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凌虹

幾個月前，配音藝術家曹雷提出將永嘉路383號改造成譯制片紀念館的倡議，得到了熱切響應。隨后，曹雷與蘇秀、童自榮、劉廣寧、孫渝烽、狄菲菲等一批藝術家一直在盡力呼吁。本刊今年第4期上及時刊發(fā)了《“譯制片紀念館”，不止于暢想》的長文報道此事件，引起不小的反響，很多讀者通過各種途徑表達了對建譯制片紀念館設想的支持。其中一位讀者是上海外國語大學教授錢紹昌先生，87歲高齡的他特意打電話到本刊編輯部找到筆者，表示看到文章后很有感觸，也使他回憶起自己從事影視翻譯工作的經歷。他還提到如果能夠成立譯制片紀念館，希望也能多展示一下影視翻譯方面的內容。對譯制片而言，翻譯也是非常重要的、不可或缺的一個環(huán)節(jié)，只是這銀幕“幕后英雄背后的英雄”——影視翻譯工作者，更不為大眾所熟知。因此，本刊記者特地采訪了一些影視翻譯家，以深入了解此領域的特色、現狀。

影視翻譯要準確，更要“有味”

“在國內一講到譯制片，很多人能報出一串有名的配音演員的名字，但是對于譯制片的翻譯都不太了解?！敝祛侜Q發(fā)的錢紹昌向本刊記者如此感慨道，神采奕奕的臉上露出幾分無奈。

未退休前，錢紹昌在大學執(zhí)教英文新聞寫作課，帶研究生。課余，他翻譯了《投機家》《三代根王》《福爾摩斯在紐約》等書，發(fā)表英語語言、新聞理論和翻譯方面的論文。與此同時，他還翻譯了《鷹冠莊園》《大飯店》《成長的煩惱》《浮華世家》《迷人的香水》《冷暖人間》《根》《后代》《拿破倫與約瑟芬》《荊棘鳥》等 600余部（集） 影視片。其中《成長的煩惱》《根》《荊棘鳥》等先后獲全國電視譯制片一等獎。因其在翻譯界的成就，中國翻譯協會授予錢紹昌“資深翻譯家”的榮譽稱號。在翻譯領域浸潤了幾十年，錢紹昌深切地感受到，雖然譯制片受眾的數量遠遠超過翻譯文學作品受眾的數量，影視翻譯對社會的影響也決不在文學翻譯之下，但是翻譯界對影視翻譯的重視卻遠不如文學翻譯。

也許很多觀眾會認為，影視翻譯不就翻譯一下角色間的對話，比文學翻譯容易，殊不知影視翻譯中的很多困難是翻譯一般文學作品時遇不到的。錢紹昌將影視語言的特點概括為聆聽性、綜合性、瞬時性、通俗性和無注性。由于這五個性的存在，影視翻譯尤其是影視配音翻譯之路就變得崎嶇艱辛。錢紹昌介紹道，譬如書面語中，他它她，一目了然，但是如此簡單的問題到了銀屏上，得費點心思才能讓觀眾明白對白中的第三人是指男人還是女人。又如，演員的口形，對白中的停頓、示意動作，以及因文化背景和知識面差異造成的翻譯難點等等都是翻譯者需要特別重視的。此外，錢紹昌認為，雙關語和文字游戲的翻譯是影視翻譯中最難之處，一種語言里的雙關語和文字游戲，譯成另一種語言往往會索然無味或讓人無法理解?！霸诜g《成長的煩惱》中這點尤為突出。這是因為該劇充滿了笑料，特別是遇到可笑之處時背景中會出現預錄笑聲。因此中國觀眾若是聽到預錄笑聲而覺得對白并不可笑時，這翻譯就失敗了?！苯又e了一個翻譯《成長的煩惱》中的例子。在第52集中，專門搗蛋不好好念書的邁克想競選學生會主席，他的弟弟本對此事極感興趣，努力幫他哥哥競選。他做了許多標語牌，他打算在上面寫“1 like Mike（我喜歡邁克）?？墒撬钠捶ê茉愀猓箤ike拼成lick（舔）。邁克就當場給本指出這個錯字。這兩個字在英文中很相似，而意義卻截然不同，這自然會引起觀眾哄堂大笑。但是在中文里“喜歡”跟“舔”毫無相似之處，誰也不會把“喜歡”錯寫成“舔”。如果直譯的話，意思雖對了，卻根本達不到電視劇中的效果。為此，錢紹昌動了一番腦筋，最后將“I like Mike”譯成“我受邁克”，接著邁克就指出：“你把‘愛 錯寫成‘受了?！?“愛” “受”這兩個字很相似，一個小孩子寫錯是完全可能的。這樣的翻譯既符合中文特點，為中國觀眾所接受，又傳遞了劇中幽默的味道。

翻譯講究“信、達、雅”三項原則，錢紹昌經過長期的實踐后認為，在影視翻譯中，以“達”最為重要?！盀榱恕_（通順），有時不得不略微犧牲一點‘信。影視對白不是科技論文，不是法律文書，不是商業(yè)合同，不必要求其絕對忠實于原文。何況譯文還得受畫面的制約，不可能把每一句原文都全譯出來。當然，這里說的‘犧牲絕不是拋開原文，胡譯一通，而是為了譯文更通順不得不在翻譯時略為變通一些?！?/p>

華東師范大學外語學院教授、上海翻譯家協會常務理事張春柏也有類似觀點。他指出：“影視藝術本身的性質決定影視翻譯必然和普通書面語的翻譯有所不同。嚴肅文學作品的翻譯應該是以直譯為主的方法。即使是主張意譯的翻譯理論家對原文的形式也非常重視。與此相反，影視翻譯的即時性和大眾性卻規(guī)定了影視翻譯必須以目的語觀眾為中心，適當照顧到他們的語言水平。這自然意味著影視翻譯的方法是以意譯為主的方法。”

在張春柏看來，影視翻譯的難點在于，必須在有限的、規(guī)定的時間里完成翻譯，口型要對，跟銀幕上的人要同步，而且要非常自然，同時還要符合人物性格，靠口語來塑造人物性格?！皬恼Z言上看，影視語言必須是能夠說出來的語言。配音演員在配音的時候必須根據劇情的需要和人物的性格，或喜形于色，或怒發(fā)沖冠，或溫文爾雅，或粗俗?！?/p>

張春柏畢業(yè)于華東師范大學外語系，之后留校任教，主要研究方向為翻譯理論與實踐和英語語言學。上世紀80年代，他開始翻譯影視劇，至今已經翻譯了300多部（集）。雖然是翻譯專業(yè)出身，但是他坦言，剛涉足影視領域時，還是有一個適應的過程?！捌鸪醴g時往往會過度重視字面上的意思，后來一些地方經譯制導演一改，就感覺味道對了。當時我們翻譯時，經常跟譯制導演討論的。我與以前上譯廠的不少譯制導演合作過，他們都很有經驗，甚至配音演員配音的時候，我就站在旁邊，以便及時調整修改。這對我而言也是一種很好的學習?！睆埓喊仉S后向本刊記者舉了一個他翻譯的影片《馬戲團疑案》中的例子。劇中，因為男主人公背信棄義，女主人公罵了他這么一句話：You son of a bitch！ Gone back on your words！至今，張春柏還清晰地記得，當時他翻譯成：你這畜生，說話不算數。后來此影片的譯制導演覺得這句話力度不夠，考慮到說話者的粗俗性格和當時極為激動的情緒，將之改成了：你這畜生，說話放屁！“一配到銀幕上，馬上感覺到，果然改了之后的效果好?！睆埓喊馗锌?。那時他一方面自己琢磨，一方面跟著老一輩譯制導演學習，深切理解掌握了影視語言與小說語言、口語與書面語之間的差異?！艾F在我看一些翻譯小說的對話部分時，耳邊都會響起配音演員的聲音。我發(fā)現有些翻譯看上去文縐縐很漂亮，但是讀不出來。其實，好的小說中的對話翻譯，不僅語言要美，要流暢，讀起來還要上口?！?/p>

令人“捉急”的字幕，被狂吐槽的神翻譯

影視翻譯不僅包括配音翻譯，還包括字幕翻譯。如今，由于成本等多方面原因，很多引進的國外大片都只配上字幕翻譯。以往，經典譯制片中，因配音技術的精湛，觀眾會忘了配音演員的存在，仿佛這些中國話就是從角色的嘴中說出來的。然而如今，在很多大片中，沒了聲音的字幕翻譯卻成為了眾矢之的。近年來，眾多進口片的字幕翻譯遭到了網友的瘋狂挑刺。

日前，迪斯尼新片《奇幻森林》正在國內熱映，該片視覺效果、劇情設置等方面受到好評，但字幕翻譯卻被吐槽。有網友指出，原音版《奇幻森林》開場第8分鐘，當動物們看到人孩毛克利用工具喝水時，三只小動物好奇地說“weird，weird，thats weird”，字幕卻顯示為“什么，什么，什么”，無論是直譯還是意譯都說不太通。還有網友指出：“影片中將‘dead tree直譯成‘死樹，可真是一點意境都沒有了，浪費我中華文化的博大精深，雖然不強求能譯成‘枯藤老樹昏鴉，但至少也得翻譯成‘一棵枯萎的樹，會比較令人舒服吧?！?/p>

《奇幻森林》中，很多臺詞本來風趣幽默，卻被譯得寡淡無味，一些字幕文字與畫面風格的不一致也讓人頻頻“跳戲”。不過相比之下，《奇幻森林》這樣的平庸翻譯已算得上“良心之作”了，之前《復仇者聯盟2》《黑衣人3》《環(huán)太平洋》《銀河護衛(wèi)隊》等引進片的一些字幕翻譯已讓觀眾憤怒。眾多網友吐槽，《復仇者聯盟2》中，美國隊長說了一句：“Even if you get killed，just walk it off”，這是他的靈魂格言，意思是“即使是死，也要慷慨赴死”，然而觀眾看到的翻譯卻是“有人要殺你，趕緊跑”。有網友抱怨：“《銀河護衛(wèi)隊》是一部集賣萌犯二于一身、各種無節(jié)操歡樂梗俯仰即拾的電影，可是小伙伴們?yōu)楹尉o盯字幕卻完全get不到笑點呢？這時候，請不要懷疑你的智商，這只是翻譯的‘力量：字幕君，快把我們的笑點還回來！”還有網友感慨，要是好萊塢大片翻譯都不能做到準確、有趣、傳神，難道非得逼著全部影迷都去自學英文達到八級水平嗎！事實上，達到八級水平也未必真能看懂電影，更何況一些糟糕到讓人無語的字幕如同忽然鉆出的蒼蠅，擾人心神，破壞整體的觀影感受。

為何會出現那么多讓人哭笑不得的神翻譯呢？趕進度是一大原因。德國漢學家郝慕天指出：“現在很多電影的翻譯需要趕時間。文學翻譯是我一個人做，而電影翻譯往往是一個團隊在做，所以，我需要趕時間，配合剪切、編排、配音、字幕制作等工作。在要求速度的情況下，字幕翻譯的質量可能就不甚完美?！焙履教煺J為，字幕翻譯應該按照嘴唇的動作來做，當畫面結束的時候字幕也應該結束，不能出現畫面已經停止字幕還在繼續(xù)的情況，這是字幕美學中很重要的一個要求。

然而，郝慕天的字幕美學對于一些翻譯者尤其是民間字幕組而言，要求過高。幾天之內就要完成，很多翻譯者無暇顧及觀眾的眼睛看字幕時可以消化的速度和文字量。而民間字幕組的一些成員，或太想對觀眾“負責”，或有強烈掉書袋子訴求，在字幕中“塞”了很詳細的注釋，搞得半屏都是字幕。此外，為了迎合大眾口味，一些翻譯者很“接地氣”地運用了時髦的網絡語言，可惜很多網友并不領情。影評人譚飛認為，“好的翻譯，重要的是保持一種語感，而不是光聽起來帶勁。為了追求商業(yè)目的，惹觀眾哄堂大笑，那樣的翻譯會比較粗糙”。

既準確，又要鮮活，這樣的翻譯不是僅僅靠英文好就行的。要成為一個優(yōu)秀的影視翻譯工作者，英文好是基礎，還要有很強的中文功底、廣博的知識以及深厚的文化素養(yǎng)。以錢紹昌的經歷為例，他從小跟祖父念古書，有扎實的古文功底。九歲多時就進了教會學校（圣芳濟），之后進了圣約翰大學念醫(yī)科。19歲時，錢紹昌在大學念2年級那年，世界青年代表團訪問上海，上海市政府對此甚為重視，專門成立接待辦公室，下設翻譯組。錢紹昌等5人被招進了翻譯組，除他之外，其余人都是英語系畢業(yè)的。畢業(yè)后，錢紹昌在瑞金醫(yī)院做醫(yī)生，頗有成就。然而“文革”后期突遭厄運，五載鐵窗，待出獄時，已近知命之年，頭上還戴著一頂“刑滿釋放分子”的帽子。瑞金醫(yī)院拒絕接受他，為生計所迫，他去上海外國語學院應聘英語高年級教師。在幾百個應聘者中，非專業(yè)出身的錢紹昌憑著綜合素養(yǎng)脫穎而出，而這綜合能力與豐富的經歷也讓他在翻譯道路上游刃有余。

不過，像錢紹昌這樣的傳奇經歷，后輩不可能也不愿擁有，同時他們也很難找到可以系統(tǒng)學習影視翻譯的地方?！澳壳皣鴥鹊母咝＠锊]有影視翻譯專業(yè)。因為我自己從事這個領域，所以才給學生上一些這方面的課程，鼓勵學生參加配音比賽，讓他們翻譯一些片子?！睆埓喊卣f道，同時他也憂慮地感嘆，影視翻譯任務重，報酬卻非常低，這很難留住優(yōu)秀人才。對于活躍在民間的字幕組，張春柏認為，“他們不以盈利為目的，值得鼓勵。但他們往往自娛自樂，翻譯質量良莠不齊，因此需要專業(yè)引導，幫助他們提高水平”。

好翻譯可助力國產片“走出去”

2012年底，莫言獲得諾貝爾文學獎，在很多專家看來，此獎的獲得除了莫言個人的努力外，其作品的翻譯者也是功不可沒。同樣的，中國的影視作品要走出國門，感動國外觀眾，翻譯也是必要的“拐杖”。

錢紹昌翻譯的電視劇《逆火》曾在柏林獲大獎。之后，制片人張戈對錢紹昌說，翻譯質量高是重要原因之一。當地的一位德籍翻譯評價道：“《逆火》的翻譯是參賽電視片中譯得最好的?！边@位翻譯還問張戈，該電視劇是不是請英國人譯的。她之所以會提出此問題，大概是因為在西方人印象中，中國影視片翻譯質量不高。錢紹昌去美國時也曾接觸許多從事新聞傳播研究的學者，他們對大陸的影視片知之甚少。一些教授坦率地告訴他，大陸影視片總的說來翻譯水平很低，看起來吃力，有時候根本看不懂，便不想看了。

幸而現今，讓人霧里看花的翻譯成為中國影視作品走出國門“絆腳石”的狀況得以改善。近年來，眾多中國影視劇紛紛走出國門在不同國家上映，引起很好的反響，如電視劇《木府風云》在東南亞掀起“中國風”；譯制紀錄片《舌尖上的中國》用地道的中國美食和鮮明的民族特色征服了大批海外“粉絲；電影《狼圖騰》在法國、蒙古、意大利、荷蘭等國上映獲得不錯口碑，在法國首映當天位居當日榜首，創(chuàng)下了近年華語影片在法國的最佳成績。這些作品之所以在國外受到歡迎，除了本身的質量外，其外文字幕的傳播助力也不容小覷。《狼圖騰》制片人王為民透露，影片的英文是由片方找國內的翻譯公司翻譯完成的，和國內上映的片子中英文字幕一樣，臺詞翻譯要結合原著小說的中文和英文劇本，影片的中方出品方負責英語和蒙語的翻譯，蒙語是根據中文翻譯過來的，法語是法國出品方根據英文在法國完成的翻譯，以此保證盡量符合原著以及當地的語言習慣。此外，從國家層面上，影視翻譯也日漸受到重視。2013年中宣部組織實施的中國當代作品翻譯工程啟動，遴選資助具有代表性的中國當代影視作品并進行多語種翻譯向世界推介，在講好中國故事、傳播中華文化方面發(fā)揮了積極作用。

如今，在熱鬧的影視圈，眾人爭票房、捧明星，配音藝術被擠入邊緣角落，而配音背后的翻譯以及字幕翻譯，更受冷落。但是影視翻譯的作用卻是很大的，小至一部影片的觀影感受，大至中國影視作品的“走出去”，因此急待引起更多關注。當然，影視翻譯作為幕后英雄，其特色、流程也不易被大眾所熟知。因此影視翻譯工作者也希望譯制片紀念館能建立起來，并成為一個很好的展示、交流平臺，讓影視翻譯這股力量凝聚起來，更好地發(fā)揮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