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聞宇
四十多年前,我去過秦嶺深處的張良廟(即留侯祠),現在交通便當了,重去一次還是不大容易。這情景,有點兒像對于張良的認識,注目者不乏其人,可要真正了解,似乎有些難度。
一
張良的祖父、父親擔當過五任韓國宰相,秦滅了韓,“憤怒青年”張良一心想報仇、復韓。他到處尋找殺手,終于找到一個能揮動120斤鐵錘的力士,在博浪沙砸擊秦始皇,不幸誤中副車,張良落荒而逃?!巴瞿湎纶逼陂g,任俠好斗的張良曾經窩藏過一個殺人犯——項伯。
當時,擁立楚懷王的項梁頗具實力。由項伯牽線,張良為韓國計,成功地勸說項梁立韓成為韓王,張良任司徒(同于宰相)。翌年,依照楚懷王的約定,先入咸陽者即為天下之主,韓王成便與劉邦合兵一路,收復了韓國的故都陽翟,韓王留守,劉邦帶著張良繼續(xù)西征。依照張良的謀略策劃,劉邦一鼓作氣攻下了咸陽。“沛公入秦宮,宮室帷帳狗馬重寶婦女以千數,意欲留居之”。享受的誘惑力實在強大,樊噲他們怎么阻攔也無效,是張良勸轉了沛公,“乃還軍灞上”(這是張良為劉邦立下的首功)。
劉邦欲為天下之主,業(yè)已取代項梁的項羽非常反感,“欲擊沛公”。強敵壓境,危在眉睫,張良通過項羽的小叔父項伯,在兩大陣營之間精心地導演了驚險萬狀的“鴻門宴”,張良親自出面蒙蔽、糊弄項羽,掩護劉邦脫離虎口,在歷史上演出了一幕絕唱。自封為西楚霸王的項羽分封了18位諸侯王,劉邦被封為遠去巴蜀的漢王:
漢王賜良金百溢,珠二斗,良具以獻項伯。漢王亦因令良厚遺項伯,使請漢中地。項王乃許之,遂得漢中地。漢王之國,良送至褒中,遣良歸韓。良因說漢王曰:“王何不燒絕所過棧道,示天下無還心,以固項王意?!蹦耸沽歼€。行,燒絕棧道。
劉邦能得到漢中這個攻守裕如的兵家要地,仍然是張良通過項伯“請”到手的;到手后燒絕棧道以熒惑項羽,更是張良的計謀。
對這些各抱地勢、襟懷叵測的諸侯王,項羽心底是信不過的。“良至韓,韓王成以良從漢王故,項王不遣成之國,從與俱東。良說項王曰:‘漢王燒絕棧道,無還心矣。乃以齊王田榮反,書告項王。項王以此無西憂漢心,而發(fā)兵北擊齊?!币簿驮陧椨鸨睋籼飿s之時,劉邦從漢中乘虛而入,“還定三秦矣”。事情到了這一步,項羽即便是個戴王冠的沐猴,也會識破張良一系列的手腕與權術。極為憤怒的項羽殺韓王成于彭城,“良亡,間行歸漢王”。張良倘不從小路迅速潛逃,肯定也人頭落地。
名至實歸,張良此時才真正成了劉邦的謀士。徹底歸漢,與其說是項羽所逼迫,不如說是張良自覺地選擇。歸漢之先,張良已經為楚漢之爭點燃了導火索,為日后的漢王朝埋下了奠基石。
二
楚漢彭城交鋒,漢敗而還,到了下邑,漢王下馬踞鞍而問計于張良:“下一步怎么辦呀?你看誰能與我聯手,一塊對付項羽?”張良推薦能征慣戰(zhàn)的九江王鯨布和巨野的彭越,且又特別挑明,你現在手下的諸多將領,“獨韓信可屬大事,當一面”。韓信是蕭何月地里追勸回來的,認定此人能統(tǒng)帥千軍萬馬、爭鋒天下,則是張良提出的。最終破楚者,正是韓信、鯨布和彭越。
漢三年,項羽疾圍漢王于滎陽,劉邦聽了小人的餿主意,打算復立六國之后來抗衡項羽。在聽了張良精確的分析之后,立刻改變了主意。漢四年,韓信據兵自雄以討價還價,欲自立為齊王,漢王震怒。是張良幫他權衡利害之后,“漢王使良授齊王印信”,這才籠絡住韓信,讓其像獵犬那樣繼續(xù)為劉邦奔走效力。
破楚以后,劉邦大封功臣二十余人,未封者仍然“日夜爭功不決”,劉邦是聽從了張良的主意,虎狼一樣的群僚才安靜下來。抉擇建都地點時,眾大臣“多勸上都洛陽”,又是聽了張良的精辟剖析,“于是高帝即日駕,西都關中”。
上述諸端,俱為楚漢相爭、漢王朝能否站住腳的大事,其間倘有一步蹉跌,歷史車輪即有急遽轉彎的可能性。全勝之日,高祖置酒洛陽南宮,群臣畢至,劉邦親自總結之所以能有今日的原因:
夫運籌策帷帳之中,決勝于千里之外,吾不如子房。鎮(zhèn)國家,撫百姓,給餽馕,不絕量道,吾不如蕭何。連百萬之軍,戰(zhàn)必勝,攻必取,吾不如韓信。此三者,皆人杰也,吾能用之,此吾所以取天下也。
漢初三杰,張良居首。這高屋建瓴、言簡意賅的總結,群僚心悅誠服,也顯示出劉邦高巍淵深的帝王氣象。
三杰里的韓信,是張良特別舉薦的。鏖兵血戰(zhàn)而直接挫敗項羽的三大名將,只因為功高震主,在同一年(前196年)被劉邦干掉了: 鯨布被斬;彭越被剁成肉醬;韓信被殺,且屠其三族。梟將們如此怵目驚心的下場,當初舉薦他們的張良能無動于衷嗎?毋庸置疑,張良比誰都清楚“狡兔死,走狗烹;飛鳥盡,良弓藏”的含義:形勢變了,獵犬被“烹”,張良作為智囊式的強勁弓弩,此時如果仍然支架在劉邦的身旁,顯然就是個惹禍的架勢了。
辭謝劉邦的獎掖之后,張良以多病為由,“道引不食谷,杜門不出歲余”;繼而又“愿棄人間事,欲從赤松子神農時期的雨師游耳”。自擇的辟谷地點,就是秦嶺紫柏山里的留侯祠。人的有些行跡,硬是現實“逼”出來的,張良之辟谷為仙,就是這樣。
生龍活虎的三員戰(zhàn)將僅活了三十多歲,自稱多病的張良辭世時,很可能年逾古稀了。
三
張良由“憤青”而成為英雄,嗣后又升華為神仙(祠里“英雄神仙”的碑刻非常耀眼),根柢何在呢?蘇軾寫過一篇《留侯論》,認為劉邦之滅楚興漢,關鍵因為輔佐者張良是一位“忍小憤而成大謀”的智者。張良之脫胎換骨,能夠從憤青成為度量如海的智者,其根本原因難道是因為接受了《太公兵法》嗎?
兵法者,即用兵作戰(zhàn)的策略和方法。張良如果是研究此書的,為什么始終也沒有直接布陣打過仗呢?倘說未帶兵的原因是身體欠佳,能從秦始皇、項羽的屠刀底下逃脫,總比諸葛亮的身體強些吧。我覺得史載的“圯上授書”,其本旨還是蘇軾所挑明的:“其意不在書”。既不在書,試問張良“過人之節(jié)”的形成,究竟原因何在?
由憤青變成英雄,比例倘是千里取一,那么,自英雄晉升為神仙,只能是萬里取一了。抱著難于釋懷的疑團,在一個初夏季節(jié)重訪張良廟,我便想再登一次《授書樓》,揣測“授書”的奧秘。
小樓陡峭聳立,四圍修竹封護,看不到有人登覽的痕跡。到得樓底,導游姑娘止步,向我們示意,有興趣的也無妨上去看看。石階上下香氣馥郁,越欄競放的鮮花紛披如簾,才上得幾步,就有箭鏃樣的馬蜂遞相阻攔,我從門口探視樓內,只看清碗大的幾盤馬蜂窩懸結于屋頂,眼目前卻有麇集的寸許長的馬蜂迅捷而威猛,穿梭撲動,怕遭其蜇,我慌忙下退,緊張得連樓內有無塑像也未及細看,石階旁的鮮花也未能辨認……
文武張弛,為天下治亂碾出了深深的歷史轍印。歷代臣僚中的特別佼佼者,結晶、神化而遺為祠院,誘使我多次拜謁過西湖的岳王廟、成都與勉縣的武侯祠。這一次出得留侯祠,卻不禁有些失悔:
授書之事,連蘇軾也覺得茫昧難明,那座圯橋距此地千里之遙,黃石老人授書后當即隱去,“無他言,不復見”?,F在,已進入21世紀了,我還隔山渡水上這兒來尋根刨底,這不明顯老糊涂了嘛。
淺議他山之石
在中國帝王的譜系上,倘要將583個登上龍椅者排個座次,首席當屬李世民。文治,武功,身為帝王能占得其一就了不得,李世民兼而得之,且又圓融完滿,所以,后世尊其為明君之典范。
隋末亂世,李淵和幾個兒子趁勢于晉陽起兵奪取天下,先后進行六次大的戰(zhàn)役,李世民指揮了四個,大獲全勝。李世民身邊,戰(zhàn)將林立,名氣最大的,是武勇出眾的尉遲敬德。
鐵匠出身的敬德,原系劉武周之干將,與尋相同守介休時,被李世民招諭而降唐。時日不久,尋相他們又相繼叛逃。唐家諸將認為敬德與這些人是同伙,必叛無疑,便將敬德囚禁。屈突通、殷開山向李世民進言:“這家伙剽悍絕倫,我們已囚禁多日。既被猜疑,他心里必結怨恨,留下來只有后患,干脆殺了他。”李世民搖頭:我與你們的看法不同,“敬德若懷翻背之計,豈能在尋相之后呢”!遂命釋放,并引入臥內,賜以金寶,說道:“大丈夫以意氣相期,勿以小疑介意。寡人終不聽讒言以害忠良,公宜體之。必應欲去,今以此物相資,表一時共事之情也?!睆拇艘院?,敬德在戰(zhàn)陣中出生入死,數次搭救李世民于危險關頭,自身多次被傷,立下了巨大功勛。
626年玄武門政變,敬德是秦王府中最強硬最堅決的鐵桿人物。太子建成是李世民射殺的,建成的搭檔李元吉用弓弦即將勒死失跌于馬下的李世民時,是敬德大喝一聲,飛馬救下世民,又一箭射死狂奔逃跑的元吉;接著,又提著建成、元吉的首級,平息了攻打秦王府的亂軍;再接著,策馬挺矛的敬德沖進宮中,逼著高祖李淵正式表態(tài)站到李世民一邊。事后評功論賞,敬德與李世民的妻兄長孫無忌并列第一,敬德被拜為右武侯大將軍。
登上皇位的李世民,諱言玄武門之變。因為這鋌而走險、破釜沉舟、以突襲方式弒兄弟而逼父皇的“奪嫡”之舉,在他心底留下了巨大的“傷疤”。可是,在史學家眼里,玄武門之變對李世民的一生業(yè)績而言,卻是至為重要的關鍵環(huán)節(jié)。政變假如失利,李世民半生的戎馬之功會連同他的生命一筆勾銷;正因為結局是網破魚生,魚破網而化為龍,這才開啟了“貞觀之治”的大門;也正因為以武力強行推開了“文治”的大門,此前的所有戰(zhàn)功也才有了立足的位置、供奉的底座。文治武功,相輔相依,截然分開是不可能的。
比李世民年長19歲的魏征,618年被李建成引用為幕僚。他眼見秦王的功業(yè)蒸蒸日上,嚴重威脅到太子的地位,彼此間的沖突日益加劇,無從避免,便多次告誡建成要及早動手,先發(fā)制人。玄武門骨肉相殘的惡斗過去之后,多位親人已倒于血泊之中的李世民“召征責之曰:汝離間我兄弟,何也?”,這是仇人相對、分外眼紅時的質問,眾皆為之危懼。而魏征卻慷慨自若,從容對曰:“皇太子若從臣言,必無今日之禍?!泵鎸χ缆芬粭l,魏征悔怨建成未聽他的話,才致目前慘局,對眼前的敵手絲毫沒有服軟的意思??烧l也料想不到,盛怒中的李世民卻立即抽回了架在魏征脖頸上的鋼刀,反而拜其為諫議大夫。可以想見,此時的魏征若微有畏葸之意,必死無疑。
在太宗身邊17個春秋,魏征就“前后二百余事”進諫數十萬言(遠超過萬言書),因為他勇于也善于進諫,問題俱點在癥結上,所諫大多數被太宗采納。進諫是“逆鱗”之舉,時常進諫,也就難免有讓李世民難堪之時。太宗年輕,有一次得到一只上好的鷂鷹,放在肩膀上,甚為得意,當看到魏征遠遠地走來時,便趕忙取下鷂鷹藏于懷中。魏征將一切都看在眼里,卻故意奏事良久,致使鷂鷹悶死在太宗的懷里。還有那進諫“二百余事”的記載,莫說君臣上下,即便普通的至交朋友之間,能夠在17年里言聽計從而從不反胃嗎?對于這樣的記載,我一直疑心是史家筆底顛倒尊卑的杜撰或創(chuàng)作??墒?,認真琢磨玄武門之變后魏征與李世民之間針鋒相對的問答,又不能不認可這是君臣之間天造地設的諧動、應和。
魏征之諫諍,有時是當著百官的面據理力爭,言高語低、磕磕碰碰不可避免。有一次,太宗動了氣,回到后宮,余怒未消地說:“總有一天,我要殺了這個鄉(xiāng)巴佬!”好在有長孫皇后善為開導,李世民才平息下來。從這里看,李世民難能可貴的開明作風,既是從血火中鍛煉出來的,也是從艱難、痛苦的自我省思中逐漸取得的。一代明君稟賦中所特有的精神亮點,并非是天生的。
文治武功,歷來是群策群力的結晶與成果。馬背上戮力共進,敬德之外,還有李靖、李世績、秦叔寶、屈突通、程知節(jié)一伙戰(zhàn)將;統(tǒng)一天下后轉入文治,魏征以外,還有房玄齡、杜如晦、溫彥博、王珪、馬周他們一班文臣……文武百官,李世民是整個王朝提綱挈領的龍頭。后人一提及“貞觀之治”,首先想到的就是李世民。
貞觀七年(633年),唐太宗對魏征說:“玉雖有美質,在于石間,與瓦礫不別。若遇良工,即為萬代之寶。朕雖無美質,為公所切磋,勞公約朕以仁義,弘朕以道德,使朕功業(yè)至此,公也足為良工耳?!?/p>
“他山之石,可以攻玉”(《詩·小雅·鶴鳴》)。事實上,唐太宗的文武臣僚,大多數屬于他山之石。李世民以己為璞,卻誠懇地將魏征喻為高于“他山之石”的良工。魏征的諫諍,正是對唐王朝的功業(yè)在進行不懈的“切磋”與打磨。李世民這一謙抑誠摯的妙喻,獎掖著魏征,也顯示出唐太宗山海云水一樣的氣度、襟懷。
中國帝王里,唐太宗是一個精彩的多面體,既有海納百川的寬闊胸襟、虛懷若谷的智者風度,也有力挽狂瀾的豪邁氣概、率真精致的內心世界。
“自古能君,無出李世民之右者”。事過一千三百多年,由毛澤東所歸納成的這個結論,是沒有誰能夠推倒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