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生今世,
我最忘情的哭聲有兩次,
一次在我生命的開始,
一次在你生命的告終……
——余光中《母難日》
一
后半夜,響起鞭炮聲。
九英嬸被驚醒,且聽出來,響動來自上灣。她心里頓然一沉。睡腳頭的老拐子顯然也聽到了。他雖然一聲沒吭,但九英嬸還是明顯感覺出他的身子在被窩內(nèi)輕微地顫動了一下。再就是睡在旁邊的紫花貓哀怨地哼唧了一聲。
神仙灣,分上灣和下灣,占盡武陵山脈的靈氣。上灣往上是神仙嶺,再過去就是鄂西地界。站在神仙嶺上可瞰長江。長江只是一條飄落在山間的紗巾,纏纏繞繞,粉粉白白的顏色。下灣往下出澧陽平原可達洞庭湖,直抵江南富庶之地。山上多長松、杉和楠竹,茶葉和柑橘成了地里的主產(chǎn)。稻子也是要種的,種了并不外賣,只是用于自給。神仙灣人吃自家田地里種出的大米、蔬菜,喝屋前屋后采制的綠茶和自釀的苞谷燒酒,皆不噴藥水,不施化肥,不兌酒精,無毒無害無污染,過的真叫神仙日子!
平時在神仙灣,夜里放鞭炮無非兩件事,生孩子和老了人。神仙灣人忌諱一個“死”字。村子里死了人,他們不說死了人,而是說“老”了人。人人都將老去,老的終極狀態(tài)就是壽終正寢。對每個人來說,那是繞不過去的奈河橋。鞭炮這東西就好比一截導線,它連著生命的兩極,傳遞著人間的大悲喜。不過,生孩子放鞭炮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現(xiàn)在的年輕孕婦,身子都嬌滴滴的,剛臨預產(chǎn)期就早早躺進城里醫(yī)院待產(chǎn)。新生兒落地的喜慶鞭炮讓城市文明的一紙禁令收藏住。所以,來自上灣的鞭炮聲一定是老了人的訊息——那個讓九英嬸記恨了半輩子的女人歿了。
九英嬸,年紀并不小了,前年辦的花甲酒。按理,應該稱她九英奶奶才合輩分??蓾M灣人一直就這么稱呼,叫慣了,一時也改不過口來。她老伴,也就是老拐子,是半年前病下的。硬硬朗朗的一個人,說病就病了。一開始,老拐子只說胸悶、氣喘、身子骨乏力,走路都抬不起腿腳。九英嬸并沒往心里去——人活到將近七十歲,啥病都到了該出頭的時候,不值得大驚小怪。直到有一天,老拐子突然屎尿失禁,躺在床上起不來,九英嬸才知大事不妙,慌忙火急地把電話打給在縣城當校長的兒子。
柱子回得很快。他媳婦沒跟來,只帶著兒子高高。柱子解釋說,城里新買的電梯房正裝修,要趕在春節(jié)前完工。匠人時刻嚷嚷著買這買那。另外,還得有人監(jiān)工?,F(xiàn)在人心不古,轉過背去就有人偷工減料使手腳、搞名堂。水芹怎么離得開呢?所以,她就沒來。高高是爺爺奶奶帶大的,一直帶到五歲,上學后隨父母進城讀書,跟二老親得沒法說。高高說,等新房子裝潢好了,爸爸媽媽住一間,我住一間,還有一間給爺爺奶奶住。九英嬸問,這是誰的安排?她的本意只想摸摸兒媳婦的心思。高高卻說,我安排,我現(xiàn)在長大了。柱子和水芹晚育,高高其實才七歲,上二年級,口氣倒是不小,儼然一個小大人。九英嬸的心被喜悅漲得滿滿的,憋不住了,臉上溢出笑來,皺巴巴的手去摸孫子的臉——高高的小臉蛋隨了她媽。九英嬸從這張臉上看到了水芹的影子。這影子只在眼前晃悠一下,她的笑臉就像兩扇大門,無聲無息地關閉了。柱子說,我……們……商……量……好了,年底搬進新居,把二老接進縣城一起過團圓年。我們?商量?九英嬸聽出來了,也看出來了。兒子閃躲的話里揣著勉強,說話的神情有些飄忽。九英嬸是秤砣胎,二十五歲才生下獨子。自己茶一口飯一口喂大的兒子,他那點心思太淺,瞞不過媽!
老拐子查出來是肺心病,肝、肺、腎功能均有嚴重缺失。九英嬸不知道肺心病是個啥病,問醫(yī)生,這病嚴重嗎?醫(yī)生解釋說,肺心病就是心臟病。患者的脈象不是蠻好,起搏無力,有時起不來,起來后又下得慢,這就是他心慌、胸悶、氣喘的原因。鄉(xiāng)衛(wèi)生院院長和柱子是初中同學,沒什么話不過心。他把柱子拉到一邊,說得直截了當,你父親的病不是錢能治好的,弄回去準備盡孝吧。當然,老同學可能覺得太過唐突,轉而又說,你如果堅持讓父親住院,我們會盡力照顧好老人家。柱子的目光越過同學的肩膀,看到了墻邊的推車。他臉上拂過一絲悲涼,渾身的筋骨像被突然抽走,只問,家父還剩多少時間?同學惋嘆一聲,真還說不好,指不定某一刻,老人家一口氣上不來就去了。
后來,柱子遵醫(yī)囑,決定把父親弄回家。院長同學答應借給他一套輸氧設備,呼吸困難的人需要助氧。床頭的輸氧管塞進鼻孔,能讓病人感到輕松舒適——柱子能為父親做的就只剩下這件事情。
九英嬸看得出來,床上的老拐子聽說回家,孩子般躁動,臉上有了生動的喜氣。
我曉得你在想什么,老拐子!九英嬸盯住老拐子的眼睛不放,話也說得咬牙切齒。自從明白那個事理,她就把他改稱老拐子,人前人后都這么刻毒地叫。他開始不應答,只是邪皮地笑。后來也習慣了,算是默認了。
老拐子辯解說,我沒想什么,就是聞不慣醫(yī)院的蘇打水味兒。
不是的,你在撒謊。
那你說,我在想什么?你又不是我肚內(nèi)的蛔蟲。老拐子又是一陣咳嗽。
你在想什么,我從你眼神里一看就曉得。你的眼睛藏不住話。
大半輩子,老兩口就是這么拌著嘴過來的。對父母之間的齟齬,柱子心知肚明。可他作為晚輩,又能怎樣呢?柱子扯扯母親的衣角,媽,爸現(xiàn)在是病人,都成了這樣子,他還能想什么?你少說兩句就不行嗎?
九英嬸不依不饒地說,拐子媽得了肺病,天天咯血,一吐一大碗。你爸是擔心她老在他前頭。
九英嬸這話是半年前說下的,當時說得隨意,只想宣泄一下心里的怨恨,哪想到一語成讖,果真應驗了。
你聽,上灣的鞭炮聲一陣比一陣緊。
二
在神仙灣,土家人從來把喪事看得很重。他們把喪事不叫喪事,叫白喜事。喜事分出紅白,老了人也是喜,算白喜。足見得土家人對生死輪回的超脫,對生命高貴的珍視。白喜事的儀式有許多:打喪鼓、做道場、扎靈屋、選墳地……其中,哭喪是必不可少的一項,也是頂重要的一項。誰家老了人,都會請人上門哭喪??迒实娜擞卸喙?,水平分高低,但靈堂上總得有人哭。它是孝家在鄉(xiāng)間的門戶和名望,是老者生前的人緣和口碑,也是孝子平素的人氣和臉面。
哭喪不是一門技藝,只是一種習俗和儀式。既然不是技藝,它就沒有利惠??迒实娜说叫⒓铱抟粓?,不指望收到紅包,也無其他打發(fā),大多只有寸寬一條孝布(拿得出手的孝家才會把尺多寬的孝布戴在哭喪人頭上,算是重孝),或是旁人端過來的一杯潤喉糖茶,再就是孝子見你哭夠了,跪下行一個孝禮。
當然,哭喪只是女人的專屬。男人要幫著孝家辦喪事,自然插不上嘴??迒实糜幸粋€會哭的人領頭,相當于合唱團的領唱。領哭的人起了頭,其他陪哭的人都和著調(diào)子和詞兒走。調(diào)子不能亂套,詞兒不得旁逸。否則,靈堂上就是一堆亂號的悲音,到處竄動著含混的意緒。
在神仙灣,論起哭喪的名氣,誰也蓋不過九英嬸。她是當之無愧的領哭。
九英嬸哭喪是從做姑娘時開始的,是從娘家?guī)淼摹O染驼f過,哭喪不是一門技藝。它無根無派,無從師承,連一樣道具都不需要,最多是哭喪人自備一方揩眼淚用的帕子,或一包紙巾,再就是兩泡眼淚就足夠了。說起哭,自然會讓人想到笑。其實,笑比哭難。哭是先天的。先天的東西性質(zhì)上屬于本能,本能的事情做起來簡單、容易。所以,人生下來先不會笑,只會哭?!巴弁邸币宦曁淇?,一個新生命就來到了這個世界。佛教說,人來到世上是受苦受難的,是來贖清前世的原罪。所以,人帶著哭聲走來,也要在哭聲里回去——那里應該才是充滿笑聲的天堂吧?相較而言,笑要比哭難得多,也痛苦得多。笑是后天的。后天的東西需要學習、歷練,學會了、練熟了才算本事。要不然,我們在照相時,總是聽到攝影師喊:“注意啦,笑一笑!”盡管這樣,大多數(shù)情況下,我們對攝影師指導出的這種笑仍感到不自然、不完美、不明確;要不然,我們又何必千方百計地逗小孩子“笑一個”!盡管這種“逗”出來的笑總有那么一點不由衷、不經(jīng)久、不實用,但當我們使盡渾身解數(shù)把一個新生命逗笑了,被逗笑的孩子帶給我們的喜悅仍然是巨大的。我們之所以在乎笑、珍惜笑,就因為它來之不易;我們之所以拒絕哭、討厭哭,就因為它與生俱來。但是,人如果歿了,無論如何還是得有人哭一場,在生的人應該用哭送他(她)一程,讓老去的人風風光光地去,熱熱鬧鬧地走。
在神仙灣,九英嬸哭喪從來不分親疏,也無論老少。只要孝家請她,她總是有請必到。平日里那些關系處得好的,理所當然地應該上門去送老者一程。人家老去了,活著的人會有許多的不舍和念想,怎么說都得去哭一場,也就這最后一場哭了。至于生前有點嫌隙的人,只要孝家低下架子上門請,九英嬸自會拋開前嫌通情達理,真真切切地哭一場。她這樣想,人這一輩子,究竟多大個仇呢?人家都老在自己前面了,再多的計較還有什么意思!
可是,這一次,九英嬸的心腸硬了。她不打算上拐子家哭喪。她都想好了,如果拐子上門請她,她就推說老拐子倒床了,須臾離不開人。她甚至把要說的話都打好了腹稿,只等著拐子帶回去:拐子,你搞明白沒有?老拐子不是別人,他就是你老子!現(xiàn)在,你娘老了,你總不至于盼著老拐子也跟腳趕伴吧。
三
在神仙灣,會哭喪的人越來越少了。包括九英嬸在內(nèi),稍微出色的剩不下幾個。上灣的劉桂娥算一個,再就是下灣二聾子的媳婦梅香和住灣頭的張寡婦。這也難怪?,F(xiàn)在,日子里天天拌著蜜,人家笑都笑不過來,哪來的心思哭!
一夜之間,老拐子的病情仿佛加重了許多,從早上開始就咳嗽不止,咳得木架床一搖一晃。九英嬸明白,是昨夜里報喪的鞭炮聲讓老拐子成了這樣。早飯,九英嬸熬的稀粥,加了綠豆和薯塊。炒菜是蘿卜片和白菜,再就是一碟現(xiàn)成的豆汁拌油渣。老拐子勉強只喝下半碗,就說,外面的日頭幾好,我想出去曬曬。九英嬸把睡椅搬到階沿上,上面鋪了厚厚的棉被,然后攙扶著老拐子躺上去。這是冬日里一個少有的晴天,所有冷縮的事物都搶風頭似的,在陽光里挺起精神。墻邊的一蓬野菊開得正好,最長的藤蔓已經(jīng)爬上墻頭。那只家養(yǎng)的紫花貓就蹭在老拐子身上,正在耐心地洗臉。它把一只前爪伸到嘴邊,猩紅的舌頭舔濕毛發(fā),然后把打濕的爪子舉到臉上,上上下下一遍一遍擦洗。這是一只來歷不明的紫花貓。算起來,它應該有十四歲了,成了一只老貓。九英嬸家本來養(yǎng)著一只紫花貓的,可惜它性命不長。其實,村里已經(jīng)不需要貓了,因為老鼠早讓人們用“毒鼠強”之類的耗子藥收拾干凈,再沒貓的事了。可這只紫花貓簡直就是貓精,愛俏得不得了。每次聽到報喪的鞭炮聲一響,它就開始洗臉打扮,準備隨九英嬸出門。尤其是到了哭喪的現(xiàn)場,九英嬸哭一聲,它也“喵喵”應一聲??蘼暣蜃。⒉浑x開,就在九英嬸腳邊懨懨臥著,似有悲傷之意。九英嬸有時候看不慣,罵咧著用腳踢它,甚至抓起它使勁往地上摔。它倒是不記仇,“喵喵”幾聲,見空還往身上跳。
九英嬸斥貓說,別洗你那張虎臉了,老娘今兒哪里都不去,就是拿轎子抬也不去!九英嬸這話多半是說給老拐子聽的。老拐子卻不理會,他的目光一直在屋門口空蕩蕩的簡易公路上逡巡——那里仿佛埋著一坨金子。九英嬸注意到了,也不點破他。趕巧,半空里飛來一只老鴰,不識時務地歇落在豬樓屋旁的草摞樹上,“哇哇”地叫得瘆人。九英嬸拿根竹竿,身子一蹦老高,直往草摞樹上戳,嘴里惡聲咒著,死鬼,一天不騷情你就過不得嗎?
老拐子無可奈何地嘆息一聲,然后又是一連串咳嗽。
小半個上午,九英嬸心里無端地空落,做事也亂了章法。她先是穿反了一條內(nèi)褲,再是炒蘿卜時忘了放鹽。吃完早飯,她本來是要先喂豬,結果,卻把簸箕內(nèi)的干辣椒端出來擱在了墻頭。怎么會這樣有一搭無一搭呢?九英嬸自己心里最清楚,她和老拐子一樣,也在等一個人,等那個上門請她哭喪的人。
拐子媽是下半夜老去的,算起來,她被冷放了大半天。九英嬸想到,拐子媽在去往另一個世界的路上,一個人正孤單地行走,沒有歌聲相伴的靈魂多么孤寂??墒牵兆拥募揖程毴?。拐子父親年輕的時候只喜歡做兩件事情,酗酒和打老婆。這兩件事情又總是因果相連,喝酒必醉,醉必打人。拐子的父親膽小如鼠,畏畏縮縮的一個人物,逞能打人除了老婆也別無選擇。興許是酒精把下體內(nèi)那些蟲子鬧死了,拐子的父母結婚那么多年,一直沒有生養(yǎng)。不知道這是不是拐子父親嗜酒如命和動輒打老婆的原因。后來,憑空有了拐子,拐子的父親才勉強收起拳頭。明知拐子是女人拐來的野種,拐子父親也心甘情愿,不作計較——有總比沒有強。哪想到一切都是命定,拐子媽剛剛從男人的拳頭下解脫出來,可惡的肺病又纏上她。遲了!拐子的父親就是想把自己身上的肉割給老婆吃,拐子媽也是在算計著日子活。算計著的日子跟錢一樣不經(jīng)花,活著活著,就活到了盡頭。
拐子請不起道士做道場,也請不起歌師打喪鼓,最多只能請幾個哭喪的人,勉強應付著把喪事辦得熱鬧一些。可是,都大半天了,就是不見他上門來請。他是替他媽記仇呢?還是連哭喪的人都不想請?想到這里,九英嬸竟有些悵然起來,旋即又自嘲,人家請不請關你什么事啊!你不是巴不得人家早點老去嗎?現(xiàn)在,人家老了,你眼里的那顆沙粒隨風吹去,你舒適了,解氣了,贏了。難道你還想上門去詛咒一番不成?
說起來,這又怎么怪得上九英嬸呢?
拐子的媽叫雪桂。很長一段時間里,神仙灣的人都在暗地里傳說,九英嬸的男人和雪桂有一腿。這件事情只有九英嬸一直被蒙在鼓里。在鄉(xiāng)下,男女之間的那點事往往都是旁觀者清,最后一個知情者才是受害人。直到有一天,等風聲傳到九英嬸耳朵里,她還不相信。她沒有抓到證據(jù),也沒看出自己男人和雪桂有什么明顯的勾搭。雪桂和九英嬸都是從外村嫁到神仙灣來的,她比九英嬸小兩歲,平日里九英姐九英姐地叫得貼骨巴肉。九英嬸信得過她。雪桂就是要偷人,神仙灣男人多的是,絕不會打她男人的主意。自己的耳根子要長牢靠,和雪桂的姐妹情不能毀在別人的舌頭上。后來,雪桂這個不要臉的賤骨頭居然生下一坨賤肉,取名拐子。小拐子漸長漸大,模樣兒終于現(xiàn)出原形,那眉眼,那神態(tài),那腔調(diào),那脾性,活脫脫就是九英嬸男人的翻版。原來,雪桂早把一只腳伸進自己的生活里來了,她的腿也真夠長的!而九英嬸對綠帽子什么時候扣在了頭上竟渾然不知!世上有一種懲罰叫因果報應。許多事情擺在那里,你想賴都賴不過去。小拐子就是活證據(jù),他遺傳了九英嬸男人的全部基因。一切都昭然若揭,回避是徒勞的,解釋是蒼白的,狡辯是愚蠢的??傊?,攤上這種事是倒霉透了!九英嬸不把自己的男人改叫老拐子還叫什么!老拐子!老拐子!老拐子!這不是一個稱呼,也不是一個名字,而是一句詛咒,一個讓壞男人長記性的恥辱!
中午,九英嬸一個人吃了碗無滋無味的飯。牽腸掛肚的老拐子口口聲聲沒胃口,拒絕吃。他不是沒胃口,而是沒心情。他的目光像兩根鐵絲纏繞在公路上,收都收不回來。上灣里的鞭炮聲一響,他的身子就在睡椅上亂動一氣。
拐子出現(xiàn)在公路上,是午后三點多的樣子。他就是老拐子和九英嬸都在暗暗期待的人。準是熬夜操勞,拐子眼圈黑黑的,嘴唇上起了燎泡。他頭上扎著孝布,進門后先給九英嬸磕頭行孝禮,哭哭啼啼說,九英嬸啊,我媽老了,我是來請你給老人家哭喪去的,嗚嗚……
九英嬸端坐在木椅上,任由一個大男人哭,臉子沉下去側向一邊,上面素淡得沒有任何表情。這樣還嫌不夠,她又把右腿架在左膝上,雙手抱膝,嘴角微微翹起,眉角吊得高高的,像要飛出去一般。
老拐子看不下去了,甕聲嘟噥一句,人家都上門請了,還端個什么架子?說完,又是一陣猛烈咳嗽,差點岔過氣去。
拐子扶著九英嬸的雙膝,膝蓋一直扣在地上,眼淚吧嗒吧嗒流。九英嬸啊,你要看在拐子可憐的份上,去送送我媽。她病中一直都在念叨著你,嗚嗚……
念我?九英嬸轉過臉,兩眼逼著拐子。笑話了,她是盼著我早死吧?她不咒我就算燒了高香。
老拐子說,九英啊,拐子他是晚輩,你要有個做長輩的樣子。說完又咳得縮成一團。
九英嬸瞟了睡椅上要死不活的老拐子一眼,這才放下臉來。她散開兩手扶起拐子,不咸不淡地說,拐子,有些事你不懂。九英嬸不是以前的九英嬸。九英嬸老了,哭不動了。你還是去請別人吧。她再指著睡椅上咳喘不已的老拐子說,拐子,你要搞明白……九英嬸本來想把早先預備的那些話說給拐子聽,中途想想覺得還是不妥,舌頭上趕緊閃一下,把余下的話咽進去。
拐子無助地抹著淚,回頭再去給老拐子磕頭。老拐子喉嚨里卡著痰,咕噥了幾下,氣息微弱地說,拐子,你媽她解脫了,她是到了好去處。人,終歸都要到那條路上去的。你不要太傷心,自個兒保重身體,屋里的事全指望你呢。
拐子想起媽媽臨終前說給他的話:拐子,你要記著,我哪天老了,一定得去接九英嬸來給媽哭喪。
媽,接別人哭吧,九英嬸她不見得來。
別人要接,九英嬸一定得請。拐子媽從枕頭邊摸出一封信,遞給拐子說,我曉得她不愿來,但你要把這個交給她,來與不來就隨她了。
拐子是揣著信來的。
老少拐子說話的當口,九英嬸已經(jīng)進屋,開始裝模作樣地收拾屋子。拐子猶猶豫豫走近她,把母親封貼好的信掏出來,捏在手里,也不忙著交給九英嬸。只說,九英嬸,我來請你的時候,他們都叫我別來……
九英嬸看著拐子手里的信封,有些莫名其妙。她沒問為什么,只想等拐子把話說完。
人家都說,你不會去的,我來也白來。可是……我還是要來請你。拐子把信遞給九英嬸,我媽說過,去不去隨你。
九英嬸把信封捏了捏,里面的紙頁并不多。她從封口一寸一寸撕開,就像剝一只煮熟的雞蛋。信紙抽出來,是拐子女兒的作業(yè)本紙,只有短短半頁。九英嬸的目光落到紙面上。那里,有幾行歪歪扭扭的字。許是落筆過重,有兩個蹭破的洞眼。拐子踮腳歪過腦袋,想看看上面到底寫些什么,九英嬸半掩著,終是沒有看清。只看出那是碳素墨水留下的字跡,有一塊地方明顯露出被打濕洇開的痕跡。九英嬸的雙手像打擺子一樣哆嗦不停,指間的信紙也跟著細微聳動。短短幾行字,她上上下下看了三遍。然后,整個人就像被刺穿的氣球一樣癟軟下去,晃晃悠悠地倚著門框,連說話的氣息都短了。她問,拐子,知道你媽在信上說些什么嗎?
拐子搖著頭。從母親手里接過來,他就揣進兜內(nèi),確實不曾看過。
有別人知道這封信嗎?
拐子說,媽叮囑過,這件事對任何人都不能講。
你爸也不知道?
應該不知道。拐子停了停,我真不知道。
九英嬸“哦”了一聲。她瞥了外面睡椅上的老拐子一眼,從灶臺上拿來火柴,抽出盒內(nèi)的火柴,哆嗦的手連續(xù)劃拉數(shù)下,居然沒有擦著。最后,是拐子幫她點燃了那張薄薄的紙片。紙片捏在九英嬸右手的拇指和食指之間,寂寂燃燒的紙頁跳完最后一縷火光,然后像死魚一樣閉緊了雙眼。燃燒過后的灰燼被從窗戶進來的風吹散,在昏蒙的屋子內(nèi)默默起舞。
九英嬸嘆息一聲,對拐子說,你先回吧……
四
紫花貓總是搶風頭,它吃力地翻進拐子家的門檻,替主人傳送上門哭喪的消息。
九英嬸披著神仙灣的暮色降臨到拐子家時,滿屋的人都有些吃驚。他們顯然都沒有準備好,眾人的目光都聚焦到九英嬸身上。人們發(fā)現(xiàn)了九英嬸著意打扮的痕跡,她的頭發(fā)梳得油光水亮,攏到后腦勺上讓一個叉式發(fā)卡束緊,素淡的臉上應該剛剛洗過,還帶著一股什么膏子的香味。脖子上系一條粉白長圍巾,短裝棉衣是素黑的面料,上面隱隱落滿碎花。算起來,九英嬸至少十多年沒到過拐子家了。這個積貧積弱的家庭還和原先一樣,沒有半點起色。三間木房子是祖上的遺留,歪歪垮垮比九英嬸原先看到時更顯陳舊,發(fā)黑發(fā)暗的板壁上掛滿灰塵,到處布著蛛網(wǎng)。正中的堂屋讓一副杉木棺材占去大半。棺材沒有刷漆,白底上的木紋清晰可見。棺材頭上亮著長明燈,幾樣供品毫無生氣地擺在案頭,上面落滿灰塵。一張放大的紅底彩照當作遺像立在幾案上,不甚清晰,應該是從什么證件上翻拍下來的。九英嬸只和照片上的雪桂“對視”了半眼,就兀自低眉,不疾不徐地跨過門檻,走向靈柩,目光內(nèi)空空茫茫,眼圈早已潮潮潤潤,鼻孔和嘴唇哆嗦著,只是聲音還沒有發(fā)出來。
快讓讓,九英嬸來了。在孝家主事的村主任開始招呼。
關于兩家的那點過節(jié),大家心里都是有數(shù)的。都以為兩個女人到死也解不開疙瘩,想不到九英嬸還是來了,再大的仇恨也熬不過命啊。
還是九英嬸想得開。
神仙灣再沒有比九英嬸度量大的人。
是啊,拐子媽也該知足了……
在眾人的議論聲里,九英嬸站著作完三個揖,然后跪下身去開始擺弄起手中的香紙。香紙是從自家?guī)淼模强迒嗜松闲⒓冶爻值摹岸Y物”,平日里早就備著。香分三炷,兩根白香,一根油香。點燃了,插進香缽,然后燒紙錢、雙手著地磕三個觸地頭。這套程序,九英嬸再熟悉不過。她沉靜、從容,每個動作都熟稔、細密、大方、得體,讓人挑不出半點瑕疵。九英嬸忙活的時候,孝男孝女們跪在兩邊還禮。領頭的是拐子,后面拖著他的老婆和三個兒女,再就是本家孝親。他老婆是個有點智障的女人,頭發(fā)像棕蔸,從來都沒梳順過。好歹肯生孩子,要不是最后生了小三,讓醫(yī)生安一個環(huán)子進去,恐怕至今還在坐月子。小女兒拖著長長的鼻涕,臉上臟得快要分不出鼻眼,看一眼就讓人心疼。總的說來,神仙灣在一天天變靚,稍不留神,你就會發(fā)現(xiàn)誰家的土磚屋啥時候翻修成了歐式結構的樓房,或者轟隆隆的挖機只在山里打個轉,就掏出一條新公路。只有拐子家,越來越破敗了,就好比一個迷路的醉漢,歪歪撇撇地一直在朝著反方向走。
靈柩兩邊坐著梅香她們幾個??雌饋?,她們也是在九英嬸前后腳才到,都在等著九英嬸開哭。在她們心里,九英嬸才是哭喪的主氣。
九英嬸的情緒早在磕頭作揖、焚香燒紙時就醞釀得滿滿的了。靈堂上終于響起她哭喪的聲音:
可憐的姊妹喲,你走得急呀;
你拋下親人喲,好狠的心呀;
你受的苦難喲,我哭不完呀;
我沒來看你喲,悔得心痛呀;
你要原諒姐喲,我對不住呀;
你放心地走喲,我送你去呀;
……
旁人看得出來,九英嬸的哭喪是動了真情的。吐出詞兒的時候,她把身子仰起來,頭無力地歪向一邊,右手捏成拳頭,捶打著自己憋悶的胸口,讓心里悲苦的氣韻順溜出來后,再彎下腰,把上半截身子伏在棺材上。人們也聽出來了。九英嬸把雪桂稱作了姊妹。她的哭詞里雖然有一點含混的幽怨,但還不至于讓人聽不下去。幾個老姐妹也跟著哭起來,冷落的孝堂上慟哭聲聲,拐子家的喪事這才像個喪事了。
九英嬸她們的哭喪聲一打住,七嘴八舌的議論聲就有了。
不是我要當面奉承人,論起哭喪的水平,我們九英嬸是這個。起頭的是個白胡子老者。他把右手大拇指蹺得彎彎的。我活到這把年紀,見過的哭喪不下百場,誰都比不過九英嬸。
梅香接過話頭,感慨說,只可惜,現(xiàn)在的年輕人都不學哭喪,這習俗怕是要失傳了。
人活一輩子,到頭來就指望一場哭。要是孝堂上聽不到哭聲,呃……老者搖著頭,沒把話說下去。
火嗲,你不擔心到時候沒人哭你,光幾個媳婦都要爭著哭。說這話的是二聾子,平時和老者稱兄道弟喝酒,玩笑開慣了,說話就不擇輕重和場合。火嗲大名張強火,平時沒大沒小開些出格的玩笑,據(jù)說還和媳婦的關系有些不清白。真真假假,誰也沒見著。神仙灣一帶,把和兒媳婦有染的公爹叫成“燒火佬”,火嗲的名字正暗合了這層意思??山胰瞬唤叶?,打人不打臉。二聾子這話說得不合時宜,弄得一屋人都兀自尷尬,往下不知該怎么說。
正好,進進出出的村主任聽到了他們的對話,馬上解圍說,鄉(xiāng)政府說了,縣里正在想辦法,要把哭喪當什么遺產(chǎn)保護起來,傳承下去??赡苓€會有記者要來我們神仙灣采訪。九英嬸,你要做好準備。
九英嬸眼睛紅腫著,想要說點什么,終歸沒有說出。
把雪桂送上山,九英嬸回到家里就病了。她喉嚨發(fā)炎,聲帶嘶啞,不僅說不出話,喉嚨里連吞咽涎水都打挺。人也感冒了。大冷的天,雪桂的喪事辦了三天三夜,九英嬸一直在哭喪,除了抽空趕回去打點一下老拐子,她沒有合過眼。六十多歲的人,不感冒才怪。雪桂的老去把九英嬸老兩口拖累了。很長的日子里,九英嬸和老拐子都病懨懨的,家里了無生氣。
季節(jié)就像時鐘的那根秒針,滴答滴答著,稍不留意就走對了口。進入臘月,天氣一層一層地冷。九英嬸的病倒是好了,老拐子的病情卻在加重。這真不是個好時候。柱子的新房不知裝修得怎樣了,九英嬸不想耽擱后人的大事,讓他因為父親的病分心。最不濟的時候,她幾次想給柱子打電話,摁出幾個數(shù)字后,她又消掉了。她俯在老拐子耳邊,像叮囑高高那樣,你給我爭點氣,快過年了,好歹都要熬過去。柱子和高高還等著我們?nèi)タh城過年呢。過了年我們不回家,讓柱子送你去縣城大醫(yī)院治病,我專門伺候你。你又沒患絕癥,一定治得好。老拐子的情緒讓九英嬸調(diào)動起來。他眼里撲閃著亮光,嘴里哼唧著應答,治好了病,我們就住在縣城不回來,天天和高高在一起。
可是,盡管九英嬸一再保密,老拐子病重的消息,不知還是讓誰暗中傳給了柱子。柱子趕回來了,他的那輛北京現(xiàn)代在屋門口一停,老拐子就感到渾身輕松了許多,精神也為之大振。他堅持讓柱子扶他起來,靠著枕頭半臥著,父子倆在床頭說話。九英嬸刷鍋洗碗開始弄飯。從縣城到神仙灣百多公里,盤山公路曲里拐彎,兒子想必餓了。九英嬸見空進來插幾句嘴。柱子的歸來,有一種神奇的力量。它像一股風,驅散了籠罩在這個家庭上空的沉悶氣息。九英嬸又讓灶膛內(nèi)的柴煙熏得咳嗽起來。九英嬸哭雪桂那一場,柱子想必是知道了。他心疼地說,媽,往后你再也不要給人家哭喪了,自個兒的身體要緊。文化館那些人,成天沒事找事,不要理他。九英嬸暗自一驚,柱子居然連縣里記者要上山采訪的事都知道了。看來,給柱子傳信的人準是村主任。她憂憂戚戚地說,媽老了,也哭不下幾場了,再就只等著別人哭我了。
這個夜晚,母子倆坐在火塘邊,說了許多話。
爸的氣色看起來很好,到年前我開車接二老進城去,我們一大家子過年。
柱子說的一大家子肯定包括他的岳父母。說起來,當初柱子和水芹是不般配的,不是人才不般配,是兩邊的家境懸殊。柱子的岳父當一個科局局長,岳母也在行政單位上班。九英嬸從水芹第一次過門就瞧出來了,這個兒媳婦柱子未必駕馭得住,將來搞不好就是個名譽家長。現(xiàn)在,柱子說要接兩老進城過年,九英嬸先得探探底。買新房,岳父那邊幫你出錢了?
他負責首付。他不出錢,我怎么買得起?城里的房價天貴,窮人買不起。我的家底你又不是不知道。
那我問你,接我們進城過年,是水芹的意思?
媽,我才是一家之主。柱子沒有正面回答九英嬸的話,高高他隨我姓孫,他是孫家的后人。
我只是隨便問問,只要你爸身體行,我們就去。我們不去誰去?這么說話的時候,九英嬸心里其實已經(jīng)升起隱憂——老拐子有回光返照的跡象,她真擔心他能不能挺過年去。
五
柱子回家探望老人的第二天,村主任就登上九英嬸家的門來。按村主任的說法,他是來報喜的。他接到政府電話,說是縣文化館有從事民俗研究的專家要親自上山來采訪九英嬸,還要現(xiàn)場錄制哭喪的節(jié)目,說是做什么生意(申遺)。
九英嬸很納悶,哭喪有什么生意好做?
我也感到奇怪呢。村主任說,上次鄉(xiāng)政府打招呼,說是要保護、要傳承。他們說話不算話,轉臉就變卦了。也罷,做生意都是為了賺錢。村主任想當然地給九英嬸拿主意,要她當面開價。人家不出錢,你就不哭給他們聽,讓他們賺不到錢。九英嬸說,我哭了大半輩子,從來沒收過錢。村主任把他的大手在空氣里劈了一巴掌,語氣不容置疑,以前是以前,現(xiàn)在是現(xiàn)在。以前給鄉(xiāng)親們哭喪,那是鄰里情分。這次不一樣,他們是做生意,你不能白哭,不能便宜那些城里人。
事實上,九英嬸不會白哭。民俗專家一進門,首先就甩給九英嬸一個紅包,里面是一千塊錢。九英嬸客套推辭的話還沒說完,老專家就打斷她的話說,哭喪是寶貴的文化遺產(chǎn),幾近滅絕,急需搶救。您是全縣哭喪第一人,出色的哭喪技壓群芳,聲名遠播。知識應該得到尊重,這點錢并不多。聽他的意思,九英嬸不收下這個紅包,就把人家得罪了。陪同來的鎮(zhèn)文化站站長也把一大包營養(yǎng)品放在老拐子床頭。老拐子臥病在床的消息他們早就知道,顯然有備而來。
場子很快擺好。堂屋門前的水泥院子正中置一張北京桌,桌面上有一支錄音筆。老專家和九英嬸分坐在桌子兩邊。前面的攝像機臥在三腳架上,鏡頭正對著桌子和大門,攝像小伙在后面貓腰撅臀地忙活,忽而讓九英嬸靠前點,忽而又要她側點身,支使得九英嬸進退不是,左右不是。老專家說,開哭前,他要對九英嬸作一個訪談。老專家戴著比酒瓶底還厚的老花鏡,稀松的頭頂透射出智慧的光芒,皺褶的眉宇間深藏著對文化遺產(chǎn)消失殆盡的憂慮。他不關心哭喪本身,因為后面會有九英嬸的現(xiàn)場演示,他是要挖掘與哭喪相關的深刻內(nèi)涵。比如說,哭喪哭什么內(nèi)容,什么時候哭,什么時候不哭,有什么講究沒有。如此種種,不一而足。
對老專家提出的這些問題,九英嬸從來都沒想過。是啊,哭過那么多人,九英嬸都哭了些什么,她快不記得了。于是,她的回答難免拉拉雜雜,答非所問。老專家倒是有耐心。他到底是文字整理的高手,按照九英嬸詞不達意的表述,把哭喪過程歸納成簡單的三段論。前一階段謂之責備,責備老者不該拋棄這個渾噩的世界,撇下一幫后人和親友,不管不顧地獨自去了仙界,過逍遙自在的日子??迒收呔拖袷窃谪焸湟粋€不負責任的人,你甚至就可以把他(她)想象成一個做錯事情的孩子,躺在棺材里默不作聲,聽任別人的責罵。這種假意責備的悲哭中,暗含著家常和親近,兩個世界的距離在哭喪中近了。責備完了就是頌唱,頌唱老者平生的功德。頌唱是寬容的,是博大的,是選擇的,是無私的。它放大了老者一生的好處,遮蔽了那些微不足道的瑕疵。這樣的頌唱,能勾起人們對老者的種種回憶和念想,感嘆生命的無常。最后是安慰。安慰老者別無牽掛地走,不要惦記人世間的俗事和親人。因為有老者在天之靈的神佑,后人都會發(fā)達,一切皆有福報。這種對孝家的夸贊和祝福會讓孝男孝女暫時走出悲切,感到由衷的踏實和溫暖。整個哭喪,聽起來是哭,細想起來其實就是一場歌贊,對生命、對死亡至高無上的歌贊!老專家把自己的三段論記在本子上,條分縷析地說給九英嬸聽,最后征詢地問,是不是這樣呢?九英嬸腦子里云山霧海,塞滿糨糊,回答的話自然不得體,哪有你說得那么好?。坎痪褪莻€哭嘛。什么事情經(jīng)你們文化人一弄,就成了大學問。你們了不得呢。老專家點著頭,對九英嬸樸素的贊美表示接受。
接下來是關于哭喪的時機。這個問題九英嬸回答起來不難。她說,哭喪的人在時機上只要把握一點,就是不讓靈堂內(nèi)冷場。有幾個時段很關鍵。夜里,道士一停,喪鼓一歇,又是過更的時候,守靈的人困意很重,他們需要哭喪的歌吟驅趕疲憊和瞌睡。九英嬸說,再就是老者入殮和下葬的時候,哭喪是少不得的。棺材的大蓋一合,老者的遺體就作了告別。遺容在親人眼前消失的剎那,靈堂上哭喪的悲音響起,這是喪事的一個小高潮。最后一個時機是棺材下葬的時候,棺材一旦入土,喪事即告終結。就好像一臺大戲的謝幕,孝男孝女跪拜在墳前,跟著哭喪的人齊聲號哭,似乎要把老者從另一個世界拉回來。老專家明白了,哭喪的人不是靈堂上的主角。主角永遠由道士和鼓匠擔當著??迒手皇菃试岫Y儀中的一個補臺和點綴。老專家有個疑問,哭喪的人怎么停下來呢?九英嬸說,道士要做功課了,歌師要開鼓了,自然會有人上來勸你??迒实娜司鸵さ赝藞觯阆氘斨鹘?,沒人給你資格。老專家聽出九英嬸語氣里有失落和哀怨,便看似隨意實則安慰地說,總該有歇聲的時候,要不,活人也會哭死。九英嬸說,有時哭得動情,別人勸我止哭,我還停不住呢,我還不想停呢。老專家說,你那是真哭,是進入了哭喪的上上境界。
最后的環(huán)節(jié),是要九英嬸現(xiàn)場演示哭喪。這是九英嬸始料未及的。
她問,這就哭?
老專家一邊退出鏡頭,一邊頷首示意。
九英嬸攤開兩手,哭誰啊,又沒老人。
老專家走過去,拿著桌面上的錄音筆晃動一下,你就當它是個死人。
開玩笑啊。九英嬸大惑不解,一支筆,我當它是誰呢?哭喪是要看對象的,什么人怎么哭,哭法各不一樣。再說,也不是一個人哭,得有人陪。
老專家知道,死腦筋的九英嬸把生活和藝術搞混了,當成了一回事。可是,出于對一種民俗和民間藝人的尊重,他除了搓著手在地上跺腳轉圈,再毫無辦法。
攝像的小年輕看起來是個急性子。他摁掉開關,走下來給九英嬸說戲,不必當真,只做做樣子,是那么個意思就成。
他這話惹得九英嬸很不高興。什么叫做做樣子?哭喪那可是有情感、有場面、字字句句見功夫的。有那么個意思就行,你什么意思啊,不把哭喪當回事情嗎?無所謂你們大老遠跑來干什么!九英嬸把紅包拿出來,要退給老專家,這個生意(申遺)我做不來。
老拐子也一肚子怨氣,平白無故,好好的家里怎么扯上哭喪呢?這可不是個好兆頭!
老專家當然不會收回紅包。九英嬸堅持哭喪必須是在孝家的靈堂上臨場發(fā)揮,要她這么無緣無故地哭喪,她哭不出來。她又不是演員!這不是她的過錯。最后商量出個妥協(xié)的辦法,等村里哪天老了人,讓九英嬸通知老專家一聲,他和攝制組再跑一趟。
送客時 ,九英嬸滿含愧意。她一輩子不占人便宜,想不到這次把人家的生意搞虧了。她捻著老專家給她的電話紙條,臉上是無措的表情。老專家則表現(xiàn)出無憾,他說,現(xiàn)場錄制的效果會更好,我等你電話。
六
柱子再次回神仙灣,是農(nóng)歷臘月二十三,那天過小年。
屋門口的喇叭聲驚得九英嬸的兩只腳像安了彈簧,一蹦一蹦地從屋內(nèi)迎出來。九英嬸第一眼看到了高高,但依然沒有水芹。父子倆正在掀開的后備廂邊,一件一件地往外掏著什么東西,車邊擺滿一地。九英嬸有些分神。神仙灣的空氣里塞滿了農(nóng)家炒泡米兒的桐油香味,還有扯白糖的芝麻焦香。九英嬸把脖子仰起來,她聞到了空氣中濃濃的年味。
媽,還愣著干什么?快來幫著搬東西。在柱子的喊聲里,高高正吃力地拎著個紙盒子往這邊挪。
九英嬸夢游般地回過神來。她步履滯重地走到車邊,看到車邊擺滿的紙箱、塑料袋,心知這些都是年貨。一切都在預料之中,兒子沒準備兌現(xiàn)接二老進城過年的諾言,把父母的年留給神仙灣了。柱子把二老的年貨準備得很足實,從菜肴肉類到果品點心,該有的都有了,就是在城里也不過如此。從常理上來說,這還有什么好責怪的?可是,九英嬸心里還是有了芥蒂。過年不光是吃吃喝喝,圖的無非是親人團聚,熱鬧喜慶。再說,她和老拐子都一把年紀了,撐開腸胃又能吃下多少!年也是過完一個少一個!可擺在眼前的事實是,柱子和高高卸完年貨就會回去,只把一份牽掛和孤獨留在屋場上。
出乎意外的是高高不想回去,他宣布,他要留在神仙灣陪爺爺奶奶過年。進門后,高高一直沒停住手腳。他把帶來的鞭炮拆開一卷,撅著屁股放著玩??h城過年不準放鞭炮,這孩子壓抑得太久了。對小家伙來說,過年的全部喜慶都在鞭炮制造出的那些刺激里。在火藥制造的響聲里,高高消費著童趣和快樂。他把炮竹插進土里,看著炮竹把土顆粒炸得飛濺起來;他把炮竹裝進竹竿頂端,點燃后舉起來,炮仗一聲爆響,竹竿裂開了半截……這樣的玩樂讓高高有了重大決定,他要在山里過年!兒子的決定讓柱子很為難。柱子當然希望老人身邊能有個陪伴,可是水芹那一關他過不去。水芹絕對不會同意高高在山里過年的。這一點無可置疑??墒?,高高有對付爸爸的殺手锏。他的殺手锏就是哭。平時,不管遇到什么事情,高高一哭,柱子就只能順著他的意思來,這是中年得子者的通病,更何況現(xiàn)在高高身邊還有保護傘。對于高高的哭,爺爺奶奶不會坐視不管!
無奈之下,柱子只好把電話接通,讓高高和媽媽對話。高高可以騎在柱子頭上拉屎撒尿,但絕對不敢當著媽媽的面放屁。接通的手機是免提狀態(tài),所有的聲音都無遮無攔地回旋在屋子內(nèi)。水芹的話像一只蚊子嗡嗡亂飛:高高,你給我聽清楚,不準在爺爺家過年,馬上跟你爸回來。她的話生硬、直接、霸氣、傲視,令誰聽起來都不舒服。高高說,城里過年怪沒意思,連鞭炮都不準放。媽媽說,鞭炮很危險,有什么好玩的?媽媽帶你去動物園,只要你聽話,還可以給你買一只馬爾濟斯狗回來養(yǎng)。高高還是不同意回城里。對他來說,媽媽的話有太多的欺騙性,買馬爾濟斯狗,她說過不止十次了,至今連狗毛都沒看見。他哪來的耐心信任媽媽?鞭炮的吸引力才是最現(xiàn)實的。要說貓狗,爺爺奶奶家不是還有紫花貓嗎?電話那端的水芹光火了,你個小混賬東西,翅膀還沒長硬,就敢不聽媽的話?把電話給你爸。柱子說,我就在旁邊聽著呢,有話你說。水芹說,高高不懂事,你也一樣嗎?上次回去住一夜,他身上讓麻腳蚊子咬出幾個紅坨坨,回來用去半瓶花露水才搽好,難道你不心疼?還有,高高他習慣了蹲抽水馬桶,在老家的茅廁板上拉不出來。你記得不?再就是放鞭炮,電視里天天都在播放玩鞭炮出事的消息,高高不弄出點意外你心里過不去是吧?你們是不是存心要害高高?嗯?水芹連珠炮式的追問里,最后用到了“你們”。這不是一個措辭的問題,而是一種可怕的情感分野,是一種骨子內(nèi)的厭惡和排斥。柱子很不客氣地將電話掛掉——九英嬸正扭過頭去,目光投向門外公路的盡頭,臉色跟天上的濃云一樣陰郁、灰暗。
吃午飯時,柱子給父親把飯菜端到床邊,沒想到老拐子堅持要起來坐在桌邊一起吃這頓飯。關于高高的去留,他顯然也聽明白了,留是留不住的。留住高高,這個年大家都別想過好。于是,他心里有了盤算。小年也是年,他要把這頓飯?zhí)崆爱攬F年飯吃。本來很隨意的一頓飯,讓老拐子的提議賦予了很多很深刻的內(nèi)容。久病成良醫(yī),他對自己的身體心里有底,今年能坐在桌邊,祖孫三代一起吃這頓團年飯,明年呢?明年怕是撐不出頭了。那么,這頓飯于他來說,就不是簡單的吃吃而已。高高總是那么乖,他不停地給爺爺碗里搛菜,堆得碗里都冒了尖。這反倒讓九英嬸心里不是滋味,她并沒有把這頓飯當團年飯弄,以致桌面上的菜肴顯得少了些。
父子倆吃完飯就走。柱子騙高高說等幾天帶媽媽一起回爺爺奶奶家過年。爺爺奶奶一旁極力作了印證,讓高高深信不疑。引擎發(fā)動后,柱子搖下車窗玻璃,似有什么話要對媽說。九英嬸知道兒子想解釋什么。他對自己為什么突然改變主意一直諱莫如深,當媽的知道他有難處。上灣里曾有老兩口隨兒子進城過年,結果,老爺子當晚死在兒子的新房里。時隔半年,他的兒子出車禍死了。神仙灣的人都說,是老爺子帶去了晦氣。九英嬸對著車窗說,你爸的病越來越重了,水芹就是答應接我們?nèi)?,我和你爸也不會去。柱子回應道,水芹說了,正月初二,我們帶著高高回來給二老拜年。她……也來。說完后半句,柱子埋下頭去,擰著點火鑰匙打火,然后鳴一聲喇叭,車子抖動一下,噴出很濃的尾氣,搖搖晃晃地駛向簡易公路。
七
臘月二十九,神仙灣的鞭炮聲一夜未曾消停。
相傳很久以前,梵凈山的土王楊格魯為了退敵,傳令寨人臘月二十九這天提前過年,年三十那天帶領寨人出其不意地擊退外族入侵者,守住了家園。這就是“過趕年”的來歷。神仙灣的土家人一直沿襲著古老的習俗,他們從二十九夜里就開始鬧年了。
在人家的熱鬧喜慶里,九英嬸的思緒飄到了縣城。她和老拐子的年不在神仙灣,在縣城,在縣城某棟高樓的一套新單元房內(nèi),在單元房的寬敞的餐廳,在餐廳的大理石桌邊。那里有她的柱子、水芹和高高,他們在幫著自己過年。
天一落黑,九英嬸就早早上床躺下了。老拐子瑟縮著身子一直怕冷,她要給他暖身,讓他過一個有溫度的年。九英嬸抱緊老拐子的雙腿,左手順著他的腿來回摩挲。另一頭的老拐子也不動彈,安靜如睡嬰,任由九英嬸把自己兩條腿箍進懷里。九英嬸摸到了老拐子松垮垮的皮肉和硬戳戳的骨頭。這雙曾經(jīng)粗壯有力、長滿體毛的腿,現(xiàn)在瘦得皮松骨硬,不剩幾分溫熱。過完小年,也就是柱子吃完飯開車離家以后,老拐子的病就有增無減,一日不如一日,九英嬸心里一直像吊著個秤砣。在這個鬧哄哄的夜晚,九英嬸能為男人做的就是把自己身上的溫熱勻一些給他,讓他不至于感到太冷清。溫暖,成了他們過年的全部內(nèi)容。傳遞,成為溫暖抵達的方式。
很長時間,九英嬸是睡不著的。她開始想些亂七八糟的事情,由頭自然還是懷里的男人。
九英嬸在二十歲上,得過一種怪病。這病感覺不出痛癢,身上也不腫不紅,就是吃不下飯,怏怏地提不起精神,睡覺也不安神,整個人就像一個吊死鬼。爹領著她去衛(wèi)生院看病,醫(yī)生望聞問切一陣,然后笑笑說,這病不要緊。病有離身之日,過段時間自然就好。后來還在一邊對九英爹神神叨叨說,妹子還沒許人吧,早點找個婆家嫁了。九英爹品咂著醫(yī)生的話,終不明白話里的含義,回去說出來一聽,九英媽氣不打一處來,醫(yī)生這說的哪是人話!難道女兒是裝病嗎?她自作主張,到鄉(xiāng)場上請有名的“吳半仙”給女兒算了一卦?!皡前胂伞卑凑瞻俗制阋环f,九英姑娘是讓埋在屋邊的一個女鬼纏上了,有兩個魂魄被勾走。人只有七魂六魄,九英一下少去兩個,不病才怪了!母親馬上想到,這個女鬼不是別人,就是埋在屋西頭板栗樹旁邊的馬四娘。馬四娘的后人不知搬到哪兒去了,墳山多年不整修,歪垮得不成形狀,年節(jié)也沒個人上墳。馬四娘成了孤魂野鬼。九英媽看不過去,原來每年過年都給馬四娘送亮燒錢,偏偏今年忘了。九英媽心里怨怪道,你馬四娘也忒不仗義啦,得罪一回就拿后人出氣,再補給你就遲嗎?“吳半仙”給九英媽出主意,找個會燒胎的人治治就好了。他還給九英媽推薦了神仙灣的孫有慶。
孫有慶燒胎是跟他過世的爺爺學的。他爺爺是神仙灣有名的草藥郎中,兼有些裝神弄鬼的本事。孫有慶只學得了一點皮毛。燒胎要在深夜里秘密進行,不能讓任何人知道,包括九英的父母——鬼神不是那么容易對付的!吃過晚飯,孫有慶先是和九英一家人扯白話。孫有慶兩張嘴皮子薄如蟬翼,說話嘶嘶啦啦像吹口琴。晚飯又和九英爹碰過兩杯,話就更多了。這個孫有慶雖說人才一般,可一張寡嘴能說會道,田地里的功夫樣樣在行,還有燒胎的本事,很讓九英的父母歡心。時辰差不多了,孫有慶沐浴凈身,焚香祭祀,然后進到九英的閨房,將房門閂上。他在白紙上寫下九英的生庚,還畫了幾道符,然后拿剪子剪下九英右手的幾片指甲,另鉸了兩邊一些眉毛,用紙包好,叮囑九英待在房間內(nèi)不要亂動,自個兒不聲不響地出了門。地點是白天上門時悄悄選定的,就在那棵板栗樹下。孫有慶看看四周,除了貓頭鷹發(fā)出凄厲的叫聲,到處都是黑黢黢的。他念叨一陣,然后把紙包用一塊石頭壓住,點燃。直到完全燃盡了,他又折回九英房內(nèi)……這個夜晚,九英的父母很識趣,他們沒有打擾燒胎的孫有慶和女兒。
孫有慶什么時候走的,九英的父母不得而知。等他們早上起來,只發(fā)現(xiàn)女兒像換了個人,病情大為好轉,臉上現(xiàn)出羞怯的紅潤。
孫有慶可不簡單哪!
孫有慶就是現(xiàn)在被九英嬸稱作的老拐子。
按旁人說法,九英從坪區(qū)嫁給神仙灣的孫有慶,是一朵鮮花插在了牛糞上,是從米籮跳進了糠籮。可九英嬸并不后悔。她丟掉的兩個魂魄是老拐子幫她尋回來的,有救命之恩。所以,燒胎的那個夜晚,她把自己回報給了孫有慶。孫有慶這雙鞋穿著合不合腳,只有實實在在過日子的九英嬸最清楚。等到雪桂家的小拐子長出模樣,真相暴露出來后,九英嬸才感到慌亂無措。想不到生活就像一個淘氣的小屁孩,躲在日子的旮旮旯旯,冷不丁地蹦出來嚇你一大跳??墒牵瞬豢赡芑氐竭^去,像磁帶一樣把生活倒過來從頭再過。有一個事理,女人是必須懂得的,那就是男人都屬貓,是貓總惦記著偷腥。相比起來,孫有慶還算有些救藥,是壞男人堆里挑出的好男人。九英嬸這么評價孫有慶的依據(jù)是,他對自己的“罪行”交代得很徹底,而且性質(zhì)上只是“偶爾失足”。
九英嬸家有一塊飛地和雪桂家的責任地連在一起。夏天里一個下午,孫有慶和雪桂不期而遇了。他倆各自在地里做功夫,孫有慶耕地,雪桂薅苞谷草。搭訕幾句是必須的,他們都不是啞巴,平時兩家也有些來往。
這么大熱天,他在哪兒發(fā)財?孫有慶說的他顯然是指雪桂家的。也不知他為啥不來薅草,把重活累活都留給女人。
雪桂停下勞作,下頜杵在鋤柄上。莫提那死鬼,又不知躲哪兒灌酒去了,干脆喝死了才好。
關于雪桂男人酗酒打人的事,孫有慶早有耳聞,沒想到觸到了雪桂的痛處,心里便生出一絲憐憫。他趕緊剎住話頭,轉換題目,看你這苞谷的長勢,今年準是個好年成。
那邊沒有回聲。孫有慶望過去,發(fā)現(xiàn)雪桂的目光正投向神仙嶺的高處,仰望過去,那里離太陽和星星很近,一只孤鷹正翱翔盤旋,張開的翅膀遮蔽了晦暗的天光……
雷陣雨下得沒有任何先兆,當頭潑下來,跑都來不及。孫有慶和雪桂都不約而同跑到地邊那棵大松樹下躲雨。閃電把頭頂厚厚的云塊撕開,天馬上要塌下來一樣。雪桂生來懼怕炸雷,當一個雷聲滾落地面的時候,她撲進孫有慶懷里了。面前只有孫有慶,換成張有慶、李有慶,她一樣也會撲。她需要的是踏實和安全,她管不了那么多!
孫有慶抱緊雪桂驚悸不已的身子,胸前是一盆火,是一團棉花,是一只受驚戰(zhàn)栗的兔子,是一尾活蹦亂跳的魚。血液在體內(nèi)狼奔豕突,蟄伏在人性深處的欲望頻頻招手。雨還在下著,沒有半點減弱的趨勢。天地之間,只剩松樹底下這么一方小小的舞臺。閃電開啟大幕,響雷敲打出搖滾的節(jié)奏,狂風在撕心裂肺地吶喊,滂沱大雨掀起一個又一個驚天巨浪。舞臺的中央,蒼松成了唯一的背景,兩個濕漉漉的身體在燃燒,在升騰,在碰撞,在撕裂。他們是搏擊海浪的水手,是舞動風雨的精靈,是馴服驚馬的騎士,是駕馭雷電的怪獸。當閃電的最后一縷追光打亮舞臺的時候,大鼓的伴奏落錘,舞者定格在瘋狂過后的沉靜之中。然后,云散天開,他們看到了天邊那道五彩斑斕的彩虹……
孫有慶把事情的經(jīng)過“交代”完后,竟然咬破左手拇指,跪在九英嬸面前發(fā)毒誓,言稱如果再有重犯,就不得好死。他悔過的誠意無可挑剔,但那是一場及時雨,一個無可救藥的孽緣種下了。
九英嬸是聽到第二遍雞叫后迷糊睡去的。中途,她醒過一次。老拐子咳得很重,喉嚨里像卡著許多痰,連睡在旁邊的老貓也不耐煩地“喵”了一聲。就是這聲貓叫,又讓九英嬸想到了原先那只死去的紫花貓。
老拐子雖然下了保證,但一個巴掌拍不響,雪桂那只狐貍精還沒有一個說話,這是不行的。禿子頭上的虱子,事情都擺明了。九英嬸不能蒙著被子吃個屁。她得想法子治治那個騷貨,再不濟也要傳個信過去——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老虎不發(fā)威,總不能讓你雪桂把我當成病貓。她想到了家里那只紫花貓。第二天,她用一根綠布帶系在貓脖子上,在門口攔住放學的小拐子,說是要把這只紫花貓送給他。小拐子是很喜歡貓的。他高興地帶回家去。再過了一天,雪桂就上九英家來了。她懷里抱著那只紫花貓,只是貓脖子上的綠布帶不見了。當時,老拐子并不在家,這樣的時機再好不過。
九英姐,雪桂還像平時一樣叫了九英嬸一聲,我給你還貓來了。
不用還,我送給小拐子的禮物。九英嬸的臉難看得像一塊抹布。
我明白你的用意。
我沒別的用意。它就是個偷貨,我不喜歡,可是,小拐子喜歡,你——也喜歡。九英嬸特地在拐子的名字前面加帶一個“小”字,這里面的暗示是不言而喻的。
雪桂聽得出來,九英嬸還把“你”字咬得很重。九英姐,這紫花貓是你家的,你喂也喂親了,就算它偷過一回,我也要還給你。不是我的東西,我終歸不能占有。雪桂能說出這樣的話,算是把臉面徹底放下來了。
你已經(jīng)占了,還想賴賬?
就當借過一回。
不是借。九英嬸語氣硬了些,你要搞明白,是——偷。
九英姐,妹子聰明一世糊涂一時,不會再有了。說完這句話,她放下懷里的紫花貓,轉身朝公路上走去,淚水灑了一路。
兩個女人就這樣把一件事情說明白了。沒幾天,那只老態(tài)龍鐘的紫花貓慘死在九英嬸屋門口的公路上,也不知哪個冒失鬼司機瞎了眼。紫花貓連個囫圇身子都沒剩下。后來,趁著九英嬸家沒人,又不知是誰送來一只出生不久的紫花貓,用一只紙盒裝著,放在階沿上,里面鋪墊著布片之類的保溫物?,F(xiàn)在,這只貓也老了。它除了跟著九英嬸出門哭喪,沒事就膩歪在老拐子身邊,情緒跟它的主子一樣低落。憑良心說,老拐子和雪桂只有過那一回。九英嬸的刀子夠鋒利的,她一刀下去就把那些牽牽扯扯的藤蔓割干凈了。以后的日子里,雪桂的病就冒出了頭,一步一步地走到老去。沒想到,老拐子也一病不起。
八
最后一次,九英嬸是在給老拐子掖緊被子后睡去的。后來,她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變成了一只會飛的鳥。她翼展如蝙蝠,身子輕輕的,慢慢升入天際,滑向無邊的黑夜。她看到黑暗的盡頭有一個白亮的光圈。光圈時而擴大,時而縮小,顏色也在深淺之間不斷變化。九英嬸飛翔的身子正朝著那團光明奔去,通向黑暗的過程幽深而漫長,耳畔是呼嘯而過的風。她感到很冷很冷……她醒來時,天麻麻亮了,窗外僅有一點朦朧的淺白。她激靈一下,找到了冷的源頭。她懷里的老拐子不知什么時候變成了一塊冰!
老拐子應該是在九英嬸的夢里落氣的。那時候,九英嬸隱約感到老拐子的身子朝上吃力地挺了一下——那是一個生命向這個世界打的最后一聲招呼。
老拐子走得真不是時候!
這是什么日子啊。這日子空氣里都淌著蜜,到處聞得到魚肉的香味,人們把所有的好食物、好心情和笑都積攢在這樣的日子里消費。這讓九英嬸如何是好呢?在她的想象里,這時刻,柱子、高高、水芹,還有水芹的父母親應該聚在新房內(nèi)正忙活著準備吃飯團年。老拐子過世的消息是絕對不能傳過去的。一年一個吉祥,好歹都要讓他們高高興興地過完這個春節(jié)。柱子說了,正月初二就會回來。等他們回來也不遲,反正人都老了,也不在乎遲一天早一天。天氣又這么冷,放兩天不會腐臭。至于神仙灣的鄉(xiāng)親們,九英嬸就更不敢驚擾他們。一年上頭,人家盼著等著,苦著累著,就指望在春節(jié)期間把虧欠的身子和心情補償一下。他們要吃肉喝酒,要拜年打牌,要上墳祭祖。所有忙不完的喜事都堆在一起,哪里會想到給人家辦喪事呢?老拐子,你走得有點不近人情。你老去的消息一旦傳開,神仙灣的這個年就讓你糟蹋了,就沒法過了。
九英嬸別無選擇,她只能獨自替老拐子守靈,而且是悄悄地守。夜正在一寸一寸縮,光正在一寸一寸長。趁著天還沒有完全亮開,九英嬸像平時一樣起床,她先燒了一盆熱水端到床邊,替老拐子抹洗。病痛讓老拐子瘦小了大半,輕易就能翻動身子。九英嬸一邊替男人拾掇一邊流淚,淚水無聲地淌下來,漫過臉頰,掛在下巴上,滴落進臉盆內(nèi),再和著水讓毛巾蘸著,又去擦拭身子。擦洗完了,九英嬸開始給老拐子妝新。壽衣是早就備好了的,內(nèi)外五套,一套保暖內(nèi)衣,兩套襯衣,一套棉衣,一套外衣。自從醫(yī)院回來,九英嬸就著手安排后事。為了不讓老拐子看見傷心,九英嬸把五套壽衣折疊得整整齊齊,放在衣柜頂層的格子內(nèi)。現(xiàn)在,她搭著凳子,把壽衣取下來給老拐子穿。老拐子的身子有些僵硬,一個人穿起來很費力。九英嬸就對老拐子說,你放軟乎點就不行嗎?你想累死我?。吭谒呢熈R聲里,她感覺老拐子的骨頭不及原先硬了,這使她穿起來順利許多。妝新后的老拐子端端正正躺在床上,看上去那樣安詳和滿足。九英嬸拿剪刀剪了一張方方正正的蓋臉紙,蒙在老拐子臉上。隨后,她找來一只碗,倒上桐油,又從窗臺邊的柜子內(nèi)取出一根燈草,把點亮的長明燈放在老拐子腳頭。香紙是常年備下的,上誰家哭喪都要用著,就放在床邊屜子內(nèi)。九英嬸取出三根香,拿一根蘸了清油,一齊點燃后插進臨時端來的飯缽,最后燒了一把落氣紙。做完這一切,她才長跪在地上,給老拐子磕了三個頭。這個哭喪出名的女人,強壓住自己內(nèi)心的傷悲,到頭來把一場哭喪默默送給死去的丈夫:
我苦命的哥哥喲,你心腸狠哎;
你拋下妹妹喲,一個人走哎;
你不該得病喲,受盡了苦哎,
你瘦得只剩喲,皮包骨哎;
我心如刀絞喲,沒得法哎,
你一走百了喲,求解脫哎;
我留在世上喲,受活罪哎;
我要跟你去喲,你等我哎;
……
九英嬸哭喪大半輩子,每次都是在大庭廣眾之下哭,而且有人陪哭。唯獨這一次,她只能獨自壓著聲音哭喪,不能讓任何人知道。
外面大亮了。此起彼伏的鞭炮聲恨不得要把神仙灣掀翻了才好。九英嬸想象得出,各家各戶的飯桌上一定堆滿了大魚大肉,圍坐在桌邊的每一張臉都在盡情地笑。如果不是老拐子不爭氣,她的年也完全可以過得不比別人差。柱子送回來那么多年貨,原封不動地擺放在歇房屋內(nèi),用不著了!老拐子遲不走早不走,偏偏選擇在最不恰當?shù)臅r候離九英嬸而去,讓她孤單得不行、尷尬得不行、痛苦得不行。她甚至連門都不敢開。別人萬一闖進來,知道床上的老拐子老去了,那怎么得了!她找出那把鎖,從外面把大門鎖上,再從預留的后門進去。這幾天,她只能守著老拐子過年了。
臨近中午時分,第一撥人上門來,是一對打三棒鼓拜年的母女。她們在神仙灣一帶名氣很大。母女兩人不僅嗓子好,唱詞也是現(xiàn)編的,尤其是母親,還有拋刀的功夫。她有本事一邊唱一邊拋刀,上梯子把人家放在屋檐瓦片上的錢取下來。她倆每年都在正月初一這天上九英嬸家送恭喜,今年來得更早。
見大門落著鎖,母女倆有些失望。九英嬸聽到了她們的對話。
母親說,聽說這家有個兒子在縣城當局長,想必是把老人接去過年了。
不一定吧,說不定是出門有事,很快就回來。女兒還心有不甘地搖動了幾下門鎖才走開。
挨到天快黑的時候,有幾個上墳的人從九英嬸家屋門口經(jīng)過。見黑燈瞎火關門閉戶的,有人說,咦,沒聽說老兩口去縣城過年嘛!柱子是幾時把九英嬸接走的?
還是后人有出息好啊!有人感嘆一聲。
人可以黑坐著,但長明燈不能熄。九英嬸騰出一個紙盒子,把底層扒開,然后罩住長明燈,只讓一團微弱的光在盒內(nèi)撲閃。夜冷得太深,原先一直偎著老拐子取暖的紫花貓先打上九英嬸雙腿的主意,遭到拒絕后,心煩意亂地滿屋亂跳,不時還“喵喵”叫兩聲,發(fā)泄著滿肚子怨氣。電火爐子有是有,但不敢開,九英嬸就拿一床毛毯包住腿腳,抵御濃重的寒意。一夜又這么熬過來了。好在這是一個暖冬,一到白天,溫度有些回升。正月初一大清早,九英嬸感覺肚子有些餓,想吃東西。她削了一個蘋果,結果只吃下一小塊。頭晌時,有人來給九英嬸拜年。九英嬸聽出動靜,來的是劉桂娥和梅香。她倆上下灣住著,不同路,一定是約好了的。見鎖著門,梅香就嘀咕,沒聽說要去縣城過年呀,怎么就不說一聲?劉桂娥說,不一定吧,可能沒出遠門。說完,她就喊,九英嬸——九英嬸——劉桂娥的嗓門高,喊聲就像打炸雷,驚得屋內(nèi)的九英嬸心里麻悠悠的。
正月初二,柱子他們沒有回來。初三這天,九英嬸一直盼到下午,她始終沒有聽到汽車的引擎聲。夜里,她打定主意,明天無論如何得給柱子打電話了。老拐子已經(jīng)老去四天,九英嬸不可能就這么守下去。老拐子是有后人的人,喪事再不能拖了。再拖下去,別人會罵柱子大逆不道,這對兒子的名聲不好。
初三夜里,氣溫驟然下降。到下半夜,九英嬸實在受不住了,她插上烤火爐,用毛毯覆住爐子和下半截身子,然后,頭靠在桌面上沉沉睡去。
火,是后半夜燒起來的。沖天大火照亮了半個下灣。等鄉(xiāng)親們趕到九英嬸屋場的時候,大火已經(jīng)吞噬一切。人們搓著手,喊天叫地,毫無辦法。
天亮后,人們在清理火災現(xiàn)場時,驚異地發(fā)現(xiàn)了兩具尸體。于是,圍繞著火的原因,大家有了種種猜測,電路起火成了最大的可能。有人提出,是不是人為縱火?要不要報案?村主任聽了頗不高興,說:我們神仙灣解放以來從沒發(fā)生過殺人放火的事,虧你想得出來!也是啊,人們都說,九英嬸一家平時待人都好,又沒結下冤仇,誰會燒了她家?說來說去,終沒理出個頭緒。
這時候,那只紫花貓不知從哪兒溜回來,出現(xiàn)在人們面前。它身上的毛發(fā)有幾處燒過的痕跡,細心的拐子抱著紫花貓瞧來瞧去,除了發(fā)現(xiàn)它的一只前爪上沾著桐油外,并無其他可疑之處……
選自《北京文學》2016年第4期
原刊責編 張 哲
本刊責編 朱勇慧
《萬水千山總是情》 ? 吳學聰 ? 紙本水墨 ? 60×180cm ? 2015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