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明 薛梅
——“我們”散文詩現(xiàn)象
任何一種文學現(xiàn)象,都是首先從其內(nèi)部裂變,進而發(fā)生發(fā)展,形成聲勢、色彩、規(guī)模、力量和沖擊波的?!拔覀儭鄙⑽脑姮F(xiàn)象也不例外,它自己扎根,它自己萌芽,它自己破土,它自己經(jīng)風沐雨,它自己長成參天大樹;它不需要命名,因為沒有人能夠命名它;它不需要被承認,因為它已經(jīng)擁有了與眾不同的標識;它不需要結(jié)盟,因為它很難找到相匹配的盟友。它有自己響亮的名字:
“我們”;它有自己獨一無二的追求:“我們”;它有自己廣闊明確的方向:“我們”。周慶榮是“我們”散文詩流派的始作俑者,又是“我們”散文詩流派的探索者、推動者和實踐者。周慶榮的散文詩作《我們》《有理想的人》《預言》,靈焚的《女神》《劇場》等,視域開闊,襟懷厚樸,帶給讀者此起彼伏、洶涌澎湃的心靈指引——高處鳥飛絕,高處令人折服和敬仰?!拔覀儭边@一群超越自我和時代,關(guān)注生命,思考生命,以生存價值和意義為取向的散文詩者,將大品質(zhì),大氣象,大能量,大智慧融貫于散文詩創(chuàng)作實踐之中,把中國當代散文詩創(chuàng)作托舉到了一個嶄新的高度!
我們:一群有理想的人
重提理想,絕非詩人心智的返老還童,一個貨真價實的詩人,他的心何曾老過?如果我們能夠從低處提到高處,從近處推至遠處,清醒而自覺地認識到:我、他、我們、他們,時代、民族、人類,其實是一個同一的、更高級的生命體。那么,什么樣的理想才是我們應該共同承擔和捍衛(wèi)的呢?
周慶榮的理想觀,并不能繞過他的散文詩觀,周慶榮對散文詩的突出貢獻,其實正是源于理想這樣一種生命本位的深度思考。周慶榮的理想,不僅超越了散文詩從源頭開始就注重“自說白話”背后所隱秘糾結(jié)、曲折幽晦的自我內(nèi)心世界的相對私語狀態(tài),也超越了當代散文詩過于膠著于現(xiàn)實、過于以世俗之眼看問題的獨語狀態(tài),從而回歸對生命的尊重和生命本真的獲得,由隱秘而袒露、由自我而打開,這是一個不斷頓悟的過程,見山是山,見山不是山,見山還是山,其隱喻由幽暗而明亮,其境界則開闊、朗潤、真實和純凈。
每個人靈魂里最深愛、最引以為尊的信息會在他的言談舉止中不知不覺流露出來,一個人的文字里潛伏著一個人的身份隱語,周慶榮的“生命”還原,就是“讓一切樸素下來”:“一個平凡人的信心,也可以關(guān)乎整個人類”、
“一個平凡人,也可以走進天空,與它進行一次對話”、“一個平凡的山谷,選擇沉默的包容”。這正是他的生命本位的理想,平凡而真實,真實而平凡,這就是樸素,就是簡單,就是純凈,就是一塵不染。
周慶榮并不是要宣揚一種帶有時代印痕的理想主義,也不是要高揚個人奮斗的理想旗幟,周慶榮只是安靜地、不厭其煩地說出他的理解,他對生命的尊重:“我想將這里的高度帶給生活在平原上的人們;我想讓山峰上的陽光幫助迷霧中的旅者完成他們最后的行走;我想讓這場談話宣布語言的純凈?!鄙⑽脑娂队欣硐氲娜恕纷屛覀兦逦乜吹?,周慶榮已經(jīng)站在這樣一個理想的高度上,他已然頓悟到回歸純凈的生命真實才是真正的理想所在。因此,這三個“我想”看似簡單,看似素樸,看似尋常,其實正是一種抵達之后的指引,一種理解之后的大胸懷和大釋然。
周慶榮總是安靜地寫著他與“天空”的談話,他深味人類的大缺點,恰恰是不能夠在真實生活中安住下來,從而遠離真實,喪失自我。盡管追逐是人類必由之路,但卻不是一種唯一的審美過程。而周慶榮“談話”所體現(xiàn)出來的對話意識,正是基于平等生命體的審美需要。一方面,他傾聽著沸騰的生活真實;另一方面,他又訴說著素樸的生命真實。這樣的自由互動,使他進一步頓悟:理想必須對真實有所承擔。既是生活的承擔,更是生命的承擔。后者,才是大承擔。
《向日葵》這首詩最能夠集中體現(xiàn)這樣一種審美過程中的生命承擔。因為所有的詩意,本質(zhì)上都是有生命的?!八膱远ㄅc信念也就成了我的堅定與信念。向前,不回頭。所有的狹隘與卑鄙都讓它們呆在身后。奔馳而來的是永遠的陽光”。
周慶榮的真實里,有“我看見了一個英雄,事關(guān)整個人類”,也有“一個平凡人的信心,也可以關(guān)乎整個人類”?!坝⑿邸迸c“平凡”是一樣的生命敬畏,都是要真實地對生命擔當,所以周慶榮說:“我們需要擲地有聲?!边@種承擔:有“信心”、“信念”、“信任”;這些承擔的基石:有“選擇”、“熱愛”、“溫暖”;這些承擔的姿態(tài):有“夢想”、“光明”、“高尚”;這些承擔的蘊藏:有“祖國”、“愛情”、“土地”。周慶榮所選擇的“承擔”是令人動容的:平凡、誠實、熱愛、自在。
周慶榮的散文詩中,情感基調(diào)最大的特點是通透。通透,意味著宇宙的開合,意味著思想的開合,意味著心靈的開合?!吨熳诱Z類》卷七六有云:“凡事見得通透了,自然歡悅?!惫识谥軕c榮的散文詩中,他常常淡化了分界,沒有了角色意識,打開了時間、空間、生命的局限性,以生命的生態(tài)關(guān)愛生命,體現(xiàn)出一種文人修養(yǎng)的大視野、大懷抱、大境界。他發(fā)現(xiàn),歷史的相似性就在于“塵土”的飛揚和生存的“蒼?!保浪谆男M惑是每一個人內(nèi)心的“硝煙”,時代在這里消隱了,代之而起的是精神圣殿的凈化,以及人格豐碑的確認:
“開窗,讓東風吹。/今夜,我是一個有理想的人”。他在波德萊爾的《惡之花》中呼告,他在堂·吉訶德的風車前激蕩,但他仍然固執(zhí)而平靜地熱愛著這個世界;他與堯舜、伍子胥、岳飛、袁崇煥、西安出土的兵馬俑,甚至女詩人普拉斯等進行身份置換,每一個他,都是一個“我”,以及“我學會了耐心,是為了未來的熱愛”的真誠,那不經(jīng)意間流露出來的轉(zhuǎn)世情懷,不是為了玄幻和神秘,仍是出于對生命的尊重,出于對一種無限生命的頌贊。
詩人養(yǎng)素的高度,也是文本的高度。周慶榮的散文詩托理性之思,在時間流動中蘊靜態(tài)之妙,又在空間幻化中育常態(tài)之奇;整體意象呈現(xiàn)出平靜之大美。
我們:當代中國散文詩劇場
“我們”散文詩群,又稱“我們——北土城散文詩群”,正式誕生于2009年3月14日。發(fā)起人:周慶榮、周所同、劉虔、靈焚、沉沙、北塔、洪燭、唐力、楚天舒、周占林、戴維、小林光(日本)、亞楠等,隨后隊伍逐漸壯大,涌現(xiàn)出一大批實力派散文詩作家?!拔覀儭倍?,已然揭示了這個詩群尋找與呼喚的精神向度,以及傾心以赴的情感特征和擔當意識。“我們”散文詩群發(fā)展迅猛,不僅建立了獨立的異質(zhì)性的美學理論體系,還出版了豐厚的系列散文詩作品集?!拔覀儭蓖乃?,共同建構(gòu)了宏大的散文詩劇場,每個散文詩作者既是演員,又是導演,他們以好萊塢大片的集體強力,包攬了幾乎全民詩歌閱讀者的眼球。
2007年戛納電影節(jié)60大壽時,有一部《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電影》的獻禮影片,記錄了35位大導演面對“劇場里面有什么”的調(diào)查問卷,紛紛給出的自己的答案:有大師;有記憶;有家國的歷史;有個人成長史;有夢;有感動;有語言的狂歡;有小偷意想不到的溫情;有溫暖的諒解;有公益廣告……其實,無論怎樣的答案,都共同印證了俄羅斯電影導演安德烈的一本書名:《雕刻時光》。他說:“時間本身,奔馳穿越鏡頭,相遇并結(jié)合在一起?!比绻f,導演是在揭示著電影的人生,詩人則是在揭示著人生的電影。其共同之處,都在于用“詩意”來詮釋:時間與記憶的維度中所展開的生命意義。
其實人生就是一個大劇場,每個人都深陷其中,都是在用心制作著只屬于自己的劇本和電影,這是活著的幸福。靈焚是“我們”散文詩群體中一位出色的導演和演員,他以赤子情懷擁抱著自我與他者,又以敏識卓見完成了審視與回溯,他構(gòu)建了生命和使命并重的劇場,那些縱橫捭闔的沖決與生發(fā)、內(nèi)斂與爆破、抑制與冷凝,盡顯其色,盡呈其味:一方面他試圖將完整分割、破碎,一方面又試圖將碎片、影像重組,這是成年人的宿命角色,是成熟的思想姿態(tài),是繁復的審美體驗。他說:
“是腳印,就應該留在時光里。”
靈焚的《劇場》,是時間的。“時光正在延續(xù)……”,靈焚將自己放置在當下這個時間的節(jié)點上,既沉浸在亙古洪荒之內(nèi),又蘊涵于更為遙遠的未來之中?!办`焚”這個始終燃燒的靈魂,從“返源”到“遠方”,從“抵達”到“異鄉(xiāng)”,時光“劇場”完成了他的原點、成長以及返源之路?!斗翟础氛撬摹皠觥遍_幕前的一次畫外音:我愛你不是因為你是誰,而是我在你面前可以是誰。靈焚的熱愛可以是那一個自己:《禮物》中用耐心和命運達成和解;《角色》里接受不完美的月色;《劇情》上都是與我們相遇的糾纏;而《愿望》是一種能力,我們一生實現(xiàn)、完成一個愿望就夠了。靈焚的《劇場》“將時間放大”,并“移動時間”,他將出生、出發(fā)、同行和祈愿這樣動態(tài)的心理時間,賦形以白色鳥、月亮、腳本、聘禮這些物質(zhì)的時間,從而駕馭時間的快慢都“按我們的心情流淌”。于是,《一條河流的記憶》打開了時間裹挾著的全部秘密:關(guān)于春天、清晨、大地與明月,關(guān)于時光、驪歌與碎片,關(guān)于雪飄飄、青海湖和城市,他將遠方鎖定,他將遠方信任,他將遠方詩化,他的劇場營建了一種外空間——這是一種氛圍,一種氣場,一種境遇,甚至是一種歸宿。
靈焚的《劇場》無疑也是空間的。作為一種場域的“劇場”,包括外空間和內(nèi)空間。他以倒敘的方式,打開心靈的內(nèi)空間,他在新世紀的最初十年,1990年代,1980年代,將他的女神,他的心之翔舞,他的異鄉(xiāng)人,一一找到了合理的安放,他走向并抵達了更闊大渺遠的內(nèi)空間:“生命浸泡在水中,火的腳印踩在繾綣在葉片上?!保ā兜诌_》)這些生命中金的屬性,愛的夢,孤獨的形色,虛無的風景,滄桑的記憶,放逐的肉體,迷路的內(nèi)心,最終都成為“異鄉(xiāng)人”的壁壘:“既然一無所獲。在山這邊,我們圍在一起取暖,煮雪圣筵。從來沒有這么圍在一起的我們一無所有。我們的臉色都紅潤語言都幽藍互相加冕。那一段路途挽留著腳下的影子密謀著逃亡事件”。深邃、犀利如刀如劍,冷凝、沉滯如風如雨,繁復、變幻如星如云,“距離是一堆密不透風的石頭”。靈焚的內(nèi)宇宙在返源中就有了深度,有了思辨,有了哲學。內(nèi)外的時空,完成了生命的輪回。
靈焚的《劇場》,更是影子的。在漫溯與返源中雕刻時光,為什么人生能夠倒敘?詩歌本身就是自我的影子,就是用靈魂完成的一場演出。影子是他的角色,也是他的導演,影子孤獨地做著他自己。因此,靈焚的《劇場》只能“在碎片里回溯”,碎片似的影子最終成就了一個人完整的成長史:“只有時光才是唯一的完整存在,從過去走來,并朝著未來延伸。”《在碎片里回溯》作為后記,老時光的味道很濃,像一位耄耋老人的瑣碎記憶,空落中的溫暖,孤獨中的自足,深深打動了我們。然而,那些短短的文字有如魔方,完全進入它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那些碎片仿如施了法術(shù),在人生性質(zhì)的指認中,作為“一種宿命角色的破碎整體”,它始終是我們無限靠近又無法真正靠近的生命個體,它只屬于靈焚。
中國現(xiàn)代散文詩是在西方散文詩沖激、魯迅開山的背景上一路挺進的。作為一種自成格調(diào)的抒情文體,它發(fā)微于現(xiàn)代人心象敏感多維、心境變幻難測,意緒微妙復雜的端口,以其寓言意味、世態(tài)剖析、內(nèi)心獨白、幻想馳騁、夢境奇異等姿態(tài),在音韻和諧的鳴響中,用象征與抒情秘制出獨一的窯性和紋路。散文詩的特質(zhì)在時間的塵埃中,幾經(jīng)遮蔽,幾經(jīng)發(fā)現(xiàn),又幾經(jīng)氧化,在當代視域中呈現(xiàn)出和而不同的嶄新風貌,或者說,散文詩在自我沉潛的探索中不斷走向、走進繁榮。尤其是“我們”散文詩群的出場,已無可爭辯地成為當代中國散文詩的個性風暴和標志事件,它呼喚并引領(lǐng)了一個“大詩歌”時代的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