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摘要：電影《老炮兒》對主人公六爺形象的塑造是不夠鮮明的，性格中存在許多矛盾之處。具體體現(xiàn)在他對傳統(tǒng)思想觀念的留戀，卻回不到過去，他對現(xiàn)代秩序質疑，又無法走出當下；他仗義疏財，蔑視金錢，重視友情、愛情、親情，卻處境窘迫，處處需要金錢來維系情感；他看起來成熟老練，卻并不適應當今社會，始終是一個“未成年人”。電影雜糅了動作片、商業(yè)片、青春片、文化片的許多元素，顯得表達含混，主題模糊。

關鍵詞：《老炮兒》 六爺 馮小剛

按電影《老炮兒》宣傳片的說法，“老炮兒”是北京俚語，原為“老泡兒”，是指老北京中性格暴烈、行為粗野、經(jīng)常進出監(jiān)獄的一類人，含有貶義。今天所稱的“老炮兒”，主要是指在某一行業(yè)曾經(jīng)輝煌過的中老年人，時過境遷，他們依然自持自尊，為褒義詞。以六爺為代表的老炮兒，演繹的似乎正是曾經(jīng)的輝煌在當今所遭遇到尷尬這樣老套的主題，然而六爺可資憑吊的歷史實在不夠平庸，他直面現(xiàn)實的方式又太固執(zhí)——他回不到過去，也融不進當下。電影《老炮兒》通過六爺這一分裂的形象，運用含混猶疑的表達，使主題顯得支離模糊。

一.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的撕扯

影片開頭城管處罰燈罩兒這一情節(jié)，可視為老炮兒精神的具體表現(xiàn)：同情弱者，主持公道，既承認現(xiàn)代社會的秩序，又堅持民間市井的老理。然而，燈罩兒是六爺多年的兄弟，每當六爺處于最險惡的境地時，燈罩兒總是毫不退縮地出現(xiàn)在他的身邊，體現(xiàn)出一種肝膽相照的義氣，這樣的“弱者”使六爺身上的“俠”光失色不少。對于城管對燈罩兒罰款三百元、沒收攤車的處罰，六爺表面坦然接受，事后卻親自動手，為燈罩兒重新制作攤車。燈罩兒挨了城管一耳光，為給燈罩兒出氣，六爺占據(jù)了道德制高點，不依不饒，理直氣壯，而一身制服的城管卻變得猥瑣狼狽，毫無威嚴。接受城管的處罰，便是認同現(xiàn)代社會的秩序規(guī)范，六爺理應幫助燈罩兒或整改攤車或改弦更張，在保障燈罩兒生計的前提下與現(xiàn)代價值規(guī)范達成和諧，而不應慫恿燈罩兒怙頑不悛。面對六爺?shù)馁|問，城管既已對自己的失范行為有所悔悟，就應敢于正視，勇于改正，從而使現(xiàn)代價值規(guī)范在傳統(tǒng)精神（“打人不打臉”之類的老理）的映襯下，克服自身弱點，臻于完善，真正體現(xiàn)其現(xiàn)代性?！艾F(xiàn)代性是一個充滿了肯定與質疑的概念，它本身所具有的張力，使現(xiàn)代性自身就具有反現(xiàn)代性的況味?！雹俪枪苄蜗蟮穆嫽皇请娪啊独吓趦骸穼r值規(guī)范現(xiàn)代性加以質疑、深入反思的形而上結果，而是對此不信任、不認同的形而下體現(xiàn)。傳統(tǒng)精神需要揚棄，只有符合現(xiàn)代精神，老理才值得傳承，缺乏現(xiàn)代精神，老理將變得無理。現(xiàn)代秩序需要法制，缺乏法制觀念，單憑義氣辦事，秩序將變得無序。傳統(tǒng)觀念與現(xiàn)代精神雖有各自不同的價值標準，但兩者并非水火不容，即便發(fā)生抵牾，也應站在現(xiàn)代性的高度加以審視，否則老炮兒們生存的胡同將是一個永遠也無法走出的死胡同，一個只依老理、不守法制的封建江湖。

老炮兒精神的另一體現(xiàn)是：重然諾。六爺與小飛約架，本為救出兒子曉波，兒子已經(jīng)回家，約架便失去了意義。然而，六爺卻堅持認為既然答應干架，就得信守然諾。一諾千金的價值體現(xiàn)在對承諾之事付諸實施的行為過程所呈現(xiàn)的精神風貌，也體現(xiàn)在所承諾之事本身的意義非凡。踐行約架這一然諾意味著整個行為過程必然充滿血腥、殘殺和死亡（影片結尾也印證了這一點），這顯然與以生命至上為核心價值的現(xiàn)代精神背道而馳，而影片卻假以“然諾”的名義，凌駕于生命之上，對六爺?shù)氖葰⒋蠹用阑?，抽空了然諾的意義，違背了敘事的倫理，是一種“污名化敘事”。在“污名化敘事”中，“敘述者以自己一方的‘正義倫理出發(fā)，把對方‘污名為‘敵人，或‘非正義的一方，以便給這些‘敵人的被屠殺留下‘正義的理由，讓讀者得到‘殺而快之的美感?！雹谛★w一伙只是一群缺乏教養(yǎng)、酷炫頑劣的惡少，算不上稱職的對手，也不是“非正義”的“敵人”，與他們約架不是江湖上（影片對六爺身份的定位是極其模糊的，在此姑且認為他是“江湖上的人”）的新舊勢力之爭，也不是“我教教你們年輕人怎么做人”的現(xiàn)身說法，更不是維護人間正道、社會大義的揚善除惡，這樣的然諾又有何現(xiàn)實意義呢？

更有甚者，當六爺發(fā)現(xiàn)小飛父母的經(jīng)濟問題后，依然堅守“不報警”的承諾。盡管六爺清醒地認識到處理小飛父母的問題，不是他個人單打獨斗所能解決的，便毅然決然地向中紀委寫了舉報信，表面看來，六爺此舉將傳統(tǒng)精神中的信守然諾與現(xiàn)代精神中的追求法制進行了很好地調和和統(tǒng)一，但是一句“這是寫舉報信，不是報警”還是將六爺打回了原形：他堅守的只是陳腐的江湖規(guī)矩。他對警察的不信任與對城管的嘲諷是一致的：狹隘的江湖文化披著傳統(tǒng)精神的外衣，包裹的是六爺一顆拒斥現(xiàn)代文明、“不軌于正義”的頑固之心。

二.情感與金錢的悖謬

曾經(jīng)年少輕狂，曾經(jīng)情同手足，隨著時光流逝，遭際各異，老炮兒們各奔東西，有的沉落底層（如燈罩兒），有的依舊飄零（如悶三兒），有的借機暴發(fā)（如洋火兒），這是再平常不過的社會百態(tài)，很容易讓人想起莊子那句名言“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莊子所謂的“江湖”本來泛指所有的江河湖海，六爺卻偏偏不愿走出自己畫地為牢的江湖圈子。六爺生活窘迫，卻替燈罩兒墊付罰款、為山東姑娘捐助路費，他仗義疏財，看淡金錢，一身俠氣?！熬哂屑比酥y、舍己為人、伸張正義、自我犧牲精神的人就是俠?！雹劭傻人扔跓o奈找到昔日的兄弟洋火兒籌錢時，卻吞吞吐吐、遮遮掩掩，身上的“俠氣”蕩然無存，始終不提一個“錢”字，似乎一談錢字，人就變得俗氣，朋友間的情誼就會產(chǎn)生裂隙，自己的人格尊嚴和江湖地位就會受到損抑。

相比之下，洋火兒倒顯得成熟而寬厚，他快人快語，直奔主題，沒有絲毫財大氣粗的土豪氣，透出了真正看淡金錢的豪爽勁和無話不談的朋友情，給足了六爺面子。六爺?shù)膽嵢浑x去，顯得心胸偏狹，境界逼仄。既然錢為外物，情為至寶，那兄弟之間有何羞于啟齒的呢？六爺生硬地將金錢與友情之間豎起了一層厚障壁，而后又蒙上了所謂“面子”的遮羞布。他渴念過去的友情，卻回不到過去，他力圖紓解當下的窘境，又融不進當下，在“視朋友為金錢”與“視金錢為糞土”的悖謬循環(huán)中，在自己心造的幻境中，進退失據(jù)，困獸猶斗。

類似的混亂表達還體現(xiàn)在話匣子借錢給六爺這一情節(jié)：當話匣子將所有積蓄悉數(shù)交給六爺后，感激不已的六爺將他的房產(chǎn)證扔進了話匣子的屋內。話匣子對六爺追隨多年，無私相助，不管她和六爺?shù)年P系缺乏多少現(xiàn)實意義上的合理性與契約意義上的合法性，這種真摯的愛情，卻是不必借助房產(chǎn)證這樣的物質形式來維系的。六爺既然在洋火兒面前視“情與錢”如“水與火”，難道他此舉不是對話匣子愛情的褻瀆與侮辱嗎？這是一種什么樣的愛情觀和金錢觀呢？

六爺約架，自知兇多吉少，為兒子曉波將來考慮，他事先填了很多保險單。在這件事上，六爺為了金錢可謂用心良苦，竟然想出了這樣一種有意無意的騙保招數(shù)。半生浮浪之后，六爺對兒子心生愧疚：在兒子成長過程中自己打打殺殺，東躲西藏，沒有給予他很好的照顧和教育，以至于兒子給自己敬酒的禮節(jié)都不懂；約架之后，曉波將變得無父無母，孤身一人面對生活。舐犢情深，父愛可鑒。然而，一向不以金錢為重的六爺，怎么會想出這樣的下策？曉波的未來固然需要金錢，但這金錢必須取自有道，這才符合六爺?shù)男愿襁壿?，才吻合他教育年輕人怎么做人的愿望。約架既無意義，赴死便失去正義，保險賠付的金錢便充滿了欺騙，六爺留給兒子的這筆橫財除了金錢本身之外，還能體現(xiàn)出他的親情關懷嗎？這又是一種什么樣的親情觀和金錢觀呢？

三.成長與成熟的模糊

《老炮兒》是從“成長”的意義上來展示老炮兒們的人生歷程的，這構成了電影的主線。“成長故事”的重要特征在于它的宏大敘事性，故事的意義并不指向人物的生理成長，而重在指向影響人物性格發(fā)展的社會、時代等歷史空間之類的重大主題。“人的成長與歷史的形成不可分割地在一起。人的成長是在真實的歷史時間中實現(xiàn)的，與歷史時間的必然性、圓滿性，它的未來、它的深刻的時空性質緊緊地結合在一起?！雹芰鶢斘羧盏呐笥褌兗娂娤词滞穗[，除了悶三兒外，沒有人愿意和六爺一起約架，這是他們成長的標志，也是與社會、歷史共同進步的結果——好勇斗狠、行俠仗義的性格被崇尚現(xiàn)代法制、追求個人幸福的時代潮流磨礪殆盡，他們已浪子回頭，融入社會的主流當中了。六爺清楚，一提約架云集響應的時代一去不復返了，然而他企圖兩次踏入同一條河流，更可悲的是，他成功了。

六爺謊稱自己得了癌癥，邀約大家到頤和園后面的野湖一見，平時兄弟們難得相聚，這次卻無一缺席地共同出現(xiàn)了。這感人的場面說明，兄弟們對六爺并非薄情寡義，他們沒有因為現(xiàn)在的社會身份、金錢地位的迥異而不顧身患“絕癥”的六爺，這是一種一定意義上的成長。然而，他們剛剛成長起來的現(xiàn)代性格，在他們發(fā)現(xiàn)真相重新出手的一剎那，轟然倒塌——他們回到了歷史，而且他們以回到歷史為榮。他們以武犯禁，再進“號子”，成為“老炮兒”，竟然振臂高呼，意氣風發(fā)，宛如凱旋的英雄，等待他們的似乎不是審判和制裁，而是鮮花和掌聲。老炮兒們生活的歷史空間，因為他們的疏離、拒絕甚至蔑視，無法與他們一起成長，而老炮兒們自身則是一群永遠也成熟不起來的“未成年人”。這群“未成年人”將小飛們這群沒出息的真正的未成年人（小飛們這群官二代、富二代固然危害不淺，但他們又何嘗不是另外意義上的受害者呢？）又趕盡殺絕！這是怎樣的成長空間和成長故事！

而六爺?shù)纳眢w倒似乎暗示他是一個非常成熟的男人。他輕輕一掰小飛們的一只手指，小飛們便束手就擒，跪地求饒，即使被伏遭襲，也能絕地反擊，逃離險境，如此強健的身體，實在令人詫異。當然，我們可以說六爺?shù)纳眢w隱喻了一種剛勁堅韌的精神，可是如果照此理解的話，那他與話匣子做愛時的力不從心又當作何解釋呢？難道象征他與話匣子之間的愛情不再像從前那樣熾熱而純粹了嗎？如果六爺?shù)纳眢w在前者指涉精神，在后者只代表身體本身的話，他大義凜然、視死如歸般地揮舞軍刀，卻死于心臟病發(fā)作的結局又意味著什么呢？是意味著老炮兒精神在當下社會已無藏身之所的境遇呢？還是意味著這種精神難以實現(xiàn)的悲壯？這種能指與所指之間的隨意滑動，使觀眾感覺六爺?shù)纳眢w既過于強健，又羸弱不堪，六爺?shù)木窦葓皂g執(zhí)著，又迂腐可嘆。

快速閃現(xiàn)的飆車畫面、打砸汽修廠的暴力場景、帥氣邪魅的青春造型、方言黑話夾雜的人物對白、鴕鳥奔跑的超現(xiàn)實夸張、老北京市井生活的逼真寫實……《老炮兒》將動作片、商業(yè)片、青春片、文化片的諸多元素，拼盤式地雜糅在一起，光怪斑駁，支離碎片，表達含混，主題模糊。戴錦華在總結上世紀六七十年代崔嵬導演的電影“崔嵬式慶典”的英雄敘事結構為：“總以形只影單的主角痛苦的尋找經(jīng)歷為開端，以主角置身于盛大的群眾場面作為結束?！雹荼M管馮小剛的表演入神入骨，他所扮演的六爺卻難以成為一個英雄，哪怕是生不逢時的落寞英雄。他拿著一把不知所自的軍刀，如入“無物之陣”，一通亂砍，卻不知砍向何處，他是當今的堂吉訶德嗎？堂吉訶德尚有風車可挑，而六爺呢？

注 釋

①吳亮：《批評者說》，浙江文藝出版社，1996年，第264頁

②王成軍：《敘事倫理：敘事學德道德思考》[J]，《江西社會科學》，2007年第6期

③鄭春元：《俠客史》，上海文藝出版社， 1999年，第4頁

④[蘇]巴赫金：《巴赫金全集》第3卷，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第232頁。

⑤戴錦華：《電影理論與批評手冊》，科學技術文獻出版社，1993年，第116頁。

（作者介紹：張吉山，煙臺大學文經(jīng)學院講師、山東大學文學院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