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2015年10月28日
地點:杭州古運河畔俞建華庸福齋
采訪人:倪旭前(中國美術學院博士、浙江大學博士后、美術學副教授)
俞建華,字駕滄,1944年出生于浙江海鹽。1972年就讀于浙江美術學院(現(xiàn)中國美術學院)中國畫系山水專業(yè),畢業(yè)后在浙江人民出版社任美術編輯、編審、研究室主任等。曾得陸維釗先生指點,書法創(chuàng)作以隸、行見長。曾任浙江省書協(xié)副主席兼理論委員會主任、中國書協(xié)會員、西泠印社社員、浙江省美協(xié)會員等。
倪旭前(以下簡稱“倪”):俞老師好!陸維釗先生是書畫大家、現(xiàn)代高等書法教育先驅。您曾就讀于浙江美院中國畫系山水專業(yè),深受陸維釗先生影響,您在書法創(chuàng)作、學術方面也成果頗豐,您能否談談陸維釗先生?
俞建華(以下簡稱“俞”):美學家宗白華先生曾說,代表西方美學精神的是西方的建筑,而代表東方美學精神的是中國的書法。而中國書法的功能并不是僅僅用毛筆來寫漢字,而是在漢字固有的結構中傳承了中華民族的人文精神和審美追求。它不是具象的,亦非抽象的,從而使欣賞它的人們既可從形態(tài)之美中得到愉悅,也可從具有生命質感的“線條”運動中感到生命的律動。由此可知,書法藝術包涵著多學科融合的天賦。陸先生以一位文史專家的身份進入書法領域,其文化內涵的深厚,首先表現(xiàn)為其書法,具有高華而自由的境界。加上他擅中國畫,為其書藝提供了極有個性的美的張揚。我想這正是傳統(tǒng)書法走向現(xiàn)代的一個標本。
倪:上世紀60年代,陸先生受潘天壽院長委托,擔任浙江美院國畫系教授,籌備并主持了當時我國藝術院校唯一的國畫系書法篆刻科。俞老師是當年名額不多的國畫系學生之一,能否回憶一下陸先生在美院書畫教學和授課的情況?
我的專業(yè)是中國畫山水專業(yè),但從小對書法也有很大的熱情。我雖然不是書法專業(yè)的學生,但很關注這個專業(yè)的教學情況。當然不可能如這個專業(yè)的同學們那樣系統(tǒng)而深入地親炙于陸先生,但也不時地向他請教。由于我天賦不高,理解緩慢,有時也受到他的批評。但事后當我想通后,常感受益匪淺?;叵肫饋恚懴壬娜湓拰ξ矣∠笞钌睿?/p>
“你們年輕人寫字不要學戲臺上的白胡子老生,故作蒼老?!薄匆覀冋湎€性。
“以隸求隸是寫不出來的?!薄匆》ê跎稀G迦穗`書的興起即是直接得益于篆法的引入和融合。
“你們不要看不起館閣體,他們的功力連我們都寫不出來的?!薄此浦仞^閣體書寫者對書法游戲規(guī)則的高度尊重,不能為個性張揚去漠視破壞它。
倪:陸先生作為一代大家,詩、文、書、畫、印均有很深造詣,曾任清華大學國學院王國維先生助手。您能否談談他的全面修養(yǎng)為書畫創(chuàng)作帶來的益處?
俞:要我具體地論說陸先生詩文修養(yǎng)對書法的作用,我未下過功夫,可能鑒才兄(金鑒才)有此條件和根基。我只能從自以為是的“宏觀”角度,談點拙見。古人云“腹有詩書氣自華”,就非常明確地指出了因“詩書”對自己的高雅熏陶,日積月累,就能在自己的筆底下呈現(xiàn)出一種與眾不同的審美情趣及令人可敬或可親的氣質。所以我一直認為,如把自己定位在一個傳統(tǒng)型的書家,那么第一,必須書法篆隸草行楷五體具能掌握而精其中的一二體;第二,我不反對抄寫優(yōu)美的古詩詞,但應如古人一樣,對境對情,能出于自己的心胸構文吟句,才是合格的書法家。
倪:陸先生的書法,初學李北海,后參隸魏,融篆、隸、草于一爐,圓熟精湛,凝練流動,人稱“蜾扁”,在書壇獨樹一幟,蜚聲海內外。您能否談談陸先生書法的創(chuàng)新性及其影響?
俞:藝術創(chuàng)新,既是主動的追求,也是積功的質變,這里既有個人情性是否張揚得好,也不可忽視姐妹藝術對書法的積極作用。“書畫同源”一說深入人心,但真正能將之成功的付諸實踐,是不容易的。從一個特定的角度說,中國的漢字沒有如西方那樣徹底走向“符號化”,為漢字的藝術化提供了精神跡化和審美表現(xiàn)的絕大空間。特別是美術中的一些基本造型原則完全可以滲透到書法之中。如清代隸書大家伊秉綬對其子說過一段話:“方正、奇肆、恣縱、更易、減省、虛實、肥瘦,毫端變幻,出乎腕下。應和凝神造意,莫可忘拙”,說明那個時代已有書家在明確地、自覺地運用形式規(guī)律于書藝了 “莫可忘拙”是他的審美追求,而追求的措施即是形式規(guī)律的強調、融合。我認為陸先生的“蜾扁”之所以令人關注,其成功之理與伊公相通。
倪:陸先生在花鳥畫藝術方面也造詣深厚,影響頗大,您能否談談他的花鳥畫藝術特色和成就?
俞:陸先生雖是人文學者,但極有藝術天賦。如果說他對書法的學習還算是“科班”化的話,那么他的山水、花鳥畫則是“票友”性質的。但令科班出身汗顏的,是他的“票友”成就大大超過了“科班生”。正因為他沒有“科班生”的職業(yè)習氣,讓他可以特立獨行地自我表現(xiàn),從而呈現(xiàn)出“天際真人”般的境界。觀他的書法底蘊、揮灑成風的點染勾勒、充滿著生命力的運動規(guī)跡,以及毫無“模山范水”的匠氣,何為“文人畫”,于此可見,可知。
倪:在浙江美院(中國美院),國畫、書法教學往往緊密相連,也經歷過分分合合,如潘天壽院長就曾建議將國畫、書法分科教育,能否談談您對這一問題的看法?
俞:這是個見仁見智的問題。教育家、書畫家以及教育的主政者想來各有高見,我是無可無不可的。說句笑話,我的繪畫專業(yè)雖淪為“業(yè)余”,而原本業(yè)余的書法卻成了我的“專業(yè)”。國畫專業(yè)、書法專業(yè)并成一個系的好處是書畫互補的問題可能得以解決,但當年老輩的想法也不可忽視,若書法只是國畫系的一個輔助專業(yè),書法的前途就難說了。當年我們讀國畫系時,有幾個學友重視書法的?有的甚至連落款都寫不好。正因為這樣,潘校長才提出國畫與書法分科教學,要重視書法。
倪:最后能否再談談陸先生對您的藝術、文史等方面的影響?
俞:這個沒什么好說,我成績平平。如果一定要說,我只說兩句。藝術方面,我喜歡隸書和筑基《張黑女》自高中時候開始,喜歡文史更是從初中開始??歼M浙江美院后,我這些根基沒有亮點可示,所以可以說,我愛好藝術、文史都是在浙江美院重新開始的。前面談到的陸師的三句話是玉成我書法業(yè)務的根基,而篆隸同參的刷筆表現(xiàn)是我書寫的手段,這都得益于陸師的熏陶。人生得一名師很重要,名師可以照亮我們的前程。
至于文史修養(yǎng),在傳統(tǒng)文史漸漸不被重視的今天,鄙人勉強算是略有薄才的了!但如與沙孟海、陸維釗等老一輩比,我什么都不是。當年陸先生看我寫的古詩詞,認為是小學生水平;現(xiàn)在我看你們寫的古詩詞,也是小學生水平。文史功底一代不如一代,這個歷史規(guī)律似乎無法抗拒。
倪:謝謝俞老師接受采訪!關于陸維釗的研究,我們正在進行中,相信這是很有意義的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