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十八
先前說屯堡山歌手有三快,是說他們“眼快、心快、嘴快”,可以讓人嘆為觀止地瞬間將眼前的景物、事件、人物在心里起草成山歌,張口就唱,俗話說的“見子打子”“山歌無本,全靠嘴狠”都是這個意思,說的人打心眼里敬佩,聽的人也揚揚自得;現(xiàn)在呢,是說他們“手機號碼換得快,歌伴換得快,床伴換得快”,明明你上星期才存起他的電話號碼,這個星期打過去就空號或者停機,至于一同登臺唱歌的歌伴,毫不固定容易接受,到了床伴卻也換得快,說的人基本上都用不屑的口氣,感覺不到半點褒義了。不過,那些活躍在各個賽場的歌郎歌妹們并不以為然,不管胖的還是瘦的,不管高的還是矮的,他們聽見了,都會拽吧兮兮地回一句,有本事你也換啊!
德旺從小愛唱山歌,平時在家里不唱出來也要哼哼調(diào)子。后來,由政府出面組織了幾次山歌比賽之后,很多藏在民間的山歌手就如雨后春筍一樣鮮活地來到了前臺,老百姓起房坐屋、娶媳嫁女、孩子滿月等紅白喜事,都成了他們表演的天地。那年,小品《請歌王》演出的時候,德旺打開電視機,剛好聽到臺詞“山歌就是我的魂,山歌就是我的命,我一天不唱就要生病”,感覺就是在說他自己,他以后常常拿這句話學(xué)給別人聽,就連他媽翠嬋大嬸都說他應(yīng)該做點掙錢的事,少去歌場走動,怕他將來有唱不動的時候,他也理直氣壯地用這話回敬。歌場上的朋友羨慕他,經(jīng)常調(diào)侃說他混得好,完全是名字取得好,啥子“德旺”,簡直就是“得玩”,他們說,每天吃香喝辣不算,還把媳婦換了又換的,說完,不免嘖嘖幾句。又有人說,什么“得玩”?人家這個叫“大腕”!你淌口水也沒用,也不去撒泡尿照照自己,還想跟“大腕”比!
德旺目前的“媳婦”叫小宛。小宛是音,事實上她父母給她取名用的是哪個字,還無從知曉,有人會意說按理應(yīng)該是“碗”,就是“希望有一小碗吃的”的意思。但卻也禁不起推敲,為什么不是“大碗”?“小碗”有多小,有蘸碟小嗎?還是牛眼睛杯那樣???再說,碗里是干的還是稀的,夠不夠吃?誰知道呢?沒有人知道,因為鄉(xiāng)下人從來就沒有誰會在意這些細(xì)處,倒是像和事佬一般勸解說:管她用哪個字,來得去得,只要叫得應(yīng)就行?!跋眿D”之稱,在這個時代來說,也感覺勉強,就像群眾都已經(jīng)學(xué)會將女的叫作“美女”、男的叫作“帥哥”一樣,歌友們也習(xí)慣將同居的女性叫作“媳婦”而已,至于本質(zhì)上到不到位,反在其次了。小宛做了德旺的媳婦,確實是他唱歌唱來的。用她的話來講,她是被德旺的山歌征服得五體投地了,“哥是林中老叫雀,妹是新新才來學(xué)”,在山歌的套路上,新手們一方面學(xué)習(xí)老手的急中生智,一方面還要學(xué)習(xí)老手們天衣無縫的機巧。當(dāng)然,歌手的站姿、臺風(fēng)、板眼等,也都是偷師學(xué)藝般傳承開來的。歌場上每每發(fā)生這樣的事情。兩個單身男女一旦唱得情投意合,就會經(jīng)常一起唱,不久就在一起生活,沒誰會去在意對方的前來后去,也沒誰去祈求地久天長。山歌也是歌,山歌的圈子嘛,對地方上來說,好歹也算是演藝圈,不也有女粉絲因為想嫁給劉德華,二十多年不找對象不嫁人的事情嗎?像德旺這樣得到過鄉(xiāng)賽一等獎的所謂歌王,又哪能沒有點緋聞呢?
德旺將小宛帶回家的時候,翠嬋大嬸正在獨自念佛:“……冬月大雪飛滿山,圍爐向火御嚴(yán)寒,你言我語團(tuán)圓聚,喂好肥豬好過年,佛誒,南無阿彌陀……”德旺喊了一聲“老媽”,說“這是小宛。”翠嬋大嬸抬頭看了一下小宛,再看了看德旺,說:“我不管你‘小碗‘大碗,我告訴你們,要過日子就正正經(jīng)經(jīng)地過。你要是聽我的,平時你愛去哪漂就去哪漂,正月十八早上,你們乖乖地跟我去給汪公許個愿,要是不聽我的,我就從此撒手!”說完,又繼續(xù)念佛道:“臘月小寒大寒天,合家歡聚在堂前……”
德旺是翠嬋大嬸唯一的兒子。說起來也不是他媽要跟他過不去,德旺生性風(fēng)流,換老婆就像換衣服一樣,這讓他媽覺得挺不起胸抬不起頭做人。翠嬋大嬸恨兒子不爭氣,老婆換了也罷,好歹給留個一男半女?。∷?,她覺得必須有個孫子,那樣,不光完成了死老者傳宗接代的心愿,也會使家里更有生氣。
大年三十晚上,三個人圍著吃團(tuán)圓飯的時候,翠嬋大嬸說:“兒唉,要好好地過日子就聽我的。正月十八,你們兩個都規(guī)規(guī)矩矩地跟著我去給汪公許個愿?!?/p>
小宛插了句話說:“這個黃豆好像沒炸熟呢!還好吃!”
德旺說:“老媽,我不是去玩,我是去掙錢嘛!再說,寨子里頭那些到外面去打工的,一年回家也不過一兩次,我三天兩頭都回家的,哪個比我強嘛?!”德旺倒也沒說錯,從臘月間起,整個正月間的日程就已經(jīng)全部被預(yù)定了,不是這個村子請,就是那個寨子約:不是這個蓋房,就是那家添人口,或者娶媳婦,或者嫁姑娘。都以請得到歌王為榮耀,跟外人閑聊的時候也覺得腰桿要硬些,講定好時間,就丟下一兩百元的定錢,到了正月間,許多歌伴們就像趕會一樣,今天往東,明天往西,倒也沒有誰會輕易毀約——用他們的話來講,臉面值的錢更多。一個月下來,少的兩三萬元,多的五六萬元。
翠嬋大嬸聽兒子這樣一說,抬頭看了看兒子,越看眼睛越直,德旺就有些抵不住了,歪了歪腦袋,說:“媽,你做什么?”他媽怔了怔說:“你痣上的毛毛哪里去了?”原來,德旺胎中帶了顆痣,在左眼眶尾巴往下一點,痣隨著德旺的身高增長,直到長成一顆麥粒大。痣不再往大里長了,一根毛卻從痣中間冒了出來,就一根,長長的,粗粗的。德旺無聊的時候常常揪著玩,或者兩個手指滑來滑去地捻著,或者輕輕地頓一頓,感到隱隱的痛感和快感,有時,他很想把毛毛給扯斷,看看是什么感覺,但卻不敢造次,翠嬋大嬸曾經(jīng)就這個事去西山問過“靈歌”?!办`歌”是當(dāng)?shù)貙δ欠N可以來往于人神世界的使者的一種稱呼,她們往往不用嘴巴說話,而是用身體的其他部分如肚臍眼兒或胳肢窩說話。這個“靈歌”因為一次說出了一個罪犯將出現(xiàn)的時間地點,被派出所的人守株待兔抓個正著,名聲顯赫起來。以至于方圓五十里范圍的中老年婦女們都知道她的名氣,哪個出來都可以隨便擺出幾起靈歌算出來的周邊村寨人家的事情,那可都是有名有姓的人和事,不是這家的親戚,就是那家的親戚。翠嬋大嬸約了伴,帶上禮信去問靈歌,靈歌不等翠嬋大嬸介紹完,就說,你們不要亂動他的痣,他以后就靠這顆痣吃飯了。靈歌還說,求都求不來的福分呢!“人有奇相,必有奇?!?,劉備當(dāng)皇帝,劉備什么樣子?“雙手過膝,兩耳垂肩”,你兒子要是劉備這個樣子,你看到都嫌丑吧!翠嬋大嬸比畫一下,自己的雙手確實過不了膝蓋,急忙“阿彌陀佛”幾句,千恩萬謝告辭。
德旺聽母親這樣一問,就有點臉紅,說:“老媽你別大驚小怪的了,這個毛毛是小宛扯了。”這是小宛若干次嘗試想扯掉這根毛的結(jié)果。她當(dāng)時被德旺壓在身下,一邊放肆地呻吟著,一邊用手在德旺的臉上身上亂摸,最后就摸到了這根毛,在混戰(zhàn)中用拇指的指甲將它固定在食指處,趁著節(jié)奏,扯了下來,把毛扯掉的瞬間,德旺覺得刺激無比,小宛也高高頂起,表示達(dá)到了從來沒有過的高潮。
翠嬋大嬸的表情瞬間顯得很嚴(yán)肅:“你們這些長不大的細(xì)娃娃,就是不知天高地厚!要是想扯得狠,那么多頭發(fā)為哪樣不扯?你倒是覺得只是扯了你一根汗毛,我怕是動了你的衣祿飯碗。你大男子漢的,又不呆又不傻,哪些事做得,哪些做不得,你不得一點兒譜氣?”
也許是覺得泄露了房事的機密,也許真是覺得自己犯了錯,小宛也臉紅筋脹,耷拉著腦袋,惴惴地說:“媽,怪我年輕不懂事,以后我注意就是了?!逼鋵?,小宛心里也怪翠嬋大嬸少見多怪,不就一根毛嘛,還上綱上線到“衣祿飯碗”的層面,難不成德旺以后要是混不到飯吃了,統(tǒng)統(tǒng)是自己的責(zé)任了?她想起當(dāng)年理發(fā)的常說的一句話,你兩塊錢找我理個發(fā),還要我包你一輩子不長毛?這樣的無稽之談,是值不得認(rèn)真的。再說已經(jīng)過了門,好歹也還算是新媳婦,作為婆婆,罵人也要講場合,有分寸的,大年三十的,合家團(tuán)圓,一定要鬧出一些不和諧的聲音來,這又是哪門子的傳統(tǒng)?
翠嬋大嬸嘆了一口氣說:“唉!我從來就沒有管得了你過,你們愛怎么樣就怎么樣吧,我‘盡人事,聽天命罷了,人怎么狠得過命呢!你爹就是想不開才走的?!?/p>
說到爹,德旺就不敢接話了。因為德旺換了老婆,老頭子自動落選汪公會的執(zhí)事者身份,在村里就矮了很多,回到家里也經(jīng)常唉聲嘆氣,精氣神一天不如一天,最后撒手西去。德旺給小宛遞了個眼神,兩人三下兩下吃完了飯,出門去了。剛出門,小宛就說,真是倒霉透了。好心好意陪你回家過年。大好日子被你媽這樣詛咒,是不是你八字跟你媽合不來,所以你做什么都不順?biāo)先思业难郯??德旺說,不要亂嚼我媽的舌頭。
“就你們吳家忌諱多,不說就不說。你陪我去染頭發(fā)嘛,我就想換換運氣?!毙⊥鹪凇捌绽锿捅ぁ鄙习?。普里屯堡是個時髦的文化旅游的前沿產(chǎn)品。老板用這個項目圈了一片地,然后按照自己的思路,綜合地方的“普里”“屯堡”兩大文化元素,打造了一個文化旅游景點,據(jù)說,馬上就要申報為國家4A級景區(qū)呢!老板也舍得花錢,他們雇用了一批山歌手,搭起了屯堡山歌擂臺賽,雖說唱的是屯堡山歌,但歌手們的裝束千奇百怪,有時還穿著巴黎時裝出場呢!染燙頭發(fā),那不過是姐妹們的家常便飯罷了。
德旺從不相信老媽會喜歡兒媳婦染頭發(fā),所以每次回來都要保證小宛是黑發(fā),如果不是,就必須重新將頭發(fā)染回去。小宛說:“我知道你擔(dān)心你媽看不慣,不要擔(dān)心了,我們明天就不在家里了,她眼不見心不煩?!毙⊥鹫f得在理,明天早上,德旺他們就要出門走穴去了,三天兩天也未必回來,出門在外,隨便在哪個歌友家就可以住上一晚,這樣,一伙人趕哪里也都方便,至于母親,估計就是早晨出門之前打招呼那一陣,也許根本沒反應(yīng)過來,就算看到了,大約也不會真的認(rèn)真。德旺還是不想陪小宛染頭發(fā),他說我陪你過去,你慢慢地染,我去老普家打麻將,你弄好后過來。把小宛送到理發(fā)店門口,德旺就轉(zhuǎn)身走了。
第二天早晨,翠嬋大嬸一看到小宛的滿頭紅發(fā),臉色大變,端出來的漱口缸掉在天井里頭去,咣當(dāng)咣當(dāng)一陣亂響。翠嬋大嬸不等響聲靜下來,就念叨起來:“天啊天,祖宗啊祖宗,我吳家的家門到底是怎么了??!吳敬堂!你個死鬼!你真的不管這個家了是不是?!小宛,你過來,在堂屋里,不要動!德旺,快點把長門關(guān)起來!”小宛一臉茫然,不知道染個發(fā)怎么就釀成了大錯?每次只要母親喊出父親的全名,就意味著是重要的話。德旺一邊跑去把長門關(guān)起,閂上門杠,一邊大聲說:“哎呀,老媽,大年初一,你不要驚爆爆的好不好?”翠嬋大嬸說:“你們這起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小宛在外面撞到不干凈的東西了!怪不得你昨晚上說那個生黃豆好吃!我也是昏頭了,就是沒有聽出話來!哪里是你在吃生黃豆,是這個不干凈的東西在吃!你是幫它吃呢!”
小宛也好,德旺也罷,聽翠嬋大嬸這樣說,一時間根本理不清頭緒,只好閉嘴,看著翠嬋大嬸忙這忙那。
翠嬋大嬸洗了一把臉,讓小宛在堂屋里低著頭跪下,拿出了一個鋁盆,往盆里倒了一瓶子醋,燒了三炷香,口中念念有詞拜了幾拜,把香插到了香爐上,再燒了一些紙錢,走到小宛身邊,閉上眼睛,從小宛的后頸處迅猛地一拔,就拔出了一根肉刺,丟在盆里,肉刺轉(zhuǎn)著圈子,像油鍋里丟進(jìn)了一絲蔥根,還吱吱作響。接著,翠嬋大嬸又去拔第二根,只見她用力一拔,拔出的竟然是一個梳子,梳子的眉骨只是一根硬線,線上又連著幾段線頭,這把梳子剛出來的時候像梳子,轉(zhuǎn)眼就扭動起來了。翠嬋大嬸照樣把它丟到了鋁盆里邊,閉了眼睛,一邊用手揮著圓圈,一邊大聲念叨:“玄武大帝在眼前,是神神歸廟,是鬼鬼歸墳,邪魔外道有去處,妖魔鬼怪歸山林,急急如律令!”只見盆里那東西像一條魚一樣游動,側(cè)重于身子的一邊,就開始在盆里轉(zhuǎn)著圈,吱吱聲里偶爾有大聲的炸響,甚至可以看出梳子略略地離開了醋平面,正在它要飛出來的時候,翠嬋大嬸揮舞的手一下指定盆里,大喝一聲:“玄武大帝急急如律令!”只見那物“砰”地一聲,炸成兩段,在盆里化作兩個黑影子旋動,靜止下來后,是兩只已經(jīng)死了的甲蟲。
德旺手足無措,小宛更是驚呆了,睜大了眼睛問:“媽,這是什么?”
“是什么,是你的命!你們在外邊,該吃的才吃,該講的才講,禍從口出病從口入,什么時候惹禍了都不曉得!這是蠱!”
德旺顫顫地說:“老媽,你不要嚇唬我們哦!這都什么時代了,哪里還有益?”小宛已經(jīng)嚇得花容失色了,也不管旁邊有人沒人,就緊緊地抱住德旺。翠嬋大嬸說:“好嘛,是我嚇唬你們,這兩個蟲蟲是我變戲法變出來的,行了吧?!老輩人說有的,未必真的沒有,要我說啊,什么時代都離不開生老病死苦。信也由你們,不信也由你們?!?/p>
德旺跟小宛要急著出門演唱,只好先擱置爭議,匆忙離家,上了德旺的面包車,轟起油門走了。剛剛的這個事情卻像洗澡突然停水,還沒來得及沖凈肥皂一樣,讓他們不舒服。相傳放蠱的人都有家傳,這個蠱在放蠱人身上生長,到一定時候就需要“放”出去,否則自己也將中蠱毒而死,放出去有很多種方法,或者在菜飯里,總會有不同的地方,只是人不警覺,就吃了下去。手段最高的是隔著很遠(yuǎn),用手指一指,蠱就到了被指的人身上。中蠱的人起初是沒反應(yīng)的,過一段時間后,蠱毒發(fā)作,才會發(fā)現(xiàn)不適,如果沒有解藥,最后就只能不治而亡。
兩人繼續(xù)糾結(jié)這個“蠱”是怎樣上了小宛的身的,千頭萬緒,你說一段,我說一段,仿佛有很多條線索,卻又沒有一個是正解。在外面跟別人一樣的吃飯,一樣的唱歌,得罪人也只有在唱歌的時候,當(dāng)然,唱歌嘛,要說不得罪人,那是不可能的,有些歌友跟不上你起的頭,也會埋怨你,有些歌手反應(yīng)不及你快,被你唱出了他的笑話,也會怨恨你。恨就恨了,現(xiàn)在的演藝界,不也都是分了派性?就是那些真正的大腕歌手,也沒法做到面面俱到。到中午吃飯的時候,小宛跟德旺都顯得謹(jǐn)慎了許多。不過,放眼看周邊,他們并沒有發(fā)現(xiàn)一個人像是會放蠱的。
這事過了幾天,也就漸漸淡忘了,轉(zhuǎn)眼就過了年初七,小宛正常上班后帶回來一個消息,說他們公司接到鄉(xiāng)里的盛情邀請,要組織節(jié)目參加抬汪公盛會,點名要小宛參加。聽說是從外地請來的一個藝術(shù)表演隊,明天起就要參加封閉式集訓(xùn)了。
翠嬋大嬸是汪公會的熱心人。汪公會就是村里專門負(fù)責(zé)籌辦汪公盛會的民間組織,既不屬于村委管,也不屬于村支部管,是自己管自己。屯堡人家過年的規(guī)矩。有“年小十五大”的說法。在過完正月十五的大年后,汪公會就開始忙碌起來,照例要貼幾張紅紙,將某人三四來還愿的、自愿捐資的財務(wù)情況公開,接受村民監(jiān)督。因為汪公靈驗,所以,香火一直旺盛。熱心人并不是負(fù)責(zé)人,不過有事情總是第一時間到,然后聽候吩咐安排,在汪公殿里添添燈油,捻捻燈芯之類的細(xì)致活,該吃飯吃飯,該上香上香,該添茶添茶。一直要到盛會結(jié)束,把所有的家什清點歸位完畢,才算是了了一年的事。
正月十八的汪公盛會,是紀(jì)念唐代被封為“越國公”的汪華的誕辰。汪公成神后,曾經(jīng)在屯堡大軍征南的時候顯靈,幫助隊伍取得了戰(zhàn)役的勝利,這些受益屯堡人的先民們就開始在異鄉(xiāng)紀(jì)念他,久而久之,成了屯堡人家的一個莊嚴(yán)的祭祀典禮,那天,四鄉(xiāng)八寨的村民會趕到村里來,街街巷巷人山人海,小商小販的自然也不會放過這樣的熱鬧場合,丟圈圈套石膏玩具的賭博性質(zhì)的攤子每年都在增加,但主要儀式卻是要將煥然一新的汪公菩薩請上轎子并抬出去在大街上走一圈,每到一家,這家人就放炮仗歡迎,祭師就在他家門前叨念祝福語,轉(zhuǎn)下一圈來,要花幾個小時。儀式的隊伍很長,領(lǐng)頭的鳴鑼開道,接著是舉“肅靜”“回避”牌子的,清一色是夫妻健在,兒女都已成婚,且沒有任何一個家庭成員離婚的美滿家庭的老年男子。他們穿著長衫,別看他們年紀(jì)大,都顯得干勁兒十足。上千戶人家只選60個老人參與,能夠被選上是一種榮譽,德旺的爹就因為德旺換了媳婦不能入選,才郁郁而終的。
后面的彩車一輛接一輛,車的外形一般都被包裝得方方正正,車廂的位置搭成高高的臺子,上面有各式各樣的場景,核心人物亮起一個動作,都是些傳統(tǒng)故事里的片段,有“水漫金山”“嫦娥奔月”“鵲橋相會”“吹簫引鳳”等,人物全都由真人扮演。十來歲的孩子居多,看上去是站起的,其實,屁股底下有個小小的座位,只是穿了長長的衣服,掩飾得好,不仔細(xì)是看不出來的,等的時間長了,孩子們也會自己換個樣子,趁機休息一下。
今年,翠嬋大嬸不在意這些熱鬧了,她天不亮就起來焚香洗澡,換了一身干凈衣服,帶好自家準(zhǔn)備的香蠟紙燭以及供品,帶著德旺和小宛夫妻倆,千叮嚀萬囑咐:“不要亂講話,不知道的不要亂問,規(guī)矩點,不要玷辱了祖宗!”趕到汪公殿,趁著殿里還比較清靜,她先讓兩個人并排跪下,雙手合十,磕了三個響頭,說教過的話:“汪公菩薩,求您保佑我們生一個胖兒子,保佑我們一家和和美美、平平安安。我們明年買一頭大豬來還愿!”翠嬋大嬸在旁邊接著說:“求汪公菩薩開眼!”然后,對兩個人說:“你們起來,出去吧?!钡峦⊥鹫酒饋恚送赣H,問:“就這樣?”翠嬋大嬸說:“你還指望什么?馬上就生出兒子來?!”德旺說:“這樣簡單,你幫我們許個得了嘛!小宛還要忙著去參加他們的表演隊呢!”翠嬋大嬸說:“哪樣表演隊?你去給我翻翻,看看哪本書寫的公家的事重要,自家的事不重要?各人求的是各人的,我要是可以代替你們,也不要你們在這里給我脹眼睛!”德旺說:“哪樣表演隊,公司今天的節(jié)目,叫‘吉卜斯?!钡峦緛硎且f“小宛他們的公司”的,想想,家里再沒有誰跟什么公司扯得上關(guān)系,公司就當(dāng)然是小宛他們的公司了,就做了省略。翠嬋大嬸說:“管你‘雞不吃嗎‘狗不吃哦!快去快去,你也不要站臟了這塊地皮,我也不要耽誤了你們的公事!”德旺說:“真的是,要是在這里說句話就真的生兒子,還要科學(xué)做什么哦!就是迷信得很!”翠嬋大嬸聽兒子滿嘴不恭敬,就有些生氣了,說:“你名字叫吳德旺,你不叫‘無德?要滾快滾,不要在這里給我得罪菩薩!心誠則靈,曉得不?!”
德旺跟小宛出去后,翠嬋大嬸給汪公跪下許愿:“汪公菩薩,我兒子講話不曉得天高地厚的,有什么就責(zé)罰我啰!德旺的錯也是前世的過錯帶來的,吳敬堂早早離世,也算是得到了報應(yīng),是老天爺對我們的懲罰,我這一輩子小心下意的,沒有做過什么惡事,菩薩有靈,可以看得到,查得清,我不敢說假話,我要是說了假話,任憑菩薩處罰。求菩薩保佑,讓我家德旺今年生個兒子,捆住他的花心,我家明年一定送一頭300斤的豬來還愿?!?/p>
她在說最后一句話的時候,感覺心里有點梗,起身之后,站了幾秒鐘,才走過去倒了一碗茶,喝了一大口,坐到板凳上休息。隨后進(jìn)殿的女伴們看著她說,翠嬋大嬸,你臉色不好,是不是身體不舒服,要不你回家休息嘛!翠嬋大嬸坐在板凳上,對心里的這點梗還是沒找出名目來,看看身上換穿的衣服,也沒有穿起看過誰家殺牛宰馬,就是看到殺羊宰豬,也是洗過的,沒有什么對菩薩不尊重的地方。過了好一陣兒,外面開始熱鬧起來了,村里戲臺上的喇叭開始放起了屯堡山歌,這是往年山歌比賽的時候村里的人去錄制的,沒有后期的加工,百分之百的原聲,盡管外面已經(jīng)開始喧鬧起來,還不時聽到聽山歌的人的笑聲。
這些山歌里當(dāng)然有兒子德旺,盡管唱歌的聲音跟說話的聲音有所不同,翠嬋大嬸還是一聽就知道是自己的兒子。說起來也是怪,德旺腦筋轉(zhuǎn)得那么快,對學(xué)校的課本硬是讀不下去,小學(xué)沒讀完就輟學(xué)了?,F(xiàn)在,一年到頭都基本上是在外面浪,偶爾用面包車?yán)c私活,餓是餓不死,但他的錢也基本上不見回家。要是有孫子就好了,有了孫子,肯定是要讓奶奶帶的,那樣的話,德旺和小宛就會經(jīng)常待在家里了,一家人會你言我語地慢慢說話,生活就會更加有味了。翠嬋大嬸坐著,覺得自己的精神還是提不起來,眼皮也有點支撐不住,有了打盹兒的欲望,好在會里的人多,也沒人來騷擾她。
突然,外面?zhèn)鱽砹舜舐暤慕泻埃骸半u不吃!”“雞不吃!”翠嬋大嬸被外面的聲音驚醒了,她站起來,想走到門邊去看個究竟,在外面的一個老婦轉(zhuǎn)回身說:“這些天打雷劈的,這樣做不怕汪公菩薩生氣不是!”
翠嬋大嬸向外一看,一輛彩車上站著四五個年輕的女孩子,頭發(fā)五顏六色,只戴了文胸穿了褲衩,其中有的還用腳尖踮著轉(zhuǎn)圈。她羞紅著臉,想到:難怪我心里頭梗起,原來是這些個不要臉的東西作怪!唉!這些背時挨千刀的,各廟有各神,咋個這樣魍魎,把別處的神拿來自己家供起了?她雖然是想著,卻自言自語地講了出來。
下午,德旺打來電話,說小宛表演的時候扭了腳,他們?nèi)メt(yī)院了,不嚴(yán)重,就是一點兒扭傷,包點藥,輸點液就好了,讓翠嬋大嬸不要等他們吃晚飯。翠嬋大嬸“哦”了幾聲,掛了電話,喃喃自語:“報應(yīng)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