬笆墻上,聽著從后山吹來的風(fēng)聲,感到時間宛如蟻群的蠕動,緩慢無痕,讓人焦灼。
我等待著爺爺?shù)脑俅纬霈F(xiàn),就算為了自我補給,他也應(yīng)該這么做,反正屋子里的一切都在等著他歸來。溫暖可口的食物,松軟舒適的床榻,還有明亮寬敞的房間,這一切總比在外面風(fēng)餐露宿好吧?
好幾次,我站在荒涼破損的曬谷場上,往后山的方向張望,似乎看見一個灰暗襤褸的身影在草叢中挪動著,一會兒,身體探出山體,一會兒又隱了下去,總是時隱時現(xiàn),讓人揪心。我很想喊叫幾聲,以引起那個身影的注意。或者,干脆走到那個地方,近距離地觀察他??晌矣峙碌任疑仙街螅缫央[匿不見了。我內(nèi)心充滿了憂慮,遲遲未有行動,感到爺爺隨時可能消失,又擔(dān)憂他到底以何果腹,要知道他已經(jīng)很久未來領(lǐng)取食物了。
我如往常那樣進(jìn)行著一日三餐,一旦想到此刻的爺爺正饑腸轆轆地潛行在密林之中,便食難下咽,味同嚼蠟。我想我應(yīng)該近距離地看到他,確保他是健康平安的,便也放心了??墒?,我一直沒有上山。有一次,我都爬到半山腰了,忽然渾身顫栗著,嘴里發(fā)出驚叫聲,一路疾跑著沖下來,好像山上的世界是另一個世界,隨時都會有危險降臨。那以后,我無數(shù)次試圖接近爺爺?shù)氖澜?,卻無一例外地返回。我為自己的膽怯和懦弱感到吃驚,怎么對那個地方如此害怕。雖然山上可能有野豬,可野豬不是老虎啊,它又不會吃人。我感到沮喪,開始懷疑自己是否具備擺脫困境的勇氣。
終于有一天,爺爺?shù)纳碛俺霈F(xiàn)在河埠頭上。他蹲著身,吃力地把低處的河床里的水往嘴里舀。我大聲喊叫著,試圖阻止他,告訴他這河里的水已經(jīng)被污染了,吃了要生病的??伤呀?jīng)仰頭喝下了,喉嚨里發(fā)出美妙的咕嚕咕嚕的吞咽聲。我感到吃驚,在此之前,他從來不喝生水的,他總是小心翼翼地保養(yǎng)自己,唯恐自己死去。因為對肉體的過度珍視,在他身上曾發(fā)生過一些可笑的事。
可現(xiàn)在,這些品性竟消失得無影無蹤。
我長久地看著他,就像是第一次認(rèn)識他。在他身上,一種變化已經(jīng)發(fā)生,我無法靠近,無法阻止,甚至搞不清楚它們到底是什么。
5
既為了懷念,也是告別,我搬到爺爺?shù)男∥?。一個月后,這里的一切將被推倒,永遠(yuǎn)地從地面上消失。這是我早已知道的,也并不為此感到傷心。只是,我的爺爺還在后山上,而且沒有任何跡象表明他會乖乖地下山,隨我們搬到鎮(zhèn)上。
除了原地等待,我沒有別的辦法。
我相信他會下來,回到這里,哪怕只作短暫停留。不知為什么,近來我越來越渴望見到他。他身上發(fā)生的一切,讓我吃驚。盡管他已經(jīng)很老很老了,老得讓我們根本記不住他的歲數(shù),可是,他身上驟然煥發(fā)出的光彩讓他超越了時間的管束,變得讓人無法捉摸。
還有一個念頭讓我決定留下來,那就是我覺得爺爺需要我,他似乎在看著我,隨時可能向我求救。我總是聽見有個聲音在我耳邊說,你留下來,你不能離開。
可留給我的時間已經(jīng)不多。我等待著,等待著,漆黑的夜宛如萬籟俱寂的時空的盡頭,沒有一點亮光。我捕捉著來自爺爺?shù)穆曇?,想象他的行跡,在何處休息,以何果腹,他找到新的食物了嗎?我渾身充滿焦灼,對那一種情境的向往和擔(dān)憂,讓我坐臥不安。
好幾天,我甚至走到通向后山的那條高低不平的土路上,我站在路的盡頭,感到再也無法挪動半步。幾日不見,那路上重新長滿荊棘,尖銳的芒刺讓我倒吸一口冷氣。裹足不前之際,我看到路邊蔓生的野果,這是我自小熟悉并品嘗過的果子,夏日長成,秋風(fēng)催熟,可此刻是早春,竟然還有干癟的果肉存留。
我蹲下身驚奇地望著它們,雙手在枝葉間摩挲著,愛不釋手,那果粒實在過于瘦小,顯得微不足道。而它們竟然是我爺爺?shù)氖澄?,爺爺曠日持久地以此充饑,并活了下來。那天,他在舀水喝的時候,忽然從緊攥的手中溜出幾粒暗紅干癟的小野果,他顫抖著將它們撿回,熟練地塞入口舌之中,津津有味地咀嚼著,臉上含著滿足的笑容。
他一臉享受地咀嚼著,好像那是世上最無上的美味。
新年眨眼過完了,我等著爺爺下山,或許是在等著推土機進(jìn)村。我并不在意自己會等來什么。在這段隨時可能終結(jié)的時間里,我想著自己的未來,我在等待自己的未來。
其時,我開始做夢。夢里,爺爺用那桿銹跡斑駁的獵槍結(jié)束了那頭野豬的命,他扛著戰(zhàn)利品下山,挨家挨戶地敲門,可門楣腐朽,活人無存。春風(fēng)吹白了他的發(fā),他扛著無人分享的戰(zhàn)利品,就像舉著一面失敗的旗幟。最后,我的父親也現(xiàn)身了。他依然年輕,露出黑白遺照里的笑容,那么安詳,充滿著必死的信念。他和爺爺匯合了。他們扛著兩把一模一樣的獵槍,再次進(jìn)入密林深處。
每次從這樣的夢境里醒來,我總是渾身顫抖,冷汗連連,不能自己。我似乎聽見有個聲音在說,跟我走吧,跟我走吧!那個聲音如此強大,充滿著決絕的力量。在村子里的每一天,我似乎都在聆聽這樣的聲音。
與此同時,自我搬入此地后,我媽不再過問爺爺?shù)氖拢瑢ξ业娘嬍称鹁右彩悄恢弥?,似乎多年來的關(guān)照對象已經(jīng)脫離她的視線,成為另一世界的物種,不由她掌控了。
我不止一次地想過離開,哪怕回到過去的生活里,這是最壞的打算,或許也是最好的——總好過在這里受著曠日持久的煎熬吧。
時常有野豬的嘶吼聲進(jìn)入失眠者的夢境里,我沒有想到的是,有一天,我的爺爺竟然真的獵獲了一頭野豬,它衰老倦怠,毛發(fā)脫落,皮包骨頭,一只眼睛已經(jīng)瞎掉了,被獵槍擊中的剎那拼命掙扎,垂死抵抗,漸漸地,它倒下了,身體沒入荒草叢中。那尚存的獠牙表明那是一頭公豬無疑。
當(dāng)我看到它的時候,它還在掙扎,腳蹄不住地動彈著,嘴里發(fā)出絕望的吭哧聲,嫣紅的血從腹部緩慢地滲透而出,進(jìn)入塵壤深處。它仍在掙扎,這個掙扎的過程加速了死亡的進(jìn)程??伤廊还饰?,好像是在主動索死。
天黑了,爺爺依然守護在那頭瀕臨死亡的野豬身邊,好像他們不是獵人與獵物的關(guān)系,而是具有某種更深切更親密的關(guān)系。
而我,一直站在離他們?nèi)字獾牡胤?。我看著他們,感到疲憊不堪,盼著這一切快點結(jié)束,我累了,我想下山,我要睡覺了。
6
推土機進(jìn)村的時候,我正在爺爺?shù)男∥堇锼X。當(dāng)我醒來,像往常那樣在荒草叢生的村街上漫步,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電線桿下一個男人正蹲在地上吃方便面,他的臉埋在紙碗里,他的頭發(fā)蓬亂骯臟,上面似乎還冒著熱氣,在他身后是已經(jīng)搭建完成的簡易工房,推土機橘黃色的吊臂如張牙舞爪的怪物,伸在工房的頂端。有隱隱的人聲從那個房間里傳來。
我身子一閃,踅身進(jìn)入邊上的弄堂里。我很怕他們發(fā)現(xiàn)我,將我驅(qū)逐出去。還有那個龐然大物,它的胳膊隨便往什么地方一擰,就會落下一片廢墟。他們肯定不會想到這里還有人。作為一個非法居住者和隱匿者,我忽然惶恐不已。
那個晚上,當(dāng)我躺在床上,異鄉(xiāng)人的歡笑聲再次從那個簡易工房里傳來。他們好像在打撲克,或許在玩一種推倒者的游戲。他們發(fā)出的聲音越響,越是證明他們以為這里荒僻無人,所有的居住者都被轉(zhuǎn)移了,連地下埋葬的人都集體搬遷去了別處。
我想這個時代的人走來走去是有道理的,人們只有到了異鄉(xiāng)才會如此肆無忌憚,毫無感情地把一切推倒。他們不知道這里原先是怎么樣的,未來的模樣也與他們無關(guān)。將一切搗毀,然后離開,這就是他們的基本動作。
第二天一早,我收拾完行李,上了后山。我已經(jīng)半個多月沒有見到爺爺了,他既沒有在山上顯眼的地方出現(xiàn),更沒有下山。對于能否看見他,我已經(jīng)不抱什么希望?;蛟S,他已經(jīng)走遠(yuǎn)了,反正群山相連,從這座山到那座山,他想去哪就能去哪,沒有路障和人為阻隔,誰也不會攔著他,也沒有人會搬走一座山,將它們拆掉,移走,不讓人靠近??磥?,我的爺爺實在是找到了最理想的藏身之所,再說他已經(jīng)學(xué)會采集漿果的本領(lǐng),這山上到處是這種東西,他應(yīng)該不會餓著了。
我發(fā)現(xiàn)上一條進(jìn)山之路已經(jīng)消失,好似所有的路一旦無人走動就會自動消失,而每一個進(jìn)山者都是攜帶著道路而來。我從樹與樹的間隙里穿過,我小心翼翼地踩在尖厲的碎石上,一開始芒刺和灌木的葉片似乎要阻止我的進(jìn)入,可一旦我的決心大過擋路的石塊,它們就會放我過去。進(jìn)山的路并沒有想象中那么艱難,可也耗掉了我的一些力氣。如果得不到補給,我就會敗下陣來。更難的是,我毫無方向感,完全不知道該往哪里走。沒有方向。我發(fā)現(xiàn)自己無論在山上還是在平路上,都沒有方向。我走了很久,好似原地踏步,這讓我感到沮喪。我發(fā)現(xiàn)山路并不是一味高聳著向上,很多時候,它們只在原地打圈,或似同心圓一圈圈往外跌宕而去,卻始終沒有真正地遠(yuǎn)離。
我的目標(biāo)是到達(dá)山頂,我要真正地爬上一座山,才讓自己下山。這個念頭是走著走著忽然起來的,這讓我擺脫了剛才的困境,模糊中樹立起一種目標(biāo)感。我經(jīng)過那些樹,又遠(yuǎn)離它們,樹在看著我,充滿著挑釁,又好像是同情。
我好似在這山谷中走過很多個日夜,我忘記了爺爺,忘記了山下的世界。我終于站到了山頂上,許多個山頂在我眼前延伸,聳立在四面八方,沒有盡頭。我爬過的這座山瞬間被取消了。我的身體里灌滿風(fēng),耳朵里滿是砂礫,我就像一個什么山也沒有爬過的人,搖搖晃晃地回到原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