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剛離家一個人去歐洲讀書的時候,寫了好多家書,厚厚的,每一封都有十幾頁。父親從臺灣也給我寫了許多,信里常有令我覺得很溫暖的句子。
有一封信里父親這樣說:“在家時的你,就愛一個人到處亂跑,一會兒上山一會兒下海的,我總覺得你是我五個孩子里最不聽話的一個,就像一匹小野馬?,F(xiàn)在,小野馬跑到那么遠的地方去了,我還真有點不放心,有時候會輕輕叫你的名字。小野馬,離我們老遠老遠的小野馬啊!你也開始想家了嗎?”
在異國冰寒的夜晚里讀著父親的信,熱淚怎么也止不住地滾落了下來。心里恨不得能馬上回到父親的身邊,可是,即使是當(dāng)時那樣年少的我也能明白,有些路是非要一個人往前走不可的??!
在這人世間,有些路是非要單獨一個人去面對,單獨一個人去跋涉的。路再長再遠,夜再黑再暗,也得獨自默默地走下去。支撐著自己的,也許就是游牧民族與生俱來的那一份渴望了吧。渴望能找到一個世界,不管是在畫里、書里,還是在世人的心里,渴望能找到一塊水草豐美的地方,一個原來應(yīng)該還存在著的幽深華茂的世界。
這么多年過去了,我仍然在這條長路上慢慢地摸索著。偶爾在電光石火的瞬間,好像那美麗的世界就近在眼前。在這條長路上,在尋找的過程中,付出的和得到的常常無法預(yù)料。一切的現(xiàn)象似乎都彼此對立卻又都無法單獨存在,欣喜與歉疚、滿足與憾恨總是同時出現(xiàn),同時逼進,并且,誰也不肯退讓。而在這些分叉點上,我逐漸變得猶疑與軟弱,仿佛已經(jīng)開始忘記我要尋找的到底是一些什么了。難道,這就是年少時的我所不能了解的人生嗎?那個無憂無慮、理直氣壯的小野馬到哪里去了呢?
我能不能有足夠的智慧來越過眼前的困境?能不能重新得回那片寬廣寧靜的天空?能不能重新?lián)碛心桥苌撑苎┆毸坏男那椋窟€有,我那極為珍惜的,在創(chuàng)作上獨來獨往的生命?在靜夜的燈下,我輕聲問著自己。
(摘自《追尋夢土》席慕蓉/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