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達夫
在我們的左面,住有一家砍砍柴,賣賣菜,人家死人或娶親,去幫幫忙跑跑腿的人家。他們的一族,男女老小的人數(shù)很多很多,而住的那一間屋,卻只比牛欄馬槽大了一點。他們家里的頂小的一位苗裔年紀比我大一歲,名字叫阿千,冬天穿的是同傘似的一堆破絮,夏天,大半身是光光地裸著的,因而皮膚黝黑,臂膀粗大,臉上也像是生落地之后,只洗了一次的樣子。他雖只比我大了一歲,但是跟了他們屋里的大人,茶店酒館日日去上,婚喪的人家,也老在進出;打起架吵起嘴來,尤其勇猛。我每天見他從我們的門口走過,心里老在羨慕,以為他又上茶店酒館去了,我要到什么時候,才可以同他一樣的和大人去夾在一道呢!而他的出去和回來,不管是在清早或深夜,我總沒有一次不注意到的,因為他的喉音很大,有時候一邊走著,一邊在絕叫著和大人談天,若只他一個人的時候哩,總在嚕蘇地唱戲。
當一天的工作完了,他跟了他們家里的大人,一道上酒店去的時候,看見我欣羨地立在門口,他原也曾邀約過我;但一則怕母親要罵,二則膽子終于太小,經(jīng)不起那些大人的盤問笑說,我總是微笑著搖搖頭,就跑進屋里去躲開了,為的是上茶酒店去的誘感性,實在強不過。
有一個春天的早晨,母親上父親的墳頭掃墓去了,祖母也一侵早上了一座遠在三四里路外的廟里去念佛。翠花在灶下收拾早餐的碗筷,我只一個人立在門口,看有淡云浮著的青天。忽而阿千唱著戲,背著鉤刀和小扁擔繩索之類,從他的家里出來,看了我的那種沒精打采的神氣,他就立了下來和我談天,并且說:
“鸛山后面的盤龍山上,映山紅開得多著哩;并且還有烏米飯(是一種小黑果子),彤管子(也是一種刺果),刺莓等等,你跟了我來吧,我可以采一大堆給你。你們奶奶,不也在北面山腳下的真覺寺里念佛么?等我砍好了柴,我就可以送你上寺里去吃飯去?!?/p>
阿千本來是我所崇拜的英雄,而這一回又只有他一個人去砍柴,天氣那么的好,今天侵早祖母出去念佛的時候,我本是嚷著要同去的,但她因為怕我走不動,就把我留下了?,F(xiàn)在一聽到了這一個提議,自然是心里急跳了起來,兩只腳便也很輕松地跟他出發(fā)了,并且還只怕翠花要出來阻撓,跑路跑得比平時只有快些。出了弄堂,向東沿著江,一口氣跑出了縣城之后,天地寬廣起來了,我的對于這一次冒險的驚懼之心就馬上被大自然的威力所壓倒。這樣問問,那樣談?wù)?,阿千真像是一部小小的自然界的百科大辭典;而到盤龍山腳去的一段野路,便成了我最初學自然科學的模范小課本。
麥已經(jīng)長得有好幾尺高了,麥田里的桑樹,也都發(fā)出了絨樣的葉芽。晴天里舒叔叔的一聲飛鳴過去的,是老鷹在覓食;樹枝頭吱吱喳喳,似在打架又像是在談天的,大半是麻雀之類,遠處的竹林叢里,既有抑揚,又帶余韻,在那里歌唱的,才是深山的畫眉。
上山的路旁,一拳一拳像小孩子的拳頭似的小草,長得很多;拳的左右上下,滿長著了些絳黃的絨毛,仿佛是野生的蟲類,我起初看了,只在害怕,走路的時候,若遇到一叢,總要繞一個彎,讓開它們,但阿千卻笑起來了,他說:
“這是薇蕨,摘了去,把下面的粗干切了,炒起來吃,味道是很好的哩!”
漸走漸高了,山上的青紅雜色,迷亂了我的眼目。日光直射在山坡上,從草木泥土里蒸發(fā)出來的一種氣息,使我呼吸感到了困難;阿千也走得熱起來了,把他的一件破夾襖一脫,丟向了地下。教我在一塊大石上坐下息著,他一個人穿了一件小衫唱著戲去砍柴采野果去了;我回身立在石上,向大江一看,又深深地深深地得到了一種新的驚異。
這世界真大呀!那寬廣的水面!那澄碧的天空!那些上下的船只,究竟是從哪里來,上哪里去的呢?
我一個人立在半山的大石上,近看看有一層陽炎在顫動著的綠野桑田,遠看看天和水以及淡淡的青山,漸聽得阿千的唱戲聲音幽下去遠下去了,心里就莫名其妙的起了一種渴望與愁思。我要到什么時候才能大起來呢?我要到什么時候才可以到這像在天邊似的遠處去呢?到了天邊,那么我的家呢?我的家里的人呢?同時感到了對遠處的遙念與對鄉(xiāng)井的離愁,眼角里便自然而然地涌出了熱淚。到后來,腦子也昏亂了,眼睛也模糊了,我只呆呆地立在那塊大石上的太陽里做幻夢。我夢見有一只揩擦得很潔凈的船,船上面張著了一面很大很飽滿的白帆,我和祖母、母親、翠花阿千等都在船上,吃著東西,唱著戲,順流下去,到了一處不相識的地方。我又夢見城里的茶店酒館,都搬上山來了,我和阿千便在這山上的酒館里大喝大嚷,旁邊的許多大人,都在那里驚奇仰視。
這一種接連不斷的白曰之夢,不知做了多少時候,阿千卻背了一捆小小的草柴,和—包刺莓、映山紅、烏米飯之類的野果,回到我立在那里的大石邊來了;他脫下了小衫,光著了脊肋,那些野果就系包在他的小衫里面的。
他提議說,時候不早了,他還要砍一捆柴,且讓我們吃著野果,先從山腰走向后山去吧,因為前山的草柴,已經(jīng)被人砍完,第二捆不容易采刮攏來了。
慢慢地走到了山后,山下的那個真覺寺的鐘鼓聲音,早就從春空里傳送到了我們的耳邊,并且一條青煙,也剛從寺后的廚房里透出了屋頂。向寺里看了一眼,阿千就放下了那捆柴,對我說:“他們在燒中飯了,大約離吃飯的時候也不很遠,我還是先送你到寺里去吧!”
我們到了寺里,祖母和許多同伴者的念佛婆婆,都張大了眼睛,驚異了起來。阿千走后,她們就開始問我這一次冒險的經(jīng)過,我也感到了一種得意,將如何出城,如何和阿千上山采集野果的情形,說得格外的詳細。后來坐上桌去吃飯的時候,有一位老婆婆問我:“你大了,打算去做些什么?”我就毫不遲疑地回答她說:“我愿意去砍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