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戶上還是一片漆黑,但她知道時間已經(jīng)到了。她微微側(cè)臉,聽了一會兒孫子勻凈的呼吸,就片腿下炕,穿好衣裳進了廚房。她把饅頭餾好,連炸豆腐一起端出來,又就手拉亮了電燈。燈底下,孫子揉著眼睛醒來,歪過腦袋,迷迷糊糊地喊聲奶奶。接著,孫子看到了桌上的飯食,嘴一咧,小臉花一般笑了。
不光孫子稀罕她的手藝,炸豆腐這口,兒子從前吃了多少年都愛吃。她做炸豆腐,都是提前一宿,先把豆腐切成半個巴掌大小的薄片,再下油鍋炸,炸得金黃透亮了,再出鍋,等晾涼了,就放進泡著花椒粒的粗鹽水里。過了一宿,鹽味兒和花椒味兒都進了豆腐里,這時候掰開熱饅頭夾進去,吃起來甭提多香。這活兒看著好做,真做起來可不容易。燕兒也朝她學這手藝,學了好多次都學不會。做這個菜,關(guān)鍵是油溫、火候,燕兒做了好些回,不是豆腐炸得火候不到,芯子又生又軟,就是火候過了,整塊豆腐死硬死硬的,泡不進味兒。
燕兒這孩子,心雖然粗,可模樣俊,都三十了,一雙大眼睛瞅起人來,還跟汪著一瓢水似的。燕兒后來的那個男人,聽說是做化肥生意的,后來還把公司開到了省城,家里著實有錢。她還聽說,這男人打燕兒十幾歲就開始追她。想到這兒,她又有些為兒子驕傲。當初燕兒過門到她家,才三個月,滿村的人就說她待燕兒,比親兒子、親閨女都親。她為此還偷摸著紅了好幾次臉。她知道,自己再怎么心疼燕兒,比兒子還是差些。
孫子洗過手臉,坐在桌前吃飯。孫子吃了幾口,回頭問她咋不吃,她說上完墳回來再吃。其實,這也是老輩傳下來的規(guī)矩。清明這天,按著老禮兒,家家戶戶都得給自家人上過了墳,才能回家開伙做飯吃。她因為是去看晚輩,本來不必守這規(guī)矩。孫子倒是正該這規(guī)矩管,可畢竟才是個六歲的孩子,路又不近,所以也得先在肚里墊點食兒。
孫子吃完,她給孫子套上厚衣裳,就一手牽了孫子,一手拎著提籃出了門。這時天還黑著,村里路上一個人都沒有。
如今,已經(jīng)不像頭幾個月,她心里已經(jīng)沒了那種剜心剜肝似的疼,只覺得兒子出了遠門剛要回來,自己這是帶了孫子去車站接人。就算孫子冷不丁地,問一句“爸爸怎么還不回家啊”,她也不會再吧嗒吧嗒掉眼淚了。她會冷靜地摟過孫子,說爸爸去做生意了,等掙了錢,給你買電視上那種變形金剛。她打算好了,再有半年孫子就上小學了,到時她就把他爹的事兒告訴他。
只是有件事,她到現(xiàn)在也不懂,網(wǎng)吧到底是個啥地方,一個縣中的高中生,倆家長還都是干部,在網(wǎng)吧里玩上一夜,就能變成鬼?
她和孫子在村路上摸黑走著,幾輛三輪摩托車突突突從跟前跑了過去。每個車后,都裝著滿滿的大白菜筐。她知道,這些菜,都是從各自家菜窖里新取出來的,要送進縣城趕早市。駕車的人,因為渾身裹著厚衣服,臉上還捂著帽子戴著口罩,再加上天黑,從后面根本看不出是誰,也看不出這幾輛車里,有沒有從前自家那輛。
她看見,這些車,車把上都套著半尺長的棉套子,開車的人膝蓋上也裹著棉護膝。這套行頭,兒子從前也有。兒子開始用的那一套,是自己給兒子縫的,后來燕兒上縣城商場買了一副皮的。她心里不服氣,偷偷把兒子的皮護膝戴上過。當時她就服了,那真叫暖和!
燕兒干家務不成,可人家上過高中,對縣城也熟悉,知道縣城里有些大單位的家屬院,住在里面的人出手大方,只要菜好就從不還價。燕兒讓兒子把車開到這些家屬院的門口賣菜,不但省下了菜市場的管理費,菜價也賣得高,回家也早。兒子每天早上四點來鐘出門,不到九點就回來了。回來時每回都不空手。縣城里的洋快餐,不就是兩片薄薄的干面包夾上牛肉、雞肉嗎,可燕兒稀罕,兒子就給她往家里捎帶。
其實,她也有稀罕的,城里的各處路口,早上都有賣小籠包子的,她不知道人家那包子,是怎么把面發(fā)得那么松軟喧騰。那餡兒更絕,竟然是甜絲兒的,吃到嘴里跟含著塊水果糖似的。她包了、吃了大半輩子包子,從前可沒聽說過誰家的包子餡兒是甜的。稀罕歸稀罕,她因為想讓兒子早點回來,就從不讓兒子給自己捎。
雖說已經(jīng)到了清明,只要沒出太陽,村里四處還和臘月里一樣凍人。因為冷,她和孫子走得都不快。
奶奶,怎么還沒到啊——孫子吸溜著鼻涕,小聲說著。她轉(zhuǎn)身把孫子背了起來,繼續(xù)朝前走著。因為天色太黑,村里又沒路燈,雖然她知道快到村口了,但除了腳底下的路,眼前還是黑黢黢一片,根本看不見什么。
兒子出事兒的那天早上,差不多也是這個時候,孫子本來好好在被窩里睡著,突然大哭起來,哭聲那個大呀,在屋子里四下有了嗡嗡的回音。小手小腳還四處蹬踹著,連被子都給蹬掉到地上。孫子自打降生,從沒這么哭過。她打算把孫子抱起來,可兩條胳膊不知為啥,都哆嗦個不停,想平平伸出去都不行。她趕緊側(cè)身倒下,把自己的棉被扯過去蓋好孫子,又把孫子緊緊摟進懷里。這時,她心里也莫名其妙地慌起來了,覺得心都快從腔子里跳出來了。漸漸地,孫子不哭鬧了,又睡著了,可她還是慌得厲害。她想,兒子怕是出事了。
她正出神,身后又來了一陣三輪摩托車的突突聲。她一抬眼,依稀是王勝媳婦正在車掛斗里坐著。這女子渾身上下拿軍大衣和圍巾裹得嚴嚴實實的,正朝她尷尬地笑著。
別理她!老財迷,還有臉去上墳!她看見在前面握著方向盤的王勝略一扭頭,朝自己媳婦說。
她早學會了不把這種話往心里放。她看著王勝的車開進了黑暗中沒影了,就繼續(xù)想著往事。那天,兒子到了十一點還沒見人。她從菜園回來,見兒子還沒回家,只燕兒和孫子在看電視,就想給兒子打電話。這時,她一抬頭,卻瞥見兒子的手機在堂屋里茶幾上放著。
到了中午,兒子還沒見著人,她和燕兒,還有孫子在院里坐下吃飯。孫子一口都不肯吃,燕兒急了,擰了他一把。孫子大哭起來,燕兒一把拽過孫子,緊緊摟著,嘴里一串串地說著寶兒別哭,寶兒別哭,媽媽不打?qū)殐毫?。她看著這娘兒倆,心里麻慌麻慌的,一口沒吃就撂下筷子,絞著衣角出了院子,一溜快走,到了村角橋上立著。
這時,一輛閃著燈的警車從身邊開過去,她也沒往心里去,只是朝路上遠處看著??粗粗?,遠處仿佛是自家那輛車開了過來,她打算車一到跟前停下,她就上去把兒子捶一頓??绍嚺R近了,卻是王勝兩口子。
大娘!王勝跳下車,兩只牛鈴大眼淚汪汪的。她就有些天旋地轉(zhuǎn)了,王勝媳婦趕緊上前扶著她。
她腿腳軟軟地倚著橋頭,面前是王勝那兩片厚嘴唇。她伸手抓住王勝胳膊,說,你說,秀山他是不是——
這時,王勝兩口子都在朝她身后看,她也聽見后面有一串怪聲。她回頭一看,是燕兒發(fā)瘋似的哭叫著跑過來,到了她跟前停都沒停,一直朝鄉(xiāng)公路上跑著,后面是村支書和兩個警察。
她還沒顧上尋思燕兒把孫子放哪里了,自己就支持不住了。她眼前一黑,就啥事兒不知道了。
她背著睡沉了的孫子,好容易走到了村南頭的石橋。橋外面就是鄉(xiāng)公路了,一上了這條馬路,就算是出了村了。這里是本村的汽車站,從這里往上坐幾站,是縣城,往下坐上幾站,就到了終點站,也就是黃河邊的那片鹽堿地。那里,還是附近幾個村子的墳地。
這時,天麻亮了些,她看見汽車站的亭子里,已經(jīng)坐了幾個女人。她不認得她們,但知道她們都是旁邊村子的。她們顯然是認得她的,見她來了,馬上頭碰頭地說起了什么。她們說話的聲音很低,語速更是飛快,但她還是聽到了老財迷、認錢不認人這樣的話。她們聊著,時不時有人回頭盯她一眼,眼神里凈是鄙視。她不去看她們,只把孫子摟得更緊了些。
車來了,眾人上了車。車里人個個沒精打采,手里腳下都有提籃,提籃里都裝著黃紙,還有各種便宜點心。她的提籃里也有黃紙,黃紙下面除了一大包她做的炸豆腐片,還有一個還溫熱的砂鍋。砂鍋里,是一只她使小火燜了一宿的一只蹄子。這兩樣,都是兒子的稀罕物。
提籃里還有一瓶白酒,一包五香花生,一包豬耳脆,這是她每年都給自己男人帶的。
路上沒別的車,可因為是上坡,這輛汽車還是開得不怎么快。汽車轟隆隆開著,等轉(zhuǎn)過了幾個村子,那片鹽堿地就到了。車里人都下了車,一下子就消失在公路兩側(cè)的葦子地里。她晃醒了孫子,兩人也下了車。他們順著路基趟下去,面前是好大一片葦子地,大得簡直望不到邊。葦子地盡管大,在經(jīng)冬后也只剩下些稀稀拉拉的葦子。這時,天也大亮了,她看見地上到處都是焦黑色的葦子根茬,四下空氣里也飄著燒荒的香味兒。
這里的葦子,和別處不同,葦子桿兒又細又韌,織出來的炕席子涼快耐用,格外好銷。男人剛死那幾年,家里拉著饑荒,兒子上學也要錢,每晚她就等兒子睡了,走十幾里路的夜道來這里,用鐮刀割上幾十斤葦子,背回家去。她回到家,把葦子撒開鋪在堂屋里,也不開燈,就坐在葦子上,按照當年親娘教她的法兒,開始織席子。頭一陣子,她還不習慣摸黑干活,一宿下來,滿手都是給葦子桿兒割出來的血口子。后來,她的手藝越來越熟了,半打著盹兒也能織席子。這樣每天到了天麻亮,她就能織出來兩領(lǐng)席子。這時,她捶著腰站起來,把席子裹好立在門后,就去給兒子餾饅頭、下面湯。等兒子吃完早飯上學去了,她就到炕上瞇一會兒,然后下地干活。到了鄉(xiāng)里三天一次的集,她背了席子去集上,不出個把鐘頭,她的席子準能賣完。
她這樣掙錢,村里有人眼紅,也有人把織出來的席子,拿到集上賣。她也不慌,反正葦子地里葦子多得是,誰愛割誰割。到了集上,別人的席子,最多賣三毛,她的卻能賣五毛,六領(lǐng)席子賣出去,她也就有三塊錢到了手。有時,她在織席子時加一些紅高粱桿,席子就更漂亮招人了。那時,錢也經(jīng)花,她拿這三塊錢,能買不少東西。
就是靠著家里那五畝來地和這片葦子,她供著兒子讀完了小學,又讀完了初中。燕兒過門前的那些年,家里就是自己和兒子這樣過日子,自己早死的男人,仿佛成了前生的事兒。
不知從哪年開始,村里人掙錢致富的招兒多了,紛紛看不上織葦席子賺來的錢了。葦子沒人割了,呼啦一下子長滿了整個鹽堿灘,長得還又高又密實。不過,住在這附近村子里的人,總會在清明前把葦子地燒一遍,好讓上墳的人留出道。
她領(lǐng)著孫子進了葦子地。兩人一路避讓著地上的尖茬,到了鹽堿灘深處的一處平地上。這里,兒子和男人的墳頭前后緊挨著,墳前都燃著香,都碼著好幾只盤盞。她看見盤盞里是各式的水果,還有點心。
剛才在汽車上,她瞅著,對面過去的一輛公共汽車里,有兩個人影挺面熟?,F(xiàn)在她知道了,自己沒看錯,是那夫妻倆。她把這些盤盞稍稍挪開些,把自己帶來的東西擺上,接著點著了黃紙,就讓孫子給兩座墳磕頭。孫子先在男人那座老墳前磕頭,接著問她新墳里是誰,她說是一個親戚,孫子聽話,也跪下了,一板一眼地磕下頭去。燒著的黃紙飄出來不少煙,迷了她的眼,一瞬間,迷迷糊糊地,她覺得孫子變成了兒子。
那天,她醒過來時,就看到燕兒那張淚涔涔的臉,孫子則好好地在支書懷里。旁邊還立著那兩個警察。他們朝她敬了禮,說,兒子本來在好好賣菜,那個高中生從網(wǎng)吧出來,把自行車騎得東倒西歪,不知怎的就撞上了正在賣菜的兒子,連人帶車都倒了。周圍的人都笑話那個高中生,兒子一句話沒說,還彎腰去扶他。高中生卻從旁邊修車攤上奪了把改錐,捅進了兒子的脖子。
她是那天下午又見著的兒子。那是在縣公安局大院的一處平房里。那房子里冷颼颼的,可兒子卻全身精赤著,連頭發(fā)都剃光了,干干凈凈躺在那里。不知道是不是流出來的血太多了,她覺得兒子的臉,胸,腹,手腳都白生生的。脖子上是有個洞,洞也不大,看著也就跟一個蠶豆似的。她不懂,人身上的血,不是有好幾臉盆嗎,咋就能順著這么大的眼流干了呢。她和燕兒守著兒子,都是一滴淚也哭不出來。她們覺得他還好好活著,正在這里好好躺著睡覺。
燕兒提出要看看那個高中生。警察送她們出了這個院,又帶進另一個院子。一間屋子里,有一面墻壘滿了小電視,電視跟前還坐著一個水靈年輕的女警察。帶她們來的警察指著其中一只小電視,說就是這個人。她和燕兒湊近了,只見電視上有間屋子,屋子里面一邊是一排大通鋪,另一邊是十來個老爺們兒在靠著窗戶說話,窗戶上焊滿了鐵條。電視上看不清楚人臉,她猶猶豫豫地看著,燕兒卻回頭說:“警官——”那個警察走過來,在電視角上一指,就繼續(xù)轉(zhuǎn)身回去和那個女警察聊著。
她這才頭回見著了那個高中生。他沒跟別人湊一堆兒,正自個兒在通鋪的角上蹲著,胳膊那兒似乎還在動著。她又走近些,臉幾乎貼到電視上才看見,他是在抹眼淚,抹在手背上的眼淚,正在電視上閃著淺淺的光。
她聽見警察在后面說,高中生剛知道被他捅了的人搶救無效死亡時,嚇得屎尿都流出來了。
他多大了,她問。
我們查過了,十八歲零七個月,夠槍斃了,警察說。
燕兒狠狠地盯著小電視,說,現(xiàn)在他敢拿改錐捅人,再大點就搶銀行炸火車,還審什么,早斃了得了。接著,燕兒還說了很多話。她轉(zhuǎn)臉看著,覺得燕兒的表情兇狠得讓她不認識。出了縣公安局,兩人坐公交車回了村。等她們?nèi)ブ医映隽藢O子,天已經(jīng)快黑了。她們到了家門口,見到一男一女在那里立著,旁邊還精精巧巧地停著輛小汽車。兩人大概四十來歲年紀,穿戴都是整齊干凈,面孔也斯文秀氣,四只手都提著重重的東西。她有些納悶兒,自己明明一個城里人都不認識,這兩人咋看著有些面熟。這兩人看到她們過來,一起訕訕地笑起來。
你們是——她剛要說話,燕兒卻一貓腰,從地上撿起塊土坷垃朝那男的砸了過去。那男的也不躲,剛要伸手擋一擋,卻被那女的把手腕子拽住了??览谀械囊律焉纤榱耍鄡焊鴽_上去,狠狠抽了那個男的一個嘴巴,接著從那女的手里搶過一只裝得滿滿的塑料袋,摔在地上,跟著上去連跺了十幾腳。
她知道這兩人是誰了。
燕兒摔打完東西,臉昂得高高的,拉著她和孫子進了家門,把鐵門關(guān)得哐哐山響。一開始,門外沒動靜,過了一會兒,有人輕輕扣著門上的鐵環(huán),接著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
大娘,大妹子,我們不是要你們原諒我家的孩子,我們夫妻倆,就是想來看看你們,給你們賠個不是——
那女的還說著,燕兒早從廚房拿了搟面杖,站在院里朝外面罵起來——
滾,你們這幫城里人,當我們鄉(xiāng)下人是傻子,想讓我們饒了你家那畜生,做夢!
燕兒罵了一陣,累得張不動嘴時才停下。她見燕兒胸口喘個不停,嘆了口氣,轉(zhuǎn)身倒了杯涼白開遞給她。燕兒接過水卻不喝,看著她,說,娘,你別怪我罵得兇,今天要是讓他們進了家門,明天他們就敢讓我們饒了那個殺人犯。我早朝警察打聽好了,秀山賣菜的地方是鬧市區(qū),旁邊還有個學校,那個殺人犯在這種地方殺人,他這叫主觀惡性大,社會影響惡劣。這樣的案子,只要受害方家屬不吐口,那個殺人犯肯定得償命。
她低著頭細細聽完了,說,要是咱們原諒他了,那小子是不是就死不了了?
娘,你可別起這心思,我知道,娘是好人,心腸軟,可他殺的可是你的親兒子,我小寶的親爹啊。他心那么狠,因為那么點兒事兒就把人捅死,要是放出來,還不知道會禍害多少人呢。
這時,門外的聲音又響了起來,是那個女人的聲音。真的,大娘,我們就是想給您二位鞠個躬道個歉,真沒別的想法了。
燕兒喝了口水,抬手理了理頭發(fā),又罵了起來。她有些納悶兒,燕兒是上過高中的,說起這些磕磣詞兒,怎么也跟個沒文化的老娘們兒似的,張嘴就來?
那天,燕兒就這么滔滔不絕地罵著。直到天完全黑透,她才聽見門外汽車發(fā)動的聲音。夜里,家里冷得像是冰窖。燕兒摟著孫子哭了一宿。她躺在炕上睡不著,抱著膝蓋靠著墻,眼淚淌水似的往下流。天亮前,她慢慢躺下,瞇了一會兒。迷迷糊糊地,她仿佛看見兒子精赤的身子從那只大鐵床上站起來,一下又變回個光腚孩子,在扯著她的褲腿喊她娘。
兒子像高中生那么大時,已經(jīng)輟學在家干活了。那年麥收,家里雇不起短工,她急得什么似的。兒子打了幾個電話,第二天就來了一幫同學??粗鴥鹤佑H親熱熱地給同學們道著謝,把一把把鐮刀遞過去,她第一次覺得兒子真的成人了。晌午時,她去地里送飯送水,看見一個秀眉俊眼的女同學在給兒子擦汗,兒子則閉著眼,那模樣美的呀。周圍別的同學,則一副見怪不怪的樣子。她半喜半恨地想,兒子從沒給自己這個當媽的有過這種好臉色,以后怕是個娶了媳婦忘了娘的貨。
麥收完了,兒子不肯在家里閑著,到縣城里當了送水工。到了年根底下,大年二十三,村里的媒婆劉萬媳婦來給兒子說媒。她一聽,就猜出說的就是那個女同學。她情知兒子臉皮薄,不肯直說自己已經(jīng)找了對象,也就裝作不知道,憑兩人就這樣相親見面了。
過完年,兩人的親事就定了。那年,兒子十九,燕兒算來應該是十八。沒出正月,兒子就跟著村里的幾個爺叔去了南方。那是兒子頭回出遠門,他這一走,家里的地種不過來,就轉(zhuǎn)給了別家種,自己只留了二分地,種點兒青菜。
侍弄菜園子花不了多少工夫,她沒事兒時就整天想兒子。兒子打電話回來,總是說不上三五句,就說長途話費貴,撂下了話機。兒子的電話越打越短,氣得她掉眼淚,可兒子寄回來的錢,卻一年比一年多。兒子每次春節(jié)回家時,也在家呆不到正月十五,就又出了門。到了第五年,她剛估摸著兒子攢下的錢,已經(jīng)夠蓋五間大北房,再添置一臺三輪摩托車時,就在一個陽光明媚的下午,看到兒子穿著一身新西裝,手里拎著幾大包東西走進了院子。
回來三個月后,兒子雇人蓋好了房子,又過了一個月,就把燕兒娶進了家門。
那天之后,那夫妻兩人又來了幾回,回回都是在燕兒的罵聲里走的。最后一回來的那天,燕兒不在家,她心一軟,就讓他們進了院門。
站在院子里,她猶豫了一下,還是讓他們進屋坐。他們都不肯進屋,就站在院里,那女人說,大娘,我們再也不敢來了,過幾天,我們讓律師來,你們對我們有什么要求,盡管對律師提,我們都答應!
她搖搖頭,說,你們別來了,也別讓旁人來。說完,她進了堂屋。她坐在椅子上,隔著簾子看著外面局促站著的那對夫妻。三個人就這樣各自呆著,誰都不說話。
幾只蜜蜂飛進院子,有幾只繞著黃瓜蔓子飛,還有一只就在門簾外,連飛帶撞,要進屋來似的。那嗡嗡的聲音,讓人心里更麻亂了。
她拿起杯子,剛要喝水,就看見那女人在扯男人的襖袖子。她馬上猜到他們想干什么,正想著怎么躲時,他們已經(jīng)齊齊跪在簾子外頭。
那女人絕望地大哭起來,她拿兩只膝蓋往前蹭著,一直到了門檻前,哭喊著說,大娘,求你救救我這個孩子吧,他以后要是能出來,讓他認你當干奶奶。這個孩子其實從小聽話,成績也好,總得給他一個機會。
那男人呢,望望自家妻子,似乎嘆了口氣,也朝著門簾說,大娘,你家孩子的教育,以后我們都包了,我們能讓他上縣中,還能再供他上大學——
她聽著那女人說自己孩子的好,越聽越覺得凄涼,心想,要是燕兒在這兒,肯定又是一個大耳光抽過去,沖他們說,你家孩子好,我家老公就該死嗎。
她是硬不下心腸說狠話臟話的,只有站起來,隔著門簾說,孩子在里屋睡覺呢,你們別在這兒了,走吧。話一出口,她就進了里屋,還關(guān)上了門,拉上了窗簾。她在炕頭倚坐著,看著身邊孫子翻身皺了皺眉,又繼續(xù)睡了。
她就這樣一直看著孫子,都不知道那夫妻兩個啥時候走的。
后來,那律師真來了,說夫妻兩人已經(jīng)賣了車,房子也交給了中介,這幾天就能兌成現(xiàn)錢,只要——
她無力聽下去,擺擺手,說,俺原諒那個學生了。
律師不敢相信,說,你真的——
她說,真的,那個學生,俺原諒他了。你要是有啥讓我們簽字的,就拿出來吧,我這就簽。
那律師喜得慌了,他可沒想到這么順利,好在紙筆倒是都帶了,趕緊寫了一頁紙的字,又讓她在紙上簽名、按手印。她認字不多,打電話把支書請來。支書看了紙上的字,嘆口氣,把意思給她講了。她點點頭,也就簽了。簽完字,律師慌里慌張地謝了她,就出門走了。
支書愣愣站在堂屋中間,不知該說什么,站了一陣子,這才長長嘆了口氣。
晚上,燕兒回來時已經(jīng)知道了,板著臉進了屋,一把就把暖瓶撥拉到地上碎了。她陪著笑,說寶兒的晚飯已經(jīng)喂過了,燕兒沒聽見似的,一把拽過寶兒繼續(xù)喂著。寶兒哭鬧起來,把嘴里的東西哇哇吐出來,燕兒還拿勺子硬往孫子嘴里填塞著。她急得跺腳,燕兒斜眼白了她一眼,把碗勺往地上一扔,狠狠掐了孫子一把,站直身子,咬牙四處盯著。孫子哭得越來越大聲了,燕兒把孫子放在炕上,收拾了自己的東西,不管不顧地出了家門。
自從那天,燕兒再沒回來過。
過了一個月,她就聽說燕兒嫁給了那個做化肥生意的同學,還在自己婚禮上瘋瘋癲癲的,喝了一整瓶白酒。她猜燕兒這是在賭氣,擔心那男人會因為這個對燕兒有啥不樂意的??珊髞碛致犝f那男人帶了燕兒出國旅游了,也就放了心。
開庭那天,離兒子走已經(jīng)有半年多了。她本以為燕兒也會去,可她錯了,燕兒沒去。她就有些怨燕兒,可再一想,燕兒是有男人的女人了,可能得幫著男人做生意,也可能是怕男人不樂意。這么想著想著,她的怨氣也就平了。
她還聽支書說,村里這段時間,每隔一陣子就會來一個陌生男人,拿著照相機匆匆在寶兒在四處玩耍時,給他拍上幾張照片后開了車就走。她知道,這一準兒是燕兒想寶兒了,可不想和她照面,就派人來拍寶兒的照片。
當時是在市里法院開的庭。支書從村里給她派了輛車,讓自己媳婦陪著她一大清早就出了門。兩個女人到了市里法庭時,時間還早得很,法庭里只有一個打掃衛(wèi)生的。
后來,公訴人席上來了兩個檢察官,她沒想到其中還有一個女的。這個女娃真年輕啊,不光妝化得仔細,眉眼口鼻,長得那個秀氣呀,比燕兒還美不少。她想,看來村里的女人再俊,也及不上城里的姑娘。后來,那夫妻倆人也來了。他們見了她,稍一愣,那女人就撲通跪在她跟前,抱住她的腿。這回,這女人倒是沒哭,只是噙著淚抬眼看著她。她搖搖頭,撥開女人的胳膊,自己尋處座位坐下了。那個男人拉起自己老婆,兩人望了她一眼,在旁聽席另一側(cè)坐了。
這時,一個穿藍色西裝的圓臉胖子也進了法庭,把一只黑皮包放在那只擱著“刑事附帶民事訴訟原告”牌牌的小桌上,就站在那里東張西望著。這個人,看來就是支書幫她請的律師了。他臉上堆著笑,走過去和那兩個檢察官說話。男檢察官沒理他,自顧自打著手機,女檢察官只是朝他點了一下頭,也埋頭看起手里的一沓子材料。那律師也不生氣,仍舊笑著,又遠遠朝自己身旁的支書媳婦招了招手,這才心滿意足地坐了回去。
沒一會兒,法官進來坐下,也就開了庭,那個高中生被帶了上來。他比當初在看守所里可白胖了不少,臉架子都變圓了。她沒想到,剛一開庭,就是那個女檢察官說案發(fā)經(jīng)過。這姑娘長得美,可一直板著臉,說出來的話一句句進了她耳朵,就跟一根根針扎她的心似的。她想跑,可又想知道兒子在這世界最后的一段時候是怎么過的。她聽著聽著,支書媳婦見她臉色煞白,渾身哆嗦個不停,嚇得朝法官鞠個躬,趕緊連拉帶抱地把她弄了出來。兩人進了法院的衛(wèi)生間,她這才撲到洗臉池上,沒命地哭了起來。她兒啊兒啊地喊著,支書媳婦也跟著不停地抹眼淚。
到了下午,法官就宣判了,把那高中生判了死緩。死緩是啥刑,她不知道,就知道那高中生是死不了了。那天,法官說了“緩期兩年執(zhí)行”這句話后,那女人在旁聽席上吱的叫了一聲,接著就暈了過去,那個高中生在他那個籠子似的被告席上,拼命媽呀媽呀地叫,渾身的手銬腳鐐也跟著嘩啦啦不停地響。那時候,除了支書媳婦在攥著她的手,法庭里沒有人注意她。但她聽見了,身邊有人在小聲說,為什么不是死刑。
打完官司,她帶著孫子過起了日子,可她發(fā)現(xiàn)村里人都煩上她了。在村里,遇到歲數(shù)大的,她朝人家打招呼,人家略點一下下巴,就不再看她。那些年輕些的,從自己面前經(jīng)過時,就當沒自己這個人似的,有的還在背后朝她吐痰,壓低聲音說臟話。這些,都是她打小看著長大,原本見了她就喊大娘或者嬸子的孩子。
她知道,村里人以為自己是為了從那夫妻手里多弄些錢,才放過了那個高中生。有回,趕上個大晴天,王勝媳婦慌慌地跑進來說孫子在河邊出事了。她嚇得站不起身來,好賴讓王勝媳婦拉起來到了村外,卻看見王勝的孩子正在給孫子擦洗傷口。原來,孫子和王勝的孩子打架,額角讓石子砸破了。她把孫子扯過來,頭上腳上細細看著。傷倒是不重,只額頭上蹭掉一塊皮,可要是再往下一點,就砸著眼睛了。
她定了定神,問孫子緣由。孫子說,王勝家孩子嘲笑他爸爸是死鬼,奶奶是財迷。她一愣,再也忍不住了,抱著孫子哭天喊地起來,捶著胸口說除了法院判下來的,自己一分錢都沒多要。
她記得,那天自己簽了那個律師給她的那張紙后,支書提醒她,孫子現(xiàn)在沒了爹,她年紀也大了,以后孫子的教育,她的養(yǎng)老,都是問題。支書說,甭跟那夫妻倆人打官司,還是私底下找他們要錢吧,你饒了那個學生的命,找他們要多少,他們都得給。
她搖搖頭,說,到時候把自家的情況都講給法官,賠多少聽法官的。她想象不出和那夫妻倆一萬兩萬地討價還價是什么樣子。她又央支書給她找了個律師。后來在判決那天,法官判了那高中生死緩后,就宣布民事賠償?shù)慕Y(jié)果,最后判的數(shù)是十五萬塊錢。那夫妻倆人當場就把現(xiàn)錢點給了她。她把錢細細收了,在城里找了家銀行存成了折子。她回村后就把折子交給支書管著,說等以后給孫子上學用。
私底下要的話,能多要好幾倍都不止,支書接過折子,搖頭這樣說著。她一輩子沒打過官司,不懂法律上的詞,但她記得,法官管這筆錢叫刑事附帶民事賠償。她算著,有這筆錢,燕兒還每月寄來六百塊錢,夠用了。
燕兒寄來的錢,她也都拿給支書管著了。
那天,她就這樣哭著,慢慢覺出來孫子在拿袖口擦著自己的淚。她不再喊出聲來哭了,頭抵著孫子的頭,眼淚一滴滴地滴下來,落在河邊一塊塊石頭上。在河邊洗著衣服的幾個婦女,抬頭看了看她一眼,拿胳膊肘相互捅了捅,就又低頭搓洗起衣服來。她的哭,她的喊,好像一陣風似的,在河面上刮了過去,什么也沒留下。
甚至,就連支書媳婦在村里給她分辯,村里人對她的態(tài)度都沒有啥變化。她知道,她的話也好,支書媳婦的話也好,他們根本不信。支書媳婦給她說話,無非是拿了她的好處。人民嘴里傳說著,她從那對縣城夫妻手里要的錢,有上百萬呢!她趁這么多錢,拿點好處給支書媳婦,有什么可奇怪的呢?
有時,夜里睡不著時,她也想,怨不得人家不信,自己有時都不敢信,真的是自己親手饒了殺了自己兒子的人嗎?
她還記得,那天那個高中生的律師來家里時,自己是咋想的。從前,她也不覺得殺人償命的老理兒有啥不對??墒?,等到事兒真的到了自己身上,真有一個大活人的命攥在手里,自己讓他死他就死,自己讓他活他就活時,她真的狠不下心,讓一個人——哪怕是自己恨著的人,去把命送掉。
孫子給兩座墳頭都磕完了頭,跪在那里,扭臉回來看她。她想,這娃兒懂事。她說,寶兒,起來吧。孫子站了起來,跟著就打了兩個噴嚏。她把孫子摟了過來。隔著孫子瘦瘦的肩膀,她盯著那兩座墳定定看著。她還舍不得走,可孫子凍得厲害,也只得走了。
兩人穿過葦子地回到大路上。這次沒等多久,車就來了。上了車,汽車在下坡路上開得飛快,葦子地一眨眼就在窗外消失了。孫子很快靠在她懷里又睡著了。她低頭看到孫子長長的眼睫毛,又想起聽人說過,男人眼睫毛長了,心腸就軟,能成個孝順孩子,可成不了大器。她想不了這么遠,只知道眼前這個小小的男人,就是以后自己的依靠了。而自己,也是他的依靠。
邱振剛,畢業(yè)于中央民族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文學碩士,現(xiàn)任《中國藝術(shù)報》理論副刊部主任,以編輯為業(yè),工余從事文學創(chuàng)作,在《創(chuàng)作與評論》《中國作家》《作品》《廣州文藝》《北京文學》《上海文學》《西湖》《散文》《人民日報》等發(fā)表作品多篇,作品曾轉(zhuǎn)載于《小說選刊》《散文·海外版》等選刊,并曾獲第六屆冰心散文獎,多次獲得全國報紙副刊作品年賽銀獎、銅獎。
責任編輯 張韻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