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兆曉

一個電話引起心絞痛

2015年10月15日，念斌的姐姐念建蘭在微信上寫道：“念斌每次接到老婆的電話，心都會絞起來。條件反射，他又病了。昨晚到現(xiàn)在，人都快虛脫了，但他卻拒絕去醫(yī)院，胡亂找些藥給他服用。但效果不好，依舊在床上打滾?！?/p>

2016年1月19日，北京十年間最寒冷的一天，窗外寒風刺骨，午后的陽光透過玻璃照在念建蘭半邊臉上。

我問念斌心絞痛的原因。

念建蘭說：“他老婆的電動自行車丟了。”

這在平常人眼里算是小事一樁，可是念斌內(nèi)心卻大起波瀾。八年從死亡線上掙脫了四次死刑，回家一年多了，念斌仍無法回歸正常。

2014年8月22日，念斌被宣告無罪；2014年12月25日，他向賠償義務(wù)機關(guān)福州市人民法院申請國家賠償，要求福州中院賠償包括八年的誤工費、因羈押導(dǎo)致的身體傷殘的醫(yī)療費、精神損失費等共計人民幣1500多萬元。福州中院于2015年2月15日作出（2014）榕法賠字第3號國家賠償決定書，其中賠償金只包括人身自由損害賠償金64萬元，精神損害撫慰金55萬元，駁回了其他賠償請求。

念斌不服，于2015年3月23日，向福建省高級人民法院申請重新作出賠償決定，福建省高級人民法院賠償委員會于2015年12月30日作出（2015）閩法委賠字第1號國家賠償決定書，維持了福州中院作出的（2014）榕法賠字第3號國家賠償決定。

對于兩次裁定中，法院認定的“本院在審理刑事案件期間，并未對念斌實施侵犯其健康權(quán)的行為”讓念斌非常憤怒。

福州中院的新聞發(fā)言人在回答記者提問時更為直接地說： “念斌所主張的身體遭受傷害并非他們在審理刑事案件期間直接實施的審判行為造成，他們的審理行為未直接侵害其健康權(quán)，其身體傷害與他們審理案件之間無法律上的因果關(guān)系。因此，他的此項賠償請求，依法不予支持?！?/p>

第二次裁定是在2015年12月30日作出的，在裁定作出后的第二天，最高人民法院和最高人民檢察院就聯(lián)合公布了《關(guān)于辦理刑事賠償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這份司法解釋，完全對念斌的傷殘健康賠償要求有利。而在這份裁定作出之前，福建高院在念斌的賠償申訴審理上已經(jīng)無理由3次延期，拖延了9個月。

8年間，念斌有2184天24小時戴著工字型的死囚鐐銬。這種刑具非常殘酷，用一條70厘米不到的鐵鏈連住手銬和腳鐐。身體長期不能舒展，只能佝僂著。整套械具重量達25斤以上，根本邁不開步子，很大程度上失去走路和運動下肢的能力，肌肉得不到應(yīng)有的使用和鍛煉。八年里，念斌眼睜睜看著自己的雙腿一天天變細、萎縮。

出獄健康檢查時，念斌的右腿肌力下降至四級，造成“八級殘疾”。此外，胃腸、前列腺、腰椎等各個器官組織均有疾患。北京通達法正司法鑒定中心、北京京城明鑒法醫(yī)學(xué)研究院都有詳細的論證和鑒定結(jié)論，足以證明冤獄是其身體傷害的根本原因。

“法院四次死刑立即執(zhí)行的判決，徹底摧毀了我的身心。6年多死刑后上訴、死刑復(fù)核過程，每一天都漫長得像一輩子。我每天失眠驚懼，只要有人來開鐵門，我就覺得是要來拉我去執(zhí)行死刑。直到現(xiàn)在，我每天也只能睡三四個小時，還常常會在夢中驚醒。對此，北京大學(xué)第六醫(yī)院、安定醫(yī)院以及香港輔導(dǎo)與調(diào)解服務(wù)部門都有詳細診斷和檢查結(jié)論，證明8年冤獄讓我患上了創(chuàng)傷后遺癥、重度抑郁癥和焦慮癥?！蹦畋笳f。

然而，法院一句“本院并未對念斌實施侵犯其健康權(quán)的行為”和一句“念斌的身體傷害與法院審理案件之間無法律上的因果關(guān)系”推掉了福建兩級法院因為他們錯關(guān)錯判給念斌造成身體傷害的賠償責任。

傷害與法院到底有沒有因果關(guān)系？

《國家賠償法》第十七條規(guī)定了國家賠償?shù)姆秶?。其中包括審判機關(guān)在行使職權(quán)時有侵犯人身權(quán)情形之一的，受害人有取得賠償?shù)臋?quán)利。因此，念斌在國家賠償申請中，要求法院對其侵犯他健康的行為承擔賠償責任，符合法律規(guī)定。

念斌身體健康權(quán)所受到的侵害，與法院死刑判決有直接的因果關(guān)系。念斌身體健康所受到的傷害，是公檢法三機關(guān)各自錯誤行使職權(quán)、共同釀造錯案所導(dǎo)致的。但在責任劃分上，法院應(yīng)當承擔主要責任。念斌右下肢的八級傷殘及創(chuàng)傷后遺癥、重度抑郁癥的身體傷害，與人民法院在長達6年半的時間內(nèi)判處四次死刑有直接關(guān)系，人民法院對念斌錯誤宣告死刑，是導(dǎo)致念斌腿部殘疾和精神重創(chuàng)的根本原因。

死刑鐐銬是直接造成念斌身體嚴重傷害并致殘的器具。那么，又是誰給念斌戴上的“刑具”呢？是看守所給念斌非法加戴的嗎？看守所條例第十七條規(guī)定：“對已判處死刑、尚未執(zhí)行的犯人，必須加戴械具?！惫膊筷P(guān)于<看守所條例實施辦法》第二十條規(guī)定：除死刑犯外，使用手銬、腳鐐的時間一般不得超過十五天。也就是說，只要是死刑犯，看守所就必須對其加戴械具，并且沒有時間的限制。那么，是誰讓念斌成為死刑犯，必須加戴“械具”呢？

第一次死刑：2008年2月1日上午11點，福州中院在平潭看守所提訊室對念斌宣告死刑，宣告完畢，看守所立即給念斌加戴死刑鐐銬。一直到2008年l2月30日下午3時，福建高院將撤銷死刑的裁定書送到平潭看守所后，看守所馬上將死刑鐐銬解開。

第二次死刑：2009年6月8日上午9點，福州中院在法院對念斌宣告死刑，念斌被送回看守所一進大門就被戴上死刑鐐銬。

第三次死刑：2010年4月12日上午11點，福建高院在看守所內(nèi)向念斌宣告維持死刑的判決，看守所因此沒有給念斌摘取死刑鐐銬。一直到2010年10月，最高法院沒有核準念斌死刑，但福建省高院卻遲遲沒有將該不核準的裁定送達念斌，致使念斌一直戴著死刑鐐銬。直至2011年5月12日下午3時，福建高院才將最高法院不核準死刑的裁定送達給念斌，看守所當即給念斌摘取了鐐銬。

第四次死刑：2011年11月24日上午9點，在福州市中院，念斌再次獲得死刑判決，當念斌從法院回到看守所，一進大門便被戴上死刑鐐銬。直至2014年8月22日上午9點，福建高院對念斌作出宣告無罪的判決，在法庭上念斌的鐐銬當即被打開摘除。

由上可以看到，死刑鐐銬是直接導(dǎo)致念斌傷殘的因素，而給念斌加戴死刑鐐銬的行為，并不是看守所擅自作主的非法行為，而是根據(jù)看守所條例和福建省兩級法院的死刑判決“依法”作出的，因此，福建法院對念斌的四次錯誤的死刑判決是導(dǎo)致念斌身體健康受到嚴重摧殘和侵害的決定性因素。

念建蘭還有一個愿望：就是在合適的時機，舉行專家論證會，就死刑判決給念斌造成的身體傷害是否有因果關(guān)系進行專題討論。 法院對念斌錯誤判處死刑，導(dǎo)致看守所錯誤給念斌加戴死刑鐐銬的行為，法院與看守所責任如何區(qū)分？法院是否構(gòu)成對念斌健康權(quán)的侵權(quán)行為？我們還可以通過組織法醫(yī)學(xué)專家、精神科學(xué)專家、國家賠償法專家以及心理學(xué)家等進行專家論證，通過專家論證，理清其中的模糊認識。念建蘭認為，這是對《國家賠償法》的最好的詮釋和案例，并對指引今后的案件處理產(chǎn)生積極影響。

一個賬本一生的負擔

在向福州中院遞交的國家賠償申請書上，念斌列了10項內(nèi)容：1.在《人民日報》《東方早報》《海峽都市報》、新浪網(wǎng)、新華網(wǎng)等媒體上公開向請求人賠禮道歉、消除影響；2.賠償侵犯人身自由賠償金589025.15元；3.賠償醫(yī)療費、后續(xù)治療費、誤工費100萬元；4.賠償傷殘賠償金、被扶養(yǎng)人生活費共計1047580元；5.賠償精神損害撫慰金1000萬元（包括請求人被四次判決死刑的精神撫慰金500萬元，父母雙親因這起冤案致死的精神撫慰金500萬元）；6.賠償八年申冤的費用支出計100萬元（包括為購買實驗鼠藥前往安徽、河南、武漢、南京、宜昌等地的交通費、住宿費；辯護律師50余次來閩調(diào)查取證的交通費、住宿費；10次開庭審理的辯護律師、鑒定專家交通費、住宿費；前往香港求助鑒定專家的交通費、住宿費；八年來親屬前往北京控告、申訴30次的交通費、住宿費；控告申訴材料的打印、復(fù)印、郵寄費等）；7.賠償請求人住所被砸毀的損失50萬元；8.賠償請求人家屬八年租房費用38.5萬元；9.賠償請求人的姐姐念建蘭申冤八年的誤工費60萬元；10.賠償請求人的兒子的心理治療費用20萬元。以上各項共計人民幣15321605 .15元。

然而，最后的賠償只有119萬元。

念建蘭掏出了一個賬本，上面記著這些年來為念斌奔走呼告實際支出的費用，共計180多萬元。119萬元尚不足以償還借的外債。

念斌本來開著一家小雜貨店，自食其力，父母慈愛、夫妻和樂、兒子活潑，生活平淡又幸福，一輩子似乎與這些天文數(shù)字毫無關(guān)系。

死者家屬砸壞了他家的祖屋，導(dǎo)致全家人至今無家可歸，在外租房居住長達九年了，直到今天，祖屋仍還在塵土和灰燼之中。

2016年1月28日，念斌到最高人民法院遞交了關(guān)于國家賠償?shù)纳暝V材料。

春節(jié)前四天，2月4日，念斌接到了最高院的短信通知，國家賠償?shù)纳暝V已經(jīng)立案了。

念斌的愛人目前給一個學(xué)校做飯，每個月只有2700多元的收入，這些收入既要租房供孩子上學(xué)，還要節(jié)省出來給念斌看病。

念斌的姐姐非常希望結(jié)束目前這種非正常的生活，早日回到普通人的生活軌道。

這次到最高法的申訴能讓念斌一家回歸正常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