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三歲那年,祖父因病過早地離開了人世,丟下祖母和父親他們姊妹五個。在那個衣不裹體的苦難的歲月里,可憐的祖母自己守寡不說,還要拉盤五個孩子,個中的辛酸又有誰能說得清楚呢。為了讓幾個孩子活下來,祖母整天起早貪黑,整個人累得干柴一樣,皮包骨頭的,臉上連一點血絲都沒有。就那樣堅持了五年,日子越過越難過了,祖母已無力繼續(xù)養(yǎng)活她的孩子,再那樣下去恐怕連孩子們的命都保不住了。情急之下,祖母忍痛割愛地把二姑媽和父親送給別人收養(yǎng)。二姑媽寄養(yǎng)在一個姓孟的好心人家,父親被姑奶奶領去了。幸運的是父親和他的姊妹們越過了一個又一個艱難的坎兒,堅強地活了下來。姑奶奶是個單身,一生鐘愛藏語和大藏經(jīng),父親在她那兒學了不少藏文,到了十二歲時,姑奶奶考慮到父親的前途,就把父親送到家鄉(xiāng)的寺院上去了。過去藏區(qū)都有這樣的習慣,誰家的孩子聰慧伶俐,就要讓孩子到寺院里去學習深造。
父親學習的寺院叫大水上寺,寺院傍山而筑,規(guī)模不算太大,但很有名氣。原因是大水上寺出了聞名遐邇的大活佛、大學者——十二世探化大師納昂丹增成來嘉措,他是被清朝敕封的“侍印喇嘛”,清朝皇帝親自為他御賜烏金印,故稱“探化倉”(探化,漢意為?。交{昂丹增成來嘉措自幼聰慧好學,對《攝類辯論學》思辯推理知識和宗喀巴大師的《密宗道次第廣論》頗有研究,精通藏漢兩文,屬藏區(qū)八大活佛之一。父親到大水上寺后,邊干雜役邊學經(jīng)文?;蛟S是父親的勤快能干,也或許是父親的聰慧,到了十八歲,父親就開始掌管起寺院的大小事務了,其中的緣由父親從來也沒跟我們提及過。
父親在大水上寺一待就是十個年頭,他說這十年是他人生經(jīng)歷中值得回憶的十年。此后,父親在祖母的再三催促下還俗娶妻。正當命運剛剛好轉時,我的前母溘然離世,在父親年輕的心靈上再次落下人間寒霜。很多時候命運總是捉弄不透的,你想這樣走,它卻偏偏那樣去了,常常讓走路的人走得哭笑不得。
后來,父親和母親結婚生子,相濡以沫的在人生的風雨歷程中相伴相隨了整整半個世紀,在長達半個世紀的漫漫歲月里,他們有過生活上的磕磕碰碰,有過牛背上顛簸的苦難而幸福的時光,也有過兒女們帶給他們的歡樂和痛苦……
和所有受迫害的人們一樣,父親在“文革”中被莫名其妙地冠上了一頂富農(nóng)的帽子,在那個暗無天日的歲月里,父親受盡了肉體和精神上的折磨。白天在別人的監(jiān)視下不停歇地勞動,晚上還要被那些造反派關在十米見方的房子里強制穿上皮大衣,捆上繩子,挨在燒得彤紅彤紅的爐子邊烘烤,徹頭徹尾的批斗之后,又把父親像扔大氅似的扔進牛棚,與牛為伴。和父親一起受批斗的人中就有一個在逼迫無奈下偷偷地上吊自盡了。相比之下,父親還算是幸運的,至少還撿回了一條命。
“文革”結束不久,平反昭雪的父親重新呼吸上了新鮮的空氣,他格外珍惜那來之不易的一切。拼命地勞動,拼命地掙工分,拼命地支撐著失而復得的家。從公社社員到小組長,從大隊隊長到副鄉(xiāng)長、鄉(xiāng)長。父親成了無人不知的拼命三郎。父親是個從來都不記恨別人的人,看著父親一天天好起來了,那些當年批斗過父親的牧民們個個臉上揚起了笑容,說話客氣了,有的還提出讓父親給他們的子女找工作。只要是能辦到的,父親總會欣然答應。就為這,我和母親很是不解,多次埋怨過,每每于此,父親總是笑著說,世上沒有無結子的柴,也沒有永遠不失足的馬,人這一生很難啊,他們知道錯了,還是原諒的為好。
在我眼里,父親就是一株風中點頭的青稞,他和布隆草原上所有的生靈一樣,謙和而悲憫,寬容而熱烈地愛著草原和草原上的人們,他是我的帳篷,我的草原,我的青稞酒……他一輩子在塑造自己,也在打開自己。這么多年過去了,父親身上的那種無邊的藍,遼闊的藍,始終在浸滋著我,影響著我,也在我的記憶中串起了有關父親的一個又一個碎片。
轉場在牧人眼里已經(jīng)是再平常不過的事了,牧人們每年大約有三分之二的時間都是在追雪而居,逐草而牧的過程中度過的。我清楚的記得,一次由春季草場向夏季草場轉場的途中,我們的馱隊一直行進在濃霧裹挾的風雨中,薄暮時分,大片黑壓壓的森林擋在了我們面前,霧雨早已漫透了全家人單薄的衣裳,個個磕著牙巴哆嗦著身子。望著母親絕望的眼神,父親倏然駐足,捋了把順著陷塌的眼眶流注的雨簾,壓低嗓口說:“不能走了,這樣下去我們會迷路的”。應了父親這番話,我們來到一棵古柏樹下,父親很快從牛背上卸下家的全部,將兩片帳篷搭在粗柏枝上,母親邊生火邊拿細柏枝搭鋪,我們姊妹幾個分頭去找干柴,忙碌了一陣子,簡易的家在漆黑的樹林畔搭建好了。望著所謂的家,我始終沒弄明白是神的旨意收留了我們,還是古柏憐憫而豁達地接納了我們,倏忽間,不由對那棵古柏樹生了幾分敬意。夜染過的不知名的地方跳動著一簇簇火焰,一次比一次更高。被古柏巨大的臂膀緊緊摟住的我們闃寂啞然,面面相覷。因父親再三催促,我們娘兒幾個哆嗦著鉆進了白板子皮襖。林棵深處不時有狼嚎聲傳來,怯生生的,怎么也睡不著。這一切絲毫沒有逃過父親的眼睛,父親下意識地摸起擱在身旁的“小口徑”,用嫻熟的動作朝天鳴了幾槍,然后披上一塊塑料布敏捷地爬上近梢的枝杈,哨兵樣守在我們的上面,給了我們遮風擋雨的港灣。那一夜父親沒睡,那一夜父親病了,病得很重很重。他是用生命的賭注讓我們做了一次由生以來從未做過的甜甜的酣酣的夢。
響水河像一條銀色的哈達橫陳在我們眼前,河兩岸灌木叢的枝葉上綴滿的露珠搖搖欲墜,在清新如燃的晨光的流注里,在時間的行走中不時變換著顏色。顛簸了兩天一夜的家終于安頓在大直溝響水河畔。
草原上的日子總是單調(diào)而寂寞的,父母每天都在重復著擠奶,打酥油,收牛三件事。牛群每次出了圈灘,父親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把圈灘里牛剛屙下的熱乎乎的糞用雙手捧上,找?guī)讐K大石頭用力撇在上面晾曬,曬干后再用來燒飯取暖。一旦碰上陰雨天,就只好拔些周圍的濕毛兒刺來湊合了。帳篷里也常常煙熏火燎的,連眼睛都很難睜開。就在那樣的環(huán)境里,除了喧響的水聲能沖散寂靜外,恐怕也只有父親滿嗓子吼出的一曲曲酒歌了,那聲音徹天徹地,曠遠深邃,仿佛要透過云層直撞天幕似的。
雪線過早地壓了下來,草原經(jīng)數(shù)千頭牦牛、上萬只綿羊的啃食和踩踏,加上飛雪的積壓,漸次荒蕪了。草原的荒蕪又一次迫使我們的家想辦法開始新一輪的顛簸。父親是個很重情意的人,這次轉場他執(zhí)意要到甘青交接的邊緣草場去,他說那兒的地盤雖已被沙家兄弟把持,但念在過去幫過他倆的情份上,一定會收留我們的。于是一家人抱著僅存的一點希望,經(jīng)過漫長顛簸,在一個霧雪交加的傍晚,將帳篷搭建在一個叫馬雞灘的地方。沙家兄弟聞訊后,立馬派來五六個強壯的小伙子,二話沒說就把我們剛剛搭建的家拉倒了,經(jīng)父母再三苦央,這幫人才把我們攆到一塊三面臨崖的草甸上,且說只允許住一個晚上,這已給足面子了。面對突入其來的打擊,一向剛毅的父親無聲地落下了辛酸的淚水。無奈之下,父親扛著半截雷殛過的死牛腿徑直向沙家的帳篷走去。父親走后,我們娘兒幾個團團圍坐在三叉石周遭焦急地盼著、等著,直到天黑,父親才回來。我們?nèi)f萬沒想到父親這一去竟遭了他們的毒打,渾身都是傷痕。就在父親拄著柳棒出現(xiàn)在我們眼前的那一刻,全家人都禁不住嚎了起來。
所有的希望都化成了泡影,父親只好把沉重的心和越來越輕的家馱在牛背上,迎著彌漫的風雪回到了冬窩子。長時間的跋涉和暴風雪的侵襲,一路上連死帶丟損失了六七頭牦牛??梢哉f,在那個特殊的年代里,牧民放的牛數(shù)從來也沒點清過,即便丟損幾頭也根本沒有向隊里匯報的慣例,可父親卻沒那么做,他把損失的牛數(shù)一一向隊里做了匯報,隊長知情后,不僅扣掉了父親一年來用血汗掙來的工分,還讓父親在社員大會上做了檢討。四處飄泊的苦難和辛酸在年根結算時,換回了僅僅五元人民幣。拿到錢的父親什么也沒說,什么都說不出來。只是面朝天深深地,深深地嘆了口長氣。很多年過去了,那些個父親帶著我們?nèi)医?jīng)歷的磨難,始終像影子一樣縈繞在我記憶的深處,始終揮之不去。
河川封凍的季節(jié),對布隆草原上的牧民們來說是再難熬不過的一段時間了,牧民們住的是四面灌風的窩棚,吃的是從生產(chǎn)隊分來的牛飼料和少量青稞面的混合物,用它來烙出的鍋盔若不用水沖著吃,一不小心就會硌破嗓門。就連凈水都很難吃上。牧人們常常白天忙著出牧,一到傍晚,全家老少便扛著斧頭、鐵锨,背上背篼去河川鑿冰。鑿下的冰塊背回窩棚,還要放進鐵桶在火上烤化,慢慢澄清后方能用來熬茶或做飯。就這樣取水用水,也不知有多少輩了,到了上世紀七十年代,布隆草原上的牧民們依舊沿襲著這種生活方式。
掘井的念頭起先是父親想出來的,因當時的布隆草原連年干旱,冬天河川里連冰都結不下,牧人們飲水得到好幾公里外的地方去背。情急之下,父親就把那個早在腦子里打了轉兒的念頭說了出來?;蛟S是缺水缺怕了,父親的這一想法一經(jīng)出口,便得到了牧民們的贊同,經(jīng)過一番盤算,到了年翻地暖,父親就帶著布隆草原上的牧民們從大山深處背來石板,又開始一锨一鎬地挖起了井坑。在那段時間里,父親因長時間在陰濕的井底勞作而落下了嚴重的風濕性關節(jié)病,到現(xiàn)在連挪步都顯得非常吃力。井坑挖好后,他們又將石板一塊塊由井底一直鑲砌到了井沿。據(jù)父親說當時沒有水泥,非得用石板來砌,用其它石料砌成的井體不牢固,而用石板砌成的井體一點也不比水泥漿凝結的差。就這樣,父親和布隆草原上的牧民們第一次違背了祖宗的活法,用汗水和老繭完成了屬于他們自己的作品。
打那以后,那口井也以它特殊的身份加入了草原的部族,幾十戶牧民數(shù)萬頭牲畜喝上了甘冽、清爽的水。牧民們也在一群牛羊、一頂窩棚、一盞煤油燈、一眼井所散發(fā)的清貧安逸的氣息中寧靜地生活著,延續(xù)并豐盈著冬窩子里的故事。
父親一向很孝敬祖母,在鄉(xiāng)上工作的那段日子里,每逢回家,他都要給祖母帶上很多好吃的東西,買上祖母咳嗽用的藥,母子倆一見面就又說又笑,很是惹人羨慕。一九七六年冬,在一場罕見的大雪中,祖母走完了她艱辛的一生,永遠離開了我們。聽到祖母去世的噩耗,父親連夜從幾十公里外的地方徒步趕來,遺憾的是沒能和祖母見上最后一面,就因這他后悔不已,在祖母的靈前長跪不起,淚如泉涌。打那以后,父親像是換了個人似的,整天浸在悔意中不能自拔。在其后的幾十年里,每逢清明,他都要早早地從老遠的地方趕來給祖母掃墓,不時給我們講些祖母生前的事,仿佛只有這樣的方式,才能傳達他對祖母的無盡思念。
祖母仙逝后,父親把更多的愛傾在了姑奶奶身上,他把姑奶奶接到我們家并再三囑咐我們要善待老人,一有空閑,他就回到家里來跟姑奶奶暄上幾句,他倆暄謊的時候,一般是不讓我們打岔的,我偷聽過幾次,都是些問寒噓暖的瑣瑣碎碎的事,看上去很幸福的樣子。姑奶奶也很愛他的養(yǎng)子,父親工作一忙起來,就顧不上回家了,幾天不見面,她就一個勁地叨念著父親的小名,問母親啥時回來呀,能頓幾天呀……姑奶奶一輩子單身,但她并不孤單,她在父母給他的愛中,愜意地度過了她幸福的晚年。
父親跟伯父的交往向來很淡,除了逢年過節(jié),平日里很少來往。到了晚年,不知什么原因,他們之間倒走得格外親近了。父親每次出差回來,總要給伯父帶點禮物,而伯父每次見著父親也總是喜出望外,兄弟倆經(jīng)常蹲在土炕上秉燭相敘,徹底不眠。一次,正值臘月年關,父親帶我給伯父去拜早年,我和父親的突然來訪,讓伯父一時間興奮得不知所措。我依然清晰的記得,在一個昏暗的房子里搖曳著一盞昏暗的煤油燈,伯父抖抖嗖嗖的不住地在一個木箱里翻騰著什么,老半天才摸出一雙皮鞋來遞給父親,并對著父親說,這雙鞋他是用攢了幾年的死羊皮從販子手頭換來的,一直給父親留著,他還說父親經(jīng)常在外,也沒個機會給……”父親從伯父手中接過那雙沉甸甸的皮鞋,淚水不禁奪眶而出,那一刻,房子里靜得出奇,空氣就像一下子凝固了起來,透過不時跳動地燈光,我看到兩雙飽經(jīng)人世滄桑的目光,在相互碰撞中不停地交流著惟有他們才能讀懂的言語。
父親一直是一個很慈善的人,他愛他的子女卻一點兒也不呵斥,我們姊妹都很敬重他,在他的身上我們從來也沒感覺到有什么畏懼,和父親在一起就是一種自在,一種放松,一種釋然。記得二弟是在我們出圈途中帳篷里的一塊石板上生下的,二弟的出生顯得格外寒磣。母親臨產(chǎn)時,父親是從大老遠背來一塊石板,在帳篷里就地挖了個槽,然后盤上火炕將就著讓母親坐月子的,當時的條件現(xiàn)在連想都不敢想。二弟出生后,可能是受潮的緣故,怎么也站不起來。父親很是著急,為治好二弟的病,父親四處奔波,求醫(yī)問藥。三年后,二弟的病在父親的不懈努力下終于有了好轉。在給二弟治病的那段日子里,父親背著二弟跑過的路究竟有多長,我們誰也丈量不出。
改革開放后,父親在家鄉(xiāng)一個偏僻的鄉(xiāng)鎮(zhèn)默默工作了二十多年,可以說,那是他生命中最榮耀的一頁。在那里,父親的足跡走遍了家鄉(xiāng)的溝溝岔岔,每到一處,他都全身心地給牧民們出主意、想辦法。他是第一個在家鄉(xiāng)給牧民們架橋鋪路的人,也是第一個給家鄉(xiāng)拉通電的人。為了能讓家鄉(xiāng)的父老鄉(xiāng)親盡快擺脫貧窮,早日過上發(fā)家致富的日子,父親耗盡了全部的心血。
這些年,父親歲數(shù)越來越大了,骨質(zhì)增生、骨刺、風濕關節(jié)炎把父親折磨得連行路都很難了,父親的心情也大不如以前,整天煩躁不安。我想,父親也許就是在尋找一根慰藉和支撐他心靈的拐杖,這根拐杖我們完全能給他,而我們卻沒有做到。古稀之年的父親用自己一生的執(zhí)著和熱情完成了由一名和尚到一名共產(chǎn)黨員的脫變,在人生的漫漫旅途中,父親看到了比草原更大、更寬闊的地方,父親以他忠貞不渝的愛抒寫著自己,抒寫著對草原和家鄉(xiāng)的愛,他也用實實在在的行動詮釋了自己的人生價值。追覓父親走過的每一個腳印,命運不論怎樣安排,他都在堅強地守護著自己的良知。他一次次走出大山,又一次次身不由己地回到了愛過也絕望過的草原,多像一枚藍天上翻飛的葉子一樣的風箏啊,再高遠的飛翔也會被無形的手扥回去的。
望著父親頭頂堆滿的白雪,望著父親漸次佝僂的身影,聽著父親身體里飄過的風雨,恍惚間,我仿佛看到自己也和父親一樣老去的身影,一種酸楚不禁涌上心來。
仁謙才華,又名車才華,藏族,中國作協(xié)會員、中國少數(shù)民族作家學會會員。作品散見于《詩刊》《民族文學》《飛天》等刊。出版詩集《陽光部落》、《藏地謠》。獲第十九屆全國魯藜詩歌獎、第四屆甘肅黃河文學獎。魯迅文學院第十四期少數(shù)民族作家班學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