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黎
蓮子一直被譽為最長壽的種子,考古工作中不乏沉睡千年的蓮子生根發(fā)芽、滋葉開花的報道。這些實證深深鼓舞了知名學(xué)者、教授、詩詞大家葉嘉瑩。雖然已白發(fā)蒼蒼,但小名為“荷”的她依然時時以蓮花自喻,并深信“蓮花落了有蓮蓬,蓮蓬里面有蓮子,蓮子里面有蓮心,而蓮心是不死的”。懷著這份信仰,她一生與古詩詞為伴,藉由它們度過憂患,獲得療愈,并在詞作中言志:“蓮實有心應(yīng)不死,人生易老夢偏癡。千春猶待發(fā)華滋?!?/p>
穿裙子的“士”
葉嘉瑩曾說,她的一生都不是自己的選擇,從來都是命運把她推往何處便是何處?!凹胰俗屇顣?,也就念了。畢業(yè)后讓教中學(xué),也就教了。一位老師欣賞我,把她弟弟介紹給我,后來也就結(jié)了婚?!比欢艞壘駬竦娜~嘉瑩卻從來都不是一個靈魂干枯的女子,她永遠有著自足的小世界,庭院深處,伴著幾竿修竹便可怡然自樂。而這一切,都得益于古典詩詞的滋養(yǎng)。
葉嘉瑩本姓葉赫那拉,與詞人納蘭性德是本家,她自小接受的是大家閨秀的教育,面對的卻是跌宕起伏、充滿變數(shù)的一生。幼時父親教葉嘉瑩認字讀書,開蒙教材便是《論語》。自那時起,“圣賢之道”便植入了葉嘉瑩幼小的心靈,因此當厄運降臨時,文靜內(nèi)向的她總顯得比別人更為沉穩(wěn)、篤定。15歲那年,北京被日本人占領(lǐng),葉家終年吃不到白面,只能吃一種粗糲酸臭的混合面。老舍的《四世同堂》里,祁老先生的曾孫女寧愿餓死也不吃這種面,自小嬌生慣養(yǎng)的葉嘉瑩卻能拌上咸醬,面不改色地吃下去,因為在內(nèi)心深處,她一直以“士”的標準要求自己。《論語》中有言:“士志于道,而恥惡衣惡食者,未足與議也。”
七七事變后,葉嘉瑩的父親隨民航公司倉促南遷,在戰(zhàn)亂中音訊全無,母親憂思成疾,需要到天津做手術(shù)。她執(zhí)意不要兒女相隨,后來因身體過度虛弱在火車上過世。母親的猝然離世成了葉嘉瑩心頭永遠的痛,她于悲戚中寫下八首《哭母詩》祭奠亡母:“早知一別成千古,悔不當初伴母行?!薄按扒坝甑挝嗤┧?,獨對寒燈哭母時。”縱情詩歌助她慢慢消化了無常帶來的傷痛,并承擔起長姐的責任照顧幼弟,于戰(zhàn)亂中努力踐行著儒家的“知命不憂”。
因為在古典文學(xué)方面天賦卓著,葉嘉瑩頗得伯父的欣賞,并在伯父伯母的資助下得以繼續(xù)學(xué)業(yè),并考入了輔仁大學(xué)。在輔仁,她遇見了影響其一生的古典文學(xué)大師顧隨先生,師生之間時有唱和,葉嘉瑩對老師的一言一行都不舍得錯過,認真記下了多本厚厚的筆記。而顧隨先生的教誨“以無生之覺悟為有生之事業(yè);以悲觀之心態(tài)過樂觀之生活”也成為了影響她一生的行為準則。
大學(xué)畢業(yè)后,葉嘉瑩做了中學(xué)教員,在同事的介紹下,與其弟弟結(jié)婚。她一直隨順著生活,并在順服中吟誦詩詞,積蓄能量。然而如王國維所言,“天以百兇成就一詞人”,命運對葉嘉瑩的考驗才剛剛開始,而她恒定不變的應(yīng)對策略,便是做一個穿裙子的“士”:以女性之身體恪守儒家傳統(tǒng)之士的品格和操行。
把感情完全殺死
葉嘉瑩的丈夫是一名國民黨軍官。1948,她隨丈夫渡海入臺,從此背井離鄉(xiāng)。入臺不到一年,白色恐怖開始蔓延,女兒四個月大的時候,葉嘉瑩的丈夫被疑為“匪諜”鋃鐺入獄。隨后葉嘉瑩也被捕,后來雖被釋放,但葉嘉瑩已經(jīng)沒有了工作和宿舍,煢煢而立無以為家。她只好帶著尚在吃奶的女兒投奔親戚,夜晚,母女倆就在走廊上鋪張?zhí)鹤哟虻劁?,午間為了不打擾主人午睡,她便抱著女兒避出去,在灼灼烈日下徘徊。
三年后,葉嘉瑩的丈夫終于被釋放,但因為獄中的折磨,其性情早已發(fā)生了變化,動輒就暴跳如雷,對妻子施以拳腳。而此時的葉嘉瑩除了默默忍受丈夫的暴行,還要教書賺取微薄的薪水養(yǎng)家、供兩個女兒讀書。沉重的生活壓得她透不過氣,每夜只能在夢中舔舐傷口,可那些紛飛的夢境也總讓她失望:她時而夢到舊時住過的四合院門窗緊閉,時而夢到自己去探望顧先生,卻在又高又密的蘆葦蕩中迷失了方向……
伴隨精神上的絕望而來的,還有身體上的傷痛,她患上了哮喘,常常胸口痛,整個人形容枯槁。而此時,是王安石的一首詩帶給了她直面生活的勇氣:“風吹瓦墮屋,正打破我頭。瓦亦自破碎,匪獨我血流。眾生選眾業(yè),各有一機抽。切莫嗔此瓦,此瓦不自由。”她暗暗下定決心:不怨命,不尤人。因為在命運的洪流里,給她帶來傷害的人也不過是一片不得自由的瓦片而已。
雖然生活悲苦,但葉嘉瑩在教學(xué)上從不敷衍?;蛘哒f,寄情詩詞,播撒知識已經(jīng)成為她超然于生活之外的唯一渠道。她在三所大學(xué)兼授七門課程,還要到電臺和電視臺講授詩詞,每天不知道要講多少課。“白晝談詩夜講詞,諸生與我共成癡?!边@是她生活的真實寫照。
隨著聲名的播散,葉嘉瑩得到了諸多國際名校的青睞,受邀到多地授課。1969年,她接受了不列顛哥倫比亞大學(xué)的聘請,攜家人定居加拿大溫哥華。生活剛安定,沒想到一個更大的打擊又迎面砸來:葉嘉瑩52歲那年,新婚不久的女兒和女婿在旅行途中遭遇車禍,雙雙亡故。葉嘉瑩強忍著悲痛赴多倫多料理喪事,并和著血淚一氣寫下了十首《哭女詩》:“誰知百劫余生日,更哭明珠掌上珍?!?“平生幾度有顏開,風雨逼人一世來?!贝撕?,她坦言再無幸福,她只有“把感情完全殺死,才有勇氣生存下來”。
“我真是歷盡了平生各種不幸的一個人。但是人生經(jīng)歷了大的苦難,就會使小我投身于大的境界?!弊源酥螅~嘉瑩的兒女情長,全部留給了古詩詞。詩歌詞章喚起了她內(nèi)在仍存的生氣,她的生命逐漸與詩詞融為一體。
千春猶待發(fā)華滋
在異邦,葉嘉瑩雖然努力以英文授課,卻總感覺“艱難得像在地上爬行”一般,這令她愈發(fā)懷念故園,以及用母語講學(xué)的自由揮灑之樂。于是,一生隨順命運的葉嘉瑩做出了人生里第一個主動的選擇:她寫了一封申請回國任教的信。
信寄出后,葉嘉瑩一直關(guān)注著國內(nèi)的教育動向。1979年,她終于等來了回音,被邀請去北京大學(xué)訪問。在北大短暫講學(xué)后,她又應(yīng)恩師顧隨先生的好友李霽野先生的邀請,轉(zhuǎn)到了南開大學(xué)授課。
葉嘉瑩的回歸成了南開課堂上一道絢麗的風景,她的課完全可以用“萬人空巷”來形容,學(xué)生們?yōu)榱寺犝n甚至不惜偽造“聽課證”。聽者只知她講得好,卻說不出究竟好在哪里,只能籠統(tǒng)地表示:“她站在那里,就是對古典詩歌最好的注解?!?/p>
而對葉嘉瑩來講,回歸故土,闡解詩詞,不僅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選擇,也是一種使命。她常說:“我愿意把我所知道的都說出來,因為我知道而不說,則上對不起古人下對不起來者。我希望說給年輕人聽,這就是我生命的目的。”因為心有所愿,攝心一處對她來講是再容易不過的事。她常年保持著早晨六點起床,工作到深夜兩點半的習慣,飲食上也一無所求,一碟水煮青菜一個饅頭就是一餐,年過九旬但精神比年輕人還好。問她養(yǎng)生秘訣,她會坦然告之:“心無雜物,丟掉外物的牽念,專心與古人交流?!?/p>
葉嘉瑩從上世紀40年代就開始教書,至今已有七十余年。她依然對教學(xué)保持著充盈的熱情,像對待熱戀中的情人一般孜孜研究著古詩詞,解讀著古詩詞。也有學(xué)生問她:“先生您講的詩詞真好聽,我也特別愛聽,可這對我們實際生活有什么幫助呢?”葉嘉瑩這樣回答:“你聽了我的課,當然不能用來評職稱,也不會加工資。可是,哀莫大于心死,而身死次之。誦讀古典詩詞,可以讓你的心靈不死?!?/p>
因為心靈不死,所以葉嘉瑩的生命很難在流逝的光陰中萎頓,反而越來越像一輪朗月。于她這朵蓮花而言,縱然花葉凋盡萎落淤泥,只要蓮心還在,總有一日會生根發(fā)芽,開枝散葉,重新開出花來。而她也深信,古典詩詞也會經(jīng)歷同樣的“再生”歷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