匡國泰
引子A
床前明月光
疑是地上霜
舉頭望明月
低頭思故鄉(xiāng)
——李白《靜夜思》
引子B
月亮在外面
剛才我去提水的時候
看見了這個偉大而簡潔的東西。
我應該看得再久一點,
我是個可憐的月亮愛好者。
我突然就看見了它
對我和月亮
都是這樣
——萊昂納德·科恩《月亮》
一、有一種歸來仿佛從未離去
月亮悄悄潛入臥房
床上起伏著乳白的山巒
趁著月色剛入夢鄉(xiāng)
我靜靜的摟著一輪滄桑
——梁爾源《摟著月亮入睡》
在返回語言的途中,月亮是一個詩人的身份證。此刻的詩人有著雙重身份,他同時意味著在與不在。一個游子歸來,在進門的那一刻,他看見夢鄉(xiāng)中的自己正睡得深沉。這既是現(xiàn)實也是超現(xiàn)實。有些滄桑,也有一些憂傷,床上起伏著乳白色的山巒。在那些既熟悉又陌生的山巒里,有雞鳴,有溪流,有星星和卵石,有莊稼粗獷的呼吸和隱約的情歌。啊,一切仿佛歸來又仿佛從未離去。詩人在這里,既有對人類自身的憐憫和祝福,也有著對故鄉(xiāng)山川風物的深愛與眷戀。詩人在返回故鄉(xiāng)的途中,也既在返回語言的途中。他拋棄了所有華麗的詞藻,像一個億萬富翁拋棄了所有財產(chǎn),了無牽絆地回歸到本真。靈魂是大地上陌生的某物,夢游的人,踩著天上的云朵和地上的棉花回家。乳白色的山巒起伏在地平線上,在床上,在誕生詩人的搖籃里。搖籃的上空,有一輪永恒的月亮。
二、被黑夜諒解的燈和當代比喻
四周的房間一片漆黑
天上的月亮顯得嫩白
好似瓦藍色天花板上
吸附著那乳白色頂燈
——梁爾源《古井月影》
對于童年來說,黑夜是漫長的。如果沒有光,就意味著他們將要過早地結束游戲,像飛鳥歸巢,收攏幻想的翅膀沉入黑甜的夢鄉(xiāng)。在那個時候,四周的房間一片漆黑,月亮咕咚一聲掉進古井里,一只青蛙也以同樣的姿勢,躍入不甘沉淪的寂寞水塘。每一個童年,都睡在他自己溺愛的迷藏里,當他睡著了,就沒有人能再找到他,他白天的小小過失,也隨之被黑夜諒解。黑夜是寬容的,他包涵著善和隱忍。當一個詩人在無數(shù)隱喻上躺下來,他看見天花板上的月亮如吸附在宇宙肚臍眼上的嫩白的頂燈。這是李白和蘇東坡時代不可能產(chǎn)生的聯(lián)想,這是無數(shù)關于月亮的比喻中,一個獨具慧眼的梁氏貢獻。
三、純潔的詩人和詩歌語言
月光抹白了青石碼頭
漣漪泛起 波光
一個女人揚起棒槌
在敲打沉睡的故鄉(xiāng)
——梁爾源《月下浣衣》
在那些萬籟俱寂的舊日時光,歲月的河流邊總是會出現(xiàn)一個女人的身影,她肩挑水桶,另一只手則挽著竹籃,她集清涼和優(yōu)雅于一身,穿過夜嵐彌漫的?朧煙柳以及小路和瓜田,在白帆思念的月光碼頭,開始她詩意的勞作。無論粗布或絲綢,靛藍或潔白,都會被如水的月光浣洗一新,重獲潔凈的生命和樸素的尊嚴。這個女人也許是一個初戀的少女,因為她偶爾會歇息片刻,讓漣漪漸漸止息,河水頃刻之間會變成一面寧靜的鏡子,映照出她新月初出的羞澀和憧憬。這個女人也許是一個光彩洋溢的年輕孕婦,她偶爾停頓下來,是因為她忽然聽到了,從她腹部深處傳來了孩子的啼哭聲,她相信,天上的月亮也聽見了。這個女人也許是一個母親,哦,不是也許,在這里我們的言說應該是肯定的,要毫不猶豫地去掉,“也許”這個不確切的詞語,這個在月光下浣衣的女人,無疑就是詩人的母親,她揚起手中的棒槌,敲打著沉睡的故鄉(xiāng)。仿佛從來也不知道疲倦。詩歌的語言和一個真正的詩人一樣,都應該是純潔的。因為在月光下浣洗歲月的母親,不喜歡看到她的孩子骯臟的樣子。
四、詩歌中的回眸與旁白
那夜的月亮
被云彩綁架了
頭上蒙著厚厚的紗
我無法看清她的臉
——梁爾源《月光往事》
當月亮在烏云里急促奔走,那是往事在逃離言說的現(xiàn)場。當月亮像玲瓏的轎子被狂風抬去,那應該是電影里的一個場景,它需要敘事以外的娓娓旁白。雖然是旁白,但它的任務卻需要抵達故事的核心。旁白是一種言說姿態(tài),意味著更多的延伸空間和自由表達,在詩歌的語言系統(tǒng)中,它意味著一個詩人更廣闊的視野和無限的想像力。寫作即回憶,當一個詩人偶爾回眸,那最美好的愛情已恍若朦朧前世,世界盡頭薄霧如紗,已然看不清她的臉。那最美麗的臉,不是世俗紅塵的說明書,而是朝霞漫染的青春封面。那么明媚又那么曖昧,就像我們在果園收獲季節(jié)里,所見過的最絢爛最美好的靈魂。曖昧是詩歌語言形態(tài)中一種高級狀態(tài),它不僅僅是朦朧而已,它是人與人以及人與萬物之間,那種最復雜最迷人卻無法判斷邊界的微妙關系。曖昧是滋生,是無窮,是語言的沼澤地。也如月落西山的詩意棲居,鄉(xiāng)村風俗中那些聽壁腳的耳朵。
五、天真的詩人提著螢火蟲的小燈籠
山村的夏夜
一片蛙聲把蟋蟀喊啞
把老宅子喊得漆黑
把月亮喊得賊亮賊亮
——梁爾源《童年的蛙聲》
座落在山腳下或者田垅中央的老宅子,在夏天的夜晚是緘默的,它就像一個耳背的老人,已聽不見遍地的蛙鳴和遠山的呼喚。天真的詩人提著螢火蟲的小燈籠,穿過稻穗低垂的祝愿和渠水奔波的迎接,回到夢中的老宅子。如果不曾親身經(jīng)歷,你永遠也不會懂得,為什么那一片如潮的蛙聲,會把老宅子喊得漆黑,把月亮喊得賊亮賊亮!那是一種怎樣奇異的感覺,詩人和他的詩歌語言,聽覺和視覺已渾然一體。那是一篇有原生態(tài)錄音的回憶錄,每次回放都會失眠。每次失眠都會看見,月亮就像一個多情的俠客,騎在老宅子的墻上。夜深時它會帶走那壇陳釀的桂花酒,撒下遍地詩歌傳單。當喉嚨嘶啞的蟋蟀在鄉(xiāng)村醫(yī)院輸液的時候,青蛙仍在寂寞的夜空下歌唱,你聽或者不聽,它們一如既往地浩蕩響亮。而當一個詩人選擇了沉默,他就獲得了博大,他就獲得了秩序和結構。他就是一個龐大的交響樂團。
六、當明月照亮語言的歸途
今晚大山的色彩好單調(diào)
沒有綠色,沒有秋紅
只有月亮脫下的外衣
披在山上
——梁爾源《大山里的月亮》
詩人的國度是寧靜的,不歡迎過多的形容詞。形容詞總是爭先恐后地想炫耀自己,它們是那么地喧嘩和騷動。詩人的影子是孤獨的,在銀灰色的月光下,它與詩人悲喜相隨。群山遼闊,浩如煙海,詩人的感官世界此刻如月光下的水晶建筑群,掉下一根針也會引起長久的回音。詩人需要寧靜,是因為他需要傾聽。他有一顆既敏感又熾熱的心,在大山上在月亮下,此刻他聽見了嫦娥的心跳!從未謀面卻無比親切的嫦娥啊,她是否就是詩人青梅竹馬的故鄉(xiāng)的姑娘?而月亮,是否就是那遙遠而又神秘的他鄉(xiāng)?一切皆已消逝,宛如花謝宛如晚霞,只有月亮脫下的外衣,披在山上,也無限溫柔地,披在詩人的身上。當詩人抬頭仰望,月亮高高地掛在天上,仿佛一個神的設計偉大而又簡潔!所有多余的話,到此都應該終結了。樸素和極簡,是大象無形,是詩歌語言的終極境界。這是一種鄉(xiāng)愁的哲學原初沖動,無限愛,無法言說。當明月照亮語言的歸途,一個詩人他聽見自己的心跳!請原諒,他不是衣錦還鄉(xiāng)者,他只是一個質(zhì)樸的詩人,在月明之夜,與真善美一起歸來。
(作者單位:湖南省作家協(xié)會)
本欄目責任編輯 張韻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