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悅子

1

這年四月末，鎮(zhèn)上新搬來了一戶姓佟的人家。

秦小歡聽說是從她爸爸原來的老家那邊，一個叫渡香鎮(zhèn)的地方搬來的，說起來也算是秦小歡家的一門親戚。這戶人家的男主人名叫佟三石，據(jù)秦小歡的爸爸說，佟三石是一個本性不壞，但很愛吹牛皮的人。

這天秦小歡家剛剛吃過晚飯，這個佟三石就到他們家串門來了。

秦小歡還是第一次看見他：梳個板寸頭，發(fā)絲看上去硬硬的，寬臉豆眼，嘴唇肥厚，穿了一身深藍色的中山裝，中山裝的口袋里像模像樣地插了一支墨綠色筆桿的鋼筆。秦小歡猜，那支鋼筆要么不好使，要么里面沒有墨水，他就是想裝出一副有學問的樣子罷了。

佟三石剛坐下沒一會兒，忽然停電了，秦小歡的爸爸就找出一截蠟燭點著后放在了高一些的櫥柜頂上。結果佟三石就借著這截蠟燭打開了他的話匣子，再也收不住了。

“哎呀，還是秦哥有辦法，燈高好照明！”佟三石先是和秦小歡的爸爸套了套近乎，然后他愛吹牛的本性就開始顯現(xiàn)出來了。

“這地方，咋還愛停電呢，咱老家，從來就沒停過電！”佟三石用很自豪的口氣先夸了夸他的老家。

“秦哥，我跟你說，去年夏天，俺家后院那個鄰居……”佟三石一邊說還一邊在半空里比畫起來，仿佛那個鄰居此刻就在他的頭頂或者眼前，“他在他家房后的草叢里揀到了一個青皮鴨蛋，那家伙，有三個鵝蛋那么大呀！磕到碗里一看，不得了，四個黃！”佟三石拉長音調津津有味地講述著，并沖秦小歡的爸爸伸出四個手指。

“還有東街的老劉家，你說也是怪哈，他家那個火墻有半塊磚的地方總是不熱，不論你燒多少煤，別的地方都熱了，那塊地方摸上去還是像冰一樣涼。他家就去找我，我到那兒一看，就說這肯定不是火墻的問題，是那塊磚有問題……”佟三石講到這兒，臉上做出疑惑的表情，仿佛是又回到了當初的那個情形當中。

“秦哥，你猜怎么著，把那塊磚掏下來一看，竟然是一塊石包玉，哎呀！這可值了大錢了！”佟三石說得唾沫星四濺。

秦小歡的爸爸聽了佟三石的話后，嘴角不時地翹幾下，一笑一笑的樣子算是回應，但秦小歡心想，佟三石說的話，爸爸肯定一句也沒往心里去。

“那時候，鎮(zhèn)北頭有一戶人家，他家的鄰居聽見他家的牲畜圈里又像有馬叫，又像有驢叫，他就問那戶人家的主人說，你家都養(yǎng)了什么呀？那個主人就說，我們家養(yǎng)了兩匹馬三頭驢，這鄰居一聽，覺得這戶人家過得還挺好。結果，后來，就有人發(fā)現(xiàn)，其實他家的牲畜圈里只有一頭騾子！”佟三石說完后自顧呵呵地笑了。

“這戶主人倒是和你有點像啊?！鼻匦g心里一邊這么想一邊覺得非常好笑，差點沒笑出聲來。

“這個人就這秉性，愛說愛笑，但沒壞心眼兒！”佟三石走后，秦小歡的爸爸對秦小歡的媽媽說，還提到了佟家的兒子，一個叫佟大普的男孩，說是佟大普要去秦小歡的學校讀書了，轉學手續(xù)剛辦好沒幾天。

2

第二天傍晚，秦小歡和媽媽去鄰居許婆婆家串門的時候，遇見了佟大普和他媽媽，他們也是到許婆婆家串門的。

這個叫佟大普的男孩和秦小歡年紀相同，個頭不很高，穿一條卡其色的長褲和一件水藍色的短襯衫，梳著個板栗頭，一對烏亮的眸子撲閃著調皮靈活的光芒。佟大普見了秦小歡總是笑嘻嘻的樣子，這也讓秦小歡心里對他沒有了生疏感。

當許婆婆問到秦小歡家的貓時，秦小歡對許婆婆說，最近她家的貓?zhí)貏e聽話，給它洗澡的時候可乖了，一動不動，一點也不怕水。

“不怕水算什么！我在老家養(yǎng)的那只貓會游泳！”佟大普忽然打斷了她們的對話，用炫耀的口氣對秦小歡說。

“瞎說！”秦小歡不信。

“真的！有一回，我家貓在河里抓到了一條大鯰魚，有這么大個兒！”佟大普一邊說一邊興致勃勃地伸胳膊沖秦小歡比畫起來，胳膊都掠到秦小歡的鼻尖兒上了。

噢，秦小歡知道了，原來佟大普和他爸爸一樣是個愛吹牛皮的人，這對父子，可真是夠逗的！秦小歡暗自在心里笑了。

“哎，秦小歡，你見過曇花嗎？”佟大普又很有興致的樣子問了秦小歡一句，秦小歡如實回答說，沒見過。這下，佟大普可來了精神頭兒了，迫不及待地向秦小歡說開了。

“我可是見過的，不過也就一次！那天晚上，我們好幾個同學，在我們班主任家看見的，花瓣比雪還白三分，花苞一層一層地剝開，就像女生穿的白裙子被風吹得飛揚起來那樣好看！還有那花香，香得好幾十里都聞得到！還有那花芯兒，還會變換顏色呢，一會兒藍一會兒紅，可好看了！我也只看了沒幾眼，因為沒一會兒就凋謝了，而且只在夜里才開放！”佟大普滔滔不絕。

“難不成里面還住了個仙女？”秦小歡聽后有點半信半疑，因為她不相信佟大普說的花芯會變換顏色這一點。

“哎呀，真的，一點不騙人！那美麗果然是名不虛傳啊，但就是曇花一現(xiàn)，太短暫！”佟大普擺出一副老學究的樣子感嘆起來，把秦小歡逗得捂嘴偷偷地笑了半天。

秦小歡和媽媽要離開許婆婆家的時候，佟大普叫住秦小歡，用很期待的眼神對秦小歡說：“我聽說你也在五年級二班，我后天就會轉到你們班上了，咱們是親戚，我讓老師把我安排給你做同桌，好不好？”

“我有同桌?！鼻匦g帶著點拒絕的口氣說，她可不想和一個愛吹牛皮愛講大話的人做同桌。

“呵呵……”佟大普在秦小歡身后訕訕地笑了幾聲，沒再說話。

秦小歡和媽媽走出許婆婆家時，佟大普和他媽媽也跟著走了出來。夜幕降臨，夜空呈現(xiàn)清朗的淡藍色，秦小歡聽見從池塘那邊傳來陣陣蛙鳴。

“這青蛙叫得真好聽，我餓了的時候，肚子里也像有只青蛙?！辟〈笃兆プ∽詈蟮臋C會，又和秦小歡說起話來，佟大普的話讓秦小歡覺得好玩兒。

“秦小歡，你喜歡什么，你過生日的時候，我可以送給你?！辟〈笃沼终f，秦小歡聽了，沒搭理佟大普，她覺得第一次見面就向別人要東西，不太好。但對于佟大普的這份心意，秦小歡覺得很受用。

3

周一的早晨，佟大普果真轉到了秦小歡的班上。

站在講臺上的佟大普，新理的頭發(fā)，簇新的衣褲，背著個灰色的書包，臉上掛著很質樸又有點憨的笑，做完自我介紹后，還特意向秦小歡的方向笑著瞄了好幾眼。但班主任并沒有安排他做秦小歡的同桌，而是把他安排在了秦小歡的斜后桌，當然，佟大普對這個安排也是滿意的。

有一天課間的時候，秦小歡的同桌擺弄著幾張帶香味的書簽，愛不釋手的樣子，還一再強調說她這幾張書簽實在是得來不易。結果，佟大普就湊上來，說了句：“就這玩意兒啊，我家有的是！”

“那你明天帶來送我?guī)讖?？”秦小歡的同桌很高興的樣子說。

“沒問題！”佟大普答應得倒也痛快。

第二天，佟大普還真的帶來了一沓香味書簽送給了秦小歡的同桌，于是，好多同學都對佟大普投去欽佩的目光，佟大普也覺得特別有面子。

秦小歡后來才知道了事情的真相：佟大普壓根就沒有什么香味書簽。那天他悄悄拿了媽媽放在抽屜里用來買醬油和醋的錢，去一家文化用品商店買來那些香味書簽，然后送給了那個女生。佟大普的媽媽知道后，拿著笤帚在院子里追著佟大普罵，佟大普的鞋都差點跑丟了。這個佟大普，可真是死要面子活受罪，想到這兒，秦小歡忽然有點可憐起佟大普來。

還有一次，班上有個男生得了急性闌尾炎被送回了家，但學校發(fā)了一份關于開家長會的通知，需要盡快送到這個男生家。男生家住得稍微有點遠，班主任就問班上的男生，誰愿意把這份資料給送過去。佟大普就舉手了，說他家有新的山地車，騎上車一會兒就能送到，班主任就把通知交給了佟大普。但事實是，佟大普家并沒有什么新山地車，就連普通的自行車也很破舊，一推起來就“咔咔”亂響。佟大普一路跑得上氣不接下氣，還好在半路遇到了一個趕驢車的好心大爺讓他搭了順風車，這才完成了班主任交給他的任務。

坐驢車的時候，他的一條鞋帶還被掛斷了。秦小歡知道后，就送了佟大普一副海藍色的新鞋帶，佟大普拿著鞋帶滿臉感激的表情，定定地看著秦小歡，像失語了一樣，好半天，才緩緩地吐出了“謝謝”兩個字。他話音落下的時候，秦小歡已經(jīng)隨著一群女生歡笑著跑遠了。

一個星期后，秦小歡生日的那天，佟大普真的很鄭重地送了秦小歡一件生日禮物，是一個藍底碎花的八音盒，打開后里面有一個會跳舞的小人。要知道，這個八音盒擺在那家精品店的櫥窗里可有些日子了，秦小歡一直惦記著它，而現(xiàn)在，因為佟大普的出現(xiàn)，她得到了它！

4

這天傍晚的時候，附近的鄰居很熱鬧地議論著關于佟三石家的什么事情，畢竟算親戚，秦小歡的爸爸想弄清楚到底怎么回事，就往佟三石家去了，秦小歡的功課做完了，于是也跟著爸爸去。

一推開院門，里面果然挺熱鬧，除了佟家人外，還有幾個鄰居，原來，佟三石剛才在園子里翻地的時候，挖出來幾塊銀元。

“這大概是民國時哪位達官貴人的東西吧。”佟三石用手掂了掂，用很得意的口氣說。

“也說不準是哪位大將軍遺留下的軍餉。”佟大普也不甘落后。

“這肯定很值錢，夠買一棟別墅了！”佟三石說。

“這下子我上大學的學費不用愁了。”佟大普說。

父子倆似乎有點犯愛吹牛的老毛病了，旁邊的一個鄰居提醒說：“這地里挖出的東西，要上交的，屬于國家財產(chǎn)?！?/p>

“那上交了，也應該給我戴上大紅花做獎勵吧。”佟三石說。

“還要獎給我一些本子和筆才對?！辟〈笃照f。

后來佟三石拿上這些銀元去鎮(zhèn)中心的文化館做鑒定，發(fā)現(xiàn)銀元都是假貨，不值幾個錢的。佟三石就把它們賣給了一個五金店，用得到的錢給自己買了副墨鏡，還給佟大普買了本子和筆。

“這對活寶父子呀，可真有戲看。”事后，秦小歡的爸爸說。

“也不錯，至少佟大普得到他想要的本子和筆了呀?！鼻匦g打趣說，然后父女倆一起笑了。

5

學校為了處理學生們丟掉的廢紙和各種垃圾，打算建一個焚燒爐，可請工匠來建了兩回，都不是很滿意，不是煙囪通風不好，就是里面的通道不過煙，結果又都拆掉了。為了解決這個難題，學校發(fā)動大家一起想辦法。秦小歡班的班主任征求大家的意見，說誰有辦法就舉手。佟大普這次舉手舉得最高，站在椅子腿上伸長手臂舉手的時候，上衣領子上的拉鎖都刮到秦小歡的頭發(fā)上了。

“佟大普，那就交給你了！”班主任用一錘定音的口氣說。

說完這話后，想到佟大普有愛吹牛的名聲，班主任也有點后悔，但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也不好再往回收。她只能祈禱佟大普不會拿這么大的事當兒戲。

“喂，佟大普，你到底有什么好辦法呀？”下課的時候，秦小歡回頭問佟大普。

“到時候你就知道了?！辟〈笃招π?。

第二天，一個穿藍色工作服的人出現(xiàn)在操場角落。他獨自悶聲不響地和水泥，然后一塊塊地砌磚，并不時拿出卷尺和吊線來回測量著。六月末的陽光已有些毒辣，沒一會兒這個人就開始不斷地擦汗，秦小歡給他送水去他也顧不上喝，一副埋頭苦干、一鼓作氣的韌勁。

這個為學校重新搭建焚燒爐的人就是佟三石。

一個星期后，新的焚燒爐建好了，橙紅色的磚墻砌得極其規(guī)整，而且特別好用，廢紙什么的塞進去點燃后，很快就著，煙囪也順暢地“呼呼呼”冒煙。校長在全校大會上點名表揚了佟大普，這讓佟大普覺得臉上很有光彩。

原來，佟大普的爸爸佟三石在他們老家渡香鎮(zhèn)，除了“牛皮大王”這個名號外，還有另一個更響亮的名號——“渡香鎮(zhèn)上手藝最好的瓦匠”。

6

臨近期末的時候，秦小歡她們班開了次家長會。

家長會上，班主任讓各位家長講一下各自的孩子在家的表現(xiàn)，輪到佟三石講時，他看上去似乎有點緊張，使勁呼出一口氣才說道：“俺們家大普是最懂事的孩子，從來不讓我和他媽操心，自打進了這所學校后，上進心可強了，可認真學習了，吃完飯就回自己房間看書復習，有時候學得太投入，他媽叫他吃飯，叫了好幾聲他都聽不見！晚上，電視里演他最喜歡看的動畫片時，他就像不知道一樣，光知道看書復習……”

“不是說吃完飯了嗎，怎么又叫他吃飯？佟大普昨天還在跟我討論動畫片呢！不會又有吹牛的成分在里面吧？”秦小歡在心里暗自想著。

“期末考試我考不進全班前五名，我就不姓佟！”在大家表決心的時候，佟大普站起來，大聲說道。

“對！大普考不進前五名，我也跟著改姓！”佟三石也附和著兒子，班上的老師同學都被這對活寶一樣的父子逗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