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寶光
翻包找暫住證,一個紅色小本子掉了出來,里面是密密麻麻的幾頁英文,記錄著二〇一二年四月我與一個美國青年在火車上的談話。他名字叫Zach,年齡與我相仿,彼時他赴香港旅行,我則回贛州奔喪。
那時我剛成為一個小男孩的爸爸,陪妻子到廣豐探親。第二天就傳來奶奶死訊。她的死,我并不意外,平靜中甚至有種解脫感。自爺爺去世起,我就生活在奶奶隨時可能死去的陰影中,我第一次知道世上有種東西叫——死。漫長時間的自我暗示稀釋著這天終于來臨時的悲傷。
二〇一〇年以后,奶奶身體每況愈下,時常通過吃藥打針緩解痛苦。每天夜里,她睡不著,坐在床前發(fā)呆,回憶這一生。白天,端張竹椅,坐門外,沒人和她說話。自幼由她撫育的孫女,我的堂妹——屏屏,也消失在她嗓音可以抵達的區(qū)域里。
有天,她對我說:寶光,去叫你爸爸把偷我的鐘還給我。
我爸愕然,什么鐘?沒拿過。
數(shù)周后,她進了醫(yī)院,我去照顧了幾日。那是二〇一二年春天,屋前桃花李花集體復(fù)興,我奶奶瘦得只剩薄薄皮肉。我攙扶她的時候,像在攙扶一具骨架。
病房朝南,陽光茂盛得四處揮灑,讓人完全意識不到死亡。摸不到奶奶的靜脈,醫(yī)生建議從頸部穿針,但有危險。簽不簽字?簽!一撥兇惡的鮮血噴濺而出。
我在病房陽臺讀張岱。死神在門外窺探,我無事可做,便一頁頁抄讀張岱。抄西湖風月,抄湖心亭的雪,抄寫一位明朝遺老的嘆息。
深夜,奶奶內(nèi)急,我扶她到陽臺,蹲了半天,屙不出來。我遵照醫(yī)生意見,去藥房買催屎的藥(忘了藥名),依舊無效。
醫(yī)藥費日漲數(shù)千。鈔票斗不過死亡,只是拉長了戰(zhàn)線,拉長了奶奶的呻吟與孤獨。
奶奶說:我要回家!回家!
奶奶想死在家里,陋室比病房有尊嚴。
沒人理她。
一周后,奶奶如愿回家,回到那間陳舊而雜亂的小屋子里??床灰姷膲m埃在屋子里飛揚。奶奶丟失了鐘,也就丟失了時間,她住在沒有時間的房間里,她成了一個沒有時間的人。
終于,八十三年的時間,在她身體里徹底停止了前進。
爸爸在電話里告知我奶奶死了。十年前,爺爺?shù)乃酪彩撬嬖V我的。他的語氣異常平靜,他說“爺爺死了”“奶奶死了”就像在談?wù)撎鞖狻兲炝?。是不是有一天,我也要向自己的兒子?fù)述這個句式?我不敢想。
我在奔喪的火車上遇到這位美國青年。他長著一張東方人的臉,與我面對面坐。頭發(fā)是黑的,眼睛是黑的,膚色因為采光不足呈現(xiàn)蠟黃。因此,我起初未意識到他是外國人,見他端著平板電腦看電影,字幕全是英文,很是詫異。我決定和他說話,以消解漫長而乏味的奔喪旅途。
讓我尷尬的是,字母們擁擠在齒間,沒有一個愿意主動出來。十年英語白學(xué)了。干脆把話寫本子上,用語法顛倒的蹩腳英文和他一問一答地交流。他偶爾在英文里摻雜幾個漢字,夸我英文字寫得“很好”。他告訴我他來自美國西雅圖,已在中國逗留11周。兩個小時的時間,我們相繼用筆聊到家鄉(xiāng)、電影、書籍、瑜伽、中美文化差異以及我奶奶的死亡。
我寫道:“My grandmother died today,I should go home to see her,shes very old,83 yearsold.”
他回復(fù):“Sorry to hear that ! I hope you are ok.”
多年后,我讀到日記本上“died today”兩個單詞,想到在漫長旅途中,我這樣不痛不癢地向一個美國人陳述了奶奶的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