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娃
小女人詫異于那個時間稠密的鳥鳴。
此刻她正在下班的路上,走過每天都要走過的一個十字路口。她曾發(fā)過一條微信到朋友圈,照片里的這個路口有著跟iPhone 6手機一樣玫瑰金色的晨光,她寫道:“這是一個神奇的路口,在朝陽升起的那方,有我就讀的第一所學校;在朝陽照耀的這方,有我正去往工作的單位。我從這萬丈陽光里走來,我看到我從童年走到了我的成年,我長高了,我的步伐沒有絲毫的改變,如同我的心一樣……”她應該記得發(fā)這條微信時,還是夏天,有個穿著白色熱褲的女子從她的身邊經(jīng)過,視線相交又閃避,下意識地伸出了她的手掌。她被陽光影響了,她又影響了這個女子。不過,女子覺得自己做出這樣的動作很傻氣,她企圖掩飾,手腕旋轉(zhuǎn)起來,就像是在活動筋骨一樣。最后,她將手臂一甩,直奔街邊的那家早餐店,她已徹底否定了方才接納陽光的想法與做法。女子的腿比她的長多了,卻十分粗壯。
此時已是初冬,她棉衣加身,而不是那天的白色裙子。氣溫僅十度,遠低于往常的這個時節(jié)。夜色早至,只是下午的五點半,天空便是瓦青的。似乎有風,或者只是寒氣,她被鳥的鳴叫聲吸引。這個路口連著四條街道,而其中的一條,兩邊有高大的樹木。她天生愛樹,理由也許很簡單,也許很復雜,與她天生喜好的其他一般。她每天都需走過這個路口,而這個路口卻令她第一次聽到了如此的聲音。她懷疑是不是此前便有,而不是她初認為的首次出現(xiàn)。
她不禁停步,舉著細細的頭顱,但她并非刻意去找聲音的出處,也不關心是哪種雀鳥所發(fā)出的鳴叫。在她抬眼望去的當口,她的眼前出現(xiàn)了一座尖頂?shù)慕ㄖ?,就像她并不在意那枝葉之上是何種雀鳥一般,她也不曾仔細去看過那座建筑,哪怕曾有那么一段時間,她一跨出所居之處的玻璃電動門便能看到對面矗立著的那座建筑,在那陌生的城市里,屬于地標性建筑。她記得的其實只是那座建筑最頂層的一個紅色的燈。
記得那年她隨幾個人偶然去了陶然居,一個美術工作室,眾人爭相寒噓,談笑間風生水起,獨她訥言,靜似一株草木。她翻看起放在桌臺上的一本書,那書是被同行者中的一位借去,在此間歸還的。她隨手翻到了一個篇章的末尾,那里有個句子,瞬間便撞到了她的心口上。無數(shù)個夜晚,黑色的天底下,遙立著的模糊的背影突然間的一個轉(zhuǎn)身;積淀了千百年昏暗的隧道的出口,無聲無息間洶涌奔突出的一道火車……她的喉嚨被攥住了,鼻子酸楚,潮起的淚直撲眼眶,但她很快便意識到,她的動容不分場合,這實在愚蠢得要命。許多年來,她都不曾這樣地愚蠢。后來人們說了什么,她一句都沒有聽見,她的視線久久地停留在那個句子上。她既不把書頁往前翻,也不把書頁往后翻,最后她合上了書,仿佛在做一個莊重的儀式——好了,有了這個已經(jīng)足夠了。
那晚隨人們走出陶然居時,她開始努力去聽人們的閑話,似乎是想以此沖淡方才那小小的失態(tài),她微笑,繼而呵呵地笑。在還在笑著的時候,她瞥見了夜色里的那座建筑,再清楚不過,她會哭,無從躲閃,無法抑制。她下意識地仰起頭,甚至沒有想到這樣干是不是為了把淚蓄在眶子里,兩道水流就在這一秒漫過了顴骨的山脊。頭,抬得不能過久,為了免遭關注,她平視前方,那水流便順勢拐了個彎,朝臉面的平原俯沖,不是嘀嘀嗒嗒斷斷續(xù)續(xù),而是接連沖刷。她記下了那盞紅色的燈。
她的眼前出現(xiàn)了一條街,那個陌生的城市里的一條街。她與一個男人走在街上。那男人是她在那個陌生的城市里一個類似培訓的機構里相識的。她已不記得相識的情形,卻可以確定,起先是男人與她接觸。男人看上去年過四十,短身材,深度近視。她幾分感謝男人主動說起他們的相遇,這讓她避免了去做徒勞的回憶。原來,那天還有另一個女人,比她年輕了十歲,聽說未婚,也未曾戀愛,可她認為,以其思想與做派,大可以用“女人”去稱謂。男人說那天那個年輕的女人一直在跟他搭訕,問他關于他的家鄉(xiāng)的事情,他的家鄉(xiāng)離這個城市極其遙遠,有這個城市無法想象的遼闊與荒涼。那個女人還要了他的手機號碼,他本不想給她,她一個勁地要,說以后到他的家鄉(xiāng)旅游時可以聯(lián)系到他。
男人說,其實那天我就注意到了你,只想跟你說話,而你總是一問才一答。她聽到這里,心底輕輕一笑,對男女之事的覺悟讓她明了男人這番言談的隱衷。但她并不答話,只看著前方。這是一條隨手就能甩進中國任何一個旅游城市里絲毫都不會有違和感的“民俗風情街”。街道不寬,一個半車道,兩邊是售賣各種小商品的店鋪,不過是金銀玉石刺繡箱包,余下的便與吃喝不無相關。男人一邊走,一邊問她你吃什么嗎?她看了他一眼,搖頭,他便說你什么都不吃嗎?她確實沒有食欲。她也奇怪,為什么沒有食欲。從出門到現(xiàn)在,已有一個多小時了,不餓,竟然不渴,一點都不。
男人還是把她帶進了一個甜品店,他說我渴了。他抬頭看著墻上那面食品價格的公示欄板,問,你喝什么?她說你喝吧,我不想喝,我不喝飲料的。他說總要喝點什么。西瓜汁!他仿佛靈機一動。已是十月底,天氣已涼,他說西瓜汁最解渴了,一副自鳴得意的樣子。她隨后點了獼猴桃汁,她覺得維C不錯。他說,獼猴桃,那多酸啊,他沒說二十八元一杯,價格排在欄板的最頂端。
男人自己拿了杯紅的,遞給她一杯綠的,提議就坐在甜品店里的座位上喝。甜品店面積不及普通店鋪的一半,柜臺在左,座位在右,中間一溜通道,過往已很擁仄,男人偏要坐在狹小的座椅上。她沒有反對,她慣常都不反對別人,這成了她的一種習慣,她也不知道這習慣是怎么養(yǎng)成的,倒并不因為這習慣能夠給她帶來某些益處。她心里不太情愿,卻隨他坐下了。座位靠墻,落座之后朝向柜臺那方,她與他無需面面相看。她忍受著男客女客投來的好奇或者無所謂的眼光——這樣簡陋的座位,連十幾歲的小情人們都不屑坐下。
聽這個男人一次又一次問她酸吧?叫你不要喝獼猴桃的。她突然說起她的父親,說起多年前他被人構陷,那場變故改換了整個家族的命運,她一路走來十分辛苦。她不知為何要跟男人說起,她說得很簡單,原本她想說得復雜詳細一點,但這個男人在聽的時候滿面喜色,從一開始,他便一直在看著她,眼里流光,眉梢?guī)ΑK暮敛谎陲椀南矏?,把柜臺后面的那個女孩子也吸引住了,時不時地瞟過來一眼,大約十分鐘后,她無事了,便從柜臺后面走了出來,徑直走到她的身邊,問她店里新出了香草蛋撻要不要試試?男人說你想吃就買,他顯出了慷慨大方的氣勢。她搖頭,我不餓。她又一次微笑。女孩子也微笑了起來,你們是父女嗎?看著又不像。男人像受了挑撥一般搶辯,同學,我們是同學!同學?女孩子狐疑,在他與她之間來回脧了幾下,晃了晃腦袋,走開了。
男人有點頹喪。他說,你多大了?你是八〇后啊。我比你大十幾歲,我都有白頭發(fā)了。她不禁同情地說,沒有白頭發(fā)。他不信任,聲音瞬間拔高了,有,你看我的鬢角,白的,看到?jīng)]有?他一邊指向了自己的耳朵,又順勢擼了擼頭頂,兀自嘆息,老啦。她看到了那些白色,他的頭發(fā)有些稀疏,她幾乎看到潮濕與油膩正從他的發(fā)根往上滲。她不再多看,她不想與男人對視,她不習慣與異性對視,憐憫般地低聲說,你看上去不像四十多歲的樣子。真的嗎?男人反問,很驚喜似的把身子往這邊湊了過來,臂肘就擱在小桌面上,占了桌面的大半。在這十分鐘里,他要么就側(cè)身往后傾斜著,仿佛是想與她拉開一個更大的距離,而他的眼睛永遠只往一個方向——她的方向;要么就是俯身前傾,像這樣靠近她。她說我們走吧。她實在不能忍受柜臺后面投來的目光,幼稚的老道,晦澀的張揚。男人還在說,還沒有喝完呢,她已離了座位。男人怏怏地起了身,似乎根本沒有在意那個女孩從面皮底下拱出來的訕笑。
男人又領著她進入了一個小餐館。巴掌大的店面里,四五桌客人,無人的那桌,餐盤狼藉。她側(cè)身坐下,暗自擔心桌與椅弄污了自己的衣裙,男人問她想吃什么,她說不餓,剛喝了果汁。她確實不餓。當時已是晚間近七點,早過了正常的晚餐時間,他驚訝又執(zhí)拗。一條魚,一碗白菜,一碟豆腐。男人一餐飯的時間里先后七次勸她多吃一點,她夾了幾箸魚,兩片豆腐,就放下了筷子。她起了身,去了遞菜的小窗口,問了餐費,準備把帳結(jié)了。店員讓她回去等著。收錢的人過來,她打開了錢包,男人驚異極了。她與他在誰付帳的問題上發(fā)生了小小的爭執(zhí),她說你是遠來的客人,我盡地主之誼應該的,男人最后發(fā)了狠,如果你出錢,我就生氣了。她不動聲色地記下了那個數(shù)目:一百二十二元。他賭氣的神情并不可愛,一張老嬰兒的畸形的臉。她好像聞到了從她的頭發(fā)絲里鉆出來的飯湯的氣味,仿佛自己也在那葷腥渾沌里涮煮過一般。
她走進了一個店鋪。橫豎貼了七八張大紙,跳樓價,全場十元,字跡色紅如血。清倉洗貨,商品寥寥,很是落寞。路過時,她見到了一只絨毛玩具,被特地放在一把椅子上,置于店鋪的正中央。那玩具看上去像只熊,又像只狗,淺灰色,足有三尺高,外面套了個包裝袋,透亮的PVC材料,印了小顆的桃心,袋子與玩具之間被空氣滿滿當當?shù)靥畛渲@得很膨大。她想買下這個,她從未有過絨毛玩具,少時她渴望過,又對別人說我不喜歡這個,女孩子的花啊串啊珠啊鏈啊一概不喜歡,其實是從未有人給她買,而她自己存下的錢也不舍得。她又買了三頂遮陽帽,那帽子是紙草編織的,平常要價不下二十元一頂。一長摞的帽子,這頂疊著那頂,胡亂歪在了墻角。老板被針扎到一般從椅子上跳起來,揭開一個塑料袋,向她招著手,你挑你挑,這里還有。
老板是個四十開外的婦人,盤著頭發(fā),起初進店時,就見她坐在一把椅子上打哈欠,一臉的不耐煩。她沒有再買的打算,又在擺弄那個玩具,老板聲氣忽又硬朗,這個不是十元的,這個要三十。她覺得這話說得多余,玩具的背后貼了張紙條,寫得明白呢。她摟起了那個玩具,又放了下來,讓老板把里邊的空氣給放了。老板順便取下了那個鮮艷的繩結(jié),說包裝袋也不要了吧?她有點鄙夷,一個包裝袋值多少錢?這也要省。生意人委實小氣。她再次摟起玩具,包裝袋皺巴了,仿若假象被揭穿了一般,非熊非狗的東西瞬間變小,她有點后悔放掉了里邊原本灌滿的那不知名的氣體,這才知道,讓袋子如此膨脹的并不是普通的空氣,但又覺得畢竟還是癟了才好帶走的。
她的另一只手里擰了一只裝了三頂帽子的超市便利袋。那袋子粉紅色,塑料再回收,吹彈可破的樣子。男人早前就說,涼帽子,已經(jīng)這個季節(jié)了,你怎么買三頂,這么多?出門的時候再次舊話重提。我的,我媽的,我兒子的……她的言語開始出現(xiàn)簡省化趨向。男人太聒噪。他說話時在每一個句子后面加上一個“哦”,仿佛是在征詢她的意見,仿佛是為了表示對她的重視。她只覺得男人沒有男人的樣子。她又想起這一路上男人問過她要不要上廁所,問過她為什么這么久了也不用上廁所,在途徑一個大型商廈時徑直走了進去,還在自己方便完了之后,再三勸說候在門外的她也進去方便一下。她索性走進了那燈光輝煌的廳堂,選了最顯眼的一個區(qū)間,那里最便宜的一件襯衣都已價超兩千。她做出了挑選衣服的樣子,詢問一件標簽上印著“ 17000”的風衣有沒有XL型號。男人猶疑,畏縮,末了訥訥地說,你給誰看衣服?我們工薪階層可買不起,一件襯衣就是一個月工資的錢了。不出所料。她要的就是這不出所料。
她并非真的想買那衣服,一定要買的話,她也買得起,可她不需要這個一定罷了。她隨男人從這商廈右拐,見到了一個坐在地上彈吉他的人,琴聲并不悅耳,兩條殘腿卻很凜冽。她從包里掏出了二十元來,放到了那人的腳邊。那里有稀稀落落幾張鈔票,最大的一張面額不過五元。男人詫異地望著她,幾乎叫出聲來。想說為什么給這么多吧——他到底沒有說出來。她對殘腿的吉他手并無多少悱惻之心,只是突然想要這么做,也是刻意這么做。要說她借此標榜愛心同情心,裝飾自己的天真良善也無不可。而此刻那手感詭異的粉紅色便利袋,讓她有了一絲羞赧,低劣的材質(zhì)拉低了人的檔次,恭喜發(fā)財四個字看上去甚是可笑。男人向她伸出雙臂,來,我?guī)湍隳?。他想拿的是她的那個玩具。實在是出乎意料。她不允,他偏要,說,我個子比較高。話尾有點草率,那個“哦”冷不丁掉了隊。她拿眼角的余光瞟了一下男人,充其量一米六五吧,多嘴的人,這下也意識到了失言的壞處。她以為他不會再堅持,可他還是讓她意外了。一個兩尺半高一尺寬的絨毛玩具抱在了一個半百男人的懷里。他喜不自勝,把膀子緊了緊,全然不在乎路人投來的眼光。
我們?nèi)ス涑邪?,我知道有個超市,離這里不遠。男人又在做下一步的規(guī)劃。她不贊同,她說想回去了,毫不含糊,男人沒轍,他們來到了公交車上。一前一后,男人趴在她的椅背上,她扭過了身子,斜向車身那方去,她很討厭男人在她的耳朵邊說話,讓整個耳孔潮乎乎臭烘烘的。之前幾次要求男人把那個玩具還給她,男人不同意,到了車上,她便聽任他去了。男人還在說下一個可以去的地方,她不做理會。她在想她接到他打來的電話,是用酒店的座機撥打的,他沖著聽筒說:“你怎么不接我的電話呢?你知道我打了多少電話?發(fā)了多少信息?我一直在等你回話?!狈路鸾豢椓巳睦p綿成災的幽怨,語音極富戲劇性。她想的是她的手機一直靜悄悄的,沒有任何未接電話未讀短信。他與她認識不久,在他沒有打來這個電話之前,她對他幾乎談不上印象。他邀她去老街,她答應下來,毫不費力。
去的路上他帶她坐了地鐵,平生第一次坐地鐵。他們在迷宮一般的地鐵站里穿行,男人一句接著一句地說話,都是沒頭沒腦的,排隊許久,過檢票站時才知道要持特定幣型的檢測卡,男人受到羞辱一般嚷嚷,我以前在長春吉林坐過地鐵,那里不用投幣,他一再向她重申他坐過地鐵,從這個人問到那個人,終于明白要到哪里去換幣,又讓她繼續(xù)在檢票口占領一個位置,呼嗤嗤地跑過去,又呼嗤嗤地跑過來。男人用時太長,回到她身邊時那一撥排隊的人早就走了。他把藍色的卡幣照著剛才那群人的樣子貼向檢驗口,貼了一次沒反應,便側(cè)過頭來看著她笑了一下,那原本因為緊張而繃直的肌肉突然被提拉了起來,他的臉成了一張貓臉。男人似乎覺得他的舉動很有趣,在第二次放檢測卡時,故意做得潦草不經(jīng)心,捏著卡幣的手窩成了爪型,好像那檢驗口漏電似的,一觸碰便彈避開去,如此反復了幾次,貓臉愈發(fā)的明顯。她不想慫恿他。你慢一點,給它一個識別的時間。她是好心的,沒有埋怨,更不帶調(diào)侃的成份,她說得不急不慢,她總是很有耐性。男人老老實實去打卡,嘀嘀響的紅燈不再給他帶來樂趣,徹底把他給唬住了,他有點焦急地向一個路人詢問如何操作,她總是一聲不吭。地鐵僅僅五分鐘,她下車時只記得男人一直擋在她面前,跟她說著話,說的什么她一句也記不得。她的第一次地鐵的體驗就是這樣。
此刻的公交車上,男人也是在說話,她瞥了一眼鄰座,是個二十歲左右的女孩,吃吃地笑,勾著脖子探向前排的另一個女孩,原來是前排的那女孩拿著手機在玩自拍,拍了幾張,便遞給她鄰座的那個男孩去看,三個人又吃吃地笑起來。玩自拍的女孩時不時地將身穿的那件衛(wèi)衣的帽帶給拿起來,帽帶末端有個毛球,手腕順時針逆時針地轉(zhuǎn)動,那毛球顛來倒去。不久她又換了玩法,用手掌托著那毛球往上拋,毛球一下接著一下叩在她手心里,嘴里發(fā)出嗬嗬的笑聲。她聽出女孩在給自己的聲音調(diào)頻,想使這笑聲呈現(xiàn)嬌憨稚嫩的狀態(tài),又看到了她看著鄰座的男孩的樣子,便理解了她為何要那么做。她有些輕蔑地惋惜,這女孩想要撿回她早就拋下的那些東西,她的努力看來是白費了。男人說他在一個報刊工作過,以后她的畫作可以發(fā)給他,他幫她打招呼,登上去不是難事。她沒有應聲,她看不上他說的那個報刊。他又說他將調(diào)任的新崗位,暗示他的職權與便利,她也沒有應聲,她不看重這些,認為與她毫無關系。最后他終于不再說話了。
男人與她穿過了一條地下通道,四下無人。管狀的空間,煞白的燈,雙人如鼠行。他的說話帶了回音:“你害怕嗎?有我呢,我會保護你?!彼龑捜莸匦α艘幌拢缺卣f,這個城市很安全的。通道的出口,男人說我們就這樣回去了嗎?他們來到了一條道路的人行道上。男人把玩具還給了她,又卸下了肩上背著的一個雙肩書包。那是他在老街的一個店鋪里給他那讀高中的兒子挑的禮物。他拉開了書包的拉鏈,從小堆的仿真絲裙褲里掏出一個紅色的禮品盒子,那是她的東西,在同一個店鋪里買來的。盒子里有條絲巾,水藍色,標價一百五十八元,女士用的。沒有打折也沒有還價,她付的款。
男人在那個店鋪里看中了仿真絲的五折衣褲,說他生活的地方夏天太熱了,買回去老婆一定喜歡。她在那店鋪里試穿了一條旗袍,唯一的一條XS的型號,之前她從沒穿過旗袍,覺得年齡氣質(zhì)并不合適,可旗袍有一樣好處,顯身材。她極清瘦,天生細腰,卻不缺少湘楚特有的豐臀,鏡子前自然妖嬈。她下意識般地伸出雙手,指掌沿著胸側(cè)腰際往下拂,仿佛是為了抹平衣服的褶皺,不過是她想象出來的褶皺。那面料吸著她的肌膚,一分不寬,一毫不窄。男人當時正坐在一張沙發(fā)上揮著一把新買的折扇,見她這般,只說啊,好,挺合身的。他似乎沒有被驚艷到。周邊兩三婦人交換著心照不宣的眼神,店員跑過來,你太好看了,這裙子好多人喜歡,就是沒人能穿得進去。她并不驕傲,這樣的結(jié)果對她來說并不意外,只是男人的反應令她有點小小的失落,他本不該如此的。她的眼光落在了他手里擰著的一只塑料袋上,里邊是他剛買下的過季夏衣,恰逢他在說,挺好的,你買下吧。她的眼光又落在了她身上這條旗袍的小塊標簽上,于是恍然。至于絲巾,是她脫了那層旗袍后買下的。
男人把頭朝向了不遠的酒店,無限感慨,我們就這樣回去啊。她把裝有絲巾的禮品盒推到了男人面前,這是送給你太太的。男人不明所以,接著又驚又笑,嘿,你怎么給她買……男人說了幾句半截子話,受之有愧卻之不恭似的,最后還是接下了。他們往酒店走著,男人說,你回去后不要跟別人說跟我去了老街哦。她抿嘴一笑,不會的。男人在地鐵的檢票口排隊時就叮囑過,他叮囑的時候,仿佛她是個孩子。男人說,下次我們再悄悄地去哦。她依然抿嘴一笑,沒有說不,也沒有說是。幾天前男人與人同行,擦肩而過時,她跟他打招呼,他面無表情;培訓班課間休息,人來人往里的兩次偶遇,他的表現(xiàn)很明顯——他不熟悉她,對她毫無興趣。她一手挾著絨毛玩具,一手擰著粉紅色便利袋,走上了酒店的臺階。獼猴桃汁。魚白菜豆腐。真絲絲巾。她想了一下這幾件物品,走得非常輕松。
后來呢,后來男人又邀小女人出去,她去了,還是沒有去?有兩種可能,或者更多的可能。但小女人不會去做猜想,她從不在意與自己無關的事情。此時她正微笑,因為她聽到了鳥鳴。她去掏自己的手機,想錄個小視頻,發(fā)往朋友圈。她的手機慢得出奇,她認為不是中了病毒就是內(nèi)存太滿,手機太遜,早就該換了,而她一再地拖延,她對什么事情都拖延,有病,拖延癥。接下來她決定放棄,考慮著明天再來錄好了。她要去接她那個五年級的兒子放學。
在經(jīng)過一條街巷時,她被兒子提醒,路邊停著一輛造型奇異的小四輪。銀光閃閃,錫鐵皮包裹,頂篷圓圓的,兩側(cè)雕了些孔洞,似乎是想雕出什么花紋,兒子說這車像咸蛋超人。她又去掏手機,打算給小車拍個照,車主瞥見了她,從店鋪里走出來跟她閑話,說這車是他的創(chuàng)造發(fā)明,她提議他站到車邊去,車與車主一起被拍到了手機鏡頭里。車主說自己愛藝術愛畫畫,她說她也愛。他問她都畫過什么,她笑著說很多,她幾乎想向他亮明“畫家”的身份,又覺得這頭銜若由自己道出便十分可笑。她說以后有機會送一幅她的獲獎作品的復印品給他,他的反應并不如她預想的熱烈。
臨別時車主要了她的手機號碼,寫在他從車里找來的一張小廣告的空白處。晚些時候,他給她打電話,問她畫什么題材的畫,他有好多的經(jīng)歷可以跟她說,那些經(jīng)歷可以給她帶來靈感,以后他會常聯(lián)系她。他說她可以向一個姓霍的老人家去打聽他,她心里嗤笑了一下,他說的那個人名氣遠不如她,但她說的是她認識他說的這位老人,會書畫,在這小鎮(zhèn)上有些名氣。車主說他與那有名的老人曾經(jīng)是鄰居,那老人說他有天賦,但他一直沒正經(jīng)畫。他夸她真不錯,現(xiàn)在沒有幾個年輕人愛藝術。他夸她的時候就像他是一個頗有地位的前輩一般,她仿佛看見了一個人,在沖她低頭叉腰指手劃腳。她覺得他錯誤地選擇了說話的姿勢。她用謙虛的語調(diào)去應承他,每一句應承都在暗示他們之間的談話應該結(jié)束了,而他意猶未盡。她邊折疊新晾干的衣服,邊聽手機,想著這人好唐突,不自知幾斤幾兩。他老而無用,她年輕而美。她打算等會兒就把他拉入黑名單,收了線,卻發(fā)現(xiàn)是個未記錄的匿名來電,好幾種離奇的揣測冒上來,一點小小的驚慌。
到了晚上,她擺弄了許久的手機,又一次晚睡,第二天醒來,還記得頭天晚上做的夢。又是在陌生的地方,被虛空驅(qū)使著奔逃。又是那個男人,之前很多次夢到,她看不清他的臉,他穿著白色的衣袍。他與她相識,又突然地失散。他在古代中國的兩層閣樓的青瓦檐下,在原始叢林的黑色樹木的積雪的虬枝下,在由細孔密布的石塊壘筑的小城的第七個臺階上,在遠遠的長滿青苔的高大的墓碑前,在清淺的水流漫過的麻石小路的另一邊……他無所不在。他是她的倚仗,伴隨她逃離,他用眼神向她呼喚:“幫幫我!”……昨晚她想回家,她拼命地跑,跑過一個又一個路口,跑過螺旋的樓梯,跑到最后的目的地,她對自己說不,這不是我的家。她跑下樓梯,他在路邊,她說她找不到自己的家,他憐憫地看著她,而她看著他面前的一輛敞篷車,車上有無數(shù)具尸體,垃圾一般被胡亂地堆放著。他說:“你不要急,慢慢來,就一定會找到?!薄肫鹱蛱煜挛缏牭降镍B鳴,那鳥鳴如此稠密,如遮日的樹葉一般。她還想起有一次,與兩個女孩一起乘車,在經(jīng)過長而枯燥的隧道時,一個女孩突然說:“這像不像時空穿越?”她說:“是的?!蹦莻€女孩又說:“你想穿越到你從前生活的哪個時間段里去?”她想了一下,說:“不想。”她們打量她,她補上了理由:“我覺得從前都不好,我不想回到從前的任何一個時候去……”之后的某天,她聽到另一個女孩向別人轉(zhuǎn)述這句話,她覺得那天她的回答非常愚蠢。然而,直到今天,她也找不到其他的回答。
好了,把時間撥回到昨天下午的五點三十分。小女人從工作單位的大門里走出來,三十步就來到了一個必經(jīng)的十字路口,那里有一條她非常喜歡的街,街兩邊是至少二十年樹齡的高大的樟木。她進了街角的一家面包店,一眼就認出了新來的售貨員是她小學的同學,而她的同學并沒有與她相認。當她擰著聲色冷清的售貨員賣給她的面包走出門外,有些意外、難堪和難過。兩年前在街頭她被這位售貨員叫住,言笑晏晏,老同學老同學,多么親昵;一年前她上了電視報紙,她的作品得了大獎,小鎮(zhèn)雷動;今天她努力地微笑,輕言細語,最終還是被人無視忽視漠視,她明白,那個人是嫉妒,或者自卑。
她越走越慢,抬眼看了一下天空,深灰色,突然一陣風,樹葉紛紛落了下來,樹冠在搖曳,奇怪的是,竟沒有聲音。樹葉相互碰撞的聲音,落葉在水泥路面上刮擦的聲音……沒有,沒有一點聲音。街道如此靜寂,斜對面的服裝超市的電子顯示屏招牌上紅字在滑動,隔著一條窄窄的人行道,樹下有一輛三面無遮擋的大篷車,車上堆了黃色的桔子,車主不知去了哪里。大篷車前邊兩三米遠的地方有個小三輪改裝出來的攤子,鋪滿了鞋墊襪子內(nèi)褲針線,一個穿白衣服的女人站在攤頭,一個穿黃衣服的女人站在攤尾,她們還沒有開始交流,不知誰是主誰是客。再過去一點,停了輛白色的小轎車,車門緊閉。對面的人行道上擺了兩個晾衣架,短袖T恤長袖襯衣分兩溜掛得齊整,那兩架子衣服原是近邊店鋪里的。路中央有兩輛摩托車,一前一后,緩慢地行駛著。車笛聲,言談聲,街邊商鋪高音喇叭的流行歌曲聲,流動攤點擴音器的呱啦聲……正是這個時間里應該存在的聲音,然而,都沒有。又一陣風,一片樹葉從天上落下來,落在她的肩頭,無聲無息,她詫異極了,怎么能如此安靜?她停在了街邊。
“嗑——”低低的一聲,是落葉砸在路面上發(fā)出的聲音。聲音終于回來了。她沿著這片葉子降落的軌跡看上去,她看到了樹冠,綠色濃重,像是蒙了一層煤灰。她沒有看到鳥的蹤影。她的眼前出現(xiàn)了一盞紅色的燈,她仿佛又佇在那個夜晚,那個夜晚有過一行字句。只有她知道的那行字句。她還沒有成為一個女人。因為她還積攢著全部的熱情,不因為讀過許多愛情小說,聽過許多關于愛情的言論而干擾她對愛情的看法,不因為偶爾參與的社交活動耗費消磨自己的感情,她很固執(zhí)。她的希望近于無望,她那無法傾訴的歡喜與哀愁如地火在一個瞬間和下一個瞬間把她照亮。她享受她的幽深的孤獨,之前是這樣,之后也是這樣。她沒有絲毫的防備和顧慮,一頭栽進了她的命運。是的,她謂之命運。她認為這不是偶然,不然,怎會如此熟悉,恍若早已相識?她小心翼翼,咬著唇齒隱藏。如路邊的樹木,百萬次地盼望、眺望、凝望著一個必經(jīng)的路人,時刻繃直了身子,枝葉隨著他而起起伏伏,而他未曾注意,她與旁的樹木一般無二。他的匆匆一瞥,終被她作為無意,她不再有偶然出現(xiàn)的卻又極其強烈的幻想,那幻想瘋狂而又干凈,她不貪求。
她突然抱住了雙臂,毫無來由地涌出淚來。沒有像那個夜晚一樣抬頭,而是低下頭去,兩顆晶瑩的淚滴落到了路面,她看到了它們墜落的姿態(tài),還有那清晰無比的“噗——”的聲響。仿佛一瞬間,嘰嘰啾啾,所有的鳥兒一起鳴叫。它們在歡騰。它們的翅膀在扇動,它們用腳爪緊攥著樹的細枝,使勁地往下沉著身子,又隨著枝條的回彈而浮起來,它們就這樣歡騰著。鳥兒在鳴叫,一聲蓋過另一聲,如流言,如辯論,如嘶喊,如笑罵……聽上去像是壯行的號角,又像是歡迎的呼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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