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傾城
從四歲起,女兒小年就在附近的醫(yī)學院體育館學羽毛球。
我家通往體育館的那條路,先是普通小路,突然推土機開來,推山移海,灰沙滿天,下頭一步一個腳印。南方多雨,我打傘,傘離她太高她會淋到,她打傘,我又怕傘針撞我眼睛,只好給她裹上雨衣,我把傘正正地、低低地覆她頭頂上三寸,自己半個身子濕個透。顧了上就顧不了下,一大一小都在泥漿里趟一褲子泥點。
推土機的消失和它的出現(xiàn)一樣突然,眼前多了一條敞亮的六車道大路,人行道上鋪了磚,還在零星地挖坑種樹植草坪,但都是小打小鬧了。而小年,已經九歲多。
我說:“小年,路好了,以后打球不要媽媽送了?!?/p>
小年很驚駭,嚷:“不行不行不行。”
來回扯了幾盤鋸,最后商定好了,我送她到醫(yī)學院門口,里面車輛甚少,行人都是大學生哥哥姐姐,安全得很。她下課后,我再去門口接她。
到點了我稍微磨蹭下,等到了樓底下,她已經扛著羽毛球拍、拎著水杯進了院子,看到我很高興:“媽媽,你不是說在門口等我嗎?醫(yī)學院門口沒有,我以為你在小區(qū)門口,原來你在樓門口呀?!?/p>
一路無恙,下一次,我索性建議她全程獨自往返。聽著她咚咚咚下樓,我腦子里的媽媽地圖自動啟動,為她導航:出大門右拐,直行五十米,等綠燈過馬路——呀,萬一她紅燈就闖了,萬一她忘了左顧右盼……當然是講過千百次的,可她要是忘了呢?
匆忙披衣追下樓。一出院子就著急地遠看:她剛剛走到路口,正好是綠燈,她就大搖大擺過去了。新路,車輛不多,兩邊的高樓都隔得很遠,她個小人兒,走得趾高氣揚,完全是“千山我獨行”的氣勢。
我往回走,心里想:記著還要叮囑她,即使路上沒有車,是紅燈就不能闖;還有,綠燈也不能掉以輕心,要留意拐彎的車……
快下課的時候,我聽見窗外刷啦啦,是樟樹新生的綠葉,痛快地淋在春雨里。推開窗,雨聲夾著風聲,是一聲聲的提醒。院子里有人沒打傘,只是低著頭,稍稍加快腳步。
我忍了忍,拗不過自己,抄傘出門。
大路上,迎面來位老先生,打把傘,手里還提把傘,突然站住腳向馬路對面喊。我循聲望去:是位老太太,正拿隨身包擋著頭,碎步快走。聽到被喊,老太太抬頭也向老先生喊回來。不斷有車來來往往,把他倆的喊話切得七零八碎,兩人就全靠手腳比劃。老先生揚起手里的傘,猛搖,意思是:我來給你送傘。老太太就一直擺手,往前指、往路口指:有護欄,你也過不來。雖然,也許在心里,他與她,都很想驚喜交集地在馬路中間抱個滿懷。
在體育館的小年看到我,一臉不以為然:“不是說好我自己回去嗎,你怎么來了?”
我竟然氣短:“下雨啊,我給你送傘?!?/p>
她三兩步走到雨地里,仰臉承接春天細密的雨點,快快活活地喊:“我最喜歡這樣的雨了,我不要打傘?!?/p>
我莞爾:其實,這樣的雨我也喜歡。像女孩子的小嗔小喜,遇著了或惱或笑,都是可愛事兒。避著躲著,徒留一身干爽,又圖了個什么。
她走得雄糾糾氣昂昂,我也收了傘,在后面跟。
經過每個爛熟的路口,經過一蓬蓬盛放的花,經過綠蔭深深的小樹林,經過雨里還照舊閃爍的紅綠燈……她的小辮子隨步伐一甩一甩,我亦步亦趨,樂觀地想:羽毛球班,看來是再也不必接送了。下一個她獨去的培訓班是什么?離家20分鐘的書法班吧。再下一個呢?
總有一天,每一次出發(fā),她自己整理所有行囊,自己決定行程,自己踏上迢迢長路,身邊是愛她、喜歡她的同路人。
而我,會微笑止步,對她說:我只能陪你到這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