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雁
他立在窗前認(rèn)真地嗑著瓜子,對待有些小而癟的瓜子仁他也不放棄,想著辦法掏出來。小手指微翹,指甲特意留長了些,好像專門為了對付這些瓜子仁。他此時的樣子像極了一個愛搬弄是非的無聊女人。窗臺上袋子里的瓜子已消去了一半,腳下瓜子殼也聚成一堆,卻懶得理會。
天氣溽熱,日頭毒辣,晃得人睜不開眼。樓下的人只要沒戴墨鏡的,統(tǒng)一一副心思糾結(jié)愁苦的表情。知了玩命吼叫,誓要把天空撕出道口子,讓飽受悶熱之苦的眾生透口氣。不知誰家的孩子也加入了合唱,聲音從斷斷續(xù)續(xù)的輕聲嗚咽變成不可節(jié)制的尖聲泣訴,好似要把腸肝肚肺都哭出來,讓你明驗他的委屈。
空氣里彌漫著焦躁的氣味。
要擱往日,他早會不耐地抓起枕頭往門上窗戶上扔去,用最粗暴的臟字大罵讓他睡不安穩(wěn)的一切。然而今天,他認(rèn)真地看,仔細(xì)地聽,努力地聽,小心地聽,甚或還聽出些陶醉和珍惜來。
站得有些累,他一邊晃動著肌肉僵硬的脖子,一邊慢吞吞地打量著這個家。米色的地磚早已失去光澤變成晦暗的說不出的什么顏色,很多地方破朽了,露出坑洼的黑色,像一塊塊擦不去的污跡。棕色皮沙發(fā)的海綿墊早已破舊不堪,常常落座的地方留下幾個深淺不一的坑,皮子龜裂的紋路里嵌著灰黑的污漬,因為手的侵蝕,有的地方油亮,有的地方暗沉。電視、電視柜、餐桌椅,衣柜、床都早已失去當(dāng)年的時髦靚麗,估計連樓外那個收廢品的老頭都不稀罕往它們身上瞟一眼。進(jìn)入這個家,唯有腐舊的令人透不過氣的壓抑。
這個家裝修大概在什么時候?十幾年前?他記不清楚了。當(dāng)年,他跟幾個哥們兒從云南倒騰中藥材掙了些錢,接著又倒舊服裝、走私的小電器,反正能掙到錢又需要冒些險的買賣他都做過。也算運氣好,做什么都掙錢。而跟在他后面做的,不是被工商封了,就是被公安抓了。
他從十五歲輟學(xué)在街上混,到二十六七歲在縣城混得油光水滑,每天都像活在夢里,一會兒天上一會兒地下,腳不沾地,沒少被請到局子里喝茶。見了工商像烏眼雞,但也學(xué)會了給工商所所長的娃兒發(fā)厚厚的壓歲錢,給派出所送錦旗外帶五個電風(fēng)扇。家里那些飛利浦剃須刀的水貨,給那些可以管到他的男人發(fā)空了兩大箱。
這不妨礙他最拉風(fēng)的時候,頭發(fā)向后梳著背起,用發(fā)蠟固定,披著亮澤度頗高的貂領(lǐng)皮衣,架著墨鏡,叼著來路不明的“古巴雪茄”,裝大佬。那玩意兒臭烘烘的,勁大,也就是咬在嘴里做做樣子,半天也吸不上一口。身后還跟著個打不走罵不散的小兄弟“黃油渣”,摩絲把頭發(fā)抹得梆硬,藏藍(lán)色西服在身上飄著,衣服下擺“華倫天奴”的商標(biāo)也被風(fēng)吹得一晃一晃的。他也算對得起這小子,衣服是在那會兒剛開業(yè)的“威利斯”商場他給置辦的,花了八百八,讓黃油渣出場面穿的。那小子瘦得什么衣服穿在身上都晃蕩,卻極其能吃,家里人都討厭他。黃油渣認(rèn)定跟著他吃香喝辣滿足胃口。跟就跟吧,有人撐場子也是好事。
那些混街的女孩子很吃這套,對著他明里暗里的把媚眼拋得電光四起。晚上在歌廳,趁著若明若暗的燈光,他左摟右抱著的妞被他不安分的手在身上亂摸幾把,笑得咯咯的,撩人心懷。但他從不帶姑娘出臺。在這點上他有原則。
他還是喜歡小南街上那家轉(zhuǎn)不開身的花店里的姑娘,大家都叫她“阿裙”。人長得清清淡淡,和男人說個話,薄薄的耳垂都會燒得通紅。她笑起來,總是怕太放縱似的,用手捏成小小的拳頭使勁頂住自己的嘴,避免發(fā)出大的聲響。兩個小小的笑渦卻變得深深的,透露著小秘密。只要一看見她的笑渦,他便醉了。心里只能揣得下她。盡管心里癢癢得難受,但他卻克制住自己不做綠頭蒼蠅,只隔三岔五從城東到城西,跨過幾條街去買花。畢竟他也要面子。阿裙好像一直很警惕,對他的搭訕總是問多答少,展露給別人的笑容對他卻很吝嗇,只在仔細(xì)包扎好花束遞到他手上時,才能微微露出幾分笑意。
他還是知足。
最揚眉吐氣的是他的母親。當(dāng)年兒子和街上的小混混到處惹禍生事,常常要她像消防隊員一般跑到街坊鄰里或是認(rèn)都不認(rèn)識的人家里賠笑賠禮還賠錢。最慘的幾次,在人家門前哭跪求情,仍舊吃閉門羹。他記得不長時間里,年紀(jì)不大的母親便顯駝背了,白發(fā)噌噌地長,出門像在地上找錢似的低著頭。后來,她能不出門就不出門,必須的買菜總要捱到菜市馬上收攤,才從那些不太新鮮的殘根敗葉中隨意撿些回家。
后來不同了,母親的腰桿忽然變得挺拔,頭也揚起來,眼神不再躲閃。雖然白發(fā)回不去了,可每次買菜回家,總有人熱情地幫她提一把、拿一下。當(dāng)年那些聲色俱厲的討債鬼見到也要主動打招呼,常說的一句是:蘭姨,和寶根說說,抽空也給朋友們介紹些財路,他做得好啊!每當(dāng)這時,母親應(yīng)答的聲音又響又脆,臉上笑容擠出的紋路,像極了貼服的蟹爪菊。
有了錢,母親就督促他買了當(dāng)時縣城最好的樓盤“馨韻家園”的一套大三居,說留起娶媳婦。他還主動幫父母把那套住了十來年的房改房做了最好的裝修,就是眼下這套。
想到這里,他揉揉眼睛。昨晚喝了酒,眼泡兒是腫的。他拍拍臉,使勁地睜了睜,發(fā)黃的眼屎掛在眼角,隨著睫毛的眨動牽牽扯扯。他用中指肚在眼角使勁捻下,隨意地搓在身上那條骯臟陳舊的卡其色七分褲上。此時窗外又一波蟬鳴乍起。
他的手觸到褲兜,里面是皺皺巴巴的二十元錢,看著紙面,好像經(jīng)過了千人手。嘆口氣,想想,把它放在窗臺上展平,回身用茶杯壓在餐桌上。茶杯上留下的陳舊茶漬像一張笑歪的嘴,似乎在嘲弄他。
昨晚,在那間狹小的充滿濃烈香水和飯菜等一干說不清道不明氣息的出租房里,他像落敗的士兵緩緩從身下的女人身上爬起,半天回不過神。
對,剛才阿裙的臉無數(shù)次晃在眼前,趕都趕不走。是的,他多希望身下的女人就是阿裙??赡菑埱宓哪樕戏置鲗憹M不屑,飄出的眼風(fēng)就是盆冰水,再熱烈的身體也擋不住如此寒涼。他似乎能看見身體上蒸騰出白汽。一次次的騰躍,都被這樣的寒涼逼退。汗水布滿額頭、后背,掛在下巴的水珠,眼看著砸向身下的軀體,心卻像在冰箱里急凍過一般。
他迅速萎頓。仰身躺下,喘息間目光觸及屋角天花板上一只正在忙碌懸吊織網(wǎng)的花蜘蛛。他盯向它時,它也停止了勞作,似乎坦蕩與他對視。
倒是他率先敗下陣。
身旁的女人嘰嘰歪歪,他懶得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
離最近一次見到阿裙快有一年了。猝不及防的相遇。他想閃,終于沒躲過。細(xì)骨伶仃的阿裙,像吹氣一般,早已成了肉鼓鼓圓滾滾的少婦。她嫁了人,是個賣日雜的小老板。賣日雜圖的是穩(wěn)妥,發(fā)不到哪里,也窮不到哪里。大女兒都上初中了,端的她爸的模子。前兩年又生了老二,是個兒子。這回看到時,頭發(fā)有些凌亂,胡亂別著一個紫色發(fā)卡的她正扯著嗓門,穿圍裙戴袖套,懷里抱著花盆,站在一家店鋪外一邊指揮著小工從車上搬花,一邊厲聲呵斥一個四五歲的小男孩。孩子手舉一架小小的玩具飛機(jī),在店鋪內(nèi)外來回奔竄,不亦樂乎,嘴還噘著嗚嗚地配著音??疵佳郏瑔伪∏逍?,有母親的影子。
目光相遇,她怔了一下。他有些局促不安地看看腳下,再拉拉衣角,再抬頭時,沖著她,笑了,露出有些焦黃的牙齒。這幾年,他脫相厲害。在短暫的幾秒鐘里,她的表情審視、疑惑、驚愕、茫然無措,急劇變化,看到他堅持的笑容,她也試圖用笑容回饋,但面部肌肉似乎不聽使喚,勉強(qiáng)地咧了咧嘴,表情僵硬難看。此時的他,反而有了勇氣,他執(zhí)著而又熱切地凝望。凝望帶著疼惜,不知對她還是對自己,也許僅僅是對流水般的日子。盡管同處一城,但他很明白,再難有機(jī)會可以這樣近距離相遇。因為他連自己都不會允許。
眼神聚集著光束掉入阿裙的眸子,燒得她身體不易覺察地抖了一下。她垂下眼簾,使勁地抿著嘴。她似乎在溫習(xí)很多場景:都說他惡名遠(yuǎn)揚,可進(jìn)入花店的他從不多言語,彬彬有禮;連著兩三年,她家的花總有一批固定顧客,他和他的各路朋友;母親病故,一筆萬元匿名匯款;她的手常年擺弄花,粗糙不說,被花枝刺破弄傷也是常事,花店的門把手上常拴著裝著護(hù)手霜、創(chuàng)可貼和齊全藥具的塑料袋;他們唯一的江邊短暫約會,江風(fēng)很大,他想把大衣脫給她,她拒絕。他便把大衣解開,扯著兩片衣襟,為她擋風(fēng)。她問匯款的人是不是他,他否定得很快,還嘲笑了那個匯款的人,口氣揶揄;他生意失敗出走,給她的信,字跡與她一直保留的匯款單如出一轍……她問過自己多次,動心了嗎?答案是動了心。但她最終選擇了穩(wěn)當(dāng)。后來,聽說了他的境遇,她也只是難過了兩日,日子仍如常過下去。有時想起,她甚至還為自己慶幸。不過,這樣的念頭一經(jīng)鉆出,她就替他不值。
到底是不愛。
穩(wěn)當(dāng)了嗎?她在心里冷冷笑自己,左邊肋骨的疼痛又現(xiàn),那是丈夫和店上雇的女人被捉奸在床后,惱羞成怒的杰作。被袖子擋住的大臂內(nèi)側(cè),那女人留下的血道還未完全干結(jié)成痂。她已經(jīng)決定重新出山,再開花店,哪怕只是人家鋪面上窄窄的過道。
再抬眼已鎮(zhèn)定不少。她還他一個生動的笑容。不用攬鏡顧盼,她知道那一定是這幾年來最明媚的笑容。她欠他的。
他驚了一下,她的笑容倏地一下如雪花化入泥土般浸潤。他生怕錯過,迅速承接,竟然有些臉熱的羞澀,在近四十年的人生里從未有過。笑紋更深更密了些。他甚至動了想握握對面那人手的念頭。那雙手他如此熟悉,卻從未真正觸碰。那雙手并不細(xì)致,甚至骨骼粗大,與她曾經(jīng)的嬌俏身形并不般配,上面有傷痕,有粗糙的掌紋,還有食指側(cè)面與掌心的硬繭,可他此時是多想撫摸它們。他的手充滿著渴望和緊張,微微團(tuán)起的拳頭已感覺有汗意,在伸出的那一刻,放棄了。許是勁使大了,連帶身體向前趔趄了一下。
他們一句話沒說,也沒問。卻感覺都說了問了,也說盡了。
他背轉(zhuǎn)身離開時,阿裙回過頭望了幾回,對著他背影輕輕嘆氣后,便又投入應(yīng)對她的改變。
小街上,汽車、自行車、行人并進(jìn),正值下班高峰,擁擠變得固執(zhí)。路過一個賣舊書的地攤,一本時尚雜志上,一個大嘴的歐洲女人裙角飛揚,笑容燦爛。上面是大大的標(biāo)題:我不喜歡這世界,我只喜歡你。他收住步子,視線集中在爛俗煽情的標(biāo)題上停頓片刻,繼續(xù)走,步伐有了輕快。
女人還在不停嘰咕,好像入侵者,讓你無法忽略,不情愿地被拉回現(xiàn)實。她狠狠地扯過被他壓住的胸罩、內(nèi)褲穿上,手碰到他赤裸的身體,滿心的不耐煩,扒拉著,一下弄疼了他。他沮喪地拿手使勁胡嚕著頭,才認(rèn)真地盯了一眼身邊這張一直沒心情領(lǐng)略的臉。
看著都硌人的高顴骨配著一張黃面皮,窄窄的額頭,三角眼皮上涂著隆重的眼線眼影,試圖讓眼睛看起來大一些。皮膚的毛孔粗大,有很多留下的痘坑痘印,被厚厚的粉蓋著,也像抹不平的墻面,毛糙。嘴唇上口紅太艷,和嘴唇完全不貼服,兩兩不相干的樣子。此時汗水、油膩把妝都吃花了,露出斑駁的底色,更顯不堪。
媽的,得多刻薄才能長成這樣。他心里罵著,狠狠挖了女人一眼。暗啞的聲音也隨即飄進(jìn)耳朵。
“你真是瞎耽誤功夫,耽誤生意不說,又要洗又要化,你知道水費漲了多少?光一個粉餅也要一百八……這年頭,除了我們?nèi)柿x,啥不漲價?”
她甚至舉起扔在床腳的兩只避孕套,有著仿佛窺視秘密后,自覺真理在握的張狂和不可一世。兩個毫無內(nèi)容物的粉色薄膜臊眉耷眼地瑟縮著,跪下了本應(yīng)雄壯的膝蓋。
“喏,這也是要自己掏錢買的!你不行,早說啊!簡直浪費!給的錢可是連工本費都不夠。以后我可要吸取教訓(xùn)!”聲音里透著鄙夷和憤慨,她的眼再掃過這團(tuán)粉色,一臉嫌惡,和地上七零八落的衛(wèi)生紙扔在一起,粉色孤零零地成為那團(tuán)骯臟白色的俘虜。
空氣中充滿不潔的氣息。
他的眉頭皺起來,拳頭握緊又松下,反復(fù)幾次。
他從來不打女人。于是動作輕而迅速穿上衣物。他的目標(biāo)是桌子。桌上女人亮閃閃的挎包貪婪地張著嘴,里面并不飽滿。無非是化妝品、手機(jī)、身份證,和幾張薄薄的票子,看來她的生意清淡。
他想也沒想,直接拿了最上面一張五十元的票子。路過女人身邊,他小聲和氣得像說悄悄話:“好好洗洗,你口臭得厲害。這是找回的錢?!辈蝗菖朔磻?yīng),他已出門。只聽身后在嘶嚎:“出門撞死你!衰人!萎貨!別以為老娘不知道你是干什么的,再見到非撕了你不可!”
他笑了笑,再看看手上那張錢,干脆仰天大笑,搖搖晃晃,像個酒鬼。夜色下,一兩個晚歸的人,經(jīng)過他時,步速陡然加快。不,應(yīng)該是逃跑。
最后,他在快出城的東門口一家閃著鬼火似的小唱吧里找到了感覺。就著一瓶老白干和油膩的沾著不知多少人唾沫的骯臟話筒,他唱得聲嘶力竭:
我們的世界改變了什么?
我們的世界期待著什么?
我們的世界剩下些什么?
……
他陶醉在唱吧曖昧污濁的氣息里。
走時,他使勁攥著剩下的二十元錢,力道大得能捏出水。胳膊腿上那些變形突出的血管,在路燈的映照下斑駁的皮膚,醒目得觸目驚心,襯得身影越發(fā)單薄矮小,一直縮到暗夜里。
還是昨天。上午,買菜回來的母親坐在小凳上擇菜。豆角,茄子,空心菜。并不走心,只是完成一個既定的程序,或者說用這樣的操作掩飾打發(fā)別的情緒。
很長時間了,他和母親一天也說不上一句話。他最近常想,自己不在,對母親的生活應(yīng)該不會有更多影響。四年前,父親還在世時,母親把他盯得很緊,常常搞跟蹤堵截。愛說愛哭,實在不行就罵,詞語豐富,情緒飽滿?,F(xiàn)在,對著她空洞干枯的眼睛,他會想念當(dāng)初那些綿密的淚水和菊花初綻般的笑容。他知道,一切都結(jié)束在四年前。他躲在外,債主氣勢洶洶來收房,他那套三居室。氣恨交加的父親心梗去世。一句話也沒留下。
母親恨他。
昨天,她在廚房鼓搗著,不過連切菜聲都顯得壓抑。有久違的肉香飄出,他使勁地吸吸鼻孔,腦海里卻努力翻撿搜尋著肉的來源。自打前幾天和母親談了話,母親便開始早上出去買菜,菜和之前差別太大,鮮靈靈的,頂著花掛著苞,算是給這個家?guī)砹艘稽c小小的生機(jī)。
四年前,母親開始吃素,雷打不動。實在饞了,他自己想辦法。
一會兒,斷電一般,廚房里突然沒了聲響。他有些不安,卻也不想站起來去看看。又過了一會兒,母親走出來,掀開圍裙,在衣兜里摸索出一張百元鈔票,遞到他手上。站在他面前,并不看他,兩手握在腹前,倒像個犯錯的學(xué)生一般謙卑,只斷斷續(xù)續(xù)說:鍋里我燉了肉,吃了,生點氣力……錢能摳出的就這么些……莫嫌少。嗯,出去找個女人……也算不冤……我能做的……不多。
她的唇翕動,似乎還想說點什么,終于沒說,抱歉似的立了一下,儀式一般,旋又退回廚房,半天再無聲響。
母親說這番話時,他使勁地盯著她的眼睛,他想從游移的眼神里看到什么?
不舍,挽留,痛心?憐愛,急切,悲傷,還是恨意?
沒有!沒有!他甚至沒有捕捉到無奈。只是在母親最后轉(zhuǎn)身的一刻,他似乎從死灰般沉寂的眼中,搜尋到一絲躲閃、猶豫,雖然稍縱即逝。居然有了心安的感覺。
燃了一顆煙,長長吸了口,又輕輕吐出,如釋重負(fù),嘴角還帶著絲笑意。仰靠在沙發(fā)上,腦海里盡現(xiàn)的是小時候母親柔聲柔氣地召喚在外瘋玩的他回家吃飯的場景:寶根,寶根,回家了……
他還在窗前望著,日頭更盛,蟬鳴愈烈。執(zhí)著地盯著一個點看,不一會兒眼前似乎就會漫出水汽。
熟悉的灰花衣衫出現(xiàn)了,十幾年前的舊款式,只是肥了些。是,母親。手挽著空蕩蕩的布包,步子比往日拎著沉沉的菜兜子還艱難。他看她掏出手帕擦汗,她仔仔細(xì)細(xì)地擦,他仔仔細(xì)細(xì)地看。他想把關(guān)于她的一切都收到眼里??粗粗陀辛税l(fā)現(xiàn),母親的個子不低,有些風(fēng)度氣韻。完全不似這些年他看到的卑微虛弱。他仿佛剛剛醒悟般,抿起嘴,抱臂欣賞,自顧自點點頭。指尖觸到皮膚,涼冰冰的。在三伏最熱的天氣,心如秋天般涼爽。
突然,不遠(yuǎn)處傳來沒來由的悶響。一聲,兩聲,空氣里也能感到微微的顫動。
他看見母親的身體抖了一下,臉色變得難看。她循著聲響望去,似在搜索著什么,但很快便又放棄了,回家的步子略快起來。
他聽到鑰匙扭門的聲音,擰開蓮蓬頭的開關(guān)。
一寸一寸,他洗得仔細(xì)。啪啪地拍打著肌膚,試圖讓它們重啟紅潤。他輕輕撫著身上那些暴露痕跡的針眼,手指順著一條條不再飽滿的血管的走向,好生地觀察,好像欣賞著傾心女人的身體,一件價值連城的珍寶。不,更像是望著初生嬰兒的憐愛和珍惜,眼里燃著光焰,久久不息。
通體飄出清香的他回到自己的房間,從柜子里取出早已備好的衣服,一件件套上。燙好的襯衫,那套被黃油渣夸成“帥到?jīng)]朋友”的西服,擦得锃亮的皮鞋,好似出席盛大的典禮。他現(xiàn)在太瘦,母親前兩天專門拿出去給他改合身了。
“黃油渣”,嘴里不自覺溜出這三個字時,他才想起,黃油渣死了幾年了,吸毒。
再來到客廳,母親已坐在那里等他。他今天真的帥氣。有多久沒看到兒子這個樣子了,母親真的記不起來了。
桌上擺著母親包的餃子,一個個活潑潑地勾人食欲。應(yīng)該是三鮮餡的。天知道,母親是多久準(zhǔn)備好的,好像變魔術(shù)。桌上還有一瓶酒,都是他喜歡的。他陶醉地閉著眼吸了下鼻子,笑了。
桌上只擺了一副酒杯碗筷。
他坐下來,望著母親,聲音平靜:“媽,我要走了。”
母親沒說什么,從布包里取出一小紙包,停頓了下,捏在手里。
他看看,說:“你去舅舅家看看吧!不用惦記回來!”
母親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好像一個世紀(jì)般長短,再伸出手輕輕撫拍著兒子的臉,吃力地做了個吞咽的動作,他看見喉結(jié)劇烈地滾動,女人的喉結(jié)。
“去吧!莫怕……”
她把手里的小紙包輕輕扣放在桌角,用手捂著,又輕輕拿開,這才轉(zhuǎn)身,試圖給兒子擠出一個微笑,卻失敗了。她垂下眼瞼,逃也似的往門口走。打開門,再回頭,再望一眼。
門鎖落下。
……
他的喪事幾乎沒有驚動什么人。小街的人們難得看到他的母親。
又是一年夏天。他走了一整年。
一早,母親拎著早已備好的紙錢和供品趕往墓地。
她聽見旁人在身后竊竊私語:她的兒子還算仁義,沒禍害家人……給她留下了房,自己死了……
有啥法?。磕菛|西沾不得,沾上,這一世的情分就盡了……
造孽!
她生怕有遺漏,不放心地又摸摸布包。這才放心,努力地挺挺脊背,緩緩地往目的地趕。
一陣夏風(fēng)襲來,緩緩地,緩緩地,吹起她花白的發(fā)。
責(zé)任編輯:劉 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