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楊
1900年,在北京史家胡同一座豪華大宅院中,一個女孩降生了,等待她的是一個改天換地的時代;90年后,經歷過富貴貧賤,戰(zhàn)亂流離,漂泊異鄉(xiāng)多年之后,她拖著重病的身軀回到出生的祖宅,在這里閉上了眼睛。
作為陪嫁的凌家后花園
史家胡同百年來,名人薈萃,那一處處大門緊閉的宅院埋藏了不知道多少和中國近代史有關的故事,史家胡同24號就是其中之一。
從胡同西頭一直往東走,大約走了快半條胡同,只見木質的大門上,由舒乙題寫的“史家胡同博物館”的匾額格外醒目。三年前,這里成為北京第一家胡同博物館。
跨入大門,是寬敞的庭院,院子里參天的法國梧桐據說是老樹,樹冠極大。兩進的四合院,中間有月亮門的過道連接,而房子已經翻新建成了展室。后院有一架紫藤,一片草叢,似乎和凌叔華在小說《古韻》中的描寫頗為符合。
這里便是凌叔華的故居,也是她出生的凌家大宅的后花園。凌叔華出嫁時,父親把這座有28間房子的后花園給女兒做了陪嫁。凌家大宅原本是一座有99間房子的豪華院落,前門朝著干面胡同,后院相接史家胡同。
凌叔華的父親凌福彭,光緒二十一年(1895年)中進士,并點翰林。他歷任清朝戶部主事、軍機處章京、天津知府、順天府尹、直隸布政使,是一位官運亨通的人物。凌家是一個典型的舊式家庭。凌叔華的母親叫李若蘭,是凌福彭的第三房太太。
從凌叔華的作品中,可以窺探到她在這座宅院中度過的童年生活。她的父親精于詞章、酷愛書畫,家中文人墨客、丹青雅士絡繹不絕。當時諸多名流,如辜鴻銘、齊白石、陳衡恪等都是他的座上賓,辜鴻銘還教凌叔華古詩和英語。
有一次,凌叔華無意中在墻上畫了一些山水、動物,被父親的朋友、宮廷畫家王竹林看到了,大為贊賞,提出要教她畫畫。后來她成了慈禧太后喜歡的宮廷畫家繆素筠的得意門生。凌叔華的繪畫造詣后來也得到公認。
來源于大宅門生活的創(chuàng)作源泉
1921年,凌叔華考入燕京大學后便有志于寫作。當時,她給周作人寫了一封信,信誓旦旦地說:“我立定主意做一個將來的女作家,所以用功在中英日文上,我大著膽,請問先生肯收我做一個學生不?中國女作家也太少了,所以中國女子思想及生活從來沒有叫世界知道的,對于人類貢獻來說,未免太不負責任了。”
1924年,凌叔華在《晨報》文學副刊上發(fā)表了自己第一篇白話小說《女兒身世太凄涼》,引起文壇注意。
凌叔華的創(chuàng)作源泉是她自身的獨特經歷,是北京大宅門中不為人知的生活。她作為父親第三位太太所生的三女兒和大家庭中眾多姐妹中的“十姑娘”,她對大家庭妻妾子女間的紛繁擾攘,閨閣繡幃中的風云變幻,自小體驗獨深。在凌叔華的小說中,即使是以一個孩子的視角來描述,也可以看到舊家庭中大人們的憂喜恩怨。
1925年1月,凌叔華的小說《酒后》發(fā)表,轟動一時,在日本亦產生較大反響。魯迅在《中國新文學大系》評價凌叔華的小說作品“很謹慎地,適可而止地描寫了舊家庭中婉順的女性……是世態(tài)的一角,高門巨族的精魂?!?/p>
站在物是人非的史家胡同24號院里,遙想凌叔華很多小說中關于這里的描寫,眼前似乎百年前的情景重現。她通過文筆,記錄下這里的快樂美好以及高墻里的無奈和悲哀。
“小姐家的大書房”
上世紀20年代,史家胡同24號院門口來訪者絡繹不絕,這里有一個被稱為“小姐家的大書房”的沙龍聚會,匯集京華名流,沙龍的女主人便是凌叔華。它比林徽因的“太太的客廳”早了近十年。
那時,凌叔華在燕京大學讀書,大半時間花在書畫上。1923年,凌叔華和江南萍以蘇東坡誕辰886年為由,在凌家大宅組織了一次聚會,齊白石、陳衡恪、陳半丁等著名國畫家都參加了,還邀請了美國女畫家瑪麗·奧古斯塔·馬里金。當天,眾大師合作一幅《九秋圖》,成為凌叔華的珍藏之作。
“小姐家的大書房”光臨過很多名人,包括印度詩人泰戈爾。
1924年春,泰戈爾來華訪問,北大當時指派陳西瀅和徐志摩負責接待。正巧陳師曾、齊白石等組織的北京畫會剛成立,這天商量開會地點,中國漫畫的創(chuàng)始人、陳寅恪兄長陳師曾提議在凌叔華家的大書房開會。凌叔華就趁機邀請陪同泰戈爾訪問的印度畫家蘭達·波士赴會,結果蘭達·波士、泰戈爾、徐志摩、陳西瀅一起來了。
在畫會上,年輕的凌叔華唐突地直接問泰戈爾:“今天是畫會,敢問您會畫嗎?”泰戈爾并未在意,他即興在桌上的檀香木片上畫下蓮葉和佛像。
這段日子,似乎是凌叔華最快樂的一段人生,回憶文字中充滿了閑情逸致,也讓人從中領略民國時代的文化風氣與名士風流。正是從這一時期,她開始創(chuàng)作并發(fā)表小說,在文壇嶄露頭角,成為“新月派”最主要的小說家。
并不幸福的婚姻生活
1924年的一天,一位文質彬彬的讀書人來到史家胡同的凌家大宅,他便是從英國留學歸來的博士、北大教授陳西瀅。
最初陳西瀅并不知道凌叔華是生活在豪華大宅里的大家閨秀。女兒陳小瀅聽父親所說初見母親竟這樣的情景:“父親與母親的結識,說起來母親主動的成分似乎多一些。那時候母親還是燕京大學的學生,她的幾篇小說都在《晨報》副刊上發(fā)表,而父親正是《晨報》的編輯。母親給父親寫信,請他去家里喝茶。父親后來跟我回憶,他帶著一種好奇心赴了約,想看一看這個寫小說的女孩子生活在什么樣的環(huán)境。結果那天他在胡同里繞來繞去走了很久才找到,他當時還納悶,這個女孩子怎么會住在這么一個大宅子里?可能像林黛玉一樣是寄人籬下吧。父親敲門進去,先是門房帶著他走了一段,然后有一位老媽子出來接,又走到一個院子里,再出來一位丫鬟,說‘小姐在里面,把父親嚇了一跳。”
1926年7月,陳西瀅和凌叔華在史家胡同24號院大婚,這座后花園作為陪嫁成為凌叔華真正的家。然而,這卻并不是一段幸福的婚姻。
二人婚后從不在同一房間中寫作,且互相“保密”。凌叔華有自己的房間,任何人不得進入,里面藏著她所有的秘密。可她去世后,家人卻什么也找不到,顯然她已提前下手處理掉了,正如她女兒所說,“母親一生都把自己包裹得緊緊的?!?/p>
“他們的婚姻從一開始就暴露出諸多不和諧因素。母親顯然不甘心扮演那種傳統(tǒng)的相夫教子的女性角色?!粋€女人絕對不要結婚。這句話從小到大,我不知聽了多少遍。我想她可能對自己的婚姻心生悔意,也可能覺得家庭是個累贅,認為自己如果不結婚,可能成就更大?!鄙罹科浔澈蟮脑?,陳小瀅曾說:“從我有記憶起,便時常聽母親提起大家庭成員彼此之間互相爭斗的故事,說到最后都是彼此猜忌、互相勾心斗角。在這種復雜的家庭環(huán)境下長大的母親,防備心比較重,不相信任何人,包括我和我父親。”
凌叔華婚后和陳西瀅一起赴日留學。1930年,陳西瀅任武漢大學文學院院長,凌叔華隨丈夫一起來到珞珈山??箲?zhàn)期間,他們輾轉重慶、成都,上世紀50年代后定居英國。凌叔華從此遠離了北京,遠離了史家胡同,她從小生活的大院。
最后的日子回到祖宅
1953年,凌叔華的自傳體小說《古韻》在英國出版,她被稱為“第一位征服歐洲的中國女作家”。《泰晤士報文學副刊》評論說:“凌叔華平靜、輕松地將我們帶進那座隱蔽著古老文明的院落。她向英國讀者展示了一個中國人情感的新鮮世界。高昂的調子消失以后,古韻猶存,不絕于耳?!?/p>
凌叔華在《古韻》最后一篇的結尾處寫道:“我多想擁有四季。能回到北京,是多么幸運?。 笔芳液撬笳?,是她魂牽夢縈的地方。
1989年冬天,凌叔華意識到漫長一生所剩之路不長了,決心啟程回到北京祖宅中。1990年春天,彌留之際的凌叔華被抬在擔架上回到史家胡同的舊居,這里已經成了大雜院和幼兒園。她留在世上的最后一句話是:我是不會死的。史家胡同這座大院里20多年的生活,對凌叔華的一生影響至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