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動賓結(jié)構(gòu)(中篇小說)

2016-05-14 05:31劉廣雄
滇池 2016年5期
關(guān)鍵詞:青青

劉廣雄,作家,現(xiàn)居昆明。

兩個或兩個以上的詞排列在一起,發(fā)生支配與被支配或影響與被影響的關(guān)系,這種組合叫作動賓結(jié)構(gòu)。

——百度百科

第一部:去旅館

1

他拉開壁櫥,兩只木質(zhì)衣架像兩個光溜溜的肩膀,無所謂一般輕微地晃動著。

兩張平行的床,蒙著淡黃色的床罩。正對著床的是懸掛在墻上的液晶電視。電視機右下角有一個小紅燈亮著,摁下遙控器,電視機就會亮起,千奇百怪的小人以及哭聲、笑聲、談話聲將出現(xiàn)在這間屋子里。他摸到電視機的電源開關(guān),切斷電視機的電源,小紅燈熄滅。

與床平行的是窗。薄的白窗紗已經(jīng)合攏,厚的咖啡色窗簾分列兩廂。他走到窗前,拂開窗紗向外眺望。黃昏已近尾聲,樓下的街道開始上燈,一些紅的綠的招牌正在亮起,如蟻的人群走來走去。雙層玻璃的隔音效果不錯,街景宛若畫質(zhì)很差卻沒有聲音的視頻。

拉上厚窗簾之后,他打開客房里所有的燈。

他幾乎是以研究者的姿態(tài),再一次仔細巡察燈光下的客房、衛(wèi)生間和壁櫥,甚至鉆到桌子底下看了看,他在那里找到了寬帶接口,一根藍色的網(wǎng)線爬上桌面。

他確認這間屋子里沒有任何攝像頭,沒有任何監(jiān)聽器。

到第二天中午 12點之前,這是他一個人的房間。

丁書杰脫掉外衣,掛進壁櫥,脫掉鞋和襪子,木質(zhì)地板干燥而涼爽。他在客房一角的茶幾前穩(wěn)穩(wěn)地坐下,把購物袋里的東西掏出來,在茶幾上擺好。

2

入學(xué)第三天,丁書杰發(fā)現(xiàn)出大學(xué)東門,橫穿窄街,南行 20米,有一家全國著名的連鎖酒店。

他不喜歡“酒店”這個詞,他更喜歡“旅館”。每一次從旅館前走過,他都有一種沖動,到旅館去,獨自一人,住上一晚。

他不是沒有這個經(jīng)濟能力。他上網(wǎng)查過旅館的房費標(biāo)準(zhǔn),住一晚也就 200元。但他始終沒有這樣做,他隱約覺得,不睡學(xué)生宿舍的床,到學(xué)校附近去住旅館,終歸有些怪異。

機會是偶然出現(xiàn)的。4月 12日晚些時候,社聯(lián)主席找到丁書杰,告訴他學(xué)校一年一度的藝術(shù)節(jié)即將開幕,社聯(lián)需要制作一塊大型校內(nèi)廣告牌。鑒于丁書杰擔(dān)任學(xué)校社聯(lián)的宣傳部副部長,而且能夠熟練操作圖形制作軟件,社聯(lián)決定把設(shè)計廣告牌的事情交給丁書杰去做。

丁書杰是個熱衷社團活動的年輕人,他爽快地答應(yīng)了。社聯(lián)主席叮囑他,明天中午 12點以前必須完成設(shè)計圖,因為接下來還有噴繪圖案、搭建支架、安裝調(diào)整等一系列耗時耗力的工程。

念頭突如其來。丁書杰說:“師兄,熬夜加班沒問題,可是宿舍人多,圖書館和大教室都要熄燈——要不,在學(xué)校門口的旅館給我開個房間,讓我安安靜靜地加一夜班,明天保證完成任務(wù)。”

社聯(lián)主席略作沉吟,同意了丁書杰的建議,他掏出錢包,數(shù)出兩張百元鈔票遞給丁書杰:“別忘了開發(fā)票啊,可以在社聯(lián)經(jīng)費里報銷的?!?/p>

丁書杰接過鈔票的時候微微有些吃驚,主席怎么知道旅館住一晚需要二百塊?他是去住過,還是和自己一樣,到網(wǎng)上查過旅館的價格?

分手的時候,丁書杰無法掩飾的歡天喜地與主席難以抑制的憂心忡忡形成某種鮮明的對比。

丁書杰到旅館開好房間之后并沒有急于入住,他還有一些準(zhǔn)備工作要做。

3

學(xué)校東門外的這條窄街,對丁書杰來說就像微信朋友圈的好友一般熟悉。窄街最北端東側(cè)是一家湘菜館,半個月前莫名爆炸,據(jù)說死了人,廢墟至今被彩條布掩蓋;湘菜館旁邊是車行,丁書杰的自行車就是在那兒買的;挨著車行是包子鋪,包子鋪對面是超市,超市二樓是川味火鍋,往北是羊羯子,往南可以買到可口的天津大煎餅……天氣逐漸溫暖,烤串生意火爆,人行道擺上鐵皮方桌和矮凳,穿裙子的女人和光膀子的男人喝永遠喝不完的啤酒??敬c烤串之間是地攤,手機貼膜、腰帶、絲襪、錢包、香水、舊書刊、盜版碟、鑰匙扣……

背著筆記本電腦包的丁書杰有意走得匆忙,雖然他并沒有什么急事。如果碰上熟面孔,他大可擺擺手做趕路狀而無須解釋,否則一個人慢悠悠地在街上逛,像是有什么心事要不就是扮苦逼文藝青年狀。

當(dāng)然,如果有張青青挽著他的胳膊,丁書杰自可閑庭信步。

沒有張青青。住旅館這件事情,丁書杰壓根就不想讓張青青知道。

他知道那個地方,8塊錢一包,他遞過去 10塊錢,一口川腔的阿姨找給他兩個一塊錢的鋼镚。丁書杰做賊般手忙腳亂,有一個鋼镚掉到地上,他彎了彎腰,沒有找到,決定放棄,快步走開。身后傳來川腔阿姨的聲音:“學(xué)生,你的錢掉了!”

丁書杰沒有回頭,15分鐘之后,走出超市的丁書杰已經(jīng)從容了許多。從川腔阿姨那里買的東西以及超市里買的東西都裝進印有超市標(biāo)識的購物袋,現(xiàn)在,他看起來,就像是一個黃昏時分出門購買日用品的好學(xué)生。

4

現(xiàn)在,一袋子麻辣炒田螺和兩瓶二兩裝的“二鍋頭”就擺在房間的茶幾上。

不錯,就是那種指甲蓋大小的田螺,加了鹽、辣椒、花椒和其它稀奇古怪的佐料,先炒后燜,熱氣騰騰煮上一大鍋。用牙簽挑出螺殼內(nèi)米粒大的肉,吃得滿手滿嘴流油。

丁書杰的父親酷愛炒田螺,喜歡就著炒田螺喝兩口。自打丁書杰學(xué)會用牙簽挑出螺肉,就跟著父親一起吃田螺。上中學(xué)之后,父親允許他也喝上兩口,有時候是啤酒,有時候是白酒,丁書杰有時候喝,有時候不喝,更多的時候,他喜歡一邊吃田螺一邊喝可樂。

父親不喜歡丁書杰喝可樂,他說男人就該喝熱辣辣的酒,而不是喝那種甜兮兮粘乎乎的顏料,沒錯,父親說的不是飲料,他說的就是顏料,這可能跟他的職業(yè)有關(guān);母親也不喜歡丁書杰喝可樂,上高中以后,母親說喝可樂殺精子。母親還不喜歡丁書杰吃炒田螺,她說垃圾食品,不但垃圾,而且骯臟,哪里來的螺肉?全是泥和

細菌,這也跟她的職業(yè)有關(guān)。

丁書杰一個人住進旅館吃田螺喝二鍋頭,并沒有絲毫懷念父母的意味。他的父母年紀(jì)不大,身體健康,工作穩(wěn)定,每月按時往他的卡上打錢,他堅持每兩天發(fā)一條短信,每周打一次電話向父母報平安。他只是覺得,一個人住旅館,總得找點跟這個行為比較吻合的事情來做。

丁書杰把二鍋頭斟進玻璃杯,拿過垃圾桶放到自己跟前。他拿起一只田螺,細心地用牙簽把螺肉挑出,然后把螺殼扔進垃圾桶。金屬的桶底被螺殼撞擊,“鐺”的一聲,嚇了丁書杰一跳。他想,持續(xù)不斷的撞擊聲可能會驚擾到樓下的人,他決定把空螺殼扔到煙灰碟里,堆滿之后,再盡可能不出聲地倒進垃圾桶。

這是他一個人的房間,最好不要有人敲門。

他有過自己一個人的房間么?斷奶之后,父母就給他收拾出一間小屋子,讓他獨自一人睡在四邊都豎著柵欄的嬰兒床上。能夠把路走穩(wěn)當(dāng)之后,他們搬過一次家,丁書杰有了一間更大的屋子,有了一張真正的床。大約 5歲時的一天夜里,他睜開眼睛,發(fā)現(xiàn)一個高大的人影站在床前俯瞰,他認出來那個人是媽媽,媽媽牽他去撒尿,陪著他回到床上,替他掖好被子后離開。

他覺得滿屋子都是媽媽的味道。

小學(xué)、中學(xué),他一直有一間自己的屋子。那間屋子里有他的床、他的書桌、他的衣柜,墻上貼的是他喜歡的卡通,架子上擺的是他喜歡的玩偶。但是他知道,那不是他一個人的屋子。屋子里充滿著父親、母親的味道,或者說,是混合了父親、母親以及童年、少年丁書杰的味道,那是家里的一間屋子,不是丁書杰一個人的屋子。

初中畢業(yè)那一年,父母帶上丁書杰,自駕車去旅行。第一天晚上,入住一個小縣城的旅館,父親開了兩個標(biāo)準(zhǔn)間,父母住一間,另一間房的鑰匙交給丁書杰。晚飯后,看過小城夜景,回到旅館準(zhǔn)備睡覺。丁書杰回到自己的房間,洗過澡,舒舒服服地斜靠在床頭,打開筆記本電腦,聯(lián)上網(wǎng),又開了電視機,調(diào)到他最喜歡的紀(jì)錄片頻道。他滿心都是愉悅,他喜歡旅館的味兒,喜歡潔白的床單松軟的枕頭和被褥,喜歡旅館特有的清洗劑的味兒。他一邊上網(wǎng),一邊看電視,不知時光流逝。

突然,床頭柜上的電話鈴響起,把 15歲的丁書杰嚇得差點從床上蹦起來。他遲疑了好一會兒,這才伸手拿起聽筒。

電話是母親打來的,聲音溫柔地問他睡了沒有?

他含含混混地說,就要睡了。

然后父親從母親手里把電話接過去,父親的聲音較為嚴(yán)厲,命令他馬上關(guān)電腦關(guān)電視,睡覺!

丁書杰剎那間覺得父親母親并不在隔壁的房間里,他們就在這里,就坐在或者躺在他的對面,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他,看著他打開的筆記本電腦,看著電視機上五顏六色的小人跳舞。

他們旅行了 7天,每天都是丁書杰單獨住旅館的一個標(biāo)準(zhǔn)間,但他始終不覺得那是他一個人的房間。

然后就上了大學(xué),學(xué)生宿舍當(dāng)然是集體宿舍的味道,不是丁書杰一個人的味道。

丁書杰挑出一點螺肉細嚼。他想,在這一個人的旅館房間里,他是自由的,他可以喝酒,可以什么都想什么都不想,于是他喝了一口酒。

為什么要有一間自己的屋子,哪怕只是十幾個小時?

難道就是為了一個人吃田螺喝酒么?

丁書杰已經(jīng)喝掉了大約一瓶“小二”,他搖了搖頭。

田螺和同學(xué)們一起也吃過,路邊的烤串?dāng)偵?,青豆板筋羊肉串,大呼小叫,酒瓶子、可樂瓶子撞得“鐺鐺”響;“二鍋頭”和同學(xué)們也一起喝過,有一次喝掉了差不多六兩,哇哇大吐;田螺和張青青沒有一起吃過,她怕辣,還嫌臟,丁書杰也不勉強;酒呢,也沒有單獨和張青青喝過,丁書杰覺得,勸女朋友喝酒,總有點圖謀不軌的意味。

一個人吃田螺,一個人喝酒,沒有對話,沒有音樂,除了一些人和事在大腦的褶皺里自由自在地走來走去,沒有一絲意外的響動。在這旅館的房間里,丁書杰不用擔(dān)心被打斷或者被追問,他微笑了。

5

甚至連時間也變得不再重要。

他不知道自己花了多長時間,把那些田螺統(tǒng)統(tǒng)吃掉。杯子里大約還剩下一兩“二鍋頭”。丁書杰走進衛(wèi)生間,把剩下的酒倒進馬桶,放水沖干凈。在這里,他愿意喝就喝,不想喝了,就把酒倒掉,沒有人跟他碰杯,也沒人看他的笑話。

他細心收拾好垃圾,決定洗個澡,去除身上的酒味和炒田螺味。

洗好之后,他裸著身子,披條浴巾,在桌子前坐下來,打開筆記本電腦。

室溫剛剛好,赤身裸體也不會感冒。這是他一個人的房子,他愿意光著就光著,自己舒坦就好,不妨礙別人。

在家里可不行,他不行,父親不行,母親更不行。

在宿舍也不行,如果丁書杰光著屁股披條浴巾在宿舍里晃來晃去,同學(xué)們一定會認為丁書杰變態(tài)了,瘋掉了。

宿舍里有個胖子貪睡,有天一直睡到日上三竿。某同學(xué)下課回來,一撩蚊帳一掀被子,發(fā)現(xiàn)胖子竟然裸睡,白花花地像頭豬。掀被同學(xué)先是驚愕,繼而哈哈大笑,伸手在胖子的屁股上拍了一巴掌,還說了一句下流話。胖子一言不發(fā),從容不迫先穿內(nèi)褲,再穿 T恤,最后套上大褲衩,跳下床,穿上拖鞋,突然爆發(fā),抓起方凳就朝掀被同學(xué)劈過去。如果不是大家拉得快,掀被同學(xué)的腦袋非開瓢不可。兩個人整整仨月不說話,掀被同學(xué)托人找關(guān)系,搬去了另外的宿舍。

筆記本電腦啟動的過程中,丁書杰在屋子里走了幾圈。他從小養(yǎng)成每晚清洗內(nèi)褲和襪子的好習(xí)慣,洗好的內(nèi)褲和襪子晾在衛(wèi)生室的浴簾桿上。他摁下抽風(fēng)機開關(guān),屋子里便吹起微微的風(fēng)。他赤裸的臂部和大腿結(jié)實而有力,可以感受到氣流的撫摸,這是他一個人的風(fēng)。

丁書杰光著身子在桌前坐下,酒不多,剛剛好,思維敏捷,完成社聯(lián)廣告牌的設(shè)計圖之后,他看看電腦屏幕右下角顯示的時間,這讓他微微有些吃驚,他原以為時間已經(jīng)大塊的消融,結(jié)果花掉的時間比他預(yù)設(shè)的數(shù)值小很多。他感到有些輕微的累,胸膛里卻像有一朵花,原先合攏的蓓蕾緩緩舒展開來。

他插上網(wǎng)線,登錄 QQ,把設(shè)計圖發(fā)給社聯(lián)主席。圖片比較大,需要傳一段時間,他大大地打出兩個字:“搞定!”再貼上一張大大的,臉頰上掛著紅暈的笑臉,掛機讓圖片慢慢傳。

他找出手機,關(guān)掉大燈,只留下床頭燈微黃地亮著。

他打開手機,在他關(guān)機的大約 6個小時里,只有同宿舍的好哥們劉屹立發(fā)來一條短消息:

釣魚島是我們的,蒼井空是大家的。

丁書杰“卟哧”一聲笑了。

他不假思索地把這條信息轉(zhuǎn)發(fā)給了張青青。

他和張青青一起在電腦上看過蒼井空的寫真,同學(xué)不看蒼井空,終歸也有些怪異。最近風(fēng)傳他們要“封殺”這個日本女優(yōu)。

很快,張青青回復(fù)了一個吐舌頭的表情。

酒意有些上涌,丁書杰傻乎乎地笑了一會兒,他關(guān)掉手機,光溜溜地鉆進被窩,把腦袋深深地埋進松軟的枕頭。

他迷迷糊糊地想著,明天太陽升起,不會有人冒然掀開他的被子,一巴掌拍到他光溜溜的屁股上。

被子和枕頭散發(fā)出旅館特有的清洗劑的味兒,他喜歡這個味兒,這是他一個人的房間,至少可以讓他獨自做些好夢或者惡夢。

他夢見自己把手機扔進了池塘,結(jié)果把自己給嚇壞了。他不知道這是個惡夢還是好夢。

6

他洗漱完畢,穿戴整齊,神清氣爽,像一個剛剛從枝頭摘下來的蘋果,彈性十足地蹦跳著下樓。他退了房,開好發(fā)票,走出旅館,穿過窄街,進了校門。

丁書杰打開手機,進來兩條短信息,一條是社聯(lián)主席發(fā)來的,三個感嘆號:

收到!神速!我看行!

另一條是張青青發(fā)來的,一個問號:

你在哪里?

他看了看發(fā)信時間,凌晨 1點 14分。他想了想,那時候,他應(yīng)該躺在旅館的床上做夢,夢見自己正在魚塘里摸手機。

他撥張青青的手機,通了,不接。他想,張青青也許在上課,不方便接。但整個上午,他總有些忐忑,像是天氣太熱,蘋果正在腐敗,散發(fā)出令人不安的甜腥味兒。

午飯前,他給張青青發(fā)信息:“三食堂一起吃飯,我等你?!彼缭缛サ饺程?,占了兩個人的座,眼巴巴地瞅著門。

丁書杰感覺仿佛過去了整整一百年,就在他已經(jīng)絕望的時候,他看到張青青,垂著頭,站在他的跟前,長發(fā)垂下來,蓋住大半張臉。

他看看手機上的時間,其實等待不過 10分鐘。他趕緊站起來,拉了她的手:“打飯去

吧!”她使勁甩開他的手,轉(zhuǎn)身就往食堂外面走。他趕緊跟上去,像是做錯什么事,一迭聲地

說:“好好好,我們上外邊吃。想吃什么?石鍋拌飯?回轉(zhuǎn)壽司……”她不理他,急步朝前走,不看路,看自己的腳尖。他緊跟著,一邊看路,一邊看她的肩,看她肩頭起起落落的長發(fā)。他說:“對不起,趕社聯(lián)的一個活,關(guān)了手

機?!彼€是不說話,還是走。他說:“不關(guān)手機,不斷網(wǎng),活就趕不出來

……”

他吃了一驚,因為他發(fā)現(xiàn)自己在撒謊。

他為什么要撒謊?他從容不迫地完成了設(shè)計,只是為了在一個人的房間里做一個人的夢,他關(guān)閉了手機。

她突然站住,他差點撞到她的身上。他猝然停下腳步,調(diào)整姿態(tài),看起來愈發(fā)驚慌失措。

她勇敢地抬起頭來,盯著他的眼睛,一字一頓地說道:

你撒謊!你一個人去酒店開房了!

他張口結(jié)舌,因為她說出的是事實,他剛剛?cè)隽酥e,他的確去酒店開了房。

他突然發(fā)現(xiàn)這事三言兩語難以說清,但他必須要說。

他說:“我需要安靜,不被打擾,你知道的 ……”

她搶過話頭:“我當(dāng)然知道,你需要……你需要……”張青青畢竟是個女學(xué)生,有些詞她吐不出口,于是她流下了眼淚。

他覺得莫名其妙,叫了起來:“你……我……這怎么啦?”

張青青一下子找到了那個合適的詞,她叫了起來:“你需要蒼井空!”

丁書杰的腦子“嗡”的一聲,原本跳閘彈開的空氣開關(guān)立馬合上,思維接通。

她說的“開房”是一個特指。

她說的是“你一個人去酒店開房了!”意思很明顯,就算要“開房”,他應(yīng)該和這個淚眼婆娑的女孩一塊兒去,而如果他沒有和她一起去,他一定是和另外的人去了,或者,去了之后,找了另外的人。

他垂頭看著地面,正午時分,影子不長,他和她,兩塊隔得不遠,卻無法融合的黑斑。

他喜歡這個女孩,他們摟抱過,親吻過,他有時也想過帶她去“開房”,有的同學(xué)不就那樣做了么?有的同學(xué)甚至在校外租房同居,過起了小夫妻的日子。丁書杰不想那樣,他覺得那樣沒啥意思。

他不過是偶然擁有了一個人的房間,很自在。他想,難道她不想擁有一個人的房間么?甚

至就那么一會兒?

他感到這道理很簡單也很復(fù)雜,他說不明白,他只能嚅囁著說:“不是你想的那樣!”

她爆發(fā)了,她的爆發(fā)不是吶喊,而是怨咒般的低語:“我想什么了?我想的是什么?這可是你自己說出來的!找你的蒼井空去吧!我只是沒想到,你竟然會如此……自甘墮落!”

是啊,他愈發(fā)感到困難,她什么都沒說,她說的只是“一個人去開房”。

而“和另外一個人去開房”或者“開房以后找了小姐”都是他自己的想象。

當(dāng)他說出“你想的那樣”的時候,丁書杰的想象就變成了張青青的事實,事情就是這樣變得盤根錯節(jié),無法解釋,不可理喻。

他不打算再解釋。

他說:“我就一個人,就是這樣?!?/p>

說完,他聳了聳肩,轉(zhuǎn)身走了。

他聽到張青青大叫:“你站住!”他沒有停下腳步,她也并沒有追上來。

有一會兒,他想到旅館壁櫥里光滑滑的肩膀一般的木質(zhì)衣架,壁櫥打開,衣架輕晃。

7

有了和張青青爭執(zhí)的經(jīng)驗,后來同學(xué)們一臉曖昧地問起丁書杰去酒店開房的事情時,他同樣一臉曖昧的笑,不置可否。

這些事情,就像公共廁所擋板后邊的涂鴉,蹲著拉屎的時候看看笑笑,或者掏出筆來,推理論證說明描寫敘述抒情,其實誰都沒把它當(dāng)真。

張青青也并未跟丁書杰分手。大約兩個星期之后,丁書杰發(fā)短信把張青青約到月光如水的操場看臺,兩個人并肩在冷冰冰的石臺階上坐了。起初,誰也不說話,后來丁書杰試著摟張青青的肩膀,張青青沒有拒絕。

丁書杰給張青青講了一個段子,每年的情人節(jié),那個段子都會被瘋傳。

段子說的是,10年前,女孩在 60塊錢一夜的小旅館床上失去童貞;10年后,女孩要嫁人了,條件是未婚夫必須買 6000塊一平米的房子,當(dāng)然,未婚夫不是那個拿走她童貞的人。

丁書杰從來不是個幽默的人,段子被他講得結(jié)結(jié)巴巴,張青青也沒笑。

丁書杰說:我不想讓你在 60塊錢的小旅館失去童貞,我想我們將來一起掙錢去買 6000塊甚至 60000塊一平米的房子。

張青青的嘴唇堵住了丁書杰不善言辭的嘴。他嘗到了女孩眼淚的滋味,有點類似鹽漬后的草莓。

丁書杰和張青青分手是那一年的暑假。

丁書杰和張青青一起去到張青青位于昆明的家,這基本上就算是確定戀愛關(guān)系了。

張青青的父母對這個略顯靦腆,很有禮貌,干干凈凈的男孩很滿意,他的父親是畫家,他的母親是醫(yī)生,他們對他的家庭也很滿意。

丁書杰就住在張青青家的客房里,每天晚上11點,張青青會準(zhǔn)時離開那間房子。

那當(dāng)然不是丁書杰一個人的房子,那是張青青父母的房子,根本就不是他的房子。

有一天,張青青的父母在早餐桌上宣布:他們要到鄰縣走親戚,當(dāng)晚不回家,希望兩個年輕人照顧好自己的生活,冰箱里有生熟食品,想做飯就自己做,不想做就叫外賣。

丁書杰不傻,這明顯是個暗示。

丁書杰和張青青沒有辜負父母的好意,那天夜里,他們笨拙地成功了。

丁書杰原以為張青青會像傻逼網(wǎng)絡(luò)書上寫的那樣,先是流淚后去洗澡,之后伏在他的胸口,哀哀怨怨地要他好好珍惜。而實際的情況是張青青顯得很開心。他們依偎在一起,張青青的指尖滑過丁書杰結(jié)實的胸膛,她附在他的耳畔,無限嬌羞地說:

我知道,以前,是我太自私了,以后,我會對你好好的,你不要一個人再去酒店開房了!

他的身體猝然僵硬。

8

又一年的 4月來臨時,丁書杰當(dāng)上了社聯(lián)的主席。

一年一度的校園藝術(shù)節(jié)即將開幕,丁書杰把設(shè)計廣告牌的任務(wù)交給小方,一個快樂開朗,PS手藝精湛的男生。

念頭就是那樣突如其來的,丁書杰說:“小方,要不這樣,你去學(xué)校門口的旅館開個房間,安安靜靜地加一晚上班?開好發(fā)票,可以在社團經(jīng)費里報銷的?!?/p>

小方連連拱手:“饒了我吧師兄!虧你想得出來,酒店開房,那誘惑實在太大了,別說干活,明天早上,恐怕連床都起不了吧。我還不如上公共廁所加班!味是大點,可它有電源,也不熄燈??!”

“叭嗒”一聲,丁書杰腦子里的空氣開關(guān)跳閘了。

小方見丁書杰愣愣的樣子,笑嘻嘻地說:“我有個建議,師兄,你別管我上哪兒加班,明天中午 12點前,我一準(zhǔn)把設(shè)計圖傳給你。你滿意了,就算獎勵,用社團的經(jīng)費,給我開間房嗨噼一晚?”

丁書杰看上去在思考,其實他是在使勁咽唾沫,因為他的喉頭干澀得厲害,幾乎說不出話來。

末了,他的臉上露出成熟的微笑,他點頭,穩(wěn)重地說:“這樣也行!”

看著小方歡天喜地跑開的背影,憂心忡忡的丁書杰想,難道自己真的在什么地方搞錯了?

9

丁書杰畢業(yè) 10年,又正好趕上了大學(xué)的 60周年校慶,同學(xué)們紛紛返京,喝很多的酒,說很多的話。那天晚上,丁書杰大約喝下一斤“五糧液”,有些醉意,留校任教的同學(xué)不放心他回酒店,在學(xué)校招待所開了個標(biāo)間,強迫他躺下。

丁書杰很快睡去,睡到半夜醒來,再也睡不著。他在夢中成了一個出租車司機,他勃起得厲害,因為他搭載了一個剛剛下班的小妓女。那個小妓女那天晚上沒有掙到錢,建議跟他“打一炮”,以此抵算車資。

他不記得自己在夢中是否撫摸了那個戴墨鏡的小妓女。他夢見自己是一頭戴墨鏡的獅子,雄踞在出

租車骯臟的駕駛座上,白發(fā)飄飄,威風(fēng)凜凜。他看看時間,是凌晨兩點。他起床沖澡,本能地按照多年養(yǎng)成的習(xí)慣清

洗內(nèi)褲和襪子。這下他發(fā)現(xiàn)麻煩了,他臨時被安排在學(xué)校招待所住下,甚至沒有一條可以替換的內(nèi)褲。

那天他穿得非常隨意,同學(xué)聚會嘛。T恤,大褲衩,沒辦法,他只得套上大褲衩,臨窗坐下。

空空蕩蕩的感覺讓他很不自在。他決定到校園里走走,看看有沒有 24小時營業(yè)的小超市,好歹買條內(nèi)褲買雙襪子。

午夜的校園寂無人聲,不穿內(nèi)褲獨自游走給他帶來某種新鮮的體驗。他盡情深呼吸,空氣里有青蘋果的味道。

他沒有找到 24小時營業(yè)的超市,卻發(fā)現(xiàn)尚未打烊的一個烤串?dāng)?。老大爺迷糊著雙眼,告訴他烤串全都賣光,就剩最后一盤炒田螺。

昔日重來。他忙不迭地買下那盤炒田螺,又要了兩個

“小二”。老大爺說:“我要收攤了……”他明白大爺?shù)囊馑?,連聲說:“打包,打

包,我拿走,不耽誤你收攤?!毕肓讼胗终f:“大爺,麻煩您給我兩個一次

性飯盒,盛殼?!崩洗鬆斦f:“行,一塊錢。”他拎著炒田螺和“小二”,老馬識途般來到

大操場,在看臺上坐下。晴夜,星光燦爛。他就著操場一角的長明燈投下的微光,打開

“小二”,摸索著用牙簽細心地挑出田螺肉,嚼著,喝著。

很好的風(fēng)穿過大褲衩的褲管,穿過寬松 T恤的袖管,肆意撫摸著他的毛發(fā),他感到些微的涼意,又像是好花片片,吹落池塘,水紋圈圈,次第漾開。

這是他一個人的風(fēng)。

10年了,他有了一份掙錢不少的職業(yè),一個漂亮溫柔的太太,一個可愛的 3歲兒子,貸款買下 16000元一平米的房子,假日里和太太帶著兒子自駕車去旅行,孩子還小,一家三口,開一個標(biāo)間就夠了,太太總是先和他睡,再和兒子睡。

10年了,他經(jīng)常出差,經(jīng)常一個人住酒店,標(biāo)間、單間、帶客廳的豪華套房,他都住過。他依然喜歡酒店的被褥和枕頭,喜歡酒店特有的清潔劑的味兒。他已經(jīng)不在乎“酒店”或者“旅館”,他在職場上使用最多的是英語,他通常說“HOTEL”。

他再也沒有體驗過,小旅館,一個人,那樣的自在和喜悅。

當(dāng)他喝完一瓶“小二”,田螺的殼裝滿了一只一次性飯盒時,他抬起頭來,仰望星空,10年前獨自去開房的歡喜剎那從天而降。

他如此清晰地看到了10年前那個光著身子,披條浴巾,在旅館房間的木質(zhì)地板上,歡歡喜喜走來走去的少年。

赤裸只是一種形式,他模模糊糊地想,對衣冠楚楚的男人而言,不穿內(nèi)褲幾乎也意味著赤裸吧?躺在陌生酒店的床上,他不止一次夢見自己穿著西裝打著領(lǐng)帶卻赤裸著下身,這樣的夢每次都讓他大汗淋漓無比羞恥地醒來。

而此刻,他不管是不是夢,他只是感到如此自在。

這大大的天,漫天的星,空無一人的操場,一個人的看臺,不就是他一個人的房間么?

還有比這更大的,一個人的房間么?

他打開第二瓶“小二”,一口都沒喝,而是緩緩把它澆進石頭的縫隙里。

此刻,他想喝就喝,不想喝,就把它倒掉。

他細心收好垃圾,準(zhǔn)備離開,滿心都是喜悅。

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喝了太多的酒,出現(xiàn)了幻覺?他突然看到操場上多了一個人,一個沿著跑道,不緊不慢跑圈的人。

那個人穿著短衣短褲,戴一頂長檐無頂?shù)奶柮?,從跑動時飛舞著的馬尾巴發(fā)型來看,那是個年輕而健壯的女孩。

他注意到那個女孩沒有戴口罩,而是戴著墨鏡。太陽尚未升起,她戴墨鏡干嘛呢?

第二部:丟手機

1

他看見池塘,橢圓形的藍色玻璃,有人在玻璃邊緣行走,玻璃微微抖動,舞臺背景墻的藍色綢緞一般,在明亮得讓他瞇起眼睛的陽光下,漾出波紋,圈圈擴散。

他看見池塘邊的白色石條凳,一個穿白色圓領(lǐng)衫藍色大短褲印著白色椰樹圖案的男人平躺在條凳上。那個男人把右胳膊橫在臉上,擋住直射到他眼睛里的陽光;另一條石凳坐著一個女人,她光溜溜的兩個肩膀被一柄碎花陽傘罩住,薄如蟬翼的長裙繃得很緊,隱約可以看到黑色內(nèi)褲的輪廓。他只能看見女人的背影,他不知道那是不是他要找的女人,事實上他從未見過他要找的女人。

他要找的女人藏在手機里,手機揣在他咖啡色小翻領(lǐng)襯衣的左邊胸兜里,而不是塞在他褲縫熨得筆直的乳白色西裝短褲兜里。手機緊貼著他的心臟,或者說簡直就是他的心臟。他小心地避免彎腰,他擔(dān)心手機從兜里掉出來,剎那間四分五裂。

被小孫子猝然推倒的積木。

第三條石凳空空如也,他不知道那條石凳等待著的,是不是他?

很多人和車從他的身側(cè)經(jīng)過。男女老幼,沒有面孔,只有腿,年輕人暴露的光潔飽滿的腿,中年人被西褲裹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腿,老年人仿佛只剩下骨頭,肆無忌憚地從大褲衩里伸出的腿;自行車輪子,電動車輪子,汽車輪子……他不認識任何一條腿或任何一個輪子,因為他沒有他們的手機號碼。

手機就是一根鏈子,他們用鏈子拴住他,他用鏈子拴住他要找的女人。

胸前的手機毫無征兆地顫動,他的心臟像是被來歷不明的手攥住,越攥越緊。一個熟透的西紅柿,嘀嘀嗒嗒流出黏稠的汁。

震動戛然而止,手機收到一條短信息。

不好!他沒有戴眼鏡。從小學(xué)五年級開始,近視眼鏡的玻璃就把他和世界隔在兩邊。

他把手機舉到眼前,摸索著摁下信息閱讀鍵。果然不出所料,手機屏幕模糊不清,他無法閱讀。

他舉著手機站在路邊,與池塘隔著一條馬路。

一只突如其來的手,像是摘去一個垂到鼻孔前的西紅柿,干凈利落而又漫不經(jīng)心地摘走他的手機。

他意識到有人搶走了他的手機,他看不清那個人的面容,他只能看到背影,像一片晃悠著的風(fēng)箏,又像是一滴墨水落入池塘,模糊,融化。

糟了!丁書杰在夢中叫出了聲。完蛋!他的手機,那根鏈子,那根別人拴住他,他拴住那個女人的鏈子,斷了。

這不是真的!沒人能割斷他與世界的聯(lián)系!這只是一個夢,這肯定是一個夢,季節(jié)是錯亂的,現(xiàn)在是冬天,暖氣嗞嗞作響,而夢中卻是街道被太陽曬得嗞嗞冒泡的夏天。這不過是一個夢,只要能醒過來,手機觸手可及。

丁書杰一翻身,坐起身來。

2

午后兩點,丁書杰醒來之后干渴難忍。他在夢境中停留了一會兒:手機被搶也許很尋常,不尋常的是,他的手機似乎本來就屬于夢中搶走他手機的那個人,拿走他的手機時,那個人表現(xiàn)出的從容淡定,讓他醒來之后依然憂心忡忡。

讓丁書杰感到不安的另一個因素是:在夢中他竟然已經(jīng)老了,老到迷失在叢林般的大腿和車輪之中。夢見自己老了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手機被搶走之后,老年丁書杰竟然像尊街頭雕塑般靜止,他上身穿那種有衣領(lǐng)和胸兜的老式短袖襯衫,下身竟然一絲不掛,眾目睽睽的勃起對夢中的老人來說,幾乎是一件厚顏無恥的事。

當(dāng)然,一個年輕人在午睡時勃起則順理成章。硬邦邦的丁書杰一翻身跳下床,赤腳踩在木質(zhì)地板上。地板給他一種不斷塌陷之感。他知道這是因為沒戴近視眼鏡的緣故。

要找到手機,必須先找到眼鏡。這不是問題,小學(xué)五年級就開始戴眼鏡的丁書杰總是把眼鏡放在觸手可及的地方。他抓住眼鏡,用玻璃把他的眼珠與世界隔開。盡管視野依然模糊,他想那是因為午睡時流出的眼屎糊住了他的雙眼。

丁書杰開始尋找他的手機。時間像蘭州拉面,在戴白帽子系白圍裙的男人手里忽而抻長忽而縮短,他不得不承認,他無法找到自己的手機。

丁書杰喉頭發(fā)緊,屋子外面在下雨,非常不幸的是,他的屋子漏雨了。冰涼的水珠落到他赤祼的后背上,像一串玻璃球,沿著他的脊梁骨滑進臀溝,再順著他的大腿根流到地上。有一會兒,丁書杰懷疑自己是不是正在尿床?他很快就打消了這種恐懼,因為他發(fā)現(xiàn)自己站在通體潔白的衛(wèi)生間里,馬桶像張開的嘴,尿液像子彈,準(zhǔn)確而有力。他想起自己臨睡前一邊撒尿一邊接過電話,然而,手機并不在衛(wèi)生間里。

他坐下來,打算喝杯涼水,讓自己冷靜下來。他想起自己臨睡前一邊喝水一邊打過電話,然而,手機也不在飲水機旁。

它到哪里去了?

丁書杰幾乎要喘不過氣來了。手機就是他的老板,他的客戶,他的家人,他的愛,他的性……一個人從他的手機上消失,就意味著這個人從世界上消失,也就是說,他死了。呼叫一個永無應(yīng)答的手機,就像拉動一根拴狗的鏈子,無論怎么用勁,鏈子這頭卻毫無反應(yīng),人們走過來,朝被鏈子拴住的那條狗踢上一腳,聳聳肩,撇撇嘴:

他死了!

突然之間,丁書杰看到自己笑了。他笑著罵自己傻逼,他可以坐下來,靜待有人撥打他的手機,鈴聲響起,玫瑰綻放,手機呈現(xiàn)。如果不愿坐等,他可以去敲鄰居的門借用鄰居的電話或手機,他確信,他的手機就在屋子里,當(dāng)他在鄰居的手機上撥出自己的號碼之后,鈴兒響叮鐺,手機通過煙囪自天而降。

然而就在剎那之間,丁書杰感覺自己就像是赤身裸體站在冰天雪地之中,自天而降的不是手機,而是一桶涼水,他不是夢中赤裸下身的街頭雕塑,而是一尊冰雕。他低著頭,發(fā)現(xiàn)勃起的冰雕陽具無可挽回地融化,他悲痛欲絕而無能為力。

為了防止有人在他午睡時打手機,吵醒他視若珍寶的午睡,丁書杰清晰地記得,午睡前他把手機調(diào)成了靜音!

他的腦子嗡嗡作響,回蕩著的卻是公司老總的聲音:現(xiàn)在開會,請大家關(guān)閉手機,或者把手機調(diào)成靜音……

現(xiàn)在,無論誰撥打他的手機,他的手機都只能抽搐而不能出聲……被人扯下胸罩塞住嘴巴,掀起裙子蒙住腦袋,兩條白花花的大腿徒勞地抽搐……女人。

它就在這間屋子里,可他就是找不到它,并不漫長的午睡,讓丁書杰的手機消失。他像個被世界遺棄的孩子在屋子里走來走去,不對,這仍然是一個夢,只要能醒來,手機就一定握在自己的手里。他走到鑲著玻璃的書柜前,他想,只要揮拳砸碎玻璃,當(dāng)即就可以從這個奇怪的夢中醒來,他揮拳向玻璃砸去,他看到玻璃自上而下,像被誰施了魔法,海浪涌上沙灘,玻璃變成木板。

丁書杰在夢里笑出了聲,他想,這就對了,這真是個夢,就是個夢。

3

丁書杰在公園池塘邊的竹林里醒來。7月的天空里,云朵一會兒變成仙鶴,一會兒變成小狗,丁書杰揉揉眼睛,云朵變成大熊貓,抱著一根竹子,傻傻地啃葉子。

丁書杰比約定的時候來得稍早了一些。晴間多云,最低氣溫 22度,最高氣溫 29度,手機上說的。早一些也沒關(guān)系,正好躺在長椅上,橫過胳膊蓋住眼睛,暖洋洋地睡上一覺。

丁書杰恍然記起他正在做的夢。他夢見 24歲的自己坐在床沿,他赤身裸體,床很高,他的兩只腳怎么也夠不到地面,這讓夢中的丁書杰有種坐在懸崖上的恐懼感。在那個夢里,24歲的丁書杰為著安睡把手機調(diào)成震動狀態(tài),醒來后他怎么也無法找到手機。在那個夢里,24歲的丁書杰全身都在顫抖,宛如沙沙作響的竹葉。

他拿起掛在脖子上的手機看時間,午后兩點零兩分,他微微有些吃驚,不相信自己僅僅睡了兩分鐘。他有些發(fā)冷,有種走到太陽地里的沖動。他望向湖泊,湖泊在陽光下閃閃發(fā)亮,像無數(shù)的魚露出尖利的白牙。他當(dāng)然可以走出竹蔭讓陽光照耀,他擔(dān)心自己剛一走開,另外的人就會占領(lǐng)這把長椅,而這把長椅對他來說意義非凡。

他檢查手機的通話紀(jì)錄,沒有未接來電,也沒有未讀短信。他期待著,兩點半,那是他們約好的時間。

他檢查自己的著裝,上身是白色的圓領(lǐng)衫,胸前大大地印著一個紅色的“√”,他拉起衣襟,伸長脖子,低下頭嗅了嗅,確信沒有汗味,也沒有藥味;下身是天藍色的大褲衩,孩子們到海南旅游時帶回的禮物,印著白色的椰子樹圖案。他沒有穿內(nèi)褲,這樣會更方便一些,他呵呵地笑起來,他想,自己就像干這種事的老手。

他確信自己看起來是個時尚、干凈的老頭,而且比實際年齡要年輕一些。他的下身蠢蠢欲動,這讓他想起小時候到露天水龍頭附近的泥地里挖蚯蚓的事情。蚯蚓在翻開的泥塊里蠕動,拼命想縮回到泥塊里,他從來就分不清哪兒是蚯蚓的頭,哪兒是蚯蚓的尾。想到蚯蚓他就想到了蛇,想到蛇就想到了一個笑話:大象不小心踩到了蛇,蛇很生氣,罵大象,你看你,臉上長了根雞巴,怪不得不會看路;大象回罵,你看你,雞巴上長了張臉,怪不得不會走路。他又笑了,幾個老哥們兒湊在一起,就喜歡講這種笑話。

他的老哥們兒,就裝在他的手機里。手機真是個奇妙的玩意兒,他喜歡。孫子說,手機是個遙控器,他們在那頭一摁,爺爺在這頭就應(yīng)。他覺得孫子只說對了一部分,手機不但是他們拴住他的一根鏈子,手機里頭還藏著一個奇妙的,他不知道的世界。有一天,一個老哥們兒告訴他一個號碼,他試著打過去,立即有一個女人接聽,很好聽的聲音,問他需要什么樣的服務(wù)?他很沉著,沉默幾秒鐘后,問:

“你能夠提供什么樣的服務(wù)?”

女人飛快地說了一堆名詞,他一個也聽不懂。女人說出那些名詞的時候,他能夠感覺到無數(shù)的玫瑰花瓣飄過窗外,可惜他一片也接不住。

他克制住羞怯耐心請教。女人做名詞解釋的時候,他發(fā)現(xiàn)自己的下半身竟然發(fā)生了變化,這是好幾年沒有過的,他驚喜異常。女人要求上門服務(wù),他果斷拒絕,女人以為他和兒女同住,上門不方便,他矜持地告訴女人,他一個人住,話一出口他就后悔,兒子反復(fù)告誡他,不要讓外人知道他一個人住,這樣很不安全。是的,很不安全,他不可能把一個陌生的女人帶回家。那個女人會把他赤身裸體地殺死在床上,然后光溜溜地翻遍他所有的柜子和抽屜,這樣的想象讓他像是吮吸一顆酸梅,酸得他皺起了眉,喉嚨里卻甜絲絲的。

他和女人約定:公園湖畔,第二天下午兩點半,女人用手為他服務(wù),10塊錢。他想著上中學(xué)時騎自行車跟蹤女同學(xué)劉向紅的事情,他跟得那么專心,差點一頭撞上大卡車,他嚇得尿了褲子,倒在地上,連自行車都扶不起來。車輪卷起滾滾黃塵,一滴墨水落進池塘,模糊、擴散、消失。劉向紅,清晰地記起這個名字,丁書杰對自己的記憶力很得意。

丁書杰再次用手機看時間,離兩點半還有17分鐘。他可以看到一個男人平躺于湖邊的石頭長凳,胳膊橫在臉上,擋住眼睛。先前坐另一條石頭長凳的女人出現(xiàn)在橫躺的男人身邊,她蹲下來,撐開的花傘擱在地上,擋在男人的腰部。女人開始按摩男人的腦袋,她背對丁書杰蹲著,透過薄如蟬翼的長裙,丁書杰注視著女人黑色內(nèi)褲的輪廓。

女人花了一分鐘的時間按摩橫躺男人的頭,又花了一分鐘時間按摩男人的胳膊,現(xiàn)在她開始按摩男人的腿。注意到男人從大短褲里伸出來的腿像剝光了肉的青蛙,丁書杰撇嘴微曬,他確信,自己的腿遠比那個男人粗壯結(jié)實。

女人的兩只手在男人的小腿上敲敲打打了一分鐘,漸漸上移?,F(xiàn)在,女人的手和男人的腰部都被撐開的傘擋住,丁書杰看不見女人正在按摩的部位,但是他完全可以想象她正在做什么。他感到下腹開始發(fā)熱,臉頰也有些發(fā)燙。他們正在做的事情,就是自己充滿期待的事情。他想起上小學(xué)時,放學(xué)回家路上偷摘農(nóng)民的西紅柿,剛啃了一口偷來的柿子,他聽到窸窣的腳步聲,他大吃一驚,來不及扔掉柿子拔腿逃跑,那個人已經(jīng)出現(xiàn)在他的面前,同樣一張驚愕的臉,同樣啃了一半的西紅柿。那個人是他的同學(xué),他的名字叫……丁書杰閉上眼睛想了 3秒鐘,黃康明,不錯,就是這個名字!他們相視而笑,笑得就像此刻的丁書杰。

他猜正在為橫躺男人服務(wù)的女人就是即將為他服務(wù)的女人,這樣的猜測讓他感到不舒服。他又想到了一個名字,老婆跟自己戀愛之前,和叫那個名字的男人談過一段。對,胡志偉,他叫胡志偉。他死了沒有?應(yīng)該已經(jīng)死了。他有些惡毒地想。

一陣風(fēng)吹走擱在石條凳旁的花傘,丁書杰確信自己看到女人的一只手穿過大褲衩的下擺伸進去,起勁地鼓搗著。女人罵了一句什么,跳起來去追她的傘。她敏捷地捉住傘,滿臉不快地回到男人身邊,重新蹲下。她干脆把臉伏到男人的小腹上,撐開的傘遮住她的腦袋和男人的肚子。

丁書杰的心跳不可避免地加速,他感到呼吸有些困難,兩眼也有些發(fā)黑。他想,那樣的服務(wù),不知道要多少錢? 20塊,也許要 30塊?他打算下次試試那種他年輕時想都不敢想的服務(wù)。他又拿起手機看時間,剛好,兩半點。他從通話記錄里翻出女人的號碼,顫抖的手指摁下?lián)艹鲦I。

果然,他看到那個女人的腦袋從花傘下拱出來,手機貼在她的耳朵上。他聽到女人“喂”了一聲,剛要開口說話,突然看到四、五個穿藍色短袖制服襯衫的男人一擁而上,團團圍住依然橫躺在石凳上的男人以及正在接聽手機的女人。

花傘被一個藍制服一腳踢飛,丁書杰看到的是這樣的景象:女人的一只手仍然塞在男人的大褲衩下面,現(xiàn)在,女人的手被幾只藍制服的手摁住,不讓她抽出來,另外一個藍制服,拿了一個煙盒大的照相機,對著女人、男人以及女人的手、男人的肚子不停地拍照。

女人的另外一只手仍然拿著手機,手機仍然貼在她的耳朵上。

這是他發(fā)現(xiàn)女人居然戴著墨鏡,像是她的臉上沒有眼睛,只有兩個黑洞。劇烈的撕打之后,女人的墨鏡仍然安放在她的臉上。

丁書杰像是掐斷一根蚯蚓一般,死死地掐住手機上的停止通話鍵。

4

猝然出現(xiàn)的藍制服讓丁書杰懷疑自己是不是在做夢?在夢里,他尿急得很,他捂著小肚子,滿頭大汗,怎么也找不到一只可靠的馬桶。他環(huán)顧四周,竹林深處悄無聲息。一個老人,就算是隨地小便,被管理員抓住,頂多罰款 10塊錢了事。這樣想著,他就拉開褲子尿了。

他想,糟了,我又尿床了。他不知道現(xiàn)在是夜里什么時分?不知道天亮之前,他的體溫能不能把尿濕的被褥捂干?就算捂干也沒用,母親一掀開被子,濃烈的尿臊味一定會讓她皺眉撇嘴。她不會罵他更不會打他的屁股,她的兩個嘴角垂下來,幾乎要圍住下巴,不像是兒子尿床,倒像是有只看不見的手,一下接一下地抽著母親的耳光。她抱著兒子尿濕的被褥到陽光下晾曬,像是抱著一只陳年瓦尿罐,她的兒子,光著小屁股,穿著小汗衫,跟在她身后,抽抽嗒嗒地抹眼淚。

丁書杰使勁眨眼,把自己從童年記憶中抽離?,F(xiàn)在,橫躺男人已經(jīng)被藍制服們推搡著站起身來,他依然橫過胳膊擋住眼睛,仿佛他的那條胳膊本來就長在臉上。丁書杰感到褲襠里涼絲絲的,不可能遺精,他悲哀地發(fā)現(xiàn),自己又一次小便失禁了。

藍制服們推搡著按摩女和胳膊長在臉上的男人離開,在丁書杰看來,仿佛有人用力拍打掛在墻上的大幅黑白照片。制服們、墨鏡女、老男人……他們每個人的邊緣都是模糊的,他們的背影重疊到一起,他們的腦袋很小,像一堆三角形,他們的身子很大,像一個個被拉伸的平行四邊形,他們的腳很尖,像一只只扭曲交錯的圓規(guī)。它們都隨著那張大幅照片一起抖動,最后就像尿液,滲入到被褥深處消失,只留下一圈暗褐色的尿漬。

丁書杰決定挪動到太陽地里,找條向陽的凳子,面對太陽躺下,讓陽光曬干他的褲襠。就算曬干了也沒用,每個人都會嗅到這個老男人身上濃烈的尿臊味,他們會捂著鼻子,一個接一個,兔子般從他身邊跳開。

丁書杰蹣跚著走到先前那個胳膊長在臉上的老男人躺過的石凳前,小心翼翼仰躺下。他甚至可以感受到那個男人的體溫,嗅到殘留在空氣中的,某種類似于臭雞蛋的氣味。他同樣把胳膊橫在臉上,擋住直射到眼睛里的陽光。

他們會怎么處罰那一對男女呢?罰款!他記得兒子說過,現(xiàn)在的藍制服最喜歡的就是罰款,他們才不會把那對男女關(guān)起來哩,他們擔(dān)心那個老男人心肌梗塞腦溢血腦瘤肺癌肝癌膀胱癌直腸癌糖尿病,他們害怕那個按摩女梅毒淋病皰疹艾滋病,只要愿意交罰款,藍制服恨不得像北朝鮮發(fā)射衛(wèi)星一般把他們射入太空。嗯,他們最喜歡罰款。罰多少呢? 5000塊吧?這個數(shù)字把他嚇住了。

這時候,丁書杰發(fā)現(xiàn)自己計算著的,恰恰是自己的存款。別說他沒有接受那個按摩女的服務(wù),就算有過,藍制服又如何能抓住自己?他對自己的智力一向很自信,他回憶起按摩女被抓獲時正在跟他通電話,他相信藍制服會收繳按摩女的手機,并檢查通話紀(jì)錄。藍制服會把跟按摩女通電話的每一個人都看做她潛在的服務(wù)對象,藍制服會把按摩女的服務(wù)對象——她們叫客戶,統(tǒng)統(tǒng)抓起來,坦白從寬抗拒從嚴(yán),每人罰款 5000塊……丁書杰被自己嚴(yán)密的推理嚇得渾身是汗,現(xiàn)在,他不僅僅是屁股泡在尿液里,而是全身都

泡在冷汗里,他年輕時就知道,尿和汗,本質(zhì)是同一種東西,他想,也可以說,自己正泡在一只碩大的陳年瓦尿灌里。

他趕緊把手機從脖子上解下,緊緊握在手中,像少年時看過的黑白電影,特務(wù)手中捏著定時炸彈。他猜測藍制服們一定還埋伏在四周,其中一個藍制服正準(zhǔn)備拔打按摩女通話記錄中的每一個手機號碼。一旦捏在他手中的手機叮叮鐺叮叮鐺鈴兒響叮鐺,藍制服們就會神兵天降,先是把他摁在石凳上,然后舉著煙盒般大小的照相機,對著他的臉咔嚓咔嚓。他恨死了那個煙盒般大小的照相機,只有電影里的特務(wù)才用那種照相機。藍制服們會逼迫他交罰款,5000塊,那是他全部存款的四分之一,他們會把照片拿給他的兒子、媳婦和小孫子看,兒子的臉上會露出母親發(fā)現(xiàn)他尿床一般的表情,媳婦則像漂亮的梅花鹿,揚起結(jié)實有力的后腿,“嗵”地一聲從他身邊跳開,仿佛他是一頭渾身散發(fā)著惡臭的獅子……哪怕他的手機被設(shè)置成靜音模式也不管用,電視里說過,他們有的是高科技,他們總是能夠找到你的手機。

找到手機就找到你。

丁書杰以前所未有的敏捷從石凳上翻身坐起,幾乎是不假思索地一揚手,把手機毫不遲疑地砸進池塘?!肮具恕保謾C沉入水中,連水泡都沒有冒一個。丁書杰微微覺得有些遺憾的是,他應(yīng)該斜著把手機扔向水面,那樣,手機也許會像薄石片,在湖面上激起一串五彩斑斕的水花。

5

跟客戶談了一上午,唇干舌燥;中午陪客戶吃飯時喝了幾杯紅酒,面紅耳赤。丁書杰回到辦公室,暢快地撒了一泡尿,喝了一杯涼水,決定蜷縮在長沙發(fā)上小睡片刻。

他睡得并不踏實,他先是夢見吃竹子的熊貓,又夢見蹦蹦跳跳的兔子,接下來夢見一只漂亮的梅花鹿,他確信那是一只母鹿,然而,當(dāng)他朝那頭母鹿微笑著靠近時,母鹿揚起修長健壯的后腿,躲避糞便一般“嗵”地一聲跳開。這時他發(fā)現(xiàn)自己老了,不再是那頭金發(fā)迎風(fēng)飛揚的獅子,他老了,離群索居,毛色斑駁,渾身惡臭。

夢見獅子并不是丁書杰驚醒的原因,他大叫一聲從沙發(fā)上滾到地毯上,又滾到辦公桌前,直到腦袋撞上皮轉(zhuǎn)椅才勉強停住。

他夢見自己把手機扔了,扔進了一個池塘,義無反顧,就像是扔掉咬住他指尖的一條蛇。

在夢中,他由于某種原因被人追殺,面目模糊不清的殺手左手拿著可以定位手機的儀器,右手拎著幾乎垂到地面的手槍,不離不棄緊跟著他。無論他鉆過管道,還是擠過巖縫,始終可以感到殺手巨大的陰影,鷹翅一般冷森森地覆蓋他的逃亡之路。他精疲力盡地出現(xiàn)在藍玻璃一般的橢圓形湖畔,他看著捏在手中的手機,像看著初戀情人的一寸黑白照片。他流著淚把照片撕碎,他看到手機變成紛紛揚揚的碎片,大風(fēng)吹來,玫瑰花瓣漫天,他的手機仰天緩緩沉入湖中,丁書杰最后看見的,是手機屏幕上一張女人的臉。

那是一張丁書杰不認識的臉。

不!他絕望地朝湖泊伸出一只手。怎么能扔掉手機呢?扔掉手機就扔掉了他整個的世界,何況,還有那個他不認識的女人,他對她充滿好奇。

丁書杰冷汗涔涔地陷落于地毯一角,他可以感到地面正在塌陷。他知道自己漂浮在湖面,他只要伸出手,就能抓住緩緩沉落的手機,抓住手機,就抓住了世界,抓住了那個她不認識的女人。

他知道自己仍然在做夢,他并沒有真正醒來,因為他發(fā)現(xiàn)自己不是漂在湖面,而是陷入沼澤,每挪動一下都非常艱難。淤泥,淤泥,無邊無際的淤泥,無數(shù)的蚯蚓拱出淤泥,“哧溜”一聲把頭縮回去,“哧溜”一聲又把頭伸出來。每一條蚯蚓,都長著一張手機的臉,每一張臉上,都有一個長方形的屏幕,數(shù)字和圖標(biāo)熒光閃閃。

午后兩點四十分,宛若有人摁下停止鍵,丁書杰倏然驚醒。他仍然蜷縮在沙發(fā)上,冬日的暖陽透過薄如蟬翼的窗紗,斜射他的眼睛,他不得不橫過一條胳膊,把臉蓋住。

他找不到眼鏡,卻不知什么時候戴上了墨鏡,辦公室暖氣開得太足,他的頭發(fā)被汗水打濕,墨鏡涂上水霧。

手機就攥在他左手的手心里,被他的汗水泡得黏嗒嗒的,像是那些 15歲的暗夜時分,他緊緊握在手中的那個器官。

6

丁書杰在春天小區(qū)門口的路邊長椅上醒來時正在做夢。他裹著咖啡色的羽絨短大衣,兩只手抄在袖管里,他的腿上套著鐵皮桶般的黑色厚棉褲,腳上的棉鞋糊著黃泥,像是走了很遠的路才來到這里。冬日的太陽黃艷艷地照到他戴著絨線帽的頭上,一條亮晶晶的口涎連接著他的嘴角和衣襟,把衣襟洇濕一小片。法國梧桐樹葉落盡,陽光把樹枝的線條投上他的臉龐,樹枝輕晃,宛如撩撥夢境的羽毛。

他夢見自己是一個 15歲的少年,正站在半干的稻田里摸魚。那是一些奇怪的魚,它們長得像一個個黑色的小盒子,沒有魚鱗,而是渾身長滿帶數(shù)字的疙瘩。他知道那種魚叫手機,他很想要一條那樣的魚。他好幾次已經(jīng)抓住了魚,而魚總是滑唧唧地從他的指縫中溜走。他努力回憶少年時代父親教他抓緊黃鱔的方法,他得把食指和無名指屈起,用中指扣住黃鱔的腦袋和脊背連接的部位。他試了幾次,這次他抓住了一條。就在那時,魚掉過頭來,露出兩排尖利的白牙,對著他右手的虎口狠咬一口,他嚇得連連甩手,可那條狀如黃蟮的怪魚粘在他的手上,怎么也甩不掉。

他睜開眼睛,先是從袖管里抽出手仔細地檢查,還好,他的手還在,而且很完整。他的兩只手空空如也,沒有黃鱔,也沒有手機。

他先是看到一個蹲在自己面前的中年男人,那個人沒有抽煙,卻有一股白煙從他的嘴里呼出。那個人說:

“哎呀爸爸你真是嚇?biāo)廊肆苏伊税雮€城你老人家居然就在小區(qū)門口坐著?!?/p>

“你是誰?”

“我是你兒子呀!”

“你是我……”丁書杰搖頭,他看著天,天藍得像鏡子,他在照鏡子,鏡子里的人只能是他。

“好吧好吧??炱饋?,我們回家吧!”

他又看到一個男孩,站在身側(cè),搖晃著他的胳膊。那個孩子的臉凍得通紅,像是脖子上開出兩朵玫瑰花。

“爺爺爺爺快回家吧再找不到你爸爸媽媽就要報告警察叔叔了?!?/p>

“你是誰?”

“我是樂樂你的孫子呀!”

“你也是我……”丁書杰又搖了搖頭,他想起來剛才自己還在水里撈魚,現(xiàn)在他一定是上岸了,仍然坐在水邊,水里映出的,只能是他的面容。

“爺爺爺爺你真是老糊涂了。”

“他明明就住在這里,你們?yōu)槭裁床蛔屗M去?”這又是誰?丁書杰緩慢地抬起頭來,他看到一個中年婦女正在和兩名穿藍色制服的小區(qū)保安爭執(zhí),她穿著桔黃色的羽絨大衣,系著白色的圍巾。這個女人他不認識,但是他注意到圍巾讓她的頭發(fā)聳起,就像是梅花鹿的兩只角。她的角不長,這是一頭母鹿,丁書杰想。

“對不起,對不起……”一名藍制服:“他沒有證件,也沒有手機,也說不清住幾幢幾單元幾號……我們也是為了安全起見。”

“我們真的不認識他……我是剛來的。”另一名藍制服。

“他要是有個手機就好了……”先前的藍制服。

“爸!”女人朝他沖過來,蠻橫地把手伸進他的衣兜,胡亂鼓搗著:“你的手機呢?手機呢?”

“手機……它咬我的手,我把它扔了,扔到魚塘里。”丁書杰說。

自稱兒子和孫子的人一左一右地攙扶著丁書杰站起來,命令他先活動活動手腳,準(zhǔn)備回家。

他看到一對耳朵里長出兩根白線,白線一直蔓延到衣兜里的青年男女走過,好奇地看著這一大家子。他聽到男青年很有學(xué)問的聲音:“老年癡呆癥,準(zhǔn)是又走丟了。”女青年似乎沒聽到男青年的評論,她低了頭,拿出手機來,查看短信。

他看到一對中年婦女走過,匆匆看了這一大家子一眼,急忙把頭轉(zhuǎn)開。他聽到中年婦女充滿同情的聲音:“老人癡呆了,兒女最遭罪。”另一個中年婦女停下腳步,摸出手機接電話:“喂!喂!喂!”

“沒看見嗎?他是個瞎子,戴著墨鏡吶。”是哪個保安在說話?

7

陽光透過竹葉,斑斑點點地灑滿鋪著木地板的走廊。輪椅停在緊靠走廊木頭欄桿的地方,坐在輪椅上的老人腰板挺得筆直。

一個腰板同樣挺得筆直的年輕人,右手將手機貼緊耳朵,腳步充滿彈性地走過廊前。他滿臉堆笑,仿佛跟他通話的那個人就站在他的對面,他必須笑;他聲音清脆,如同桔黃色的乒乓球被兩只球拍推來擋去,在藍色的球臺上來回跳躍。他突然看到坐在輪椅上的老人,調(diào)皮地吐了吐舌頭,禮貌地壓低嗓門,他顯然是擔(dān)心吵醒老人,看起來卻像是不小心發(fā)現(xiàn)了一個秘密。

老人的胸前掛著一只白色的手機。手機有 5個黑色的按鍵。中間最大的一個,用于接聽電話,圍著大鍵的 4個小鍵,分別用醒目的白色字符寫著:

醫(yī)生 警察 家人 SOS

年輕人沒有看清老人是否睜著眼睛,他也不愿去猜測老人是睜著眼睛做夢還是閉著眼睛回憶往事。他恍然記起老人有一頭飄逸的白發(fā),那時恰好有風(fēng)吹過,老人白發(fā)飄飄,像一頭獅子。

第三部:看銀幕

1

40歲生日那天,丁書杰決定辭職。

他對老板說,子曰,四十不惑。不惑就是想明白了。老板問他想明白什么了?他說想明白了人總是要死的。老板很年輕,剛過 30歲,子曰,三十而立。老板從另一個大區(qū)調(diào)過來做丁書杰的總裁,幾個月時間,業(yè)績噌噌往上增。老板做得風(fēng)生水起志得意滿,哪里會去想人總是要死的道理。他站起身來試圖摸摸丁書杰的腦門,看看這個老員工是不是正在發(fā)燒?丁書杰猴子般敏捷地跳開,大叫起來:“你想干什么?打我呀?”

年輕的老板優(yōu)雅地搖頭:“對不起老丁,說句不客氣的話,我看您不是想明白了,你是……”他伸出右手的食指,電影明星般在太陽穴附近繞著圈:“這兒進水了?!?/p>

“你才腦子進水了哩!”丁書杰大叫:“人總是要死的沒錯吧?活八十歲差不多了吧?四十歲之前,是活一天多一天,四十歲以后,活一天少一天對吧?”

“哪您的意思是……你究竟是想活還是不想活?”

“沒法跟你說?;钜惶焐僖惶?,就得想辦法活好每一天,活一天就得活出個人樣,活一天就要活得像自個兒的樣??傊?,我算是想明白啦,子曰,四十不惑,就是說,過了四十歲,愛怎么活就怎么活。這人啊,小時候被父母管著,上了學(xué)被老師管著,上了班被老板管著。父母在不遠游,為父母活;師者傳道授業(yè)解惑,為老師活;今天工作不努力,明天努力找工作,為老板活……人啥時候為自己活過?”

事后丁書杰有些迷惑,他真的在老板面前說過這些話么?這些孩子氣十足的話,完全不符合他的身份嘛。也許他只是禮貌地遞交辭呈,老板同樣禮貌地同意。那些孩子氣十足的話,只是他憑空的想象?不管他說沒說,丁書杰承認,他的確是那樣想的,盡管那些想法,對一個 40歲的中年男人來說,顯得挺幼稚。

他選擇去做出租車司機。他喜歡這活,愛什么時候出車就什么時候出車,別的司機爭客人爭得頭破血流,他樂得意把車停在樹蔭下,放平座椅睡大覺。

這對他來說是一個全新的世界。出租車裝有對講系統(tǒng),一個司機說話,所有司機都能聽到。愛說話的司機各有各的特點,有人愛播報路況,有人愛跟女司機打情罵俏,有人愛說黃段子——特別是夜里,空車等人的時候,有個家伙特別喜歡談?wù)撆说男馗痛笸?,一邊說一邊把口水吸得滋滋響。沒過多久,丁書杰就知道,那個喜歡談?wù)撆说募一锸莻€退伍老兵,多年前的一顆地雷讓他失去了一個睪丸。

當(dāng)然,如果不想聽,你可以關(guān)掉車上的喇叭,你也可以聽收音機。丁書杰是個文明的司機,有客人的時候,他的車載喇叭總是保持靜默,除非客人要求聽聽音樂,他會找一個音樂頻道,和客人一起聽幾首老歌。

丁書杰從來不在對講機里說話,他就是聽。

他知道有些司機喜歡深夜里到夜總會門口等活。那時候,男人通常喝高了,一高興,找頭就不要了,學(xué)西方人,算是小費;那時候,小姐下班啦,有的小姐為了省下百十塊打車錢,干脆就在車?yán)铮赓M讓司機來那么一下子。

丁書杰想,這不算什么十惡不赦的事情,交易嘛,而且彼此都覺得劃算。

有天夜里,一個剛剛免費搞了小姐,自然也免了小姐車資的司機意猶未盡,在對講機里交流心得。他說那小姐特倒霉,整整一晚上,一個客人沒有,好歹跟司機做成唯一的生意。司機在對講機里學(xué)那小姐說話:謝謝你喔師傅,一單生意都做不成,是要觸霉頭的喔。謝謝你喔師傅,謝謝你照顧我的生意……

那個司機捏腔拿調(diào)的嗓門把丁書杰逗得哈哈大笑。

他一個人坐在車?yán)镄?,沒人能看見,也沒人能聽見。

丁書杰不羨慕那些司機的艷遇,也從不到夜總會門口去等活。

沒想到,天不算晚,才夜里 9點多鐘,也不是“紅燈區(qū)”,這個最普通的居民小區(qū)有個最普通的名字叫“春天”。

這樣的“好事”,居然讓丁書杰攤上了。

2

女的拉開駕駛副座一側(cè)的車門,一屁股坐下,很響地關(guān)上車門,像是剛跟誰吵過架。墨鏡遮去她的半張臉,丁書杰看不見她的眼睛。

丁書杰側(cè)過臉,隔著防搶劫的金屬柵欄,和顏悅色地問:“去哪兒?”

后來丁書杰想,那個女的恐怕患有被稱為“表達障礙”的毛病,或者就是進城干這行不久,擔(dān)心言多必失露出鄉(xiāng)音。女的沒有回答丁書杰,而是用兩只手比劃了一個方框。

“房子?”丁書杰試探著問:“什么地方的房子嘛?”

女的搖頭,像外國人學(xué)著說中文:“去……看……”她再次用兩只手大大地比劃出一個方框。

丁書杰恍然大悟:“看電影?”

女的狠狠點頭,緊接著又搖頭:“嗯,不是看電影,是看銀幕。”

“是寬銀幕吧?”

女的連連搖頭:“是看銀幕……我們怎么能看得見電影呢?我們能看見的,只是銀幕嘛。”她像是收音機突然調(diào)準(zhǔn)了頻率,說話變得利索。

丁書杰想想女的說得也有道理。不過他現(xiàn)在開始懷疑女的是個精神病。

“好吧,看銀幕。去哪家電影院看銀幕呢?”

女的又搖頭:“不去電影院。要去那種……”女的伸出兩只手徒勞地比劃一番,頹然收回雙手,咕噥著說:“就是……坐在汽車?yán)锟吹哪欠N。”

“你說的是汽車電影院吧?”

女的連連點頭。

丁書杰啞然失笑:“看汽車電影,你得自己開車去呀。你把車停在大銀幕前,汽車收音機調(diào)到特定的頻率。這樣,你就可以透過擋風(fēng)玻璃看銀幕上的畫面,用汽車上的音響收聽聲音……”

女的打斷丁書杰:“我沒有汽車?!?/p>

丁書杰眨巴著眼睛:“你的意思是,讓我開車?yán)闳テ囯娪霸海缓蠛湍阋黄?,坐在我的出租車?yán)?,看一場電影?!?/p>

女的展顏一笑:“對了”,她說。她的笑容來得毫無征兆,讓丁書杰愈發(fā)懷疑這個女的精神不正常。

丁書杰遲疑著:“這也可以……不過,陪你看電影,是要耽誤我做生意的。如果把看電影的時間……”

女的插話:“是看銀幕,不是看電影。電影是看不見的,就像人是看不見的,能看見的只是你!”這時候,女的說話又利索了。丁書杰想,沒準(zhǔn)這女的做的是“兼職”,夜里出來做生意,白天,她研究哲學(xué)?

“好吧,看銀幕。如果把看銀幕的時間都算做堵車,你明白吧?車子雖然不走,計價器仍然會跳,一般是等待 5分鐘算一公里,一公里 2塊錢,2個小時的電影……”

“2小時是120分鐘,就是24個5分鐘,也就是 48塊錢?!辈坏榷苷f完,女的已經(jīng)像計算器一般,飛快地算出結(jié)果。

“對……可是兩小時,如果我在路上跑,也許不止掙這個數(shù)……”后來丁書杰回憶,自己的意思大約是想讓女的再加點錢。

“我沒有錢,一分錢都沒有?!迸臄蒯斀罔F地說。

丁書杰剛要開口罵這個女的沒事找事,剎那之間他發(fā)現(xiàn)這件事情非常有趣。一個一分錢都沒有的女人,不僅要打車,而且要打車去看汽車電影。她還一口咬定,不是看電影,而是看銀幕,她還說人是看不見的……她究竟想干什么?

丁書杰不做聲。

“你可以……”女的緩緩摘下墨鏡,露出一張精心化過妝的臉,像是正打算去赴男朋友的約會:“來上一下。”女的一邊說,一邊不動聲色地分開雙腿,靜止了大約兩秒鐘,然后把膝蓋并攏。

丁書杰可以清晰地感覺到自己胯下那玩意兒“突”地一跳。

難道,出租車司機們在對講機里傳說的那種事情真讓自己碰上了?這個女的看來今夜心情煩悶不想去“上班”,突發(fā)奇想打算去看一場汽車電影,可她又不愿意掏錢,干脆把生意和娛樂一起做了?

丁書杰悄然打量著這個女的。女的已經(jīng)重新戴上了墨鏡。這個女的年輕到可以做他的女兒。十八九歲吧,大一或者大二?頭發(fā)染過,基本是黃色,卻又挑出幾綹染成白色。頭發(fā)一邊長些,另一邊短些,短的一邊在耳根附近收攏,長的一邊朝下巴頜彎過去,看起來像是歪歪地頂著一個蘑菇,不過倒也可愛。這個女的穿一件豹紋連衣裙,露出圓潤的肩和精致的鎖骨。連衣裙是那種有彈性的面料,緊緊地繃住她的軀體,因為豹紋,使她原本苗條的身材顯得豐滿,特別使胸部顯得夸張。裙子很短,起初她站在路邊朝丁書杰揮手的時候,裙子剛好可以遮住臀部,坐下后裙擺幾乎縮到了大腿根。這個女的穿著黑色的薄絲襪,薄到幾乎可以看見白色的內(nèi)褲。丁書杰聽到自己咽口水的聲音,響亮得把自己嚇了一跳。

這不算什么十惡不赦的事情。丁書杰想,交易嘛,只要雙方都覺得合適。

“那就這樣說定了……先看電影……好吧,看銀幕,銀幕看完之后,我們……”丁書杰沒有繼續(xù)往下說,因為他看到女的往車窗玻璃上呵了口氣,伸出手指,在那團霧氣上劃下“XXOO”的字樣。

丁書杰當(dāng)然明白那是什么意思。

他發(fā)動汽車,踩下油門,朝他知道的那家汽車電影院駛?cè)ァ?/p>

3

他問她:“你是學(xué)生?”

他又問她:“和男朋友賭氣了?”

女的不說話,丁書杰說不下去。他缺乏和這種女人打交道的經(jīng)驗,何況女的一直戴著墨鏡。

丁書杰悄悄抽動鼻翼。夜風(fēng)吹來淡淡的馨香,他知道那是女的身體散發(fā)出來的。那不是香水味,而是少女青春胴體自然的芬芳。丁書杰心醉神迷,好幾次把車開得偏離路線,惹得身后的汽車狂摁喇叭。

上哪兒做呢?丁書杰想。汽車電影院肯定是不行的,看電影,好吧,看銀幕的汽車絕對不止這一輛,那是公共場所,他不可能在汽車電影院跟這個女的做,動靜大不說,女的要是突然叫起來怎么辦?再說,女的不是要看銀幕嗎?怎么能影響她看銀幕呢?

那么,離開汽車電影院之后,把車開到某個僻靜的地方,比如湖邊,竹林深處?就在車?yán)镒觯磕强峙乱膊恍校芟?。如果碰巧有車?jīng)過,發(fā)現(xiàn)路邊停了一輛車,還總是不停地起起落落,過路的司機一定能猜到車?yán)锏娜苏诟墒裁词?。碰上不愛管閑事的,一笑置之,一腳油門走人;碰上無聊的司機,停了車“圍觀”,或者掏出手機拍段視頻掛到網(wǎng)上,點擊率絕對高到嚇人,丁書杰可不愿當(dāng)那樣的男豬腳;要是碰上個兇狠而不懷好意的家伙,敲敲丁書杰的車窗玻璃,勾勾手指讓他下來,他恐怕連褲子都來不及拉上,就得挨上幾記老拳,順帶被人搶去所有的鈔票,那女的呢,光著屁股的樣子很誘惑吧?如果搶劫丁書杰的人不是一個而是兩個三個,他們一定會拿刀頂著丁書杰的下巴頜,讓他眼睜睜地看著這個女的被他們輪奸。

這樣的想象讓丁書杰渾身發(fā)抖,他的手心不停地冒汗,把方向盤弄得濕漉漉的,在他的手心里滑來滑去。

還是去開一間房吧。丁書杰想,找家快捷酒店,花不了幾個錢,或者開個鐘點房?丁書杰突然吃了一驚,他想,要是警察突然闖進來怎么辦?會被拘留還是罰款?畢竟,他連這個女的姓甚名誰都不知道,情人開房根本說不過去,而且他們的年齡相差也太大。緊接著,丁書杰發(fā)現(xiàn)自己更加吃驚,如果闖進來的不是警察,而是黑社會,又會怎么樣?他們會不會把他赤條條地捆起來,讓他想辦法找錢來“擺平”——或者,這根本就是個騙局?這女的,原本就是黑社會放出來的誘餌?只要他脫下褲子,女的就會打電話或者發(fā)短信,把情報送出去,接下來,就會有幾把雪亮的尖刀對準(zhǔn)他的胸膛,他們會說:你他媽的吃了熊心豹子膽,敢睡我的妹子(老婆),怎么辦?你自己說吧,是要錢還是要命?拿錢吧,十萬?八萬?至少得三萬兩萬吧?不拿錢,好啊,老子一刀割斷你的命根子……

這樣的想象讓丁書杰一頭一身的熱汗都變成了冷汗。他差一點就踩下油門,停車讓女的走人,這筆交易他不做了。他想想這不妥,夜色中把一個孤孤單單身無分文的女人拋在路邊,這不是丁書杰做得出來的事情。他想,就算自己停車讓女的下車,女的死活不下,就像塊嚼過的口香糖,牢牢地粘在駕駛副座上不動,他能有什么辦法?他可以打電話報警,說這個女的坐車不給錢,而且不下車,讓警察來處理。他又想,如果警察真的出現(xiàn),女人變戲法一般掏出錢包證明她是有錢的,而是他——出租車司機,對單身女乘客試圖欲行不軌,未遂后打算半路將她扔下,丁書杰還真沒法向警察解釋。他安慰自己,如果女的是黑社會的誘餌,直接讓他開車送她去某個地方,路要遠一點,打車怎么也得一百兩百的,車子開出去,女的再說沒錢,停下車做一回,抵算車資。黑社會當(dāng)然會開車跟著,等他丁書杰情難自禁霸王上弓之際,黑社會突然出現(xiàn),把他連人帶車劫走,豈不簡單明了許多?何必去看什么電影,而且是汽車電影?

夜里車少路暢,丁書杰連地點都沒想好,汽車電影院已經(jīng)到了。

4

汽車電影院位于大湖邊的一個公園內(nèi)。大銀幕兩側(cè)是幾株參天巨樹,遠遠看去,宛若大樹之間扯上繩子,幕布像是用夾子夾在繩上晾曬的舊床單。

引導(dǎo)員對這兩位開著出租車來看汽車電影的男女并未表現(xiàn)出任何驚奇,這讓丁書杰意識到自己的憂慮似乎有些矯情。他雖然知道這個地方,但從未來過,他盡可能表現(xiàn)得從容,像個老手。女的也摘下墨鏡,甚至沖著引導(dǎo)員笑了笑,盡管是刻意擠出來的笑容,丁書杰仍然覺得看上去很美。

每輛車 50塊錢,除此之外再無任何費用。丁書杰根據(jù)引導(dǎo)員的手勢,把出租車開到一個空車位上停好。如果不是透過汽車玻璃可以看到大銀幕上人影憧憧,所謂的汽車電影院完全就是一個露天停車場。

電影不分場次,大概是一部電影循環(huán)放映。丁書杰調(diào)好收音機的頻率,車載音響里傳出電影的伴音之后,女的似乎感覺有些過意不去,主動跟丁書杰說了一句話:“謝謝你啊……知道是什么電影么?”

丁書杰定睛看去,巨大的銀幕上,一個穿上世紀(jì) 60年代草綠色軍裝,脖子上掛個書包的少年,騎一輛車座提得很高的自行車,穿行在北京城暖黃色調(diào)的胡同里。這部電影丁書杰似曾相識,一時卻想不起來片名,他沉吟著:“讓我想想……嗯,應(yīng)該是看過的?!?/p>

女的肯定地說:“我沒看過?!牛芾狭税??”

女的這個“老”字,讓丁書杰微微感到有些不快,他很想說:“那當(dāng)然,拍這電影的時候,你恐怕還沒有出生吧?這電影是啥時候拍的?20年前……”

他閉了嘴,什么也沒說。

女的不再開口,似乎專心“看銀幕”,其實她一直在偷偷摸摸地看手機,看一眼,然后藏匿一般把手機壓到大腿下面。丁書杰不知道,她是不接電話呢還是不回短信?

這次女的指尖飛快地在手機屏幕上劃動了幾下,短信或者微信或者微博或者別的什么玩意兒?,F(xiàn)在的孩子啊,手機玩得真熟。

銀幕上,穿著沒有領(lǐng)章的綠軍裝的半大孩子們,靠著大街邊的欄桿,對正在進入某個劇院的人評頭論足。出現(xiàn)了一個女生,這群男生讓他們中間唯一的女生余北蓓去把那個女生叫過來,丁書杰想起來,這樣的舉動在北京方言里大約是叫“拍婆子”。

他突然想起這部電影的片名。

“陽光燦爛的日子。”他輕聲叫起來,扭頭朝女的望去。

女的被他嚇了一跳,張了張嘴巴,問:

“什么日子?”

丁書杰又重復(fù)了一遍,女的仍然沒有聽懂。剎那間,丁書杰覺得索然無味。他和她,根本不是一代人,也不可能是一類人,他們根本談不到一塊兒。大約還是北京方言,把這種現(xiàn)象稱之為“尿不到一個壺里”。丁書杰想,為什么要尿到一個壺里呢?那是兩口子的事,以前家里沒有衛(wèi)生間,夜里是要用尿壺的。共用一個尿壺的當(dāng)然只能是夫妻,或者這樣說吧,一定是睡在同一床上的兩個人。他模模糊糊地想著,電影散場,驅(qū)車開房,完事以后,他和她得尿到同一只抽水馬桶里。

銀幕上,穿著沒有領(lǐng)章的綠軍裝的半大孩子們,靠著大街邊的欄桿,對正在進入某個劇院的人評頭論足。出現(xiàn)了一個女生,這群男生讓他們中間唯一的女生余北蓓去把那個女生叫過來,丁書杰想起來,這樣的舉動在北京方言里大約是叫“拍婆子”。

他突然想起這部電影的片名。

“陽光燦爛的日子?!彼p聲叫起來,扭頭朝女的望去。

女的被他嚇了一跳,張了張嘴巴,問:

“什么日子?”

丁書杰又重復(fù)了一遍,女的仍然沒有聽懂。剎那間,丁書杰覺得索然無味。他和她,根本不是一代人,也不可能是一類人,他們根本談不到一塊兒。大約還是北京方言,把這種現(xiàn)象稱之為“尿不到一個壺里”。丁書杰想,為什么要尿到一個壺里呢?那是兩口子的事,以前家里沒有衛(wèi)生間,夜里是要用尿壺的。共用一個尿壺的當(dāng)然只能是夫妻,或者這樣說吧,一定是睡在同一床上的兩個人。他模模糊糊地想著,電影散場,驅(qū)車開房,完事以后,他和她得尿到同一只抽水馬桶里。

那是賓館房間的抽水馬桶,在那個馬桶里尿過的人有多少呢?尿在同一個馬桶里的人,他們根本不認識,彼此是男是女是老是少全然無知。那么,和這個女的尿到同一個馬桶里,又算是什么事呢?什么事都算不上。跟一個這種女的做,與另一個,另外十個,一百個這種女的做,是不是就跟住賓館的旅客,他們素不相識,卻在同一只馬桶里尿尿是同一回事?

他發(fā)現(xiàn)不知什么時候,女的又戴上了墨鏡。老電影本來亮度就不夠,《陽光燦爛的日子》的調(diào)子又故意做成懷舊意味的昏黃,說是陽光燦爛,銀幕上卻仿佛一會兒飄著粉塵,一會兒飄著細雨。丁書杰不知道隔著墨鏡的玻璃,再隔著出租車遍布浮塵的擋風(fēng)玻璃,這都隔了兩層玻璃,女的還能看見什么?他也有一副墨鏡,丁書杰摸索著找出墨鏡戴上,這時候再看銀幕,他感覺自己幾乎就是個瞎子。

他摘下墨鏡,盡可能坐得舒服一些。

他突然發(fā)覺自己對這個女的充滿了厭惡。他很想跳下車去,繞過車頭,走到副駕一側(cè),一把拉開車門,大喝一聲:“你戴個墨鏡看什么電影???大老晚戴個墨鏡,你是怕人認出你吧?你究竟在害怕著什么?要看就好好看,不看就拉倒

……”

可他什么都沒做,他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掛在大樹上的銀幕。

他想起這部電影是姜文導(dǎo)演的,想到姜文他就想到了崔健。他想起前幾天從收音機里聽到一個段子,說是有記者問崔健,您為什么在屋子里也戴個帽子?崔健先生聰明地反問,記者先生你為什么在屋子里還戴副墨鏡呢?帽子和墨鏡,都是為了擋住點什么吧?也許是禿頭?也許是哭腫的眼睛?在屋子里戴帽子,在夜色中戴墨鏡,看起來是“??帷?,其實都有點什么小秘密,想藏著掖著。

他發(fā)覺自己想得最多的,還是電影散場后將要和這個女的做的事情。他想著安全套的事情,無論如何,套子是必須的。就算女的沒帶,他也打算在開房前到附近的超市去買上一盒,而且質(zhì)量一定要最好的。有的賓館房間里會擱上收費的套子。以前,丁書杰有一次安排客戶住賓館,第二天去結(jié)賬,總臺要求加收一只套子 10元錢。丁書杰付錢之后百思不得其解,就算客戶頭天夜里叫了小姐,套子不都是小姐自帶的么?為什么一定要用賓館房間里的套子哩?送客戶去機場的路上,客戶自己說出了秘密:頭天夜里,酒多了,回到房間,打算泡杯茶,水燒開,隨手拿起安全套,撕開后就扔進茶杯——他以為那是賓館免費提供的袋泡茶!一車人笑得幾乎把汽車頂棚掀翻。還有一回,丁書杰所在公司的高管到一個度假山莊開企劃會,結(jié)賬走人的時候,總臺一口咬定某副總房間的套子用掉了,要多收 10塊錢。10塊錢是小事,問題是那個山莊很偏僻,絕對沒有小姐?!疤鬃邮录痹诤荛L一段時間成為謎團。后來有一次丁書杰跟那位副總一起出差,主辦方不會辦事,竟然安排丁書杰和副總同住一個標(biāo)準(zhǔn)間??碗S主便,何況只住一晚,他們也沒什么太大的意見。就寢時分,副總說,我先去洗澡?丁書杰當(dāng)然只能諾諾。副總洗澡的時候,他的手機響,丁書杰拿起來看,來電顯示是老總。他遲疑著摁下接聽鍵,報告老總副總正在洗澡,老總說急事,別說洗澡,就是正在打炮也得讓

他接——以前那個老總很粗俗,業(yè)績被他搞得一團糟。丁書杰斗著膽子敲敲衛(wèi)生間的門,里面不應(yīng),丁書杰推門,門就開了。丁書杰捧著副總的手機躡足走進衛(wèi)生間,副總赤條條地泡在浴缸里,瞇著眼睛,像是睡著了。丁書杰叫醒副總,把手機遞給他,赫然看見副總軟塌塌的玩意兒上戴著個套子,宛若風(fēng)雨中的老乞丐披了塊塑料布……丁書杰面紅耳赤地逃出衛(wèi)生間。副總知道丁書杰發(fā)現(xiàn)了他的秘密,接過電話,洗凈擦干之后,歪靠在床頭看電視的時候,慢條斯理地告訴丁書杰,從來都這樣,在賓館的浴缸里泡澡,他從來都要戴上套子。他說:“誰知道都是些什么人在里邊泡過?誰知道都有些什么病菌?啥事沒干,不小心染上性病,劃不著?!倍芑腥淮笪?。

丁書杰迷迷糊糊地想著這些事情,歪頭去看女的。女的戴著墨鏡,仰靠在椅背上。丁書杰不知道她的眼睛是睜著還是閉著,也不知道她是否已經(jīng)睡去?她真的是做那種生意的嗎?為什么她就一定是做那種生意的呢?做那種生意的能夠說出“人是看不見的,能看見的只是你”這種古怪話么?難道她不會是個跟父母或者男朋友吵了架,賭氣跑上街頭的大學(xué)生?也許在她看來,上床是件很隨便的事情,隨便到就跟握個手一般簡單?他又想,其實那事真的很簡單喔,說白了,不管跟什么樣的女人做,其實都是在跟一只乳劑套子做。這樣一想,他又覺得,如果不是純粹的性交易,而是因了或多或少的“愛情”而上床,男人主動戴上套子這件事情,是不是已經(jīng)預(yù)設(shè)了女人可能有性病這樣的前提?意味著對女人的懷疑、否定和拒斥?戴套子這種事情,應(yīng)該由女方提出來比較好一些吧?話又說回來,如果女的主動提出讓男人戴上套子,是不是讓男人也會覺得不快呢?好啊,你懷疑我有病是不是?懷疑我有病還跟我做?他突然有些想不明白,既然戴著套子做愛,無論是男方主動戴上套子還是女方提出來讓男方戴上套子,都隱含著強烈的不信任以及自我保護,那為什么還要做呢?

丁書杰做賊一般偷眼向女的望去,她仍然戴著墨鏡,一動不動地仰靠在椅背上,飽滿的胸膛微微起伏,像是正在夢見晨霧繚繞的森林。他連這個女的一根手指都沒有碰過,卻像是已經(jīng)對這個女的做下了十惡不赦的壞事。夜風(fēng)吹來少女胴體特有的芬芳,宛若草葉上露珠的氣息。這芬芳讓丁書杰興奮而又沮喪,歡樂而又恐懼。

銀幕上,《陽光燦爛的日子》已經(jīng)接近尾聲,夏雨朝著寧靜瘋狂地撲過去,他被高大壯實的寧靜踢開,夏雨哭了,哭就哭吧,他還是個孩子。

5

“喂!喂!”

丁書杰隔著防搶劫的金屬柵欄,沖女的大叫。他原想拉開柵欄,伸手去拍打女的肩膀。他沒敢伸手。

女的猝然驚醒,一挺腰板坐直身體,墨鏡滑到下巴上。

“喔,喔……”她像個差點睡過頭,被母親催促著起床上學(xué)不然就要遲到了的女學(xué)生。

她對自己的舉止似乎覺得害羞,迅速把墨鏡推上去,遮住眼睛。

“放完了?”她問。

丁書杰沒有說話。透過汽車玻璃,可以看到投射到銀幕上的光柱已經(jīng)消失,現(xiàn)在,銀幕就是一塊掛在樹椏上的臟兮兮的大白布。汽車紛紛亮起車燈,忙亂而有序地倒車、轉(zhuǎn)彎,駛離汽車電影院。

女的似乎把丁書杰的沉默理解為某種暗示。她嘆了口氣,像是遺憾又像是心滿意足?!皩α?,”她說:“你是個守信用的人。我說話算話……”她不好意思說出“做愛”或者更為粗俗的詞匯,還是老辦法,這次,她沒有往汽車玻璃上哈氣,用手指在汽車儀表盤上劃出“XXOO”字樣,然后說:“走吧,你找地方。”

劃字符的時候,女的嘴角沒來由地抽動了兩下,看起來就像是嘲笑。

丁書杰發(fā)動出租車。他沒有摁下亮著“空車”字樣的標(biāo)識牌,這意味著出租車的計價器不會跳動。

心照不宣,一路上他們一句話都沒有說。

丁書杰開得很快,20分鐘以后,就回到了3個小時前,女的揮手攔下出租車的“春天”小區(qū)。

夜色已深,一路上沒有一個人揮手攔車。

從哪里來,還回到哪里去。

丁書杰踩下剎車,推入空檔,偏過頭說:“你到了,下車吧?!?/p>

女的像是不明白這是怎么回事,盡管隔著墨鏡,丁書杰也能想象,她一定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自己的臉。他知道,女的想說的話一定是:“你什么意思?”

女的沒有問,丁書杰主動把答案說了出來:“一個人不會走太遠的路去打車,我想,你家應(yīng)該就在這附近。下車,走回去吧?!?/p>

女的繼續(xù)沉默,大約兩秒鐘后她咕噥著說:“我家里可沒地方。”

丁書杰想,女的意思大約是去旅館或者去某個隱秘的地方,夏夜溫暖,如果丁書杰舍不得出錢開賓館的房間,湖邊,長椅上,也許不錯。

丁書杰搖了搖頭:“算了吧,就這樣,挺好的。我從來沒有看過汽車電影,這是第一回,感覺挺好的,還有個漂亮姑娘陪著……”

丁書杰以為女的會摘下墨鏡,至少認認真真地看上他一眼吧。可女的仍然戴著墨鏡。

“是你自己不做的。我真的沒錢。一分錢都沒有。我不會給你錢?!迸恼f。

“我相信你沒錢,誰不會碰上點困難呢?你可以記下我的車牌號,等你哪天有錢了,偶然在街上碰到我,你可以……”丁書杰說。

不等丁書杰說完,女的猛然推開車門,像是剛跟誰吵過架,反手狠狠撞上車門,頭也不回地走開,幾乎就是一眨眼的工夫,她已消失在車燈光柱里。

丁書杰聽得很清楚,女的摔門而去時,說了兩個字。

那兩個字是:

“傻逼!”

丁書杰俯首莞爾,他默念著這兩個字:“傻逼”,他記得那是電影《陽光燦爛的日子》的最后一句臺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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