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杯酒醉紅顏

2016-05-14 14:12:29寧不情
南風 2016年6期
關鍵詞:云樓司令

寧不情

導語:只因那時的他太過清楚,這樣的機會,于他,這一生一世,只有這一次。

他睜開雙眼時,大雪正落得紛紛揚揚,像是在極力掩飾什么。周遭死寂清冷,唯有紅木小窗上擺著的一盆洋紫荊,勉強添上幾分活色。

案牘上放置著一張舊船票,旁邊是一封牛皮信,看著那行清秀的小楷,他瞬時濕了眼眶,旋即悲慟地伏在地上,一夜未起。

他曾許下誓約,縱使背負萬千痛楚,也要護她一世周全。

而舊事飄零,他終究是負了她一世情深。

1,我有多愛你,時光它知道

時值三月,江北的地界已過去那股子寒勁,前幾日空中飄灑了些雨,倒讓各類爭奇斗艷的花骨朵兒都開了苞,這春日無限好,報刊頭條便印著一則桃色新聞,正是少帥陸虞軒迷戀上凌云班的戲子。

這位少帥本不是風流之人,且處事果斷狠戾,把陸軍從一個不起眼的軍隊發(fā)展到如今的如日中天,這則消息難免讓人詫異,倒也不是別的,這個戲子卻也是位男性,當紅的京劇小生段云樓。

有甚者直直扼腕嘆息,稍微開放的留洋生會放下報紙,推推鏡框暗想,果真有這回事?一時之間,這成為老百姓茶余飯后的談資。

這事暫不說旁人,就連段云樓本人,一張純良的臉上也是劃下一個大大的懵字。

記得那日,孫府老爺過壽辰特意請凌云班去唱幾出,他在后臺細細地畫完臉譜,豈料甫一上臺,動作還沒有打上幾個,便有人不顧周圍眼光沖上臺又是和他握手,又是要抱住他,激動地說是他的戲迷。

答應與那人合影后,段云樓只當這事就過去了,誰知翌日便有人找他談合作,以他的情況本是該要廣結善緣,可他最不善言辭與應酬,便讓班主代替他去。

班主這一去才知,那人竟是陸虞軒,江北三省的少帥。

他倒是與傳聞中不太一樣,沒有那么冷冽肅殺。

自那天起,陸虞軒每日都來戲院捧場,下臺也等不及讓他換裝,只把他拉到偏房坐下,隔著五花八色的臉譜看著他,給他添茶,為他講故事。

那晚的表演,只因有姑娘對他贊賞有加,多看了他兩眼,陸虞軒便忍不住地從此包場,讓外人再也無緣聽到段云樓的唱腔。

報道瞬間鋪天蓋地而來,斷袖二字被鐵釘釘在兩人身上。

可礙于陸虞軒的勢力,段云樓又不敢挑明說些什么,只小心翼翼地試探他的意思,他卻仔細盯著他,直到看得他尷尬不已,他才哈哈笑道,便是斷袖又怎樣?

這一舉一動,皆讓段云樓膽戰(zhàn)心驚,當真是敢怒不敢言。

他看了眼窗外漸漸深沉的夜色,貴賓席座上仍然無人,可也怪了,陸虞軒今晚這是喝了迷藥了么,為何還沒來?

轉念一想,倒也是件好事。

卻又夾雜著隱隱的失望,怎么會沒來呢?

2,那時月光明,曾照杏梨花

那一夜之間,幾家報社被迫倒閉,警方卻沒有能力查明真相。

陸虞荷被困在房間里,竟是連晚飯都沒人送,她的右半邊臉上還殘留著鮮紅的五指印,她長這么大,這還是第一次被老司令打。

幾分鐘前,老司令責罵她以她大哥之名與卑微的戲子糾纏不清,還鬧得滿城風雨,給她下了禁足令。

只要想到今后不能再見到段云樓,她心里的無名之火便蹭蹭往上漲,看著老司令便還嘴:“戲子怎么了,人家祖上和皇帝連著親,打出生就一堆丫鬟婆子圍著,比紅樓夢的寶二爺還寶貴,不知比你高貴多少倍,說到底,你不也就是個土匪!”

陸軍不是正規(guī)軍隊出身,她偏要去觸碰老司令的逆鱗,不僅挨了巴掌,飯也沒得吃。

她氣得摔了幾個青花瓷器,在房間里來回踱步,不一會兒,卻聽見有人敲打窗戶上的玻璃。

她推開那扇雕花的小窗,便看見宋寓趴在窗沿上咧著嘴對她笑。

宋寓將竹籃托到她面前,她一看,里面竟全是她愛吃的食物,紅燒鯽魚,清蒸年糕,油潑豆腐,還有芙蓉巷口的杏花酥。

她摸了摸就像泄了氣的肚皮,自是滿心歡喜,嘴上卻不依不饒:“你喂豬啊!”

他也不惱,笑道:“看來這些飯菜有些多余?!?/p>

作勢就要去搶她已接過手的竹籃,她猛地一閃,他自然抓了個空,只是這是二樓,方才他順著旁邊的樹干爬過來,腳下只踩著幾塊凹凸的石頭,重心極其不穩(wěn),這一晃兩晃的,險些讓他摔下去。

那瞬間,她猛然緊緊抓住了他的手,眼中的緊張顯而易見。

他看著那樣神色的她,突然就笑了:“沒事兒,你別擔心?!?/p>

夜空中皎潔的白月光撒了一地,周遭有昆蟲低聲輕語說著情話,嘰嘰又喳喳。她就那樣被他幽深的目光看到臉頰泛紅,然后輕輕頷首。

然而她的手心處,卻有些空蕩蕩的,可他的手又如何能填滿她的手掌呢,他早已缺失手指。

那是很久遠的事情了,幼時她調皮,和一群小孩玩耍之時,故意把劉府的小少爺推到河里,正是寒冬臘月,小少爺昏燒了好幾天,醒后落下了一身毛病,劉老爺是個蠻橫的,也頗有些勢力,那時的陸家還不敢得罪他。

七歲的小宋寓便將事情全部攬到自己身上,被劉家?guī)偷娜丝车袅耸持浮?/p>

陸家為了回報宋家,一路提拔他父親,如今早已是老司令跟前的紅人宋副官。而宋寓自那之后便害怕刀槍劍棍,做了教書先生。

他并沒有打算離開,不顧勞累地趴在窗前和她聊了很多,直到聽到她的肚子咕咕叫起,他才一口氣問道:“你真的喜歡那個戲子?”

“怎么你也戲子長戲子短,人家有名有姓?!彼琢怂谎郏樖謱⑿踊ㄋ钟踩M他嘴里,轉而又一臉癡樣,“我啊,是挺喜歡他的?!?/p>

他當即被杏花酥噎住,變得有些漫不經心,半晌才道:“其實我也會唱戲的,”你能不能,也喜歡我一點呢?

然而,后句話他卻是怎么也沒有勇氣說的。只支吾著轉了個話題:“方才經過前廳,聽司令在討論你的婚事,大概不是昌盛洋行的劉少爺,就是南方滇軍的少帥許之沛?!?/p>

“要嫁他嫁?!彼恍家活櫍稚焓帜昧诵踊ㄋ秩M他嘴里,“我就是喜歡段云樓,想要嫁給他。”

他看了她一眼,發(fā)現她的臉頰已經變得紅撲撲的,卻還是倔強地昂著下巴,正式得像是在宣誓。

他忽然就失聲笑了出來,那笑里卻像是夾雜著無奈,果真還是個小丫頭啊,她尚不知生活貧苦,而這些不諳世事的迷戀,不幾日便會幻化成泡影,隨著時間消逝。

而至于自己,他想,大概永遠做不成她的良人,也不會有機會與她攜手。

她趾高氣昂:“怎么了,我喜歡上一個戲子,讓你不開心了?”

她心里甚至還夾雜著些得意,像是這些天的高調行事終于有了成效,宋寓啊宋寓,我喜歡上別人,你終于難過了嗎?

他沒應聲,心里卻狠狠點了頭。

可他卻沒有勇氣說出口。

對上她期待答案的雙眸,他竟是頭頭是道的分析:“段云樓身份終究不行,你跟著他只會吃苦;劉少爺雖是留洋歸來,品行卻不好;至于許之沛,我打聽過了,一表人才,做事認真,從不出沒煙花巷柳之地,跟你大哥很像,是個值得你托付的人選?!?/p>

再抬頭看她,卻發(fā)現她已經換上了一臉不悅。

他正要詢問,她卻像吃了悶氣,啪地一聲關上了窗戶:“我的事不用你管?!?/p>

3,這一生一世,只有這一次

那之后的小半個月,莫說逃出府邸,她竟是連房門都踏不出,一舉一動皆有人監(jiān)視。

唯一的樂子,便是夜深之時,宋寓會偷摸趴在窗戶邊上給她送來外面的吃食,街頭藝人新捏的泥塑小人,以及,段云樓的消息。

起初他是不愿意的,可她跟他鬧脾氣,他拗不過她,便只能聽她的。

很多次的夜晚,她看著他艱難地攀爬到窗戶邊上,氣喘吁吁地把竹籃遞給她,溫聲說,看看這次我給你帶來了什么之時,她都有種沖動想要告訴他,段云樓不過是個幌子,自始至終,她只是利用這個姓名增加他們的相處的機會,還有便是,他是否如自己喜歡他一樣中意她。

只是每一次,她都忍住了。

那時的他們卻都忘了,水路走多了,便會濕了鞋。

那晚,宋寓剛自窗戶邊上下來,便被巡邏的衛(wèi)兵堵住了去路。

老司令的態(tài)度明擺在那兒,要么陸家和洋行結親,自古軍商不分家,陸軍也可借用財力購買大量的槍支彈藥,要么就和實力相當的滇軍聯姻,也好有個盟友一起應對層出不窮的前狼后虎。

他卻偏偏要把沒出息的段云樓和她牽在一起,對她對陸軍,皆是毫無利處。

這事不用老司令出手,單單宋副官便喂夠了他一頓皮鞭,翌日她逼問丫鬟才得知,他已被打得皮開肉綻,下不了床。

而緊接著也發(fā)生了兩件大事,段云樓所在的凌云班已被軍官連人帶物轟出荊州城,再不準歸來,另一點,老司令百般考量下,終于選擇了與滇軍聯姻。

這一切來得很突然,卻是容不得陸虞荷拒絕半分。

她氣得左走右動,索性將朱漆古董架上的各類寶貝摔了個精光,這么一鬧,太太卻是連打牌的心思也沒了,眼瞅著就要上樓,老司令卻是吼道:“你給我站住,讓她鬧!”

見這招沒用,她竟也不打不鬧了。

不如以絕食相逼,可這么一想,她便想起每日給她送飯,無辜受牽連的宋寓。

她起身走到電話旁,一連往學校撥了幾遍,全都沒人接。

適時丫鬟端著茶水進來,她靈機一動,便走上前去,不偏不倚地讓那壺熱水悉數潑到自己手上,那細嫩的皮膚哪兒能承受得住這樣的滾燙,不過片刻手掌便被灼傷出一片猩紅,當場蛻了一層皮,直疼得她齜牙咧嘴。

坐在去醫(yī)院的汽車上,她暗想,又有什么關系,只要能趁機逃出來,只要,能看宋寓一眼。

她推開那間簡陋的房屋時,看見他正趴在床上翻教材。

“嘖,看來傷的不輕啊?!泵髅鲹牡靡?,話一出口卻毫不顯露,只把剛在醫(yī)院拿來的創(chuàng)傷藥隨手扔給他,“行,功勞簿上給你記一筆,怎么樣,還能走路吧?”

他的目光很犀利,放下書,走到她跟前:“你的手怎么了?”

“少廢話?!彼龥_他眨眨眼睛,“跟我走?!?/p>

時間掐算得剛剛好,才到碼頭,前往英國的游輪便要行駛。

她這是逃婚。

意識到這一點,他猛地甩開她的手,厲聲道:“胡鬧!”

她眼中的光芒瞬間黯淡,原來她這樣不顧一切,到頭來他卻只是責怪的態(tài)度。這也沒什么不對,她是一廂情愿,她一直都知道。

她只是忽然,有點難過。

周遭紛雜,有人小聲議論:“后面怎么追來了衛(wèi)兵?”

她看著那些操槍的士兵一步步靠近,卻依舊怔愣地杵在原地沒了主意,只有手心里的船票被攥得不成形。

身側有人經過,撞了她一下,忽然有人拉起了她的手,而她勾起了嘴角,耳畔只剩下他的聲音在風中呼嘯:“還不快走!”

由不走到走,他做出這個決定,不過幾秒鐘。

只因那時的他太過清楚,這樣的機會,于他,這一生一世,只有這一次。

4,最后一秒里,放手化灰燼

在英國安頓下來,已是在這之后的第五天。

陸虞荷一向活潑,漂泊異國照舊是閑不住,太陽還沒走出來,她便咚咚咚地把他敲醒,將他從睡夢中扯出來。

街道上車水馬龍,還有家百貨公司在做活動。

櫥窗上擺著一個可愛的小狐貍面具,周身點綴著難得的粉寶石,系帶是繡著白玉蘭的紅條藍邊的錦緞,乍一看惟妙惟肖,別提她有多喜歡,下面卻標記著非賣品。

因了今晚是英人重視的萬圣節(jié),有商家特別推出吃冰糕大賽,能吃到最后的便是冠軍,小狐貍面具就是獎品。

宋寓見她頓了步子不舍離開,便報了名參賽。

再說那冰糕卻是很有特色,必須夾起碎冰在熬化的糖水裹上一層,到嘴里又熱又冰,很甜膩又很嗆鼻,原來那糖水里還放了芥末和辣椒,他才吃了一塊,眼淚便跑了出來。

她心疼地拽起他的胳膊:“我不想要了,我們走吧?!?/p>

他卻推搡掉她的手,看著身旁的彪形大漢一口又一口地往嘴里塞,他馬上又夾起碎冰,一直吃到他捂住疼痛不已的肚子直不起腰時,小狐貍面具才順利到她的手中。

他在不遠處看著她歡欣雀躍地來回摩挲著面具,饒是很折磨,他想,可只要是為了她,哪怕千千萬萬次,他都愿意。

她抬起頭看他,竟是隔著人群對他笑了,大聲喊道:“喂,宋寓,你是喜歡我的吧?”

這話輕飄飄地吹入他耳中,他整理衣衫的動作瞬時停了下來。

她卻是沒聽到答案,就在他向她走來的剎那,他被人推了一把,接著便有棍棒朝他腿上砸去,那木棍足夠粗,等離開他身體的那刻,卻已經斷成兩截,啪嗒幾聲被方才的彪形大漢甩在地上,觸目驚心。

彪形大漢似是還不解氣,在眾人還未反應過來之時,又叫著周圍的弟兄上前使勁踹他,最后吐了口吐沫:“敢跟老子搶!”

陸虞荷撥開人群跑到宋寓身邊時,那伙人已經離開了,看著他青腫的臉龐,她慌張地險些哭出來,他拒絕去醫(yī)院,安慰她:“大丈夫這點小傷就去醫(yī)院,豈不是讓人看笑話,嗯?”

他好說歹說,總算是讓她安心。

其實他只是不想亂了她玩的心情,他明明感到腿上的厚重,像是壓得他走不了路,那之后走的每一步,他都是在忍著疼痛強顏歡笑。

夜晚來臨時,她期待許久的假面舞會也終于開始了。

舞會上有形形色色的面具,有白雪公主,也有青面獠牙的怪獸,宋寓戴的是她買的黑貓,和她的小狐貍對應,他不會跳舞,她便拉著他在舞會上跑來跑去,最后累了,她才不情愿地走到河岸旁坐下。

湖水里有黑天鵝在交頸,兩個脖頸正好拼成一個心形的模樣,她看了一眼身旁的宋寓,卻發(fā)現他正如自己一般,臉色上了潮紅。

看著那一對黑天鵝,陸虞荷一點一點地靠近他,最后小心翼翼地將頭抵在了他肩膀上。

宋寓微微愣了片刻,而后他伸出了手,輕輕攬住她。

那是1927年的萬圣節(jié),霓虹閃爍,光影簇簇,在英國以及各國使館公使、官員、名流混雜的舞會上,他們緊緊相挨,并肩相依。

那是她永生難忘的一個場景。

回到舞池中央不久,有人拍了拍她的肩,她回過頭,看見一張京劇臉譜的面具,而那人拿下面具,便露出一張俊朗的臉龐。

“段云樓?”她很詫異,看那人扮相,跟段云樓不差分毫。

“聽聞你喜歡,便做了這副扮相?!蹦侨撕芗澥?,嘴角還噙著笑,“陸小姐,我是許之沛?!?/p>

見她迷惑,許之沛看了眼遠處的宋寓,解釋道:“先前宋先生曾掛電話告訴我,你在這里?!?/p>

5,他緩緩閉眸,似與她訣別

宋寓在她的逼問中,很快就給了她解釋。

他溫溫吞吞地說了許多,而她只提煉出一句話,她太任性胡鬧,日后嫁了人不能凡事都這般由著性子來。

聽到那些話的瞬間她終于知道他的意思,他不喜歡她,也從來沒有過跟她浪跡天涯的心。

他為她緊張為她斷指,為她被打被罵,為她把每個月的月薪花光,他對她所有的關懷和瘋狂,僅僅是因為他把她當成朋友,所以才會心安理得的告訴別人她的下落,眼睜睜地看著她嫁給別人。

她搶過他手中的書,在扔出去的那瞬間紅著眼眶對他吼:“宋寓,我偏偏不讓你如意!”

看著她摔門而出,他緩緩閉上了雙眸,其實哪有那么復雜呢?

這么些年過來,老司令提拔他父親便算是為那件事扯平,至于宋寓想要再娶他的女兒那是妄想,老司令早就把這些話明擺著告訴過他。

他也知道自己無權無勢,性格又軟弱,不僅斷了指,現在甚至連他的腿也不好了,他昨日背著她偷摸去醫(yī)院看過,腳踝神經壞死,這一輩子怕是不能正常走路了。

他深知自己殘廢,更無法在亂世中保護她。

他曾以為她對自己無意,如今終于知道她的情意。

可又有什么用呢?早晚,都是放手。

街道的寒風直刮得陸虞荷打哆嗦,背后卻突然有人靠近,給她披了件黑西服,是許之沛。

她看了他一眼,邊走邊說:“你不用再假惺惺了,我知道你的目的,既是為了利益結親,只要是司令的女兒,那個人是不是我又有什么關系?!?/p>

這是事實,可許之沛看著她氣鼓鼓又有些倔強的臉龐,心中忽然有地方變得柔軟起來。

“好主意。”他笑了笑,“可如果,我不愿意以假亂真呢?”

她停下腳步,冷笑:“那這個婚姻你就連不成了?!?/p>

許之沛一頓,再開口時,話語已變得不再溫謙:“成不成,卻不由你說了算。”

她一時語塞,竟一把將西服扯下來用力甩在他身上,頭也不回地離開。

陸虞荷在外漫無目的地徘徊了一天,回到住處時,卻發(fā)現宋寓正和一位女子言談甚歡。

她杵在門外許久,宋寓才注意到她,卻只是隨意掃了她一眼,臉上沒有任何波瀾。

直到她怒氣沖沖地敲響他面前的書桌,他才不疼不癢的介紹,卻是撒了謊:“這位是我之前跟你提過的那位來留洋的學生,我這次來英國,主要便是想來看看她?!本o接著他又話鋒一轉,狐疑地渾身打量她,“你怎么還沒和許先生一起走?”

他太了解她,知道哪里是她的要害,短短幾個神態(tài)幾句話,便足夠將她凌遲。

她打小便倔強要面子,自尊心比誰都強,所以這么多年,始終拉不下臉透露自己的心意??扇缃?,他卻把她的自尊踩踏在腳下,隨便帶來個女人說幾句話,唯恐她會纏著他,要迫不及待地擺脫她。

她果真火了,把包往沙發(fā)上一扔,嘲諷道:“宋寓,你別的本事沒有,往自己臉上貼金的能耐卻是練到爐火純青,你以為你是我的誰?”

他對上她的眼睛,若有似無地笑了笑:“我們誰都不是誰的誰?!?/p>

“啪!”關門聲響徹天際,他知道,她出去的第一件事,便是找個無人的角落偷偷地抹淚。

而他,再也沒辦法走上前,遞給她一張紙巾。

他也知道,這一次,她不會再回來。

永遠,都不會。

6,她轉身離去,天涯成陌路

得知陸虞荷與許之沛即將成婚的消息時,宋寓剛剛離開英國。

他回國便聽到街頭巷尾的美談,許之沛一向重視軍事,可為了她,竟放下所有軍務,陪著她四處胡鬧,就連婚房的裝修,放什么樣的花,涂什么樣的料,安裝什么風格的燈,都是他按照她的喜好親力親為。

她嫁給許之沛的前夜,宋寓在陸公館周圍看見了那些,他曾送給她的禮物。

從幼時他為她拾起的一片樹葉,送她的書,給她做的小彈弓,他們的合照,一直到那個小狐貍面具,她悉心收藏十幾年的寶貝,最終還是扔到了垃圾場,和腐臭的廢品混為一體。

天雷滾滾,他處在滂沱大雨中,在垃圾堆里扒了很久,最終一瘸一瘸地,將它們撿走。他想,都沒關系,只要許之沛能真心待她好。

而婚后,許之沛對陸虞荷也確是百般好,她想要聽戲,他竟然不顧眾人眼光又請回了凌云班,只是時過境遷,她對段云樓卻沒了那份癡迷。

她以往那樣活潑的性子,如今卻像變了個人,竟也能不吵不鬧地聽上幾出戲,聽困了便讓丫鬟扶著去休息,得閑了便和幾個闊太太一起打牌,名門貴婦的姿態(tài)十成足。

這樣的日子持續(xù)了一段時間,意外終于在那個夜晚來臨。

許之沛在前線給她掛來了電話,說是剛得知原來府里潛伏著奸細,他馬上就趕回來,讓她萬事小心。

可她最終沒來得及。

一聲槍響打破了臺上咿呀流轉的唱腔,不過片刻,公館便被攪得雞飛狗跳,有衛(wèi)戍護著她跑到戲臺后面,可她剛站穩(wěn),暗處便有人舉起槍,將黑黝黝的洞口對準她。

砰的一聲讓她渾身一震,接著便呆滯在原地,看著鮮血泊泊往外流。

而替她擋了一槍的段云樓,吃痛地捂住傷口,似乎就要倒下去。

衛(wèi)兵早有了防范,可陸虞荷仿若被嚇壞了,沒做出任何動作,除了死死地看著段云樓。

他被看得不自在,竟是落荒而逃,腿腳一顛一簸地轉了個彎奔著書房的方向而去。

她似乎還沒緩過神,有些神志不清,竟看見遠去的段云樓垂下的左手,只有四個手指。

跑了許久,段云樓最終虛弱地累趴在門前,若是此刻有一盆水,清洗他的那張花臉,定能看清,他便是宋寓。

她喜歡聽戲,他一直都知道,他甚至還特意去學過,那時學校放了假,恰巧荊州來了個戲班子,他和班主商量過后,便以段云樓的名字登臺,不為別的,只博佳人一笑。

他起初想告訴她實情,可后來事情被她鬧成那樣,他便想著不說也罷。

直到后來她嫁給許之沛,他若還想再守在她身邊,便只能以段云樓的身份給她唱戲,他在臺上,她在臺下,中間隔了一條長長的時光。

那樣遠的距離,卻是他們能相隔最近的距離。

幸好,他捂住傷口深深噓了一口氣,幸好剛剛受傷的不是她。

遠處有腳步聲傳來,他抬起頭,便看見她逆著微弱的燈光,緩緩,對他伸出了手。

7,寧愿沒擁抱,共你可到老

而陸虞荷手中拿的,是一瓶致命的毒藥。

她居高臨下地看著他,輕聲道:“我從未想過你會是奸細?!?/p>

她心里早就明白,這些日子以來,許公館上下只有他們凌云班的人來歷不明,可許之沛知道她喜歡,竟也沒有多加盤查就將他們留在了府里。

方才他替她擋了槍,表面看是救了她,實際上卻是掩飾,讓所有人對他放松警惕,不然這生死攸關的時刻,他不往外跑,往書房里跑什么?書房一向都是許之沛辦公的地方,八成是為了找些軍事機密。

縱然她曾經很迷戀段云樓,可在這樣的大是大非面前,她不會給他留活路,一瓶毒藥也算是能讓他走得少一點痛苦。

而宋寓看了她許久,那樣悲涼的神色,是看她最后一眼的絕望。

猶豫了很久,他終于伸出完整的右手,顫巍巍接過了毒藥。

他服下毒藥不過片刻,嘴角便溢出鮮血,他用力地努了努嘴,大概是想張口再說些什么,卻是再也沒有這樣的機會了。

他終于如座大山一般,轟然倒塌。

而她在衛(wèi)兵的護送下,準備小心翼翼地逃出公館。

只是她,終究沒能逃出去。

等許之沛趕回時,入眼盡是廢墟,昔日高雅的小洋樓已被奸細提前埋好的炸藥夷為平地。

猶記那夜火炮的響聲與紅光染到天邊,而許公館上上下下一百幾十口人,無一生還。

8,她眉眼彎彎,覆一生記憶

他睜開雙眼時,大雪正落得紛紛揚揚,像是在極力掩飾什么,周遭死寂清冷,唯有紅木小窗上擺著的一盆洋紫荊,勉強添上幾分活色。

他在木桌的信上,看到了陸虞荷的字跡:宋寓,你曾經為我斷指,我如今救你一命,從此以后,你我兩不相欠。

原來,她早就知道段云樓便是他。

從什么時候發(fā)現的呢?從他第一次上臺她就看見他殘缺的手指時,從他從未在她面前卸下妝時,從聽出他刻意偽造的聲音時,只是他不說,她便選擇佯裝不知。

許公館的那晚,她知道奸細是有備而來,而她是許之沛的夫人,大抵是怎么都逃不出這公館了,可若她走不了,宋寓定不會走。

她猜不透他的心思,唯有一條,她不會眼睜睜地看著他喪命。

她自知他對自己無意,也不想讓他以為自己對他還余情未了,所以她拿了迷藥,告訴他是毒藥,以那種極端的方法,在事后派人把他護送出去。

就像小時候,劉府的小少爺總是欺負他,她看不慣就把霸道的劉少爺推到河里,她就是這樣刁蠻的,看不得他受半點委屈。

這些,陸虞荷從未告訴過他,她小心翼翼地把自己的情愫藏匿,即使走到人生的最后一刻,她唯一的舉動,便是為他做出最為長久的打算,她也沒有驚動任何人。

只是這一切,他永遠都不會知道了。

她已經抱著這些秘密,孤獨地長眠。

他那么大個人,就那樣蜷縮在地上,睫毛因身體的顫抖而瑟瑟抖個不停,抬眸閉合間,他似乎看見那日英國街頭的她,對他揮揮手,露出了可愛的小虎牙,笑意盈盈地喊:喂,宋寓,你是喜歡我的吧?

風掠庭院,雪花簌簌落滿一地,并沒有人看清,他的臉龐已掛了兩行清淚。

然而此生不論山水迢迢,云遮月影,心底的情事,他再也沒有機會說出口。

再也沒有。

責編:斑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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