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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節(jié)選)

2016-05-14 14:00王自亮
江南詩 2016年4期
關(guān)鍵詞:上海

茫茫水國殢春寒,鯨鱷消余宴海瀾。

間里共欣兵氣靜,江山始嘆霸才難。

殷憂漆室何時已,慟哭伊川此見端。

遠近帆檣賈胡集,一城斗大枕奔湍。

——王韜《春日滬上感事》

1

說得對。牟森,你說得對——

“上海是中國唯一的城市”。

歷史短暫,形體龐大,世故而沖動。

外灘與船只,海關(guān)與廊柱,

一道陰影追逐七個矮人,外白渡橋。

從夜的高空俯視這座城市,

如同一塊巨大、炙熱的集成電路。

這就是上海。一顆光頭被燈光照亮,

你站在那兒猶如一座吊塔,

上海匍匐在你腳下。那只是假象。

沒有人能夠這樣勾勒上海:

水泥章魚與玻璃河馬的混合體。

不錯,“奧德賽”是荷馬的產(chǎn)物,

但這位行吟詩人不曾到過上海。

你說的“跨媒介巨構(gòu)”是什么意思?

漂泊開始了。這個城市胸部起伏,

讓鐵錨沉入水底,哪怕只是一晚。

去數(shù)一數(shù)窗戶:今夜多少人失眠?

熄燈之后另一個光源開啟——

身體的光源打開,快樂之鳥翻飛。

每扇屏風(fēng)之后都有偷窺者。

做愛的人必須采取不同的節(jié)奏,

每次進入,或交頸相偎,

應(yīng)錯落進行:別讓汗水淹沒上海。

2

工業(yè)策源地。拆除動力機械體的

巨大空間就像史前遺跡,人——

從一個洞穴來到另一個洞穴。

春天從不獨行?!八f人話”。

170年來,上海就像一個預(yù)制場,

在“轉(zhuǎn)動”中不停地“攪拌”,

圓形360度鐵軌,藍色弧光——

人的自轉(zhuǎn)和城市的公轉(zhuǎn)

互不相關(guān),卻共用一根大軸。

連尖叫也抵達不了穹頂。

機械臂就像巨樹。你的別出心裁,

就是讓工人們開著推土機,

把蘋果運上舞臺,插到鋼筋頂端,

使整個舞臺成為工業(yè)伊甸園。

問題在于,上海是一座不信上帝的城市。

城隍老爺和蠱道巫師同居一街,

更多的是,對現(xiàn)實的切實信仰。

這個空間,一座廢棄的鐵青色水泥廠,

擔(dān)當不起人類始祖之夢。

這里只有能量,只有水泥的骨骼。

那個超規(guī)模、長時段,

劇烈的、英雄史詩般的進程,

使整座工業(yè)遺址搖晃不已。

勞動,使資產(chǎn)階級趣味得以擴充,

汗水被揮灑成旗袍上的碎葉。

3

廢墟是另一種寶藏。鋼筋的

叢林里,被獻祭的少女

輕盈跳躍,很快變得呼吸急促。

37年后,一個舞蹈教練,前水泥廠工人,

在自己熟悉的車間跳起舞來,

突發(fā)一陣惡心:“一切皆變”——

他的敘事沖動無法停頓,

上海故事已形成新的回路。

上百個愛迪生燈泡從穹頂懸垂,

托升出創(chuàng)世紀式的開埠場景;

而漁村里的一只只瞎眼,顯示了

空洞的力量:吸附又發(fā)散。

在一座拆遷房中,有人

用屋頂漏下的雨水洗澡,

還唱起一只歌,“海上有一只灰色的海鷗”,

沿著光滑的肌膚,水珠開始下滑。

而城隍廟里,人頭攢動,

一縷煙拂過小籠包制造的熱絡(luò),

關(guān)公、張?zhí)鞄?、黃大仙和白蓮教,

使這個彈丸之地更為窄小。

三十公里之外,一群工人

在刺鼻的化學(xué)煙霧籠罩下工作。

拐過兩道彎,你能看見

一條廢棄鐵軌旁的住宅區(qū)內(nèi),

鄰居們正在納涼,啤酒瓶,

讓軼聞宿醉,大褲衩和雞肋互通款曲。

6

是誰想出這惹人牽掛的名字:蘇州河?

站在河岸,卻沒人將它與評彈勾連。

鐵駁船像一把刀,切開黝黑的河水,

吳淞煙雨里,開出“二十世紀文明的黑牡丹”。

蘇州河傾倒舊幣、申報和流言,

流動著蠶繭生絲、麻棕鬃刷、茶葉大米。

從河面望過去,滿眼舶來品。

一支歌,夜半歌;一朵花,錦上花。

詭異的事,意外的事,窘困的事,

都與蘇州河結(jié)下不解之緣。

硝鏹水與破相,煤炭與偷竊,

蘇州河,穿越倉庫、堆棧和碼頭,

流至外白渡橋,匯入黃浦江。

蘇州河,乃上海旗袍性感之開叉。

就在河南路橋堍的天后宮,

供著媽祖娘娘微微含笑的造像。

四川北路是影院、書店和劇社,

而潘家灣一帶是茅棚簡屋。

這是最真實的上海:1942年工廠搬遷,

留下大片空地和黑臭的蘇州河,

閑置的舊廠房,空無倉庫,死水碼頭。

這些年,用力疏浚的河道

成了新寵,老式庫房獲得青睞,

它們是后現(xiàn)代藝術(shù)家的最愛——

杜月笙糧倉、榮家面粉倉、四行倉庫,

畫家、流浪藝人和詩人聚集于此。

斑駁的墻面,原木柱子,松木地板,

那栓著鐵柵欄,黑漆漆的倉庫閘門,

泛著幽暗、安詳與念想的氣息,

反襯了金茂大廈上升的急不可耐。

9

徐家匯。在法華涇與肇家浜交匯處,

埋葬著徐光啟。一個百科全書式上海人,

從翻譯《幾何原本》到編篡《農(nóng)政全書》。

年輕時徐光啟在龍華寺讀書,

常登塔頂,“與鵲爭處,俯而喜”。

之后結(jié)識意大利傳教士郭居靜,

思考“信仰”和“宗教精神”。

專程拜訪利瑪竇——傳教士中的老狐貍,

探詢?nèi)松嬷B;與羅如望結(jié)交,

接受洗禮次年,赴京考試,

以進士身份官拜翰林庶吉士。

一個新派的翰林,官運亨通,廣布西學(xué)。

徐家匯,近代文明的交匯點。

萬歷四十一年,遭舊勢力反對,

徐光啟托疾離朝,屯墾天津。

六年后,他為抗擊清兵而“累疏自請”,

練兵通州,之后卻遭閹黨排陷,

告病閑住,潛心編篡《農(nóng)政全書》。

崇禎元年召還,次年以西法修正大統(tǒng)歷,

受命訓(xùn)練兵士并制造洋炮,

并且疏陳墾田、水利、救荒、鹽法。

1633年,病卒。徐光啟的一生

就是一本活脫脫的《幾何原本》——

點、線,直線、曲線、平行線,

直角、銳角、鈍角,命中注定的三角。

他的拱圓形墓畔,豎著拉丁碑文。

11

來,讓我們談?wù)勳`魂,談?wù)劽半U家。

眾生的靈魂。歐司·愛·哈同的愛儷園。

自1873年到上海,這個完全白手起家,

出生于巴格達,流落孟買的英國籍猶太人

哈同,從沙遜洋行門房做起,直到成為上海灘首富。

他的“愛儷園”,居然由出家人設(shè)計——

光影交錯下枝葉婆娑,體現(xiàn)交融的匠心。

“侯秋呤館”是典范的日式建筑,

居室四周卻繞有陽臺,為殖民地格局。

“聽風(fēng)亭”,屋頂是中國宮廷式,

柱頭卻是古希臘科林斯樣子。

“涵虛樓”,江南園林的樓閣形制,

長廊設(shè)漏窗、美人蕉欄桿,廳堂大門虛掩。

來,讓我們談?wù)剻C遇,談?wù)勀菆远ǖ纳莩蕖?/p>

卑賤者的機會,苦斗后的酬勞,

在上海,炫耀財富會引來新的財富。

有一年,哈同拿出六十萬兩銀子,用鐵藜木

把南京路全部鋪成平展的馬路。

這些木頭,先截成二寸見方的木塊,浸了瀝青,

然后細細砌成馬路,再噴上一層柏油。

就在這段路,用了幾百萬塊鐵藜木,

踩上去特別舒服,下了雨水很快會吸干。

消息傳到外埠,人們添油加醋,

鐵藜木變成了紅木,從此南京路地價一路攀升。

14

黃浦江堤岸的拍擊抵消了恐懼,

渡輪上壓低的喇叭擴散鄉(xiāng)思。

沒有一朵云不經(jīng)過渲染就能過江,

太陽、船體和吊塔組成星系,

藝術(shù)油彩、海螺毒液與工業(yè)水墨,

在攪拌機刺耳的聲音中漂移。

上海,不是沒有“前世記憶”,

只是沒人勇于說出祖輩的群山。

某種由玻璃、花崗巖和柏油

配制而成的情景,遠比雞尾酒復(fù)雜綿長,

黃浦江的安慰,是海關(guān)的時針

與站在江堤上出神的人構(gòu)成十字;

是化工廠改建之后的殘余毒氣,

漂移到資本家花園,與丁香同眠。

噢天際線!噢,記憶中的逃難!

遷移或支邊,攜手,相擁,揮淚,

沒有一個人能在離開上海時,

不到外灘逡巡一次,或逗留片刻。

虹霓下的巴士,波影與建筑,

將這件衣裳包縫、滾邊或整熨一番。

水流不息中人們總是聽到——

憂傷、怨言和失落的容顏,

彈奏著都市的楚辭或漢賦。

黃浦江,將大上海劈成兩半,

像一把鋒利的剪刀,剪裁東方。

在那些領(lǐng)航員的感覺里,

置身吳淞口,等于甲蟲被裹在琥珀中,

眼看著黃浦江那些灰青色浪濤,

長江夾雜泥沙的土黃色水流,

與東海淺綠色波瀾,互為激蕩,

最終在時間深處逐漸合攏。

15

時針分針在子夜又一次閉合,

上海這個熔爐進入半休眠狀態(tài),

就像一爐鋼水不再四濺奪目,

在灰黑色表面之下沉積能量。

人們反對進化論,保留叢林法則,

排斥還原主義,從基因、細胞、器官,

到個體、種群,上海并非草履蟲,

也不是絕跡的龐然大物:猛犸。

大都會,東方之珠,開闊與優(yōu)雅混搭,

這,就是上海之所以成為上海。

血液、沉默與計算的巢穴,

或祭祀、消閑與交換的地盤,

都是上海的象征,但不全是。

頹廢與剛毅,小雞肚腸與慷慨,

石庫門、德安里與豫園,

麒麟童、宋氏三姐妹、魯迅,

是上海的鑄件卻并非全部。

光頭不是燈泡,正如徐光啟不是達芬奇。

海上花列傳年年傳列花上海,

但她們也不再是她們,紡織女工

不諳此道:“將兩只膝蓋貼得近一點,

走起路來就會顯得搖曳多姿”。

從證券交易所到交通大學(xué)圖書館,

瘋狂之后格外寧靜,零星之寂寥。

一切都是剪輯,或埃舍爾魔鏡。

為爭奪光線向二樓上去的樓梯,

卻在尖叫中返回昏暗的底層。

一只鸚鵡,在不斷變化中成為金魚,

男人成為女人,生鐵成為花朵,左手成為右手。

拼貼開始后,上海摘下墨鏡——

在小面包房、俄式餐廳和淮揚菜館,

人們吃著,談著,比劃著,“阿拉上海人”。

紅房子里傳來浪笑,新印度阿三露出糟鼻子,

在大酒店玻璃門旋轉(zhuǎn)之際,

臉色蠟黃,就像松江府拘謹?shù)难靡邸?/p>

17

雨后上海,呈現(xiàn)出水彩畫的風(fēng)格。

陽傘、人流和櫥窗里的模特,

加入汽車尾燈和輪轂的閃耀,

流淌著寶藍、深紅和靛青的色彩。

人群移動的色塊,路燈的投影,

建筑的輪廓,玻璃與黃銅的反光——

一切都在流變,一切都不曾動搖。

從陸家嘴、五角場到靜安寺,

梧桐樹上的黃頭雀和白鹡鸰

從未停止過同氣相求的鳴囀。

亂,鐵血秩序,群眾運動,恢復(fù),

人們出門時仍保持從容,顯得體面,

孩子們在臺階上、房門后奔突嬉戲。

一種比宿命更強大的力量,

正支配著這座動靜相宜的城市。

沒有什么能改變——

來到上海的人成為上海人的意志。

上海,給人帶來抽象的慰藉,

具體的彌合:用的是集裝箱巨輪上

汽笛的嗓音,這世界性方言。

哀愁含雨,狂熱如同雪霰,

一種煉金術(shù)般的混合與覆蓋。

散發(fā)出檸檬酸味的草上黃色花朵閉合,

馬家浜雙耳罐打開,谷物與石器打開。

石庫門晾著內(nèi)衣與花襖的天井閉合,

良渚玉琮打開,黑衣陶器打開,鹽、夢境與光芒打開。

長江的鑰匙,開啟太湖之秘境,

因渾濁和豐饒而渾然一體的東海,

拍擊著人聲鼎沸、屋頂錯落之城。

此刻,無與倫比的寧靜,灌注了

這兒的每一時辰,燦爛的海青,

正將巍然殿宇驅(qū)進一口青銅色大鐘;

而幾只盲目的小鳥,自深郁的樹叢里

倏然起飛,投入無邊夜色。

作者簡介:王自亮,詩人,作家。1958年生于浙江臺州。1977年考入杭州大學(xué)(現(xiàn)并入浙江大學(xué))。畢業(yè)后先后擔(dān)任政府官員、報社總編輯、企業(yè)高管,現(xiàn)為浙江工商大學(xué)公共管理學(xué)院教授。曾參加詩刊社第二屆“青春詩會”。著有詩集《三棱鏡》(合集,1984年)、《獨翔之船》(1992年)、《狂暴的邊界》(2004年)、《將骰子擲向大?!罚?013年)、《岡仁波齊》(即出),以及多種隨筆集、批評集、藝術(shù)鑒賞集。作品獲首屆北京文藝網(wǎng)國際華文詩歌獎百優(yōu)作品獎、首屆“中國屈原詩歌獎”銀獎、詩刊“首屆中國好詩歌”提名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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