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甜
一早就起了大霧,一餅一餅,老棉被似的,壓實了撕扯不開。也有說,是從陰間泄出來的怨氣,經久不散。衣衫襤褸的人們勉強排了個隊,開拔。濃霧極像一條狗,悄無聲息地隨著行軍隊伍朝北邊去了,出了五福門。那石砌的牌坊門懶懶張著大嘴,一口接一口地把一個個影子吞掉。
對多數人來說是第一次行軍。對所有人來說是最后一次。
誰也不知道這支隊伍去了哪里,它是落進爐子里的一滴水,嗞一聲,煙一縷。之后,就不再有之后了。沒有目擊者,沒有史料記載,甚至沒有小道消息。
就是說,出了五福門之后,隊伍里的每個人都忽然變成了半透明的生物,永遠處于疑似的、需要被證明的生存狀態(tài)。
“教授?!?/p>
“專家?!?/p>
打招呼時都點頭微笑,絲毫沒有相互吹捧或暗含譏諷的意思。多少年了,稱呼而已。
教授在中學里教歷史,專家是縣志辦的干部,早年相識于一場研討會,討論“影視劇的鄉(xiāng)土紀事”。會上發(fā)言的人極盡冗長地發(fā)言,坐在臺下的專家豎起衣服領子,把頭埋進胸膛去,對自己的心臟小聲說:無聊。坐他旁邊的人回過頭來沖他微微一笑,也小聲說:我陪你聊。這一聊,高山流水,千年不悔,都覺得對方長了副知音知己的模樣。
“教授。”
“專家?!?/p>
專家捧著不銹鋼水杯,被請到學校來。教授親自把水杯安置在課桌右前方,兩手做俯臥撐一般撐住桌子,情緒略略激動,向學生隆重介紹專家和他即將開場的講座。
這沒有用。語言的受眾是勢利的,當毫無教學經驗的專家勤勤懇懇講了十五分鐘之后,臺下的學生都輕易地判定他:一、無用;二、無趣。總之是權力與魅力的匱乏者。他們把判決結果輕易地寫在臉上,昂揚著那些臉,示威了。
專家并未察覺,中學生們耐著性子給了他十三分鐘的緩刑,終于忍到頭了。第三排豎起一只小小的手臂,直直的像一個驚嘆號,果敢地截斷了專家的發(fā)言,而后者正沉浸在《離水縣志》的漫長時空中。
驚嘆號站起來,代表所有少年法官提問:
“老師能不能告訴我們,撰寫縣志到底有什么意義呢?”
過去的已經過去,后來的人改變不了什么。前人曾經笑,那表示他們過得很OK;他們曾經哭,那又如何?今天的紙巾擦不干當年的淚痕。
憂郁頃刻間張開巨翅,投下大片陰影。專家還沒開口,嘴唇已開始哆嗦,溢出類似藝術家的痛苦表情。
“你們想當孤兒嗎?”許久,他反問。
他急急抓起一支粉筆,撲到黑板前吱吱寫字,盡力控制著憤懣之情。黑板上留下一道作業(yè)題:制作家譜。往上追溯,能寫到哪一輩就到哪一輩,寫下他們的姓名、生卒年月與生平簡況。
這創(chuàng)意性的作業(yè)得到了教授熱烈的響應。在他催促下,三天以后作業(yè)收上來,八成學生只寫了三代:祖、父、我。兩成學生寫到了曾祖父一代,卻殘缺不全:寫了曾祖父的名諱卻無曾祖母的,連“劉吳氏”這樣悲涼的稱呼都沒幾個人用上;生卒年月概略到“上個世紀二三十年代”的地步;生平簡況是發(fā)電報才用的節(jié)約語詞,“裁縫”,“務農”,“據說開雜貨鋪”。
教授把一疊作業(yè)放到專家桌上,預備給他一個狠狠回敬學生的機會。專家把自己埋在藤椅里,深深地怯懦了。
“別傻了,”他說,“連我自己也完不成這個作業(yè)。”
張德明兩手合在一起搓了搓,待手心有了點燙的感覺,就著這點溫度捂了下鼻子。冬天他常這樣,老懷疑鼻子凍住了。
媳婦醒來,浸泡在屋子水樣的黑暗里。外面有微微泛光的說話聲。
“吃的時候要手快。”
“……”
“發(fā)了餉記著存起來?!?/p>
“……”
“真要開仗了,尋個空兒就跑回來!學你大表哥,當了三回兵,回回都跑成了!”
“……”
“還給她說啥!回頭我給她說就是了?!?/p>
“……”
永遠是一方的聲音敞亮著,另一方被摁在罐子里似的,只有嗡響,聽不清吐字。
媳婦披衣起來,摸索著來到浮著灰色晨光的堂屋。大門半開,她男人站在門口,婆婆媽正給他撣掉衣服上的枯草或是發(fā)絲,嘴里叨叨不停。
那是離別的架勢,媳婦想起頭一天男人就和公公婆婆在廂房里嘀嘀咕咕,偶爾吵幾句,“到底參不參”,“說是打不了幾天的”,“這個軍是有餉銀的”。
她想上前去問問,腿卻猶豫了。婆婆媽是鎮(zhèn)上出了名的厲害角色,早年當媳婦時也過得憋屈,輪到她當長輩了,當初受過的氣都成了銀莊里的底錢,必須利滾利地加倍返還到兒媳身上。兒媳過門第二天,以下巴處一顆扣子松了為由,當面給了刻薄話,算是定下了調,此后摔碗、垮臉、指桑罵槐甚至順手甩個耳刮子都不算稀罕了。
上個月媳婦被發(fā)現有喜了,騎馬巷的接生婆又賭她懷的是男胎——張家有了微妙混亂。喜,自然是喜,但張德明眼里的喜色刺激了他的娘。媳婦去提水,張德明搶過了水桶,一口氣提了七八個來回,把一口缸裝了個大滿。
“倒是娘娘命了,”德明娘陰著臉卻斜挑了一絲冷笑,“就可惜沒個太監(jiān)來伺候!”
前兩天媳婦開始害喜,吃不下飯,吐。這還了得,迅疾被婆婆媽判定為“花騷”——變著法兒逗男人去疼。這直接的后果就是,外面又來了招兵的,這次婆婆媽鼓動兒子去當兵了。家里吃飯緊張是個由頭,深埋的小算盤是,兒子去當上一年兵,回來時媳婦已經生了,大肚婆的金貴勁兒也退了,看她還敢嬌氣?
那個早上,媳婦像顆前途未卜的種子,落生在浮著灰色晨光的堂屋里,瑟瑟發(fā)抖。隔著半個堂屋的距離,她眼睜睜地看著男人張德明站在半開的板門外,挎著個破包裹,和他娘說著話。他把兩手合在一起搓了搓,就著手心的溫度捂了下鼻子。
小夫妻終未道上別。
離開時,才發(fā)現起霧起得那個厚,張德明只走了幾步,身形便隱去了。也不知他回頭沒回頭。他娘在心里給他畫著地圖:穿過巷子,爬個坡,往東,很快就到土地廟外的小空壩,和另外二三十個人會合,有人來登記姓名、組織隊伍——就算是吃上扛槍飯了。
專家所知道的也就這些。再鋪展開去詳盡描寫,抽出核來也就這么一丁點兒。
他不能容忍時間那低弱的保存能力,任何人、任何事,在時間面前都是赤裸裸的,任其日曬雨淋,然后被肢解、風化、侵蝕、蒸發(fā)。誰都沒有保質期,得以留名全憑運氣。
縣志辦主任用胖指頭夾起紅筆,筆尖迅速位移,在紙上派生出一條粗拙而肯定的線條,像條漂亮的紅尾巴。紅尾巴蓋住了專家絞盡腦汁撰寫的一條“史實”,雖然只有一句話。
“說他們參加了共產黨的隊伍,證據呢?”
所有人的口氣都是一樣的。胖胖的縣志辦主任,縣委宣傳部部長,搓麻繩的阿婆,打掃衛(wèi)生的斑臉大姐……只要說到這,他們就像是同一個精子和同一個卵子的結合物,臉是一樣的臉,屁股是一樣的屁股,說的話放的屁都是同一種味。
其實臉和屁股們夠客氣了,他們都有同樣憋住沒放出來的——“還找那沒影兒的人做啥?”
即使證明他們投了共產黨,或者國民黨,又能怎么樣?二三十號人,燒成炮灰也不過一籮筐,倒出來給老縣城壘城墻,墻磚都不會抬高一寸——又如何值得寫進煌煌一部《離水縣志》?
在這無聲無影的嗤之以鼻里,專家的眼中像白內障一般充斥著悲憤,充斥了好多年了。隨著年齡增長,悲憤漸漸變得乏力,變成了無助。現在他朝教授幽幽瞟去,后者簡直看到一雙枯骨般的手從那瞳仁里伸出來,戰(zhàn)栗地求救。
“我只知道我爹叫——張德明。”撰寫縣志的專家凄惶地說。
寫不了自家的族譜,更感受不到祖輩、父輩的溫度。張德明只是三個可轉換為書宋、幼圓或其他字體的漢字,張德明只出現在“zhāng、dé、míng”幾個音節(jié)發(fā)出的瞬間,開口即到,閉口即走。永遠是這樣。
教授抱來了自己搜來的一堆資料,放在專家——現在我們知道他是張德明的兒子——那裝得滿滿的大書柜腳下。算是一種表態(tài)。
縣城里兩大歷史權威人士有了新的晨昏。他們只要得空便聚在一起,翻閱脆黃的、快碎成紙屑的舊版書,從印跡模糊的老傳單中認出一個個可能有用的文字,偶爾會抬頭想想,復又埋首。當某個新的念頭像鳥一般掠過,他們便急急抓住,高聲將其放出。仿佛兩個好學生在一起溫習功課,又仿佛業(yè)余偵探陷入迷案,或者,僅僅是以這種方式消磨時間,繼續(xù)這段奇異而又堅定不移的友誼。
一支隊伍,少說也有二三十號人呢,皮是皮肉是肉,喘著氣兒的,怎么會生生沒了呢?
那時節(jié),離水縣這偏遠之地跟塊破補丁似的,算不上兵家必爭,卻誰也不肯隨便舍棄。各方政治力量都是懶洋洋地騰出一只腳,占著點位置。早年間鬧過太平軍、鬧過革命黨,都像唱堂會的小跟班,匆匆忙忙上陣去走一圈臺步就撤回了,正經的亮相都沒一個,可惜了一臉的大花油彩。
到了民國二十六年,它成了半解放區(qū),一會兒共產黨來,一會兒國民黨來,來了都要征糧,都要拉人入伙。共產黨一來,興興轟轟搞土改殺地主;國民黨回來,鮮血淋淋地搞反攻倒算。折騰久了,大家都把脖子縮起來,誰都不敢相信誰了。
那支隊伍聚集的時間正好在一個空檔期,鎮(zhèn)子沒有明顯地被哪方勢力控制,而走的人也不多吱聲,唯恐讓人知道底細似的。人們只道他們是參軍去的,都不曉得參了哪邊的軍。
“是國軍?!?/p>
教授說出這幾個字的時候,并沒有意識到,自己志在必得的神情刺痛了專家。他只顧著展開自己親手繪的一幅紅、藍兩色的路線圖——
張德明是跟著一小股打了“回馬槍”的胡宗南的部隊走了,匯入了大部隊,去攻打延安,參加了青化砭、羊馬河及蟠龍鎮(zhèn)等戰(zhàn)役,失利后退出延安,撤退至秦嶺及巴山地區(qū)……教授像指揮作戰(zhàn)的將領,右手食指在路線圖上一馬平川地奮勇前行。張德明在這根食指的指引下一路艱辛地到了西昌,到了海南,甚至到了臺灣。
是了,臺灣。
專家忍不住冷笑了一聲。他預感到會有一個詞預備在那里,等待著對他進行高規(guī)格的安撫。臺灣。這個地名多么動聽,生來就帶著哀傷的氣息,戰(zhàn)爭,隔絕,無可企及的海峽,歷史的感嘆號……多少想像都止步于此,多少未解之謎都依靠它來假設謎底。
早就有人用過這個地名來寬慰他了?!盎蛟S去了臺灣呢!”一般都是這樣說的,還帶著點揶揄,暗示他有“海外關系”。但那是看熱鬧的人啊,知識界的外圍,沒有文化也不講依據,而教授怎么可以得出和他們一樣的可笑結論?
專家沖到柜前,從第二層抽出一厚疊紙,展開來,卻只是一張,大大的一張。那是另一張路線圖。在這張圖上,解放軍的一個團曾在那段時間行軍經過鄰縣,為補充力量,宣傳力度很大,他的父親張德明正是投奔他們,參加了陳賡的部隊,隨部協同王震部進行呂梁戰(zhàn)役和汾(陽)孝(義)戰(zhàn)役,狠殲國民黨軍胡(宗南)閻(錫山)兩部三萬余人,解放了晉西南大片土地。之后可能被編入第四縱隊,參加了與太岳軍區(qū)共同發(fā)動的晉南攻勢,再后來又強渡黃河,參加魯西南戰(zhàn)役……
他的滔滔不絕中斷于教授的一個微笑。把微笑翻譯成語言就是——原來你要的不是一個結論,而是“某一個”結論。
教授慢悠悠地說:“其實,1949年國民黨撤退至秦嶺及巴山地區(qū)后,胡宗南手下只剩三個兵團,第七兵團裴昌會在德陽投共;第十八兵團李振在成都投共;第五兵團李文在雅安被圍剿,只有少數人逃往了西昌——活到那時候的,很有可能也已經投誠,成了解放軍了?!?/p>
“那樣,”專家依舊不服氣地說,“那樣和原本參的解放軍還是不一樣!”
教授凝視著他,一面尋思那個尊重歷史的專家去哪里了,一面堅持著:“投誠又如何?俘虜又如何?起義又如何?還不是殊途同歸?”然而話至此,他知道自己錯了,光這幾個詞,就有很大、很重要的不同,是有性質上的區(qū)別的。他又趕快補充:“你知道,陳賡最早還參的是湘軍,最后卻是授了共產黨的大將軍銜。”
聽了這話,專家憤然道:“難道因為陳賡早年參了湘軍,連后來參加他部隊的人員都有污點了么?都不是正牌解放軍了?這是什么邏輯!”
教授臉色大變:“你明明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簡直是無理取鬧!”
兩人面面相覷,之后一起沉默。
他們同時發(fā)現了這爭執(zhí)的幼稚。在時光的隧道中,原來最經不起的就是“可能”。它是妖魅,千變萬化之中玩弄人于無形。一個名叫張德明的人,站在兩份路線圖的起點上,他何去何從?每一個細小得不能再細小的分岔點都誕生一個新的可能,誰能窮盡每一種可能?一個單薄、渺小的個體,出發(fā),投入滾滾的歷史洪流,你能從哪滴水中把它撈出來?
專家把兩手的手指插入已微微泛白的頭發(fā),仿佛和虛無中的父親抱頭痛哭。
德明媳婦如愿地生下了兒子,但德明卻沒有如愿地回來。
這當然是德明媳婦的錯,如果她不嫁過來,德明不會寵她;德明不寵她,她就是懷上孩子了也不敢騷情;她不騷情,婆婆就不會那么看不慣,哪怕一家人再吃不上飯,她也不會狠心讓兒子去當兵了……
德明娘恨死了媳婦,一直到死都不能原諒她。懲罰媳婦的方式是如此獨特,她堅決不透露一丁點兒子從軍的信息,仿佛媳婦多知道一點,就多搶走一部分權利。1959年德明爸和德明媽先后死了,說是生了怪病,其實都是餓的。媳婦守在快斷氣的婆婆媽身邊,只想問一個究竟,但這向西走的女人,眼睛大大瞪著,嘴巴卻上鎖一般牢牢閉合。
忽然暮色砸進瀕死的眼眸,德明娘開始抓扯自己,一張臉皮像揉熟的面餅一般,往四下里拉伸開去;枯竭的血管像竹枝一般縱橫交錯,幾欲刺出皮膚;骨子里尚未排盡的惡氣化作千百萬只蟲豸,源源不斷地從眼睛、鼻孔、嘴巴和耳朵里涌出;在這駭人的背景中她猖狂地干笑起來。
“你永遠找不到他!他被霧氣娘娘收走了——”
她得意于自己死了,兒子也沒留給媳婦。笑聲落下,最后一只蟲豸爬了出來,東張西望,半晌,倉促逃離了這片迅速冷卻的死土。
德明媳婦眼光硬了。自那以后,德明不再是親近的影像,他朝她背過了臉。
那消失的面孔卻不得不面對人民群眾。自解放之后,張德明家都堅稱他是參加了解放軍,但前來找麻煩的人——每個時期都是不同的人——總是抱有與之相反的猜測。
“參的是解放軍,怎么還鄉(xiāng)團不來滅你們呢?”“鎮(zhèn)壓反革命”那年,鎮(zhèn)群眾大會上站起來一個面帶刀疤的中年男子,激憤地質問張德明一家。他小舅參了解放軍,也不知道是哪支部隊,一直沒回來,但還鄉(xiāng)團殺了他家兩口人,他臉上也吃了一刀。右頰上的兩寸疤痕如今是恢弘的證據。
“就是怕還鄉(xiāng)團報復,一直沒敢敞口……”德明媳婦鼓足勇氣,照著婆婆媽教的去說,馬上又被頂回去:“不敞口?怕是刀切豆腐兩面光吧?共產黨得了天下你說參的是共產黨,要是國民黨得了天下呢?你還不說你參的蔣介石的部隊?”
這句話戳中了張家的心窩,然而德明媳婦揪著他一個尾巴,柔中帶剛地回道:“這話可說哪兒去了?誰不知道,國民黨是得不了天下的!”
對方一下子被噎住,顯然是被德明媳婦打了嘴巴了——覺悟不夠高,居然還想到國民黨會得天下的可能!
虧著那一嘴巴,沒人再追問這事,遙不可及的張德明得以免戴“歷史反革命”的帽子。
但終究是有影響的。德明一家走到哪兒都是灰撲撲的,仿佛一窩麻雀,街坊們帶著一張玻璃的面罩,冰冷而警惕地與之對視。兒子讀書用功,用功也沒用,考上縣中還是給刷下來,因為政審沒通過。
德明兒子讀鎮(zhèn)上的中學還沒讀完,“文化大革命”來了。學校一夜之間空曠,從圍墻到黑板,到處被大字報層層覆蓋。年輕的人們英武地頭頂紅五星,身著草綠軍裝,束寬腰帶,配上領章、袖標,加入了謾罵、攻擊、抄家、批斗、群毆甚至戰(zhàn)爭。
德明媳婦總共被揪斗了十幾回,一會兒是這派一會兒是那派,總之揪她是沒有錯的。她態(tài)度好,每次都很配合,叫低頭就深深埋頭到褲襠里,叫認罪就老老實實說自己有罪,這種批斗對象其實是沒什么斗頭的,往往斗完就被扔下了。
有斗頭的是那種死不悔改、臨到頭了還要犟嘴的。有一次一同挨批的“壞分子”陸老孤就不服,大喊“老子是打過日本鬼子的”。軍裝男女們便來火氣了,帶勁了,解下寬腰帶圍著陸老孤抽,啪——啪——啪——由混著呼喊聲、叫罵聲到最后只剩下空洞的抽打聲,熱鬧氣氛漸漸消退。一個女生一邊抽一邊喘著氣說:“你死有余辜!看你這態(tài)度,還不如人家張德明家的!”
圍觀群眾便將眼光投向一旁的德明媳婦,原本低頭站得妥妥的女人,最多隨著一下一下的抽打聲微微戰(zhàn)栗,在聽到“張德明家”幾個字時忽然驚慌失措了,兩股戰(zhàn)戰(zhàn),身體像壞掉的鐘擺一般搖動起來。這表現引起了軍裝者的注意,一個男青年健步走過去,把德明媳婦像拎個散架的稻草人一般拎到前面來,厲聲道:“你心里有鬼!說,張德明到底去哪里了!”
深深垂頭的女人對著自己的褲襠哆哆嗦嗦,盡力控制著嘴唇顫抖的程度:“去去……去了……霧里……”
她看見褲管底下的泥巴地,像潑墨的宣紙,迅速洇開了一片水漬,熱氣騰騰。
如果你能看到那天的青年專家,站在圍觀群眾中親眼目睹了母親的被斗與出丑,眼里涌上針一樣的淚分子——你會理解他的執(zhí)著。
若干年后,一首著名長詩《周總理你在哪里》風靡一時,詩的旋律落進專家心里,唱片一般不停旋轉,反復播放——只是不由自主地替換成了張德明的版本。
張德明,我們的張德明,
你在哪里啊,你在哪里?
你可知道,我們想念你,
——你的家人想念你!
他的家族史,濃縮到最后只剩下一個問號。
他窮盡一生,要的也不過是個句號。有那么難嗎?
專家和教授現在改變了方向,不再從文獻資料挖掘,改走田野調查的路線。他們搭乘汽車,風塵仆仆地回到專家的故鄉(xiāng)小鎮(zhèn),希望尋找到活著的證人。
那是一座幽涼而悲傷的古老鎮(zhèn)子,青苔爬滿石頭砌的小橋,木排門連綿不絕地沿小路并在兩邊,屋檐一家接一家,雨天可以不用打傘穿過整個鎮(zhèn)子。
細節(jié),重要的是細節(jié)。教授站在五福門下若有所思:“你母親說,她婆婆媽說過,‘這個軍是有餉銀的,還叫兒子‘發(fā)了餉記著存起來,可見就是國軍的部隊。解放軍是要解放全中國,這偉大事業(yè)是沒有餉拿的?!?/p>
教授的觀點頗有幾分道理,但他們在采訪到鎮(zhèn)南頭一位老革命的家庭時,老革命的兒子說,他爹當年臨走時特意留下話,如果打了地主,一定要理直氣壯地多搶值錢的東西——“長官說了,那就是革命隊伍發(fā)的軍餉?!?/p>
沒有幾個還記得那次不明不白的行軍。一起失蹤的人里頭,還有兩個認識的,但他們的后人都已搬離小鎮(zhèn)。
打聽到下午,柳暗花明,一個坐在街蔭處打盹醒來的白發(fā)老太太提供了一條線索:那個霧天的早晨,聚集的隊伍里,有人仿佛在打著拍子念快板,念的什么記不清了,只是不停說著什么“不怕不怕”。
聽到“不怕不怕”時,專家的眼睛像貓頭鷹一般透出了夜晚才有的螢光。他急急地伸手在隨身帶的大包里翻尋,像耙子一般捋過里面的書、筆記本、簽字筆,最后抓出一本薄薄的小冊子。是本上世紀80年代的手工油印品,封面是一團有些模糊的大字:《離水縣解放戰(zhàn)爭標語口號集》。集子顯然被專家翻過多次,他得以毫不費力地翻到一頁:
兄弟們,姐妹們,
還在挨租子?
還在受欺壓?
不怕!不怕!
解放軍,打來了,
神兵如天降,
要把土豪打。
不怕!不怕!
那是當年最紅火的解放軍宣傳歌謠啊!參加國民黨的軍,怎么可能唱這支歌謠呢?
專家把自己拋到地上,因為被滿心滿眶的眼淚擊垮了。他像一個小孩兒般耍賴式地哭,重重用手拍打著彎曲的膝蓋。教授尷尬十分地守候他半晌,確定這只余著老弱病殘的小鎮(zhèn)沒有幾個人關注到此番景象,他才放下心來,哄孩子似的,輕輕拍了拍專家的后背。
“你還是不信是不是?”坐在地上的專家昂起頭,向教授哭著質問,將后者作為一切異見者、懷疑論者、居心叵測者的共同代表,淚與鼻涕噴到對方手上,“你還是不信是不是!是不是!”
是的。
教授在心里回答。
就因為半句疑似歌謠,就能斷定隊伍的性質嗎?歌謠不能。眼淚也不能。
至少在教授看來,到目前為止最準確、最合理的解答還是德明媳婦的那句:去了霧里。
“回吧?!苯淌谡f。
“你還是不信!”專家執(zhí)拗于這一句,好像受了天大的冤枉。他自己也恨,為什么要在乎這個,因為教授信不信,對這件事的認定沒有任何作用。
1972年,專家青年時在插隊的柳田鄉(xiāng)九里大隊萌生了一場愛情。對象家的成分也不好(好的話估計也看不上他了),是地主分子,兩人在草垛邊拉了手、擁抱了若干回又結結巴巴地吻過一次之后,覺得可以向家里“正式提出”了。
“你騙我!”專家一輩子記得第二天上姑娘家去,她以痛楚不堪的表情對他重重一擊,“你說你爹參的是解放軍,騙人!”
沒等專家反應過來,從堂屋里慢慢踱出一個五十歲上下的男子,是姑娘的二伯。二伯身形高壯、面皮寬大,一開口卻是女人樣的腔調,走著譏誚的尖聲。
“你爹是去云冠山上當土匪了!四八年我給當成肉票綁了去,見識了那群土匪,后來我爹找人到山上胡亂放槍,他們以為開仗了,嚇得扔下我就跑了?!?/p>
他走到年輕人面前,頓一頓說:“你一來我們這里插隊,我就覺得眼熟。昨晚上忽然想起來——難怪呢,那土匪頭子身邊有個師爺,簡直就跟你生生的一個模子!”
一字一句,都跟長了刺似的,蜇得專家渾身瑟瑟發(fā)抖。他知道最最應該的反擊言語是斥責他“血口噴人”,最最應該的報復行動是一拳揍到這張寬皮大臉上,但他卻什么也沒做成。那一瞬間,對真相的畏懼——是真的畏懼。
當天晚上姑娘沒有來赴約。
第二晚也沒有來。
再也沒有來。
躺在草垛上的年輕專家數了七個晚上的星星。他發(fā)現,在某種情況下,某一個人的相信是決定性的,勝過世界上其他人的總和。
后來聽說姑娘被二伯介紹給大隊書記的外甥了。完全有理由認定,那個所謂“上山當土匪”的說法只是一個惡毒的誣蔑。沒辦法,見過土匪的人不多,二伯拿這當防身服,他說誰是土匪誰就是了。
專家從沒有跟人提過有關父親當土匪的猜疑。他不想節(jié)外生枝。他只知道——在那個重要的時刻,最重要的人選擇了不相信他。
轉機是在決定離開小鎮(zhèn)時出現的。教授與專家沿著干凈如洗的青石板路走向汽車站,沒有說話,青石板路卻說話了,嘚嘚嘚,嘚嘚嘚。
他倆同時轉過身去,看到剛才打過盹又向他們提供了重要線索的老太太遠遠站著,拄了一根兵器般的木杖,威嚴地敲擊地面。之后,抬起枯干的一只手掌,朝內揮了一下,又一下。
兩個大兒童狐疑萬分地回到老太太身邊,她用揭秘般的口吻鄭重地說:
“其實,每年的那一天,那個時辰,都要起霧,那隊人都要穿過鎮(zhèn)子……”
教授用半年的時間來證明這種說法的荒謬性。
專家用半年時間來考證父親出征的具體日子。他最終圈出了一個比較精確的范圍。
“死馬當活馬醫(yī)吧,”他一邊收拾行李一邊勸慰著教授,“去看看,沒有就算了,也不吃虧什么?!?/p>
口氣里卻完全沒有話語中的頹然,滿是興奮,滿是躍躍欲試。他的一生系于這個謎題,生于斯長于斯老于斯,不讓他繼續(xù),他會立馬變成一具活尸。
本來邀請了教授同往,但那幾天正是學校考試的時間,請不了假。勇往直前的專家向教授揮了揮手,心里高唱凱旋之歌坐上了開往小鎮(zhèn)的汽車。
他劃出的范圍是三天。三天之內的某個早晨。
第一個早上,四點的鬧鐘將他驚醒,他翻身而起,第一件事是推開木窗打量外面。外面有雨,黑暗中如有千萬只老鼠,窸窸窣窣不住潛行,冰冷的雨點子打到他鼻尖,一點點冷透到心里去。
第二天四點鐘,沒有雨,也沒有霧,眼睜睜地看著小鎮(zhèn)的青石路與木板房上色,遠遠近近,清晰而平靜地由黑變灰,再變亮,帶了彩。
第三個早上,不到四點鐘,專家就醒了。他感到一種臨終般的焦灼,宛若電影放映到接近尾聲,所有人都緊張地知道,將有一場最后的戰(zhàn)斗。
窗外。什么也沒有。
只一秒鐘,他突然意識到這說法是錯的。應該說,外面滿滿的——都是霧!是霧!
專家全身的血涌上腦子,身體像枚失控的炮彈,轟地射了出去。在空蕩蕩的巷子里轉悠了一個多鐘頭,有了天光,把霧氣襯得更是濃墨重彩。
從那濃霧的深處,有了一點聲音,漸漸近了,一團一團的,居然有了人形。胳膊晃動,腿前后交替,一個,兩個……是一支隊伍!
專家知道自己此生的大獎來了,他努力平息著劇烈的心跳,健步追了上去。隱隱的,他也聽到“不怕不怕”的歌謠聲,循聲搜去,卻發(fā)現是隊伍里一個身著破爛棉衣的男子,鼻涕糊了一臉,自顧自地仰一會兒頭又低一會兒頭,瞇了眼無邪地笑,不時唱上一句:
“不怕不怕,我蛋蛋大!”
是個二傻子。
這顛覆性的發(fā)現雖令專家吃驚,卻并未摧毀他正熊熊燃燒的勇氣與激情。他佝僂著背,向手心里哈著熱氣,一面識別著濃霧里父親的身影,一面緊緊尾隨隊伍,穿過鎮(zhèn)子,一路向北,直奔五福門。
春天過去了,專家還沒有回來。然后是夏天。
教授想到了報警,又覺得有些荒謬。專家固然沒有聯系過他,但冥冥之中他覺得,這個追尋真相的赤子,終是用自己的方式存在著,存在于世俗生活之外。
秋天快要結束的時候,教授做了一個決定。他開始翻閱去年的日歷與記事本,確定專家離開的日子;像專家一樣準備了羽絨服、旅行包、照相機、錄音筆等等;也提前向學校請了假。
冬季的某天,教授如期來到了那座悲涼的小鎮(zhèn)。他的計算時間稍有差池,卻歪打正著,第一天早上便遇到了大霧。他從沒見到過的霧,厚得像實心棉,可以掩蓋一切形狀似的。
夾在濃霧深處的,是一支人形的隊伍。隊伍中有人用小孩般天真的破喉嚨唱著一支歌謠,搖搖晃晃地過來了。漸漸有了可見的肖像,一個個活動著的祖先!多數人衣服打著補丁,棉帽下是土青的臉,神色一律迷茫,把手抄進袖籠里,慢吞吞地在隊伍里挪動著步子??瓷先ナ且荒R粯拥?,哪一個是張德明呢?或者說,哪一個不是張德明呢?
當隊伍移到更遠處,教授才趁著漸起的天光,看到隊伍的最末,尾巴似的緊緊跟著一個身著羽絨服的人,他佝僂著背,向手心里哈著熱氣,一步不漏地隨著數十年前的參軍者們走遠了。
一路向北。
直到被濃霧吞沒。
選自《上海文學》2016年第4期
原刊責編 甫躍輝
本刊責編 朱勇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