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老師:
您好!您對我恐怕不甚熟悉,其實您和我早有一面之雅。早在初中時,您教過我們一課《五柳先生傳》,堪稱相識,先讓我們拍手跺腳擂桌子,謂之“解放天性”,至今難忘。其實,十數(shù)年來一層一層包裹起來的“天性”,豈是這一次放肆能夠解放的呢?大多數(shù)人也只是覺得您有趣吧。
近日拜讀了令公子李默兄的大作《成長的回聲》,果然“虎父無犬子”。默兄幾面出擊,“散文手兼小說家”,仿佛舊小說中“雙槍將”“左右開弓手”,“十八般武藝樣樣精通”,使人佩服 之至。
不過我最喜歡的,讀了又讀的,還是最后那篇《寫給兒子的話》。這不是諷刺默兄,只是個人閱讀品味問題。我喜歡您文字的平淡而有味,特別是偶爾一現(xiàn)的“文人幽默”,如那個“按圖索‘句”,令人絕倒,與我最喜歡的錢鍾書“何其相似乃爾”。所謂平淡,我的理解是文字不蔓不枝,沒有過于繁復的技巧,干干凈凈,白居易能懂,老嫗也能懂。而有味,就是說平淡但讓人覺得有意思,能看下去,甚至看得笑出聲來,蘇東坡所謂“寄至味于淡泊”。不過平淡而要有味,這就難了,非大手筆大文氣者不能為。以前見過一段妙語,略謂酸甜麻辣,靠的是作料,平淡之為味,是以原味取勝,前提是東西本身要好。林語堂有一妙比:“只有鮮魚才可清蒸。”袁中郎云:“凡物釀之得甘,炙之得苦,唯淡也不可造。不可造,是文之真性靈也?!蹦倪@篇后記,似與愛子對談,憶往昔二三小事,提日后二三希望給您“白天黑夜都牽掛”的兒子,沒有大話空話,“平淡之極”,可是慈父之情也因此沒被過于厚重的文本壓制,溢得滿書都是,終而“趨于絢爛”。我佩服您,不在于您的文字如何巧妙,在于您胸中濃濃的文氣。
我自認是個愛書的人,書看得很雜,但不精,是您文中所謂“撲在面包上的饑餓的人”的初級狀態(tài),粗精并進。至雅至深如《管錐編》我能裝模作樣地看一些,至俗至淺如《哈利·波特》我也不愿放過。書雖看得不多,書生的酸氣卻學了不少,現(xiàn)在又學上了金融,沾上一身銅臭,又酸又臭,人(尤其是女生)不敢近。
在看書的過程中,我產(chǎn)生了幾個疑惑,一直縈繞心頭。上了大學,語文課沒了,語文老師更罕見如隆冬的蚊子,即使有命活著也軟鈍無生氣。我真的需要一位老師來指點一二??戳四奈恼?,我感覺您可以給我解答。
一是個人問題。我喜歡看書,可是總覺得自己看書時心中不夠純凈,沒達到先賢描述的“無物”的境界。我經(jīng)常想著看了如何賣弄,如何讓別人知道我看過了。有時還做做“靠文字混飯吃”的白日夢,嫉妒韓寒之流一夜成名。明知道不對,可虛榮心實在是強,有時恨不得像美猴王化出個身外身,一耳光打醒自己。這種明知不對,卻無法避免的心理很矛盾很痛苦,不知如何解脫。
二是我有時有一種孤獨的感覺。例如有一次我興致勃勃地向表弟講著逛三聯(lián)書店的趣事,默不吭聲聽了半天的表弟突然開口了:“你不要跟我講這些了,我實在不感興趣。讀這么多書有什么用?又不能當飯吃?!蔽乙幌裸蹲×耍瑹o以為辯,書的的確確不能當飯吃。事后我想了很久這個問題,真的無法回答他。我覺得有些人自然而然地就能理解我,有些親近的人反而難以做到。對我來說看書只是一件愉悅的事,我說不出來讀書到底有什么用。雖然有一些高大上的回答,如澡雪精神之類??墒俏液芟胝业揭粋€更具體的答案,能夠讓我拿來去說服表弟,去說服更多在我拿大本子大段大段做著摘抄、讀書筆記時,說我“裝文氣”“作秀”的人。我不知道您會怎么回答這個問題。我拿出這么多時間精力,做著讀書這件別人看來沒有收益的事,到底是為了什么?
三是個大一點的問題,也許根本不是我該操心的問題。中文方面,現(xiàn)在和錢鍾書那個時代比起來,是一個缺乏大師的時代。不僅如此,“群眾普遍功底”也不同了,例如文不從字不順的人越來越多。而我最想說的是文言的前途。時間流逝,懂得文言的人越來越少。誠然,文言不符合時代發(fā)展,可是我擔心一直這樣發(fā)展下去,會不會有一天,全中國的人都把文言忘了,再也沒人會了?汪曾祺去世后,一友人說:“中國最后一個懂文言的作家走了。”我想他指的是那種典雅純正的文言。確實能寫出這種文言的人已經(jīng)鳳毛麟角了,這已是中國人一件大憾事。假如有一天,拼命向前發(fā)展的中國人回過頭,發(fā)現(xiàn)十數(shù)億人,連個能寫“半吊子”文言的都找不出來了呢?那是不是更讓人悲哀?我在以前的一次作文中自豪地寫下:“古巴比倫的楔形文字深埋在了美索不達米亞平原,古埃及的象形文字輸給了時間,古希臘的拼音文字幾經(jīng)流轉已回不到從前,只有漢語,還能抒寫永恒不變的誓言?!笨墒俏铱吹臅蕉?,信心反而越小,我真的很怕有一天,古漢語也會死掉。
就是這樣了,希望您能給我解答。如果言辭之間有不當之處,嗚呼哀哉,博方家一笑可也。
致安!
武漢大學國際金融系 胡雙力
7.10于宜都陸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