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祖順
母親病了,癥候很嚴(yán)重。習(xí)慣了匆忙與淡漠,終日浮沉在無期無了的應(yīng)酬和激進中的我卻異然感到一種幸福,心,格外沉靜——終于有時間陪陪娘了,我甚至覺得這是上天予我的不可多得的饋贈。
四十九年了,自從學(xué)會了走路,我就有意無意在離開母親(說是離開,還夾雜著許多無知的逃離與掙脫),然后上學(xué),再上學(xué),以致離母親越來越遠,幾十年過去,當(dāng)再度回到母親身邊時,我已經(jīng)是一個人世間概莫能外的負重大男人了。甚至全然淡忘了對眼前已是老婦人的娘的關(guān)注,至多只為了讓她看看滿是凝重和疲憊的兒子,然后又匆匆走近,匆匆離開。
不知不覺,這種習(xí)慣實際上就造成了一種悲涼的淡忘——母親淡忘了對兒子的艱難哺育和撫養(yǎng),作為兒子的我也淡忘了母親年輕時的艱難呵護和照看。今天,母親病了,在病房躺著打著點滴,我不能離開而坐在她的面前,距離是那樣的近,竟感到那樣的溫馨。我不說話,母親無力說不了話,但我一點不覺得單調(diào)而是踏實,母親的表情也格外的安詳和滿足。
母子相守時,我不談工作,不談日間所見所聞,也不談兒子(她最在乎的孫子),因為這些是她聽?wèi)T了的話題,我天真地幫母親追憶我兒時與她的一些軼事,陪母親重溫幾十年前她人生最有滋味的那些時光,以此來淡忘娘體內(nèi)的病痛,果然,我的東拉西扯竟然讓母親蒼老的臉上綻開了笑意——一種久違的表情,這種笑,還是我兒時看到的;這種笑,還是當(dāng)年在油燈下一邊納鞋底一邊聽我讀課文時的母親的笑容……
人生啊,太長了,我奔波了幾十年,苦苦尋覓的一種磐石般的踏實原來卻在今天和娘相守的病房里!
我當(dāng)然希望母親的病快點痊愈,但那樣我又擔(dān)心和母親勢必又會被匆忙的生活無情隔開?!艺嫦M锞瓦@樣安靜地躺著,躺在我的視線中,任我不停的絮叨拉著家話,幸福的傾訴或是聆聽,這是多麼彌足珍貴的痛苦的幸福??!母親今年77歲了,高血壓、心臟病、冠心病、反流性胃炎、支氣管炎終日無情的折磨著老人家,母親的身體如一部轉(zhuǎn)動了七十多年的老舊機器,已然零件松散、銹跡斑斑,住院治療只是無奈的修復(fù),此時,坐在她身邊,我突然頓悟到,我和母親的情緣才又開始。
母親久住病房,親朋好友咸來問訊,老人家總是強作精神以禮客氣,問其病情總是輕描淡寫,但是只要我一到身邊,母親就滿身的不舒服甚至煩躁不安,這種真實不容樂觀的情緒全在我的面前顯露,直如嬌氣的兒女面對寬容的父親毫不客氣——今天的我儼然成了母親的靠山乃至生的動力!
母親給了我生命,今天的我成了母親努力活下去的生命寄托!
母親還能活多久?我不去想,也不敢想,因為一閃此念,我就感到母親已經(jīng)離我而去……
可是,正因為這種痛心的擔(dān)憂,又讓我在幾十年后的今天在母親的病房里找到了一種由衷的幸?!嚯y堪的思考啊!我真希望母親一直陪伴著我,直到“托體同山阿”。
母親住的病房在住院部6樓,是心血管疾病專區(qū),日間觸目所見的全是蒼顏白發(fā)的老人,環(huán)境很安靜,因而走廊間總少不了步履匆匆的年輕男人和女人走過,進了病房一律的放慢腳步,輕言細語,這是一種神圣的氛圍,一種人間溫馨的寧靜,頓然間,我意識到原來我給母親的情感只不過是6樓病區(qū)共同的情緒,我只是一個很平常的兒子,天下兒女對父母的情懷大抵都如此。母親的病房住著三個母親,所以8號病房兒女來來往往很頻繁——一律的安靜往來……在此我默默地、深深地祈禱:母親們啊,快點康復(fù)吧。
(作者單位:陜西漢陰中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