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結(jié)祥
一
那年的立夏巴小飛突然問我,“可炒股?”
那個上半年巴小飛變化很大,很沉默,常微笑,頭發(fā)更少了。我曾擔(dān)心他會去大虎山翠微寺出家。聽到如此有熱度的話語,我不禁又產(chǎn)生錯覺,以為他是棄世前的回光返照,只好含糊地問,“不寫笑話了?”
半年來他確實沒讓我看他寫的笑話和段子了。
巴小飛剛到衛(wèi)校時,我是他的帶教。那年,教生理的老吳退休,師大物理系畢業(yè)生巴小飛被安排頂他的崗。巴小飛以為教務(wù)科弄錯了,鼓足勇氣去反映,未料魯科長說,“沒有弄錯,就是安排你上生理。”
巴小飛頓時急了,“可我學(xué)物理的!”
魯科長微微一笑,此類場景她司空見慣了?!棒斞笇W(xué)醫(yī)的,人家棄醫(yī)從文還弄出個大師來。物理到生理,你好歹還有個‘理呀。”
巴小飛七月初來學(xué)校報到,隨后做了我的鄰居。他入住時我遠(yuǎn)在海南,正在進(jìn)行水深火熱的窮游。一個星期后我們見了面。當(dāng)時他拎著水壺闖進(jìn)我房間里,一股餿臭的氣味撲面而來。他像看到偶像般,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終于把我等回來了,自我介紹說他是新來的,也教生理課。
我來衛(wèi)校已有些年頭,事業(yè)和情感一直原地踏步,為此沒少挨魯科長的批評和教育。巴小飛的如此這般很給我驚喜,以至于我一度忽視了水壺。我很希望我們的初見能照此延續(xù)下去,可巴小飛話鋒一轉(zhuǎn)說起了水壺,真是哪壺不開偏提哪壺。他解釋說水壺里面裝的是淘米水,沿街排檔收集來的,為的是他頂上稀少的頭發(fā)。為此我不得不去發(fā)現(xiàn),他頂上頭發(fā)確實很少。
說實話,在這炎熱的七月,若無特殊原因,任何一個正常人都不喜歡這么臭烘烘地打發(fā)時間,所以我摸了下鼻子,“我知道這個方子,只是好像沒必要用這么臭的水?!?/p>
巴小飛提起水壺嗅了下,“有這么臭嗎?一看你就不是農(nóng)村長大的?!?/p>
我夸張地打著呵欠,看著他身后的房門說,“拎著不累嗎?要不下次再聊?”
巴小飛將水壺放地上,聰明地拍拍手,“瞧,解決了。”
他迫不及待地說起與魯科長交涉的那個下午。我很快明白,這才是他真正要說的。他初見我時的激動,是因為魯科長。魯科長說的那個“理”一直讓他如鯁在喉,他需要我充當(dāng)聽眾。
末了他嚷道:“讓學(xué)物理的來教生理,真是豈有此理!”
我訕笑著說,“向你學(xué)姐魯科長學(xué)習(xí)呀,她中文系畢業(yè)的,除了體育課,什么都教過。”
“有本事體育也教啊。”
巴小飛的圓臉像蜂窩煤一樣竄出了火焰??上蚁氲降摹袄怼焙退灰粯?,因為老吳退休后衛(wèi)校的生理教師就剩我一個孤家寡人,我對巴小飛能否成為跨學(xué)科的大師一點也不感興趣,我需要的是有人來接老吳的盤。如今這個人出現(xiàn)了,我要扮演的角色毫無懸念。我本欲像魯科長批評教育我一樣對他開展批評教育,另一句話卻溜出口了,“她的初戀給了體育系,體育系卻像扔鐵餅一樣,先抓在手里轉(zhuǎn)暈,然后扔了她。你懂的?!?/p>
“?。俊卑托★w臉上的七竅全部張大了,像七個漩渦,將火勢迅速吸了進(jìn)去。數(shù)秒鐘后他轉(zhuǎn)過身去,再過數(shù)秒鐘走廊里響起鑰匙與鎖孔的摩擦聲,門被打開的吱呀聲,水壺通電后的嗤嗤聲。
巴小飛的反應(yīng)令我吃驚,不過瘟神既已送走,我要做的是趕緊開窗通風(fēng)換氣。
半小時后巴小飛再次不請自入,臉上滿滿的是笑容,“你跟魯科長關(guān)系不一般嘛,初戀這種事也告訴你?!?/p>
我打量他掛著淘米水的頭發(fā),心想這是衛(wèi)校公開的秘密,說不定哪天她也會親自告訴你,嘴上卻說,“她是我姐?!?/p>
巴小飛突然壓低嗓門,很神秘地說,“我現(xiàn)在不恨她了?!弊齑骄o抿醞釀了會情緒,又說,“因為我的初戀也給了體育系。不過老魯比我幸運,至少開始是好的。你運氣太好了,居然有兩個人愿意告訴你初戀?!?/p>
他把話說到這個份上,我只好繼續(xù)醞釀情緒聽他的故事??墒撬臄⑹履芰μ睿窒胝宫F(xiàn)自作聰明的幽默感,只弄得我哭笑不得。不過故事還是戲劇性的:師大物理系學(xué)生巴小飛因為自卑只好去愛體育系的一個女生,用他的話形容,一個又丑又矮的冬瓜。未料冬瓜用破記錄的百米沖刺回絕他,“滾!”
巴小飛緣于對體育系的恨,原諒了學(xué)姐魯科長。
再次見到學(xué)姐時巴小飛滿臉溫情,“老魯,我決定支持你的工作。只要你吩咐,不帶‘理的課也可以上?!?/p>
一個月后,也就是國慶節(jié)前,他授課的兩個新生班級聯(lián)名要求更換生理老師。魯科長找我談話,我這才知道我是他的帶教。我無辜地表示沒有收到任何形式的通知,魯科長嚴(yán)厲地說,“笑話,需要通知嗎?全校在職的生理教師就你一個,不是你是誰?”
我只好以全責(zé)的姿態(tài)檢討自己,可還是逃不過一劫。魯科長可能太需要批評和教育我了,仍然留我激情共處了大半個下午。
我很清楚,離婚后的魯科長能做到以衛(wèi)校為家,巴小飛的事若不解決,會有無數(shù)個那樣的下午在等著我。我只好硬起頭皮主動去找巴小飛。當(dāng)時秋老虎余威還在,我出了幾身汗才在圖書館閱覽室找到他,他享受著空調(diào)正在翻閱《故事會》,被里面的笑話逗得渾身發(fā)顫。
讓我吃驚的是,巴小飛知道情況后并不慌張,反而有些幸災(zāi)樂禍?!扒颇氵@個帶教當(dāng)?shù)?,魯科長很生氣,后果很嚴(yán)重。”
我的補救措施從聽課開始,卻一不小心越俎代庖把巴小飛的課堂變成了我的罵人秀,罵得學(xué)生哭成一片。下課后巴小飛汗流浹背兩股戰(zhàn)戰(zhàn),“另一個班我自己解決,不麻煩你了。”
一天后魯科長用力拍了下我肩膀,“看不出啊,小丁老師發(fā)起威來地動山搖。學(xué)生向我檢討了,也在課堂上集體道歉了。不過那個巴,學(xué)校怎么招了這么個貨?算了,往后你下點功夫,盡快把他帶上路。”
話說到這個份上,我只好咽下我的難處(光是忍受淘米水和不請自入就已夠我殫精竭慮)。我同樣說不出口,巴小飛對專業(yè)沒一丁點興趣。因為英語四級沒通過,他的大學(xué)畢業(yè)證書還在師大扣著呢。他對物理尚且如此,跟他談生理基本無理可談了。
他感興趣的是寫笑話和段子。他寫笑話的產(chǎn)出很高,每天都要我指正十余段笑話或段子。初始,我的心態(tài)是積極的,每次都會說幾句勵志的客套話。幾天下來,我聞出字里行間的餿臭,忍不住問,“你蘸淘米水寫的吧?”
一個學(xué)期下來,他沒聽我一節(jié)課,也不再讓我去聽他的課。關(guān)于教學(xué),他完美地踐行魯科長的金口玉言:“衛(wèi)校上課還不容易嗎?大不了照書讀,只要人在講臺上就行?!弊屓舜蟮坨R的是,他的期末教學(xué)成果竟然遠(yuǎn)遠(yuǎn)優(yōu)于我的。初始我以為他泄題了,深入調(diào)查后我發(fā)現(xiàn)了真相:我的罵人秀之后,兩個班級在當(dāng)天晚自習(xí)前就達(dá)成了共識,并集體發(fā)誓,就算沒老師也要把生理學(xué)好。
那年電視劇《天龍八部》熱播。緣于那一罵,學(xué)生在背后基本不稱呼我丁老師了,換成了大名鼎鼎的“丁老怪”。
二
從因果學(xué)的角度推測,是小莉促成了巴小飛向“巴菲特”的轉(zhuǎn)變。
小莉是中醫(yī)院的護(hù)士。除了瘦,幾乎沒什么顏值。作為舞場老油條,對她有興趣曾令我一度懷疑自己有異食癖。有天晚上我試著撫摸她的臀部,她嚴(yán)正地警告,“我們之間僅限于跳舞?!蔽曳炊胫浪娜榉坑卸嘈。阎樥f,“因為你,我現(xiàn)在天天早餐小籠包?!彼纱嗟鼗亓艘粋€耳光,“無恥!還人民教師呢!”
破天荒的,我給打得落荒而逃。大街上秋風(fēng)正勁,落葉紛紛朝我襲來,很像小莉的手掌。我在江邊一直坐到天亮,坐了一身白霜。
兩個月之后的一個深夜巴小飛敲開我房門,哆嗦著說,“丁老師,你一定要可憐可憐我。我最近夜夜失眠,淚水浸濕了枕頭。我就明說了吧,丁老師,你我雖然都是單身,但情況不一樣。你缺的僅是老婆而已,而我只有在看片時才覺得自己還是個男人?!?/p>
時值寒冬,我還是被他逗樂了,說,“想嫖吧?要不陪你出去碰碰運氣?”巴小飛臉紅得像洗頭房外的燈籠,“對牛彈琴!”
或許巴小飛和小莉有段孽緣,第二天晚上我便在街上遇到久違的小莉。她套著偏大的紅羽絨服,顯得更小更瘦了。她的衣襟雖敞著,我已經(jīng)沒有了偷窺的欲望。她也像忘了那個晚上,主動跟我說,“聽說你們學(xué)校招大學(xué)生了,幫我介紹一個吧?!?/p>
接下來的周五晚,天空飄著小雪,巴小飛的相親約會在我的安排下忐忑進(jìn)行。路上他憂心忡忡,“要是談不成,這錢可白花了?!蔽抑缓谜f,“那就不花錢,回去?”他干笑了聲,“嘿嘿,那又談不成女朋友了?!?/p>
雪上加霜的是小莉還帶了個人來。巴小飛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額頭滲出了汗珠,說,“又不是結(jié)婚,帶什么伴娘啊,一百塊錢肯定不夠吃?!?我趕緊塞給他幾百塊錢。
巴小飛經(jīng)常性的基本是有借無還的向我借錢生涯從那晚正式上演。那晚以后,我一看見他額頭滲汗就緊張,手就會下意識地握緊錢包。我從沒看走眼。曾經(jīng)我忿忿地說,“哎,你薅羊毛換個主吧。我又不是地主大老財?!?/p>
那個周五晚,巴小飛看到小莉時說,“今天我是為終身大事來的,我不是王思聰,所以,還是謹(jǐn)慎些好。所謂人以類聚物以群分,你是他(指我)介紹的,我心里更沒底,所以只帶了一百塊錢?!蔽一琶Π阉揭贿叄安皇墙o你錢了嗎?”巴小飛振振有詞地說,“借了要還的。”
“不用還了,今晚算我請客?!?/p>
“這怎么行,今晚是我相親?!?/p>
“你還知道相親?有你這么說話的嗎?是你求我介紹的?!?/p>
“我沒說錯啊,而且說得很明白?!?/p>
“錢還給我,你走吧,今晚的事就當(dāng)沒發(fā)生?!?/p>
巴小飛呵呵笑了,手搭我肩上,“花錢哄女人開心不是我的風(fēng)格,初次見面一百塊不少了??煽囱胍暪?jié)目?一百塊吃三天。在師大夠我吃一個月。”
小莉一直和女伴閑聊,有說有笑,像看笑話似的。此時她說,“我們來之前吃了粉絲煲,不餓。要不先逛逛?”巴小飛連聲附和,“這個建議好,先逛街,餓了再吃?!?/p>
我分明聽出小莉藏在禮貌里的挖苦和諷刺,猜測所謂逛逛頂多是象征性地走幾步。轉(zhuǎn)念想這樣也好。不過我最討厭這勞什子的逛街,我要是有萬分之一的興趣或耐心,肯定會結(jié)婚,孩子肯定讀小學(xué)了。
我發(fā)現(xiàn)小莉的女伴也興味索然。我們心有靈犀般,慢慢落在后面。
“其實他人不壞……”
“介紹這么個二貨給小莉,故意氣她吧?”
我不由多看了她幾眼,發(fā)現(xiàn)她嘴唇豐厚紅潤,很像新熟的桔瓣?!澳钱?dāng)然,否則她不知道我有多么好?!?/p>
“我就猜到是這樣。不過奉勸一句,別自作多情了,小莉不會上你當(dāng)?shù)?。她說和你玩一夜情,你不夠猛也不夠帥;把終生托付給你,你沒錢又靠不住?!?/p>
那個飄雪的周五晚我把小莉的女伴帶到了房間,先是手把手教她跳舞,隨后反復(fù)吮吸她的嘴唇。巴小飛不合時宜地闖進(jìn)來,“今天賺了,一分錢沒花!”
等看清滿房間的春光時,他兩眼大放異彩,“搞半天我和小莉成打醬油的了?!?/p>
小莉和巴小飛能對上眼,是我壓根兒不去想的事。直到有一天走廊里添了灶具,巴小飛滿臉笑容,用锃亮的菜刀切河蝦的腦袋。那是個陰冷的中午,我站一旁打量了會,不禁為屢屢借出的錢叫屈,“還挺講究。告別楊白勞了?那幾筆陳年舊賬……”巴小飛臉色迅速隨了天色,菜刀緊指房門方向連連示意。
依我對巴小飛的了解,這些灶具不會輕易出現(xiàn)的,河蝦的腦袋也不會輕易地被丟棄。當(dāng)我歪過身子朝房間里看時,還是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新購的電視機貼著墻壁,歡樂的歌聲隨熒光熱烈地迸發(fā)。一張?zhí)梢卧谳p輕搖晃,小莉悠閑地躺在上面,嗑著香脆的瓜子。
我覺得應(yīng)該祝福他們,大大咧咧走進(jìn)房間,“好啊,竟敢背著我好上了?!毙±虿⒉活I(lǐng)情,“噗”地一聲吐出瓜子殼,“李春悅那么老實的人,虧你下得去手!”巴小飛馬上在走廊里高聲附和,“罵得好!連兔子都知道不吃窩邊草,你不僅吃了,還始亂終棄,你禽獸不如!”
經(jīng)巴小飛的提醒我終于想起了小莉的女伴李春悅。那個周五晚我和她的好事雖被巴小飛中斷,最終還是續(xù)上了。說實話我不知道她的姓名,不感興趣也懶得問。我的所為只是被“別自作多情”和“不可能上你當(dāng)?shù)摹钡鹊人?。整個晚上她除了哼唧就是問我會不會跟她過一輩子,我耗盡甜言蜜語后,無奈地說,“一輩子長著呢,剛才你還說我沒錢又靠不住。所以過日子像吃甘蔗,得吃一節(jié)削一節(jié),若是全削了,吃到后來都成了負(fù)擔(dān)。”她聽完哭了,斷斷續(xù)續(xù)一直哭到天亮。她離開后我才注意到滿床的血跡,懊惱之余越想越后怕。碰巧學(xué)校有外出檢查實習(xí)的活,我把邊遠(yuǎn)的幾個點全攬了,逃犯一樣在外省流竄了半個月。
那個陰冷的中午小莉舊事重提引起我的警惕,我策略地試探小莉,“你什么時候?qū)Π拖率值模俊毙±蛴靡话压献託⑽亿s了出來。我從而得知她僅僅出于義憤而已,也知道李春悅沒有尋死覓活,或蓄意報復(fù)。
我記下李春悅的姓名,放心地把她這一頁翻過去了。
至于小莉和巴小飛,我之所以用“孽緣”來形容,因為同居的蜜月還未走到四分之一,巴小飛已變得傷痕累累。初始我從性的角度解析,一度羨慕隔壁房間的異質(zhì)風(fēng)情。我的幻想很快被一把鍋鏟打破。鍋鏟利箭一般從巴小飛的房間飛出,撞翻灶臺上的炒鍋后改變方向砸在我的房門上。兩人的戰(zhàn)斗隨后上演,確切地說是小莉的施暴正式上演。因為我始終只聽見小莉一個人在聲嘶力竭地吼叫。
我猶豫很久,禮貌地走到門口,“請你們別吵了好嗎?有話好好說?!?/p>
“滾!”小莉此時森森然變成了《神雕俠侶》里的裘千尺,撮起嘴唇“噗”地一聲,一枚無形的棗核釘朝我呼嘯而來。
此后我慢慢具備了偵察員的素質(zhì),因為我返回房間必須小心防范隨時爆發(fā)的怒吼和飛射而出的廚具。如果說這是生活帶給我的智慧,那巴小飛應(yīng)是生活更大的受惠者。魯科長曾經(jīng)問我,“聽說那個巴談朋友了?”得到肯定答復(fù)后她用欣賞的口吻說,“女朋友能干,把他調(diào)教得像個人了。”
像巴菲特那樣思考股市的巴小飛,與熱衷于收集淘米水的巴小飛、沉醉于寫沒一點笑料的笑話的巴小飛,以及躲在深夜里看片的巴小飛,根本區(qū)別在于小莉。所以魯科長還是低估了小莉,小莉?qū)Π托★w的影響絕非被調(diào)教得“像個人”那樣簡單。
三
那年的立夏我獨坐在辦公室里,通過窗子遠(yuǎn)眺內(nèi)蒙古大草原。雖然視線被掛滿衣服的學(xué)生宿舍樓遮擋,我的心情絲毫沒有打折扣。我知道美麗而廣袤的大草原就在宿舍樓外的前方。我準(zhǔn)備去那里度過暑假。那里長滿了牧草和馬羊,那里的姑娘長著牧草一樣的頭發(fā),身板像草原一樣寬闊,性格像羊一樣溫順,情感比馬還奔放。
我的白日夢隨著氣溫越演越熱烈,不禁將茶杯頂頭上——本想試一段盅碗舞的,卻招來了巴小飛。
巴小飛像逃犯一樣闖進(jìn)來,在我的對面坐下。他頭發(fā)更少更亂了,臉色青里泛白,像在某個旮旯藏匿久了,餓壞了,跑出來搶奪食物。因為他的出現(xiàn),美麗的草原頓時海市蜃樓般消失了。我的舞興也差點玉碎了茶盅。
巴小飛先是沉默地坐了會兒,然后問,“你現(xiàn)在有多少錢?我指的是全部?!?/p>
那個上半年巴小飛變化太大,我感覺,和他相處的危險性不亞于與酒鬼同席,我時時告誡自己要小心,所以我不得不控制住將茶杯砸他臉上的沖動,低聲說道,“你這樣下去總不是辦法?!?/p>
巴小飛將身子湊了過來,“可炒股?”
那個立夏午后天空下起了太陽雨,雨沒讓天氣涼快些,反倒更加悶熱了。雨停后一般有彩虹出現(xiàn)的,我等到傍晚也沒看見。我認(rèn)為是巴小飛上午造的孽,他遺留的氣息臭襪子一樣掛在窗子上,彩虹和涼爽的空氣只好敬而遠(yuǎn)之。
那個立夏午后天空也沒雷電,雷電全鉆進(jìn)了我的身體。我只好去小店買了幾瓶冰啤酒和幾支棒冰。整個下午我躺在床上用啤酒和棒冰勾兌成的雞尾酒打發(fā)時間,思考巴小飛攛掇我炒股的動機。關(guān)于股市,我的印象來自于魯科長的控訴。我之所以用“控訴”這個詞是因為魯科長曾經(jīng)幸福的家庭就是像泰坦尼克號一樣沉沒于股海。她號稱綠江市第一批股民的前夫曾經(jīng)有份很好的工作,股海里翻騰十余年不僅虧空了積蓄,抵押了房子,最后因挪用公款而鋃鐺入獄。所以魯科長一提到股市臉色就會慘綠慘綠的,“哼!吃人不吐骨頭的吸血鬼!變色龍!絞肉機!”
基于魯科長的慘痛教訓(xùn),我對股市一直敬而遠(yuǎn)之。那個太陽雨的立夏下午我反復(fù)梳理和巴小飛交往的點滴,覺得他和我沒有不共戴天的仇恨,害人不利已的可能性很小。所以最后的結(jié)論是:巴小飛窮瘋了。
晚上小莉又在房間里尖聲叫罵。我早習(xí)慣了,睡覺自然不會受到影響。我也犯不著去挨她嘴里的棗核釘??赡峭砦业穆犛X出現(xiàn)了耐受性,開始反思當(dāng)初把小莉介紹給巴小飛是個錯誤。我忽然想到,如果我把錢投進(jìn)了股市,或許可以堂而皇之地辜負(fù)巴小飛額頭的汗珠了。沒錢的愛河很快會干涸的,所謂快刀斬亂麻,早死早超生,此舉說不定也挽救了巴小飛。
第二天上午我像刺秦的荊軻一樣走向了證券公司,隨后轉(zhuǎn)戰(zhàn)銀行,手續(xù)辦妥后時間已近十點?;剞k公室時發(fā)現(xiàn)巴小飛汗涔涔地坐在對面。他迫不及待地站起來,“找你半天,開戶沒有?”我以為他反悔了,瞧著他滿臉的汗珠,得意洋洋地說,“當(dāng)然。錢全在股市里,取不出來了?!?/p>
巴小飛怔怔地盯著我,然后呵呵笑了。我注意到魚尾紋螞蝗一樣擠滿了他的眼角,同情心使得我又想為他輸血了。
“哎,眼里只有楊白勞怎么能發(fā)財呢。論緣分你已經(jīng)與財神擦肩而過了。不過我還是要幫你。有批新股要上市,我瞄了個,準(zhǔn)能打到?!?/p>
“你來真的?”
“開戶不炒股,腦子壞啦?”
“打到新股又怎樣?散戶有幾個賺錢的?魯科長好好的一個家給炒沒了?!?/p>
“那是魯科長沒嫁給我?!?/p>
我并沒有被逗樂,因為我被自己提醒了。因性格使然,我雖然內(nèi)心惶惶,卻像只被串了腮嘴的魚,在計劃的時間任由巴小飛投入股海,傾全部家產(chǎn)。
糟糕的是,在我的手機上鼓搗一番后,巴小飛似乎開始有意回避我。走廊里的烹調(diào)場景在一個午后退場,連同房間里躺椅上嗑瓜子的小莉。我每每返回宿舍,路過的總是閑置的灶具和緊閉的門。我有種上當(dāng)受騙的不祥預(yù)感。
于是我挖空心思創(chuàng)造與巴小飛對話的機會,電話不通就發(fā)信息,“哎,你那個股票靠不靠譜?”
開始巴小飛文字回復(fù)說,“我靠譜就行?!?/p>
隨后巴小飛語音回復(fù)說,“放心,等著數(shù)錢吧?!?/p>
接下來巴小飛打電話說,“要不取出來?壞了,賬戶凍結(jié),現(xiàn)在取不出來了?!?/p>
再接下來的周五晚我熬到十點多,終于聽見隔壁傳來輕快的腳步聲和愉快的說笑聲。要知道這對我的耳朵來說算得上半年難遇。我敏感地想到我可憐的積蓄,想到這條可憐的魚兒并沒有游進(jìn)股海吸收營養(yǎng),而是被巴小飛陰謀撈起,烹成美食去討一個叫小莉的巫婆的歡心。
正當(dāng)我坐立難安準(zhǔn)備去舞廳廝混時,巴小飛敲門進(jìn)來,手上捧著一袋大棗。我勉強笑了聲,“嗬,巴大師會敲門了?!?/p>
巴小飛將大棗遞過來,“享譽中外的陜西狗頭棗,小莉賞給你的,快謝恩吧。”
我翻著白眼說,“原來狗男女出去快活了。難怪見不到人影?!?/p>
“小莉去西安是中醫(yī)院組織的,不巧她媽生病住院了,我理所當(dāng)然……”
“我對你們之間的事不感興趣。明天是你說的第五個工作日,到時別跟我說股海無情……”
“區(qū)區(qū)兩萬塊錢……”
“對我來說是全部家當(dāng)。”
“可明天是周末!股票你不懂就別添亂了。現(xiàn)在有個重要情況,我今天碰到李春悅了,她當(dāng)準(zhǔn)媽媽了。”
“李春悅?那恭喜她了。半年前還要死要活地要和我過一輩子?!?/p>
“她沒食言啊。只是換了種方式?!?/p>
“什么意思?”
“再明白不過啦,她在為你老丁家添丁續(xù)香火。雖然她死不承認(rèn),不過小莉太清楚她了。孩子是你的確信無疑?!?/p>
我一激靈站了起來,半天才緩過氣,“我又不是成龍,她圖什么呢?”
“老兄,風(fēng)流總被雨打風(fēng)吹去。趁早收手吧。這么純潔的女人,趕緊娶了吧!”
四
大半個月后,衛(wèi)校的師生基本上知道我是股民了。每個工作日的兩個時間段里,打開智能手機查看股市已成為我最重要最熱衷的事情。厭課的情緒越來越明顯?!吧鲜裁凑n!為了二十塊錢(兩節(jié)課的津貼),虧掉一兩千!”
其實手機的瀏覽界面只有一支叫“凌霄科技”的股票,我能看懂的僅是心電圖一樣波動的分時K線和股票名稱下方變化的數(shù)值。瀏覽界面能否搜索其他股票、分時K線和數(shù)值變化是否一樣,我完全沒有概念。而且我僅是看看而已,買入或賣出全憑巴小飛親臨或電話指揮。所謂虧掉一兩千也僅說說而已,我內(nèi)心沒有一絲焦慮,因為我知道虧掉的當(dāng)天會漲回來的。
我最喜歡點擊的是查詢資產(chǎn),感覺在操作火箭發(fā)射,指尖輕按,K線像噴氣機一樣扶搖直上。
那個立夏之后校園里石榴花正艷,而且花期表現(xiàn)出令人驚喜的長久,我的智能手機也像盛開的石榴花一樣大放異彩。當(dāng)我抱怨“媽的,一泡屎的工夫虧掉一兩萬”時,老吳像貓一樣跑過來。
“聽說你炒股發(fā)了?”
“運氣好,打到一支新股?!?/p>
“嗬!那真叫運氣。老子打了三十年,連屁股也沒挨到過。上個月打到的?”
“對,上個月。”
“讓我猜猜哪支股……”
“凌霄科技!”我們異口同聲地說。
老吳隨即像上緊發(fā)條的木偶,圍著我不停轉(zhuǎn)圈,“時不利兮騅不逝,一切都是命哪!”
我擔(dān)心地問,“老吳,怎么啦?”
“你說養(yǎng)兒子有什么用???供他吃供他穿供他用,供他讀書,現(xiàn)在工作了,還要供他房子。要不是那個敗家的畜生,老子現(xiàn)在和你一樣,也是凌霄科技!”
我附和道,“發(fā)行價五塊零八分,今天漲停的話九十六塊四毛二。你要是打到一萬股……”
“兩萬!”老吳使勁地捶了下桌子,痛心疾首地說,“老子省吃儉用一輩子,從牙縫里摳出錢投進(jìn)股市,好不容易熬到股市回報老子的時候,那個畜生,偏偏要買房子!老子幾十年都熬過來了,他一個半月不能熬嗎?”
“上海買房,十萬塊頂不了用的,兩百萬就不一樣了。”
我說完就后悔了,因為老吳身體劇烈搖晃了下。我慌忙跑過去攙扶,他已抓住了椅背,然后騰出手搖了搖,“死不了。花九十七萬,買一套四十五平米的二手房,房子的年紀(jì)比他還大。我是堅決反對的,可經(jīng)不起內(nèi)外夾擊呀,尤其是家里那把鬼頭刀(老伴),凌厲無比呀……”
“凌霄科技你還可以買呀。照這勢頭,肯定要突破兩百的?!?/p>
老吳扭頭看我,眼珠差點甩出來,“現(xiàn)在買進(jìn)?突破兩百?開玩笑吧?你就逗我玩吧!”
“要不要打賭?”
“打賭?老子幾十年的心血毀于一旦,你竟然落井下石?好好,反正成王敗寇,隨便你怎么說……”
半個小時后老吳從家里打來電話,“小丁,我股票沒了,大腦還在,作為一個老股民我奉勸你一句,股市須謹(jǐn)慎。凌霄科技趁早出掉吧,哪有六個禮拜連續(xù)漲停的道理?沒成交量的股票能長期持有嗎?很明顯是個空中樓閣嘛!一旦跌下來就是自由落體。我敢拿命來賭,下個禮拜必定暴跌。”
我慌得心臟怦怦亂跳,馬上給巴小飛打電話。巴小飛說,“不正常?一個半月賺三十萬正常嗎?股市玩的就是不正常。聽我的,不到兩百不賣!”
“可老吳說下禮拜會暴跌……”
“他說跌就跌了?炒股不聽姓巴的聽姓吳的,真有你的。反正下禮拜就剩三天半了,咱姓巴的和姓吳的走著瞧?!?/p>
七天很快過去,周四早晨我在學(xué)校的門衛(wèi)處聽說了老吳的死訊,從陽臺跳樓的。上課預(yù)備鈴聲響時我正經(jīng)過食堂。右邊靠墻是一排很長的水池,方便食堂工人洗菜和學(xué)生洗刷餐具。老吳是學(xué)校有名的節(jié)約,家住六樓,因舍不得安裝自來水,每天頻繁來往于家門和水池之間。我目光掃過水池,老吳瘦長枯槁的身影恍如再現(xiàn)。
課后我把工資折上的余額全部取出來,送到了學(xué)校工會。面對驚訝的目光,我說,“我來學(xué)校時老吳幫了不少。”
“一分錢看得跟命似的,他會幫你?”老同事撇了撇嘴,言下之意我炒股發(fā)了,財大氣粗。說實話近期我很享受被恭維的感覺,但此時卻如鯁在喉。
老吳的遺體告別在周五上午舉行。火葬廠門口老吳的老伴緊緊握住我的手,老淚縱橫地說,“后生可畏啊丁老師。”
我只好說,“哪里,我瞎貓碰死老鼠。炒股還得向老吳學(xué)習(xí),謹(jǐn)慎點好?!?/p>
“學(xué)他什么?”老人恨恨地說,“他要是不炒股的話,我們好得很!那天他打電話我聽到了。瞧他那副德性,六十歲的人了,動不動跟人賭命?,F(xiàn)在好了,愿賭服輸,只能以死謝罪了。他害人一輩子,就這件事做對了?!?/p>
我聽得頭皮發(fā)麻,忽然覺得,如果任由老人說下去,老吳的鬼魂可能從大廳里跑出來,要我為他的死負(fù)責(zé)。
我找個理由離開了老人。由于心中有鬼,慌不擇路差點與魯科長撞了個滿懷。魯科長親切地責(zé)怪道,“冒冒失失地,想撞死我???”不等我回答,又悄悄問道,“聽說老吳是你給氣死的?”
“誰說的?這話可不能亂說!”
“怕什么!”魯科長瞟了眼告別大廳,壓低嗓門說,“我最見不得占公家便宜的人。不過老天是公平的,他占公家多少便宜,全在股市里吐出來了,翻倍的。聽說他那兒子在上?;斓美?,三十多了還光棍一條,買套四十平米的二手房還得靠老子首付……”
我舉目四顧,“咦,怎沒看見巴小飛?”
魯科長措手不及,“怎么扯到他?他怎么會來?一分錢看得跟命似的……”忽然莞爾,“他這點上倒和吳根順(老吳)挺像,真叫不是一家人不進(jìn)一家門?!?/p>
“我也是生理教研室的?!?/p>
魯科長用右手食指輕戳我胸口,“我老早說過,你是我的人?!?/p>
像是被魯科長戳醒,我比任何時候都想見到巴小飛,仿佛找到他就可證明老吳不是被我氣死的。我沒有氣死誰,昨天我交給工會一個月的工資確實是因為炒股賺錢了,并非內(nèi)心有愧。
我撥打巴小飛的電話,巴小飛說,“鬧錢荒,去不了?!?/p>
“一百塊份子錢也沒有?”
“我跟小莉說了,她不給有什么辦法?”
“我早跟你說過,存折不要給她?!?/p>
“我也跟你說過,趕緊娶了李春悅。”
“那你為什么不找我?我看你就是不想花這個錢?!?/p>
“我不想向你借錢?!?/p>
“因為我沒娶那個女人?”
“因為我?guī)湍阗嶅X了。”
我不禁樂了,“明白了,怪我不懂事。這樣吧,以前的債務(wù)一筆勾銷。回頭再給你提成?!?/p>
巴小飛也笑了,“到底經(jīng)濟基礎(chǔ)決定上層建筑啊,一個月前還把我當(dāng)賊似的防著。”
我沉默了會兒,問,“炒完這單,你會繼續(xù)幫我嗎?”
“當(dāng)然。我會一如既往地幫你,清清白白地幫你,等你的良心炒到外焦里嫩。開玩笑的。下周大盤會有調(diào)整,凌霄科技跌幾個點很正常。別管它。等我通知,沖破兩百立馬跑路?!?/p>
五
送別老吳后的第三天是周一,上午九點半我喜滋滋地打開瀏覽界面,卻沒看見一慣的紅色。那時我的腦海里還沒有跌停這個概念,以為百分之十點一相對于百分之五點一只是多百分之五而已。兩個月來我對錢的態(tài)度也發(fā)生了變化,從計較幾塊錢的得失到視幾百幾千如流水??吹娇傎Y產(chǎn)銳減五萬多時,我也僅故作驚訝地叫了聲,“嗬,少了這么多!” 我像一個被股市寵壞的孩子,以為股價的下跌跟玩具被大人拿走的性質(zhì)一樣,僅是為了逗你玩,很快會還回來的。大人的另一只手上備著更好的禮物呢。
糟糕的是,此后的三天,凌霄科技像一支燃料耗盡的火箭,以令人恐懼的速度從云端墜落。
短短四天,變魔術(shù)般,差不多八年的工資蒸發(fā)了。
至此,傻瓜也能覺察到,凌霄科技所發(fā)生的變化絕不是跌幾個點那么簡單。
巴小飛一點也不著急,“慌什么?就當(dāng)為老吳降全旗默哀?!?/p>
雖然心情極差,我還是衷心地豎起大拇指,“說得好。希望老吳地下有知,用好這筆錢,西山再起。”
“西山再起,這句也說得好?!?/p>
俏皮話僅帶來片刻的麻醉。巴小飛很快被小莉喚走了,我又陷入焦慮之中。周五上午我失魂落魄地走進(jìn)校園,發(fā)現(xiàn)石榴花早謝了,每顆石榴樹都被滿眼的綠葉覆蓋。
老吳的老伴站在一棵石榴樹下,腳邊放著衛(wèi)校人熟悉的紅塑料桶,桶里裝滿了衣物。一個衛(wèi)校人同樣熟悉的紅塑料盆斜靠著石榴樹。盡管她離我還有一段距離,且處于教學(xué)區(qū)通往教工宿舍區(qū)的小徑上,猶豫再三我還是覺得不能視而不見。我鬼使神差地走上前,問起房子的事。老人愁眉苦臉地說,“吳根順活著的時候我天天咒他死,一看那窩囊相就來氣?,F(xiàn)在他死了,工資也沒了,幾十萬的房貸真不知道如何是好?!?/p>
“你兒子可炒股?”明白自己說了什么后我確定撞見老吳了。
“正要跟你說這事。你是大家公認(rèn)的股神,……”
老人后面的話變成嗡嗡聲一片,我不知是受寵若驚所致,還是擔(dān)心南郭先生的伎倆被戳穿。
幸好我想起昨天和巴小飛的對話有后續(xù)。昨天臨別前巴小飛說,“有錢的話凌霄科技可以補點?!蔽覜]好氣地嗆他,“補個屁!老子現(xiàn)在身無分文,賣身都來不及?!?/p>
于是我轉(zhuǎn)述道,“還可以買凌霄科技。這禮拜股價跌了不少。”
老人臉色陡轉(zhuǎn),氣呼呼地說,“你也知道跌了不少!”
我意外之極,說,“下周肯定漲的?!?/p>
“丁老師,有錢大家賺,你糊弄我干什么呢?我不懂股票,吳根順懂,我兒子更懂。你怎么還提那個凌霄科技呢?上個月你明知吳根順沒錢,卻故意叫他買;現(xiàn)在連續(xù)一個禮拜跌停,別人逃都來不及,你又勸我買。你跟我家有仇嗎?”老人越說越激動,彎腰去拎塑料桶。
我像石榴樹一樣慘綠地僵立著,智商被嗡嗡聲碾壓成碎片,不知所措。
等老人走遠(yuǎn)時我才想起,昨天臨別前巴小飛還給了其他建議。起風(fēng)了,石榴樹的枝葉開始輕輕搖動。我也像石榴樹一樣恢復(fù)了生氣,喊道,“那就買申城環(huán)境吧。國企改革,環(huán)境股短期內(nèi)肯定暴漲。”
那時我的注意力集中在老人的背影上,渾然忘了身旁聳立著教學(xué)樓。已是上課時間,教室里坐滿了學(xué)生。我因激動而意外高亢的嗓音引得學(xué)生紛紛扭頭朝外,很多老師也從講臺走到了窗邊。
幾分鐘后魯科長把我喊進(jìn)了辦公室。她一改常態(tài)拉我到沙發(fā)前坐下,然后端上早已泡好的茶。我沮喪的心情被茶香沖淡了不少。
魯科長隨后坐在我對面。以前我們也經(jīng)常面對面坐著的,不過隔著黑厚的辦公桌。此時,在衛(wèi)校的教務(wù)科科長辦公室里,我第一次完整地看到坐著的魯科長。她的著裝和以前一樣干練簡約,兩條腿像是為了珍惜難得的從桌下解放出來的時光,肆意擺起二郎腿的架勢,展示其修長白皙的品質(zhì)。微微擺動的雙腿像時針和分針在我的瞳孔里不停地劃圈,我感覺快要被催眠了。
“大清早的喊什么呀?擔(dān)心埋沒你的炒股天才?影響教學(xué),當(dāng)心我治你!”
魯科長隨后站起,慢慢走到窗前,“腦子壞啦?幫她?真的把黑鍋背上了?傻瓜。看,比男的還狠。用公家的也就算了,水放得嘩嘩響,反正不用她掏錢?!?/p>
我茫然扭過頭,看到了魯科長裹在黑色西裝短裙里的臀部。她的臀部滾圓結(jié)實,像成熟的西瓜。我頓時感到渴了。
但我知道,魯科長要我看的不是她的臀部,而是窗外。我知道通過窗子可以看到食堂門前的水池,水池旁站著老吳的老伴,魯科長口中的她。
魯科長回到我身邊,她的臀部頓時被藏住了,卻展示出同樣滾圓結(jié)實的胸部——就像是一轉(zhuǎn)身臀部嗖地竄了上去。她幾乎是貼著我坐下,“下周二替我出趟差。順便放松一下?!?/p>
“下周二?專家,你這個號也太難掛了吧?”
魯科長撲哧一笑,“總比有些專家強,號排到三個月之后?!?/p>
“說不定這個周末我就掛了?!?/p>
“要不今天就去?事辦好再回來。”
“住宿費能全報嗎?”
周二早晨我奔赴省城?;疖嚿衔液鸵粚δ贻p母女坐一起,女孩約一歲光景,不時對著我喊爸爸。女孩每喊一聲,我和她母親對眼一次,到后來我們發(fā)展成眉目傳情,儼然是一對幸福的夫妻。可惜她們很快下車了,鄰座換成一個腸胃有病的大嬸,不時嗝氣、放屁。我只好起身另找空位。
抵達(dá)省城已是午后,我找到一家排檔胡吃海喝一通,然后在魯科長指定的旅館住下來(事后我才知道旅館是她表妹開的)。要辦的差事極其簡單,僅攔輛的士到某幢高樓某個房間用優(yōu)盤拷貝一份英語統(tǒng)考試卷而已。之后大把大把的時間就像城市上空的霧霾一樣擁擠在我眼前。
明知不可能,我還是幻想在省城的街道上遇見那對母女。有段時間我甚而想起了李春悅,想知道她和她肚里的孩子怎樣了,假若和她一起過,生活會發(fā)生怎樣的變化。晚餐后時間和我玩起了魔術(shù),在我返回旅館、推開房門的剎那,將一個女人放在我的眼前。她身材窈窕,站在房間的黑暗里,正面向我。
那個周二晚我在省城的旅館里脫下魯科長標(biāo)志性的西服短裙,前一天的口渴意外地得到了補償。
“你早就喜歡我,對嗎?”魯科長情意綿綿地問,“這些年你不找女朋友,就是等今天晚上,對嗎?”
魯科長接著嘆息道,“歲月不饒人哪,如果我年輕十歲,肯定和你來一場轟轟烈烈的戀愛?!?/p>
我說,“如果我年輕十歲才叫驚世駭俗、轟轟烈烈。”
魯科長擰了下我鼻子,“你呀,早瞧出有戀母情結(jié)!”
那個周二晚魯科長像是要將離婚后的缺憾補回來,要求頻繁而熱烈。自從得知李春悅懷孕的消息后,我努力控制對女性的欲望,不敢跨入舞廳半步已有一個月,因此我和魯科長算得上干柴遇烈火。
周三上午我們賴床到午后,魯科長依依不舍,我呵欠連天。旅館旁有個花店,返程前我買了束玫瑰,魯科長眼波流動,“要不再住一晚?”我苦笑說,“饒命,我已成藥渣了?!?/p>
我怎么也沒料到會在火車站撞見巴小飛。排隊檢票時巴小飛從后面插上來,拍我肩膀說,“丁老怪,你真是我的救星?!濒斂崎L和手中的玫瑰一齊回過頭來,“那個,巴?你怎么來了?”巴小飛閃亮的額頭在玫瑰花束上照了照,嬉笑地說道,“老魯也在這兒?太巧了。今天我們風(fēng)云際會,三路人馬齊聚省城?!濒斂崎L展顏一笑,“我來看望同學(xué),碰巧跟丁老師遇上了?;ㄙI給同學(xué)的,生病住院,沒想到病房不給擺,丟了可惜?!蔽亿s緊問巴小飛,“你來干什么?”巴小飛夸張地苦著臉,“小莉這兩天休息,非要到省城玩。早上發(fā)神經(jīng)要去逛銀泰大廈。那是窮人逛的地方嗎?我只說了這一句,立馬被轟到這兒來了?!濒斂崎L笑道,“你女朋友挺厲害的嘛,哪天介紹我認(rèn)識一下?”巴小飛擺手說,“算了,在你面前她會嚴(yán)重自卑的?!?/p>
巴小飛接著說,“老魯借我點錢,買票?!濒斂崎L哈哈大笑,“現(xiàn)在買票哪來得及?上車再補吧?!庇譂M懷深意地看我一眼,“你負(fù)責(zé)辦好,這次出差算你們倆,回去報銷?!蔽覇柊托★w,“要是沒遇見我們怎么辦?”巴小飛咧嘴苦笑了下,“走回去唄。咱們一個月后見。”
車票補好后巴小飛說,“老魯,男女有別你坐我的位子?!濒斂崎L笑容有些發(fā)緊,“正有此意。你們聊吧?!痹俅螡M懷深意地看我一眼,轉(zhuǎn)身離去。我注意到她出車廂門時將花束扔進(jìn)了垃圾桶。巴小飛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笑道,“此地?zé)o玫瑰十一朵。丁老怪,你拋棄妻兒,跑到省城跟一個老女人鬼混,是可忍孰不可忍!”
我懶得搭理,目送魯科長的背影在另一節(jié)車廂里消失,忽然覺得像是黃粱一場。
巴小飛拽了下我胳膊,“哎,你是不是有病?”
我給拽得生痛,一股無明業(yè)火從心頭涌起,沖他喊道,“你才有??!”
叫喊聲引得整個車廂的人朝我張望。叫喊聲竟然也傳進(jìn)魯科長的耳朵里,她回到車廂的門邊,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我。我猶豫片刻,朝她走去,然后跟著她連續(xù)走過兩個車廂。
“好好的喊什么?唯恐天下不亂嗎?”
“他知道了?!?/p>
“你告訴他的?這種事能告訴他嗎?你腦子壞啦?”
“你單身我未娶……”
“幼稚!我們?nèi)裟芟駝e人一樣,用得著這么大費周折嗎?綠水巴掌大的地方,低頭抬頭都是熟人,你無所謂,我可不能把自己毀了?!?/p>
“什么叫把自己毀了?我為什么無所謂呢?”
“腦子真的叫多巴胺泡壞了。這時候還跟我抬杠?如果你真的在乎我,趕快想辦法,讓那個神經(jīng)病閉嘴!”
瞧著眼前這張因慌亂而浮起粉的臉,我快速做出妥協(xié),因為我知道這副妝容的不容易。為了它,魯科長共擺出十余個大大小小的瓶和盒,花了足足六十六分鐘。當(dāng)時我坐在她身旁,驚嘆過她熟練的手法,恭維過——她若改行畫畫,絕對能成為一流的畫家。
我匆匆返回座位。巴小飛表情有些緊張,側(cè)過身子面向我,“奸夫淫婦密謀那么久,不會要殺我滅口吧?”
我忽然覺得,表情緊張的巴小飛比妝容精致的魯科長可愛多了。巴小飛接著說,“我終于明白了。小莉早不來省城遲不來省城,偏偏選在這個周二;她說一我從不說二的,偏偏今天早晨頭腦發(fā)熱。原來冥冥中自有天意,讓你們這對奸夫淫婦現(xiàn)形?!?/p>
這時我看見了玫瑰,雖只有一小截露在外面,但美麗鮮艷的色澤分外醒目。我正猶豫要不要取回來,一個方便面盒從天而降,黑紅的湯汁血一樣飛濺。我的視力出奇的好,竟看得見花瓣上的方便面,像蛆蟲,也像露出的腸子。
帶著觸景而生的復(fù)雜情緒,我問道,“魯科長離異多年,我也不是有婦之夫,我們不能談戀愛嗎?怎么成了奸夫淫婦呢?”
巴小飛愣了下,“李春悅快生了,你還大言不慚地說談戀愛?”
“說說你吧??偛粫f你和小莉相互愛著,你生活在無比幸福之中吧?”
“她愛不愛我我不管,反正我恪守承諾,我要對她負(fù)責(zé)?!?/p>
“承諾?這年代還有承諾?你從上世紀(jì)穿越來的吧?”
巴小飛臉色泛紅,“廢話,上世紀(jì)我已經(jīng)在了?!?/p>
我不禁樂了,說,“難怪你為李春悅打抱不平。你和她是一路人,你們應(yīng)該惺惺相惜,你應(yīng)該向她承諾?!?/p>
六
回到綠水已是深夜。我明白魯科長不會找我們的,也不會讓我們找到,心里多少有些失落。出車站時巴小飛問,“你的姘頭呢?明白了,她在等我自動消失。我偏不?!蔽艺f,“餓了吧,請你吃夜宵?!卑托★w很意外,隨后點頭。
我們攔了輛的士來到江邊的姐妹排檔。我因經(jīng)常帶女人前去宵夜,一來二去和老板娘弄熟了。老板娘瞟了眼巴小飛,戲問,“換口味了?”我笑道,“哪里,收了個徒弟。今天上第一課,學(xué)泡妞從姐妹排檔開始?!崩习迥锕笮?,“沖你這句話,今晚姐姐免單?!?接著壓低嗓門問,“聽說禿頂男人性欲強,而且怕老婆,對嗎?”我也瞟了眼巴小飛,說,“試試就知道?!崩习迥飺u頭說,“賣相太差,沒胃口?!?/p>
我點好菜回到桌邊坐下。巴小飛兩眼發(fā)直,仍在盯看濃墨重彩的老板娘。我抓起一粒瓜子砸他臉上,然后問,“想泡她嗎?”巴小飛氣呼呼地說,“女人就一個字,賤!”我脫口問,“包括小莉嗎?”
我馬上意識到說錯了,慌忙改口問,“喝什么酒?”巴小飛說,“跟二貨一起當(dāng)然喝二鍋頭?!?/p>
我于是要了一瓶冰啤和一瓶二兩裝的北京二鍋頭。巴小飛擰開瓶蓋朝我示意,“干?!辈弊右谎龊攘藗€瓶底朝天。我不禁對他刮目相看,“古人云,凡有異相者必有異能。用在你身上,叫丑人多作怪?!?/p>
巴小飛眉頭緊皺暢快地吐了口酒氣,“啪”地一聲擱下酒瓶,像是忘了剛才的不愉快?!拔业娘L(fēng)格是一步到位,喝酒如此,泡女人也是如此?!?/p>
我猜測他的話匣子要打開了,小心問道,“你和小莉,怎么一步到位的?”
巴小飛搖搖手,“會說給你聽的,等我喝痛快了?!?/p>
我起身去吧臺拿了四瓶二鍋頭。巴小飛喜笑顏開,以空瓶為中心,碼麻將牌一樣將酒瓶列在面前。手突然揮動,一只酒瓶被掃離了桌面,清脆地碎在地上。巴小飛渾然不覺,盯著酒瓶說,“不就是喝酒嘛,有什么大不了?”我這才明白他并不是真的能喝,慌忙勸道,“酒悠著點。先喝點茶,我取菜去?!?/p>
等我取好涼菜回到桌邊時,巴小飛已不見了蹤影。我慌忙向鄰桌的一位絡(luò)腮胡詢問,絡(luò)腮胡邊起身邊說,“方便去了?!?/p>
江堤上的綠化帶一直是午夜排檔的小便池,我若有內(nèi)急也會朝那里去的。于是我放下心來,爽爽地喝下一杯冰啤。
沒容我舒服地嗝氣徹底,絡(luò)腮胡急急地從江邊跑回來?!澳隳桥笥?,禿頂對吧?坐石欄上哭著呢,怎么也勸不下來?!?/p>
我撒腿跑向江邊。果然,巴小飛騎坐在石欄上,雙手緊抱著石墩,嘴里含糊不清地哭訴著什么??吹竭@,我不禁樂了,渾然忘卻巴小飛的另一側(cè)是奔騰的江水。
“哭什么呢?想小莉了?”
“才不呢。我在哭我的錢。明明看得見的,卻不讓我親近?!?/p>
我更樂了,說,“早知今日何必當(dāng)初,存折不能交給女人……”
“那點錢算什么?我指的是股市!”
“股市?”我吃了一驚。
“說出來嚇?biāo)滥??!卑托★w用手比劃著,“這個數(shù)。”
“千萬?”
“一個億又怎樣?遠(yuǎn)看山有色,近聽水無聲,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卑托★w隨即大聲哭開了。
我猜測巴小飛跟股市有著刻骨銘心的過去,可巴小飛再也不和我說話了,他的注意力回到石墩上,扯著嗓子繼續(xù)哭訴,好像石墩是他千萬資產(chǎn)變成的。
半小時后排檔老板娘跑過來詢問情況,“他這唱的是哪出?。俊蔽艺f,“哥哥找妹淚花流。”老板娘連連咂嘴,“慫,不如跳江算了?!蔽覈樍艘惶?,生怕巴小飛受刺激,轉(zhuǎn)移話題問,“能把桌子搬到這里來嗎?”老板娘說,“打包可以?!?/p>
老板娘很快將打包的酒菜送過來,熱情地擺在石墩上,“錢付一半吧,妹妹的那份?!蔽已b作很動情地說,“愛死你了,姐姐?!?/p>
此后的時間,我和巴小飛隔著石墩相向而坐,聽他時斷時續(xù)高一聲低一聲的哭訴,就著越來越?jīng)龅慕L(fēng)和菜肴喝二鍋頭,迎接周四黎明的到來。
天亮后巴小飛睡著了,我背起他來到路邊,攔輛的士返回衛(wèi)校宿舍。房門打開后我已成強弩之末,差點與躺椅撞了個正著。怒從心來,我抬腳將它踹到墻邊,躺椅與地面發(fā)出尖銳的摩擦聲。巴小飛醒了,費力地睜開眼睛,“別動椅子?!彼咱剮撞较袷潜枷蛞巫?,卻就勢倒在床上。我余怒未歇,很想再踢躺椅幾腳。最后我將躺椅挪回原位,慢慢地躺上去。
醒來才知道睡躺椅上了?!澳阍趺此@上面了?我都不敢碰?!?巴小飛將我從躺椅上拉起,匆忙走到門后扯下一條抹布放盆里,彎腰從靠墻的橡膠桶里舀水,將抹布搓洗幾下后稍微擰干,仔細(xì)地擦拭起躺椅來。當(dāng)他拿出一瓶花露水朝躺椅噴灑時,我由衷地贊嘆道,“碩果僅存的好男人!”
不知是感動了還是想起魯科長的警告,我決定從股市里取一萬塊錢給巴小飛?!鞍?,幫我賣點股票。”
巴小飛斜眼看了下我,“不是說好突破兩百才撤嗎?”
“錢包空了,想支點零用?!?/p>
巴小飛停下手中活兒,“媽的,李春悅最需要錢你不聞不問……”
我厭煩之極,掉頭回到了自己房間。
接下來我的心情迅速因手機里的風(fēng)景而燦爛。幾天不見,紅艷艷的石榴花代替了綠葉,上周丟掉的八年薪水差不多回來了大半。我興沖沖地去找巴小飛,準(zhǔn)備告訴他這個好消息。沒容我開口,巴小飛朝我伸出手來。
我愣了下,高興地說,“我就知道你會……”
“助紂為虐?!?/p>
七
傍晚我收到短信:我燒了幾個菜,過來吃飯。
署名是“魯向你”。
信息是魯科長發(fā)的,她的大名叫魯向娣。
我被“向你”二字感動了,以最快速度趕到了魯科長家。魯科長依舊站在門內(nèi)的黑暗里等我,我心情過于急切沒留意門檻,被絆了個踉蹌。我就勢抱住了魯科長的雙腿,魯科長輕呼一聲,“門!”
門外是樓道,隨時會有人經(jīng)過,對面的門里隨時會有人走出來。我知道這個理,卻像被打了雞血似的,掀起魯科長石榴花瓣一樣的裙子,鉆了進(jìn)去?!澳氵@個變態(tài),成心害死我?!濒斂崎L低聲罵著,拖著我朝門邊挪去。我像狗一樣被她拖著,非但沒感到羞恥,反而愈加亢奮。如果那時我從裙底探頭張望,肯定會奪門而逃的,因為傻瓜都能從魯科長的表情里判斷出,我連只發(fā)情的公狗都算不上。
門關(guān)上后魯科長表情稍稍改善,扶著門低頭微微喘息。一向以嚴(yán)謹(jǐn)示人的她此刻內(nèi)心肯定充滿了羞恥感,但她還是給了荷爾蒙機會,很快被我弄得搖搖欲墜。
“急什么呢,時間有的是?!彼胍髦?。
在我的耳朵里,這句話跟叛徒招供前說的“你殺死我吧”一個樣。然而我想錯了。
“你出來!”魯科長掀開長裙,用力推我的前額。我額頭的皮膚立刻變成一件劣質(zhì)的衣服,很快就承受不住。
魯科長打開燈,整理好裙子后長噓了口氣說,“好,吃飯?!?/p>
我只好嘆了口氣,皺著眉頭走到餐桌邊坐下。魯科長已從冰箱里取出啤酒,俯身在我耳邊親了下,“我為你燒了香辣龍蝦,冰了啤酒,怎么感謝我?”
我沒好氣地說,“剛才我正在感謝你?!?/p>
魯科長咬了下我耳朵,“有的是時間,可不要虎頭蛇尾?!苯又蜷_啤酒,將我的酒杯倒?jié)M,然后給自己也倒了一杯,“我不喝酒的,今天陪你。”
我想起周三黎明前的窘態(tài),感覺兩腿還浸在冰啤酒里,卻不愿輸了底氣,“奉陪到底?!?/p>
底氣就像凌霄科技的股價一樣,說拉上來就拉上來。有了底氣,我對香辣龍蝦的興趣陡然濃烈了。風(fēng)卷殘云般,很快盤里所剩無幾。這時魯科長說,“離婚時我曾發(fā)過誓,這輩子不再和股市有任何關(guān)系?,F(xiàn)在和你攪到一起,你說怪不怪?”
我抬頭看她,順著她的思路說,“你已經(jīng)很不容易了,撐到現(xiàn)在才破戒?!?/p>
“破戒?”魯科長少女般羞紅了臉,“那你得好好報答我?!?/p>
我舉起一只龍蝦說,“我愿意做你的龍蝦,為你奉獻(xiàn)高蛋白?!?/p>
“我不吃龍蝦。既然破戒了,干脆說說股市吧。上周一你喊的那個申城環(huán)境,是個什么情況?什么價位拋最合適?”
老實說,除了忘得一干二凈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情況?!澳悖粫I了吧?”
“據(jù)我所知,衛(wèi)校至少有十個人因為你那一嗓子賺了錢,最多的,小十萬。所以現(xiàn)在,我代表賺錢的衛(wèi)校同事敬你,年輕的,帥氣的股神!”
“你真的買了?”
“兒子不聽話,只好請你把把關(guān)。”
“他不是上大學(xué)嗎?”我繼而想到問這個很蠢,改口說,“賺小十萬的肯定是他?!?/p>
“他上的是財大。他的同學(xué)都在炒股。”
“發(fā)財從炒股開始?!?/p>
“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呢?!?/p>
幸運之神再次青睞我,因為類似問題我曾問過巴小飛,于是復(fù)述道,“這個問題我回答不了,恐怕連巴菲特也回答不了。股市賺了就合適,沒有最合適?!?/p>
“你就裝吧。凌霄科技沖破一百二你都敢守,跌回七十你也沒拋,你就氣死我吧?!?/p>
魯科長真的生氣了,淚水在眼眶里打轉(zhuǎn)。我只好硬著頭皮繼續(xù)復(fù)述,“我的本事再大,大不過莊家吧?莊家還得看大盤臉色?!?/p>
“我不管。凌霄科技你已定在二百,申城環(huán)境怎么也得超過五十?!?/p>
“價格你已定好,還問我干什么?”
“真的?”魯科長激動得站起來,“我以為保守了呢。你看好的股票,不是火箭總得是飛機吧?!?/p>
我擔(dān)心她繼續(xù)在申城環(huán)境上糾纏,掩飾地端著酒杯。隔著啤酒與她相對,啤酒放大了她的軀體,乳房像臀部一樣滾圓,五官卻顯得既小且遠(yuǎn)。我盯著她的乳房,忽然想,此時她若轉(zhuǎn)過身去,臀部不知變成什么樣。我不禁笑了。
啤酒后面的魯科長五官迅速變大變近,巨浪一樣朝我襲來。接著酒杯被拿走了。
“正經(jīng)一點好不好?因為你的一句話,我把所有積蓄全投進(jìn)去了。我有過一次血的教訓(xùn),可不能讓悲劇重演?!?/p>
我再也笑不出來。我想起了老吳的老伴,由此而想到,魯科長若真的悲劇重演,她會怎樣,我又會被怎樣。
“明天只會更好?!蔽以僖矝]有繼續(xù)吃龍蝦的心情了,故作輕松地站起來,“保險起見,我現(xiàn)在就回去,重新給申城環(huán)境把脈?!?/p>
“我不是這個意思。”魯科長緩緩地說,“你明白我的意思就好?!?/p>
“龍蝦替我留著,等大功告成時再吃?!?/p>
“那就聽你的?!濒斂崎L動情地說,“到時我重新燒給你吃。咱們邊吃邊聊?!?/p>
送我到門邊時魯科長似乎忘了申城環(huán)境,情意綿綿地,“要不留下吧,咱們好好說說話?!?/p>
我學(xué)著她的口吻說,“門!”
八
夏夜的城區(qū)既吵且熱,人車堵眼燈光刺眼,我很想去江邊的姐妹排檔坐坐,喝幾杯冰啤酒。但我不得不往人堆里扎,因為我得回衛(wèi)校宿舍去找巴小飛。
意外的是,我在走廊里碰到了小莉,她從巴小飛房間出來,準(zhǔn)備關(guān)門離開。此時,關(guān)門離開的小莉是令人愉快的,所以我高興地招呼道,“走啦?巴呢?”小莉跟著笑了,“一萬塊錢我收下了?!?/p>
我瞧出笑容后面的不懷好意,顧不上內(nèi)心的懊喪(我已反復(fù)交代過巴小飛,不要將錢交給小莉),趕緊低頭從她身邊走過。不料她緊跟在我身后,等我開門后搶先一步進(jìn)了房間。沒等我反應(yīng)過來,她已捋起上衣,雪白的胸脯在黑暗的襯托下分外醒目。果如我所料,她的乳房如小籠包一樣,小巧而精致。
小莉說,“你不就這點心思嗎?人窮志短,我賣?!?/p>
我凌亂好久才說出話來,“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看在我喜歡過你的份上。”
“喜歡我會把我扔給那個垃圾?喜歡我會把李春悅的肚子搞大?你要是真的喜歡我,一萬塊錢遠(yuǎn)遠(yuǎn)不夠。給姓巴的買套房子吧,我跟他最后通牒了?!?/p>
小莉說完風(fēng)一樣離開了。我聽著噔噔的腳步聲,明白她是真的下樓離開了。她肆無忌憚的聲音,巴小飛若在隔壁肯定聽得見。我無法預(yù)料,巴小飛聽見后會怎樣,會有怎樣的蝴蝶效應(yīng)。
偏偏在這時巴小飛來電了。我盯著手機屏幕上的號碼,號碼像暴風(fēng)雨前的閃電一樣刺眼。
“給你十分鐘,遲到一秒的話,你將會看到一具浮尸?!?/p>
我明白,心存的最后一絲僥幸破滅了,“你,你總得告訴我在哪里吧?”
“姐妹排檔,你還有九分五十一秒?!?/p>
情急之下我忍不住搖頭,心想找巴小飛的方式有很多種,早知如此何必自作聰明回他媽的衛(wèi)校宿舍!
趕到姐妹排檔時我卻差點氣炸了肺,巴小飛坐在昨天晚上我們坐過的桌子邊,悠閑地用筷子敲擊二鍋頭的玻璃瓶。桌上擺著五瓶二鍋頭,編鐘一樣排著。與昨晚不同的是,每個酒瓶都開著,里面的酒多少不一,因此被敲擊出的聲音也各異。
“瓶子太小,聲音調(diào)不出來,實在有礙視聽?!?/p>
我掏出手機看了看,“按計劃,你應(yīng)該浮在江里了。”
“沒錯。我的靈魂早去龍王爺那兒報到了。你現(xiàn)在看到的只是具皮囊?!?/p>
這時老板娘從我身邊走過,“去哪兒鬼混了?你朋友等了一個多小時?!?/p>
“一個多小時?”再沒什么比老板娘的話更令人愉快的了,我差點拍翻了桌面,“姐,你總是給我驚喜?!?/p>
“誰叫我是你姐呢?!崩习迥锝又┫律碜樱敖裢聿灰屗榷?,萬一掉江里淹死了,你我都要承擔(dān)責(zé)任。”
有人喊買單,老板娘扭頭應(yīng)了聲,手在我肩膀上輕拍兩下,又說,“你怎么交了這種朋友?丟臉?!?/p>
我給她說得有些迷糊,分不清她是罵巴小飛還是罵我。
我定了定神,試探著問巴小飛,“你小子,好事肯定想不到我?!?/p>
巴小飛說,“恭喜答對了。今晚小莉跟我最后通牒了:一個月內(nèi),拿房產(chǎn)證換結(jié)婚證。否則,分手?!?/p>
“若真這樣,分手好了?!?/p>
巴小飛竟流下淚水,“分手就沒老婆了?!?/p>
“怕什么?我重新幫你介紹”,我本想說的是這句,結(jié)果被另一句話搶了先,“你不是有過千萬資產(chǎn)嗎?怎么回事?”
“虛擬的。鏡中花水中月。”
“虛擬?”
“屁股已經(jīng)露出來就不用兜著屁眼了,我全說。大一我開始涉足股市,因為窮,我連免費的手機也用不起,炒股當(dāng)然不會用真金白銀。我的股市生涯是從網(wǎng)吧開始的,炒虛擬股,跟玩游戲一樣,不需要真的人民幣。沒想到順風(fēng)順?biāo)?,一個學(xué)期下來,竟然賺了五十萬。那個可望不可及的五十萬改變了我的人生,我的心思開始異動,不甘于務(wù)虛了。可我實在湊不出錢來,我想過搶劫銀行,想過被女土豪包養(yǎng),大一的第二學(xué)期我基本在胡思亂想中度過?!?/p>
“求包養(yǎng)還是靠譜的。女土豪中好你這口的應(yīng)該有?!?/p>
“你不能這樣對待一個將死之人?!?/p>
“我認(rèn)真的。綠水有這樣的女土豪,我說不定能幫上忙?!?/p>
“可我是有老婆的人了。”
巴小飛情緒有些激動,拿一瓶二鍋頭往嘴里灌。我趕緊起身奪下,“把千萬資產(chǎn)說完吧,免得留遺憾?!?/p>
巴小飛眨眨眼,淚水又在眼眶里打轉(zhuǎn),“對,我若不說出來,恐怕沒人知道綠水衛(wèi)校,這個屁眼大的地方,還有巴小飛這號人物。你可以寫個傳記,在《人民文學(xué)》上發(fā)一下。”
“寫個列傳。寫好跟司馬遷說下,放進(jìn)《史記》修訂版里?!?/p>
“最后我盯上了學(xué)費。一年的學(xué)費四千多,換成你或許瞧不上,而我需要的是開始。像我這種人,能夠把握的開始少得可憐。按理老天爺會可憐,誰知老天爺跟我開了個大玩笑:玩假的,怎么玩怎么有;一旦動真格,全他媽的是雪上加霜的殘酷。我的大學(xué)畢業(yè)證書到現(xiàn)在還被師大扣著,根本不關(guān)英語四級的事。真相是從大二起我沒再交過一分錢學(xué)費??偨Y(jié)師大的炒股歲月,唯三個好字了得:若不滿倉就好了;若不頻繁換股就好了;若是等到大四再進(jìn)股市就好了。炒股之大忌有三我犯其二,豈有不敗之理?等到大四純屬個人感慨,等到大四說不定我不炒了。股場三年,我分三次縫在褲襠里帶到學(xué)校的學(xué)費,現(xiàn)在所剩無幾了。我持有的股票,大部分像跳樓的厭世者,稍有些活氣的,則像只拴著的狗,跑了幾步就退回來。我遭遇過摘牌和老總被抓,股市最壞的事趕集似的往我身上招呼。而我炒的虛擬股,變戲法般從百萬變成千萬,想不順利都不行。所謂有得必有失,老天爺就這樣在我身上體現(xiàn)公平與辯證?!?/p>
我安慰道,“你也說過,風(fēng)流總被雨打風(fēng)吹去。不要糾纏著過去不放。衛(wèi)校雖是個窮單位,湊合著過還是可以的?!?/p>
“我多想凈身出戶啊,可是過去拽著我不放。我和別人按揭買房一樣,得補交欠下的學(xué)費,得還清家里當(dāng)初為湊齊學(xué)費而欠下的債務(wù)。我那老婆你知道的,我也有自知之明?!?/p>
“辦法是想出來的,當(dāng)初你勸我買凌霄科技的時候……”
“我知道你想說什么,”巴小飛嘿嘿地慘笑著,“我要是買了,你會這么滋潤嗎?說不定滿世界找我拼命呢?!?/p>
“言下之意,你是股市克星,股市離開你就好了?別把自己當(dāng)回事,你沒那么大能量?!蔽倚⌒牡乜酥谱?nèi)心的悲涼感,繼續(xù)說,“凌霄科技,你現(xiàn)在還可以買的。申城環(huán)境你也可以買的?!?/p>
“你大概忘了,幫你拿下凌霄科技的當(dāng)天,小莉媽生過病的?!?/p>
“那又怎樣?”我馬上會意過來,再也說不下去了。
“那天小莉從西安的華清池打電話來,我只好發(fā)動西安事變,兩秒鐘內(nèi)將股市清了倉?!?/p>
“下午給你的那一萬塊,明天能進(jìn)股市嗎?”
巴小飛騰地站起身,“我去尿尿……”
僅過了數(shù)秒,老板娘跑過來說,“你那個,又在江邊哭呢。”
“騙我吧?他沒有喝酒?!蔽业难劬σ来螔哌^余量不一的酒瓶,馬上反應(yīng)過來:我來之前,巴小飛已將五個瓶里的二鍋頭不同程度地喝了。
九
魯科長來電時我正在銀行里提現(xiàn)十萬。由于是第一次親密接觸如此多的真金白銀,我緊張得口水直流,手握不住簽字筆。我異常的表現(xiàn)引起營業(yè)員的注意,這位大嘴女士細(xì)心地詢問我取錢的緣由,反復(fù)提醒我不要上當(dāng)受騙。魯科長的來電在一定程度上緩解了我的緊張,使我能夠利索地向營業(yè)員表達(dá)感謝,并說明一切都在掌控中。
魯科長的來電卻也讓我跌進(jìn)更深的緊張,仿佛下面有無數(shù)的龍蝦冤魂在等著。我驚呼一聲“壞了”,提起錢袋拔腿就跑。所幸銀行就在衛(wèi)校對面,我僅跑了三分鐘就到了宿舍樓,魯科長的第四個未接來電也剛剛響起。上樓時我忽然想起李春悅,忽然覺得要為她做點什么。
于是我僅在巴小飛面前排出五沓火紅的人民幣,巴小飛漠然地瞪著黃濁的眼,“什么意思?可憐我嗎?”我輕聲哼道,“千里刀光影,仇恨燃九城。月圓之夜人不歸……”
巴小飛漸漸低下頭去,等我放開嗓門唱“重整河山……”時竟趴在錢上痛哭起來。我很想等他哭痛快了再問申城環(huán)境的情況,無奈魯科長催得緊,只好說,“五萬塊,賺了還我,虧了算我的。你就放心地玩吧。”
未料巴小飛抬頭問,“你就不擔(dān)心肉包子打狗昨日重現(xiàn)?”又低下頭去,啜泣一下嘆一句,“昨天太陽下山之前我也認(rèn)為,那一萬塊錢會讓我重整河山的?!?/p>
“這五萬塊千萬要保住,它可能是最后一根稻草?!?/p>
“你出去吧,讓我好好地哭一下?!?/p>
我猶豫再三吞下最緊要的話,選擇了離開。
魯科長的來電又一次趕到,“你,怎么回事?”
我裝出剛剛趕回的樣子,邊喘邊說,“銀行取錢,電話落房間了。”
“巴小飛窮瘋了,找我救急?!蔽易宰髀斆鞯匮a充道。
魯科長響亮地笑了聲,“你怎么不先救我的急?”
我情急之下說,“申城環(huán)境破五十沒問題的,你急什么呢?”
魯科長更著急地說,“關(guān)鍵是兒子嫌漲太慢,全拋了!換成了凌霄科技!”
“好哇!”我高興得直拍大腿,“飛機不坐了,改乘火箭不好嗎?”
魯科長沉默了會兒,“那你得保證凌霄科技突破兩百?!?/p>
我說,“能不保證嗎?咱們現(xiàn)在是系在一根繩上的螞蚱?!?/p>
安撫好魯科長后我騎電瓶車去了中醫(yī)院,路上我心存僥幸李春悅并沒有懷孕,或者她已做了流產(chǎn)。
我正神情恍惚時小莉迎了出來。從表情上看,是因為看見了我。她在藥房工作,抬頭就能看見呆若木雞的我。
小莉反復(fù)打量我手中的錢袋,“里面是錢嗎?好像不夠十萬?!?/p>
“十萬會有的。”我盡量不去看她,“今天我找李春悅?!?/p>
小莉的目光“啪”地反彈到我臉上,片刻后笑了,“好,我去喊她。至于她見不見你,我不保證?!?/p>
幾分鐘后李春悅被小莉拽進(jìn)我的視線。那幾分鐘里,我后悔過貿(mào)然前來,想過應(yīng)該把錢丟給小莉由她轉(zhuǎn)交。我甚至想過偷偷躲進(jìn)某個角落,先觀察一番再決定是否現(xiàn)身。
李春悅的出現(xiàn)徹底擊碎我的僥幸。她大腹便便快臨盆了。
小莉把李春悅拽到我跟前,像中間人一樣說道,“好了,你們談?!?/p>
李春悅反手拽住小莉,“你走我也走?!?/p>
小莉故意嘆了口氣,笑吟吟地看著我,“你這是何必呢。我夾在中間算什么呢?”
我覺得小莉這句話是針對我的,未料李春悅說,“是你拽我過來的,你現(xiàn)在走算什么?”
李春悅聲如蚊吶,卻透出一股難以撼動的平靜。我仔細(xì)地打量李春悅,驚訝地發(fā)現(xiàn)她已完全陌生。印象中的厚嘴唇紅潤依舊,卻在臉頰的擠壓下過分凸出,如貼著兩條熱狗。我暗暗咒罵多事的巴小飛,轉(zhuǎn)念想這種事情能用五萬塊了結(jié)是運氣,五萬塊眨眼就會賺回來,這條尾巴若不斬斷余患綿綿無絕期。于是遞上錢袋說,“這里有五萬塊,你先拿著。放心,該負(fù)的責(zé)任我會負(fù)的?!?/p>
李春悅果斷地說,“我不要你的錢,也不要你負(fù)責(zé)任。你要是再來找我,我辭職。”
李春悅接著對小莉說,“走吧,我還要上班呢?!?/p>
小莉一把搶過錢袋,“你傻呀?!?/p>
十
返回衛(wèi)校的路上我忽然想念小莉。
但我之后沒有回去找她,而是向魯科長請假,然后關(guān)閉手機乘火車去了北方。我本是要去內(nèi)蒙古大草原的,想在廣褒的天地里找一找自我。可第一站到鄭州,然后去了呼和浩特,接下來在蘭州住了一晚,吃了碗正宗的蘭州拉面,再折回四川重慶,最后直達(dá)綠水。行程共十個白天十一個晚上,我基本在火車上度過,僅從車窗遠(yuǎn)眺過草原。買好目的地為綠水的車票時我奇怪過沒在呼和浩特下車,后悔過沒按計劃在草原上奔跑呼嘯,猶豫過要不要重返草原躺在茂密的草叢里與自己對話,然而我在熙攘的人群中自我妥協(xié)了。
回到衛(wèi)校宿舍已是深夜,走進(jìn)的瞬間我產(chǎn)生了錯覺,以為重回了火車。小莉像是在我身上安裝了跟蹤器,當(dāng)我走上二樓時她打開了門。這次她不是將要離去,而是主動迎上來抱住了我,“我們不要再互相折磨了好嗎?我投降先?!?/p>
我由于還沒擺脫久坐火車的不適,反應(yīng)比較慢,僅說了句,“別開玩笑?!?/p>
“裝什么好人?你不一直在等今天嗎?我也在等今天?!毙±蜉p笑一聲,拉我走進(jìn)了房間。
房間里臺燈亮著,巴小飛坐在書桌邊,聚精會神地畫著什么。我強作鎮(zhèn)靜,問道,“巴,這么晚還不睡,畫什么呢?”
巴小飛并不理睬,專注于手中的活兒。
我走上前去,驚異地發(fā)現(xiàn)巴小飛在畫百元版人民幣。他用的是鉛筆,他畫的人民幣素描像極了。他的右手邊疊著厚厚的白紙,剪裁得當(dāng);左手邊則疊著畫好的,看上去足有一萬的份額。
小莉溫柔地從身后抱住我,我問,“他怎么啦?”
“看不出來嗎?想發(fā)財想瘋了唄?!?/p>
“多長時間了?去醫(yī)院看過沒?”
“還裝?!毙±驄趁牡乜粗?,“這些天你一直關(guān)機,你敢說你不是故意的嗎?”
“你想說什么?”
“壞蛋,我知道你對我賊心不死,就是代價太大了,”小莉看了眼巴小飛,“不過我喜歡?!?/p>
“巴,他到底怎么了?”
“你繼續(xù)裝?!毙±虻臏厝峥斓纬鰜?,“那天你給李春悅五萬塊,我就明白了。果不其然,晚上巴就打電話給我,口氣很硬,非要我過來。我當(dāng)然過來了,他拿出五萬塊‘啪地甩在我面前,‘你不是要房子嗎?一個月后給你。我故意逗他,‘還差五萬呢。他狂得很呢,‘不是說一個月嘛,一個月后,保證給你房子,說不定別野呢。他故意說成‘別野。我并不著急戳穿他,而是想看看他到底無恥到什么程度。以前我只覺得他惡心。果然,他無須再激,開始自吹自擂了。說你這個股神是他造出來的,若沒有他這位江左梅郎,你連個屁都算不上。江左梅郎是誰?他怎么不自比巴菲特?我真想手撕了他,轉(zhuǎn)念一想何必呢,一只秋后的螞蚱。沒想到他越來越放肆,我決定幾個時辰也不給他了,所以,等他睡著后三下五除二,把錢扣押了。”
我又看了巴小飛一眼,“然后他就變成這樣了?”
“這樣不好嗎?”小莉得意地說,“從春秋大夢里醒來后他瘋了似的打電話給我,問我有沒有拿錢。我當(dāng)然不會承認(rèn),故意臭他,‘肯定是你昨晚聲音太大,被隔墻之耳聽到了!他總算沒蠢到家,哀求我把錢還他,說這五萬塊本來就是給我的,希望我給他一個月期限,讓他證明一下自己,一個月后連本帶房子一起還我。我心里跟明鏡似的,怎么可能讓他得逞?他一招不靈又開始跟我討價還價,說還三萬就行,最后說一萬。見我仍不答應(yīng),他惱羞成怒破口大罵。我一點也不生氣,最后實在懶得聽了,手機扔一邊完事。”
我緊緊地盯著小莉,小莉漸漸露出慌張,說,“晚上我過來他就成這樣了,問他話他不搭理,拉又拉不動,只好隨他?!蔽艺f,“可以打120?!毙±蝾┝搜郯托★w,說,“120?你以為他真瘋了?一個瘋子能把人民幣畫得這么像嗎?”
小莉很快調(diào)整了自己,溫柔地說,“他要是真瘋了不好嗎?我們可以放心地在一起了。”
我咬咬牙,說,“是我的錯。原諒我好嗎?”
小莉展顏笑了,“當(dāng)然是你的錯,誰叫你始亂終棄把我扔給他?有你這么愛我的嗎?你不僅錯了,你還是個變態(tài)?!?/p>
幾分鐘后我終于剝開了小莉,像剝開買來的荔枝一樣。她小而結(jié)實的乳房再次展現(xiàn)在我眼前,像荔枝一樣潔白而富有彈性。我眼角的余光并沒有離開過巴小飛,他正襟危坐絲毫不受影響。我于是確信他真的瘋了,不由慘呼一聲,“瘋了,瘋了好?!?/p>
我發(fā)瘋地抱起小莉,小莉驚呼一聲后像蛇一樣纏住了我。
我沒忘記問一句,“李春悅,錢收了沒?”
“我是誰呀?”小莉熱烈地親吻我,“兩個障礙全部搞定,現(xiàn)在只剩我們兩個,誰也阻擋不了?!?/p>
我再次看了眼巴小飛,巴小飛忽然回過頭來說,“現(xiàn)在知道我為什么喜歡寫笑話了吧?!?/p>
我大驚失色,不禁哆嗦起來,一瀉而下。我想推開小莉,無奈她越發(fā)地抱得緊了。倉促之間我只好被她抱著,呻吟號叫。
等我恢復(fù)了平靜,巴小飛又是專注于畫人民幣的巴小飛了。我的所見乃心里有鬼作祟。
十一
天蒙蒙亮,我發(fā)現(xiàn)自己赤身睡在躺椅上??照{(diào)風(fēng)從背后吹來,涼得有點受不住。
我是被噩夢驚醒的,夢里我赤身裸體躺在書桌上動彈不得,天花板锃亮如一面巨大的鏡子,我能清楚地看見鏡里的自己,同時看見蓬頭垢面的巴小飛。巴小飛像一個不修邊幅的行為藝術(shù)家,專注地往我身上貼人民幣。人民幣黑白分明,有條不紊地吞噬我的身體,我的腦海中漸漸浮現(xiàn)出金鏤玉衣的模樣。最后我的全身只剩下眼鼻口之間一小塊部位敞露著,巴小飛拿起最后一張紙幣,仰頭喃喃自語,如風(fēng)水師念符咒。我這才看清他的臉,因兩頰深陷而變得扭曲,熟悉的輪廓再也找不到。但他并不急著把最后一張紙幣貼上,而是擺動手臂跳起舞來。我的恐慌隨著他手臂的擺動而波動。他突然像著了定身法,我預(yù)感,他若恢復(fù)動作,我會在下一秒內(nèi)被人民幣活埋。
醒來后我發(fā)現(xiàn)巴小飛依舊在臺燈下畫人民幣,而小莉已不見了蹤影。我盯著巴小飛的背影,漸漸起了疑心:眼前這個人不是真實的,包括昨晚的小莉。
門被輕輕推開,小莉端著臉盆走進(jìn)來。寬大的睡衣使她看起來腳不沾地,幸好拖鞋與地面的摩擦聲是真實的。我稍稍放心,招呼道,“早?”小莉放下臉盆,快步走到我跟前。我指著巴小飛問,“這些天他一直這樣嗎?不吃不喝夜以繼日?”小莉微微一笑,“他要有這個本事,早參加《挑戰(zhàn)不可能》了。他在向我示威呢?!?/p>
“你的意思,他裝的?”
“同情他了?”小莉有些不高興,“笑我無情還是無恥?現(xiàn)在問這個有意思嗎?昨晚搞我的時候為什么不問?”
“昨晚顧不上?!蔽覚C智地說道,“我早說過我們是天造一對地設(shè)一雙,現(xiàn)在信了吧?!?/p>
“既然如此,你為什么給他錢呢?下一步教他炒股對吧?”小莉扭頭去看巴小飛,“一個月后他要是真買了房子,你說我嫁他不嫁呢?”
我急促地笑了聲,“現(xiàn)在還有這個要是嗎?”
我胡亂地套上衣服。小莉背上背包說,“這地方我不會再來了。”
然后小莉特意走到巴小飛身邊,摟住他的肩膀說,“巴小飛,你真瘋也好假瘋也罷,反正我的噩夢結(jié)束了,你好自為之?!?/p>
小莉離開后巴小飛終于有了變化,放下筆,緊繃的身子松弛了許多。他雙手拿起新畫好的紙幣,放在眼前仔細(xì)地觀看,愉悅之情從后腦勺也能看得一清二楚。他接著拿起那疊已畫好的紙幣,將新畫的放最上面,然后從抽屜里取出條皮筋纏牢。
瘋了的巴小飛是不會有這些動作的,我喉頭發(fā)癢哽咽著說,“巴,別怪我,所謂我不下地獄誰下地獄……”
巴小飛并不理睬我的反應(yīng),而是伸手拿起下一張空白紙。
我的大腦跟著變成白紙,半晌才掙扎著回到了自己房間。我坐在床頭,發(fā)呆,出汗,直至抱頭痛哭。等哭夠了我下樓去沖澡,當(dāng)涼爽的水從頭頂淋下,我腦子里激靈一下,猛然想到得趕快通知學(xué)校,把巴小飛送醫(yī)院。
我僵化的思維并沒去想撥打120或者學(xué)校辦公室電話,而是支配身體直接跑進(jìn)了校園。放暑假了,校園很空很安靜,我能聽見空氣被太陽加熱產(chǎn)生的嗡鳴聲。
門衛(wèi)葉楊狗看見我后夸張地瞪大眼睛,“你還敢到學(xué)校來?”
這個老光棍隨即把我拉進(jìn)了門衛(wèi)室,“于水仙滿世界找你……”
“于水仙是誰?”
“吳根順家里的啊,你是不是向她推薦了什么鳥(也可能是妖字)股,并且打包票說能漲到二百?她兒子全砸里面了,據(jù)說房子也賠掉了。”
“凌霄科技?跌了?”
“豈止是跌!莊家進(jìn)號子股票停牌了!”
“真的?”我全身頓時騰起一陣熱浪,眼睛受沖擊后出現(xiàn)短暫的失明。
“你要是早來幾分鐘,說不定被大卸八塊了。五天前她就瘋了,手上拿著菜刀,成天在校園里晃蕩,見人就問你在哪里,還沖進(jìn)李校長(李幸橋)辦公室,逼他交人。李幸橋跟她講道理她不聽,還發(fā)狂剁掉了自己右手拇指?,F(xiàn)在校領(lǐng)導(dǎo)看見她就躲,除了魯科長沒人敢來上班了?!?/p>
“魯科長?她今天來了沒?”
“來了,老早就來了。不過你千萬別去找她,你會害死了她的?!?/p>
“她又怎么了?”
“問你啊。這半年看你把學(xué)校攪得,上竄下跳,好像股市是你家開的賭場似的?!崩瞎夤髑榫w有些激動,抹了下嘴邊的唾沫,瞪著雙鼠眼繼續(xù)說道,“學(xué)校領(lǐng)導(dǎo)中,看得起我葉楊狗的,她算一個。這么好的一個人,命運怎就老是和她過不去呢?她那個前夫,炒股炒到最后真的是禽獸不如呢,背著她拿房產(chǎn)證去借高利貸。她硬是靠自己把房子贖回來,那幾年她身兼數(shù)職,可以說是沒日沒夜地賺錢還債。好不容易過上幾天太平日子,她那兒子又開始死作,放著好好的書不讀,偏偏學(xué)那不爭氣的老子?,F(xiàn)在好了,掉進(jìn)一個坑里了?!?/p>
“也是因為凌霄科技?”我隨即明白,魯科長的悲劇因為我而重演了。
“敗光家產(chǎn)后試也不考了,手機一關(guān)玩起了消失。天下竟有這種不孝之子。學(xué)校把魯科長喊了去,她那么要強的一個人,怎么受得了???回來的路上就病倒了,命差點送掉,大巴直接開進(jìn)了醫(yī)院。現(xiàn)在她表面上跟正常人一樣,其實,聽醫(yī)生說腦神經(jīng)受了刺激,不能跟她提股市。好像叫什么癲癇發(fā)作?!?/p>
“她可提到我?”
“她替你挨槍子呢!于水仙鬧過后李幸橋找你不著,氣急敗壞拿魯科長開刀,弄得她病情復(fù)發(fā)又送了一次醫(yī)院?!?/p>
十二
我終于打開了沉睡十余天的手機,魯科長的憤怒與絕望也終見天日。一個個短信冤魂一樣交替出現(xiàn),手機承受不住最后竟出現(xiàn)了黑屏。
我撥通了市精神病醫(yī)院同學(xué)的號碼。等救護(hù)車的期間我查看了股票,凌霄科技的股價像死人慘白的臉一樣蓋在白布之下,悄無聲息。我仔細(xì)地看了下,喉頭陣陣發(fā)癢,于是連咳了幾聲。嗓子發(fā)甜,我很想咳出血來,把股價染紅。
放下手機沒一會兒,同學(xué)已開著急救車進(jìn)了校園。
我擔(dān)心巴小飛出現(xiàn)抗拒,未料他像是早等著同學(xué)的到來。他主動放下手中活兒,禮貌地跟同學(xué)握手,問,“終于把你等到了。”
“早知道你是裝的,”我用力拍了下巴小飛肩膀,“你這招真他媽的絕。”
巴小飛并不理睬我,繼續(xù)跟同學(xué)說,“十萬塊不是小數(shù)目,好在我已完成百分之十。若是在股市上,漲停。”說完神經(jīng)質(zhì)地笑起來。
巴小飛上車后我對同學(xué)說,“干脆把我一塊接收了吧,這地方我肯定呆不下去了?!?/p>
我接著簡要地向同學(xué)述說了炒股以來遭遇的種種,同學(xué)笑道,“你說的那個魯科長我知道,市醫(yī)院轉(zhuǎn)來過的,癔癥,不能跟她提股市,一提就癲癇發(fā)作。癲癇我覺得又不像,像性高潮?!?/p>
“性高潮?”我差點合不攏嘴巴,“該不會是她長得好,你意淫了吧?”
我沒有繼續(xù)說下去,因為魯科長性高潮時的模樣在腦海里重現(xiàn)?!澳阆然蒯t(yī)院吧,我跟領(lǐng)導(dǎo)匯報下,再過去?!?/p>
我一路小跑去了教務(wù)科。魯科長果然端坐在辦公室里,看見我后笑容未變,“你總算回來了。那個巴也是音訊全無。你們是不是商量好的,去陰間見吳根順了?”輕拍了下桌子,“你們唱的是哪一出?生理課差點考不了試,知道嗎?”
“魯……”我情急之下不知如何稱呼她,“股票放一萬個心,政府馬上會出手救市,凌霄科技肯定會重整旗鼓,突破兩百的?!?/p>
魯科長呻吟了下,身子迅速躬起,如熱鍋里的蝦子。我注意到她兩腿緊緊夾起,呻吟喘息確實像出現(xiàn)性高潮。奇怪的是,我像忘了曾經(jīng)和她做過,忘了她不止一次在我眼前這樣過,如驚弓之鳥般逃進(jìn)了校園。
我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救護(hù)車剛剛駛出校門。
我邊跑邊喊,“等一下!停車!”
救護(hù)車并不理睬我,也沒加速,從容地從我視線里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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