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涵之
我的第一個妹妹是在我四歲的時候出生的。
我三歲那年夏天,一個燥熱得令人心煩的午后,媽媽坐在院子里,一邊擇菜,一邊看著我蹲在門口攪和一團黃泥巴,越看越覺得應(yīng)該有一個乖巧可愛的小妹妹站在一邊看我玩。于是,我被送到外婆家,次年春天才被接回去。闊別許久的屋子里是奶粉混雜著嬰兒尿布的氣味,媽媽一臉幸福地坐在里屋的床上,懷里抱著個小小的蠟燭包,里面就是我的妹妹。
妹妹剛出生的時候營養(yǎng)好,胖胖的,而且相當磨人,每到夜晚總是吵得一家人睡不著。我當時總認為自己是因為她受了冷落,實在不覺得她哪里乖巧可愛。親戚們卻樂瘋了似的奔走相告,翻了兩個月詞典,召開無數(shù)次家庭會議,終于敲定了她的名字。然而因為那兩個字對于當時的我來說過于生僻,我還是叫她,妹妹。
妹妹很快出落成了一個漂亮的小姑娘。她還是胖乎乎的,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總是一眨一眨的,每一個見到她的人總是忍不住捏捏她的臉,直夸這個囡囡長得俊。和媽媽設(shè)想的一樣,我玩泥巴的時候她總是站在一邊看,還會用脆生生的聲音叫我哥哥。我的虛榮心得到了極大的滿足,也漸漸開始喜歡她了。
然而在我七歲那年,妹妹就離開了我們。
當時的我正是沒心沒肺、少不更事的年紀。因此哪怕是最后那一晚,妹妹不停地發(fā)出像小貓叫一樣微弱的哭聲,全家人都慌慌張張地跑進跑出,借了錢,還雇了板車把妹妹送到鄉(xiāng)醫(yī)院去,我只是在心里暗暗埋怨爸爸媽媽,為什么都不給我做飯吃。
一家人手忙腳亂地出了門,我被扔在鄰居家。好心的鄰居老奶奶給我做了飯,我胡亂吃了一點,就回到家門口,繼續(xù)擺弄那團黃泥巴。我沒有哭,也沒有問發(fā)生了什么,只是蹲在那里,感覺莫名的心慌。
第二天傍晚他們才回來。爺爺奶奶癱坐在堂屋的板凳上,仿佛渾身力氣都被抽光了,媽媽不停地抹眼淚,爸爸沉默地坐在屋角,一個勁地抽著煙。我在屋里轉(zhuǎn)了一圈,沒有看到妹妹。我問媽媽,妹妹呢?媽媽一屁股坐在地上,哇的一聲大哭起來,爸爸鐵青著臉,催我趕快去睡覺。
我就這樣以一種古怪而詭異的方式,失去了我的妹妹。
在我堅持不懈的追問下,他們才終于告訴我,妹妹死了。死?死是什么?我問,但是沒有人回答我,我漸漸明白了,死就是妹妹不能吃,不能睡,不能說話,也不能陪我玩了。
他們都說妹妹死了,可我還能看見她。我玩泥巴的時候,她還是站在一邊看,我吃飯的時候,她坐在小板凳上看,我睡覺的時候,她也坐在地板上,大眼睛撲閃著,看著我。有時候她會消失,一會兒又突然出現(xiàn)。終于有一天我忍不住問她,妹妹,你怎么在這里,爸媽都說你死了???
她說,我沒有死,哥哥,我還能看得見你,你也能看見我,我怎么會死了呢。
我糊涂了。妹妹就站在我面前,我能看見她,能握住她的小手,能聽見她的聲音,可爸爸媽媽都說她死了。我告訴他們我看見了妹妹,他們就說我是做夢了,我堅持我沒有做夢,奶奶就突然緊張起來,說我中邪了,還請了巫師來跳大神。
后來我就不跟他們說妹妹的事了,這樣也挺好,就當是我和妹妹兩個人的小秘密吧。我孤獨的時候、悲傷的時候、害怕的時候,妹妹都在那里陪著我,有時候她不見了,但我只要一回頭,她又在那里對著我笑。
有一次我問妹妹,你為什么不吃飯呢?妹妹說,我不吃飯的。
那你也不睡覺嗎?
我不睡覺的。
我又糊涂了。不能吃,不能睡,這不就是死了嗎?可她會說話,會陪我玩,她的小手是暖暖的,她的身影一點也不透明,而且她笑起來小臉紅撲撲的,是那樣好看。
我接受了這個現(xiàn)實。我的妹妹死了,但是她沒有離開我。無論我走到哪里,她都跟在我身后。只有我能看見她。
爸爸媽媽都看不見她,爺爺奶奶也是,可是其他人呢?我不敢再問別人,我不希望奶奶再說我“中了邪”。
我看見一個死了的人……我和她一起說話,一起玩,吃飯睡覺都在一起。這聽起來是件挺可怕的事情,但我不怕,那是我的妹妹呀。
有一年春節(jié)的時候,爸爸媽媽帶我去鎮(zhèn)上拍了一張全家福,拍照片的時候我坐在爸爸膝蓋上,妹妹就坐在我膝蓋上,拉著我的手。照片洗出來卻沒有妹妹,連一點影子也沒有,可她明明就在那里呀,為什么別人看不到妹妹,照相機也捕捉不到她的身影?
不過,我又有點自私地想,這樣一來,別人都不知道,妹妹不就是我一個人的了嗎?
后來我上學(xué)了,開學(xué)那天,我穿著新衣服,背著奶奶給我做的書包。
妹妹還是跟著我,她說,哥哥,我也想上學(xué)。
我說,你還小,再過兩年你到了年齡,就可以去上學(xué)的。
她搖搖頭,不會的,媽不會給我買衣服,奶奶不會給我做書包,老師不會讓我上學(xué),他們都看不見我。
我一時語塞。妹妹知道別人看不見她,那她是不是也知道自己死了呢?兩年過去了,她還是原來的模樣,蘑菇頭,大眼睛,身上也還是穿著那條褪色的白裙子。
死了,是不是也意味著長不大了?
我努力地回想,我想記起妹妹三歲前的樣子,但是我想不起來。她死的時候是什么樣?是不是從那時起就一直穿著這條白裙子?她以前不是胖乎乎的么,是因為生病才這么瘦嗎?
初秋的天氣已經(jīng)有點涼了,我問妹妹,你冷嗎?
不冷,她頓了頓,又說,不過,我不喜歡這條裙子。
是啊,像她這個年紀的小姑娘,應(yīng)該有滿滿一衣櫥的漂亮裙子,什么顏色的都有,而不是單調(diào)的白??墒俏覀儧]錢買裙子,媽媽也不會給她做的。我對她說,等哥哥長大了,賺了錢,就給你買新裙子,粉紅色的,有很多花的,城里小姑娘穿的那種。
妹妹沒有說好,也沒有說不好,她看著我,眼睛里滿是星星點點的笑意。
后來我就去上學(xué)了。妹妹很乖,從來沒有吵我,我上課的時候,她就坐在我身后的空座上,雙手老老實實地放在膝蓋上,聽得很認真。
我經(jīng)常想,如果妹妹沒有死會是什么樣呢?那樣我們就可以結(jié)伴去地里偷玉米吃,晚上可以擠在小床上睡覺,媽媽會給她做好多漂亮的新裙子,奶奶會給她縫一個和我的一模一樣的書包,我也可以牽著她的小手一起上學(xué)去,路上碰到我的同學(xué),我可以驕傲地告訴他們,這是我妹妹。她會長高長大,會出落得越來越好看,她的頭發(fā)會長長,媽媽會給她編小辮子,也許像她這樣聰明的小姑娘,會考出比我還要好的成績……
日子過得飛快,我得去鎮(zhèn)上讀初中了。我已經(jīng)是十四歲的少年了,妹妹卻還是瘦弱的三歲小姑娘模樣,現(xiàn)在我想和她說悄悄話,得蹲下來才行。
去鎮(zhèn)上參加畢業(yè)考試那天,爸爸來送我,媽媽在醫(yī)院里,她馬上又要生一個小妹妹了。
我有點難過,他們是不是把大妹妹忘了?我現(xiàn)在坐在考場里,妹妹還是站在我桌邊,她現(xiàn)在需要踮起腳,才能夠到桌面。她很認真地看著我,說,哥哥,我要走了。
去哪兒?我以為她在開玩笑,整整八年,她從來沒有離開過我,哪怕一天。
我也不知道。她說。
我沒敢再跟她繼續(xù)聊,趕緊埋頭做卷子,卷子上的題目真多啊,等我筋疲力盡地走出考場,妹妹已經(jīng)不見了。
妹妹!我呼喚著,妹妹,你在哪兒?
沒有回音,這一次,無論我再怎么回頭,也看不見那個穿白裙的小身影了。
爸爸來接我,他告訴我,媽媽又生了個小妹妹。
我去醫(yī)院看小妹妹,她也是被包裹在蠟燭包里,媽媽抱著她。我看著那張皺巴巴、胖乎乎的小臉,心想,妹妹出生的時候是不是也是這樣?我想不起來,那時候我太小了。
我再也沒有見到過妹妹。是不是因為小妹妹出生了,又有另一個妹妹來陪我了,她就放心地走了?我不知道,但是媽媽說她生小妹妹的時候看見過一個穿白裙子的小姑娘,把臉貼在產(chǎn)房的玻璃上朝里面張望,她心里一驚,等小妹妹生出來再定睛一看,小姑娘卻不見了。媽媽告訴奶奶,那個小姑娘就是妹妹。奶奶聽完沉默了許久,說,也許她是真的來過。她沒有說媽媽中邪了,也沒有請人跳大神,這時我很想對她們說,看吧,我沒有瞎說,妹妹是真的回來過。但是我沒有說,就把這個當做一個秘密吧,我和妹妹的秘密。
爸爸媽媽給小妹妹取了妹妹的名字,她一天一天長大了,長得越來越像妹妹。今天是她的三歲生日,她梳著整齊的蘑菇頭,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撲閃著,身上穿的是我曾經(jīng)承諾過要買給妹妹的、帶花朵的粉紅色的紗裙。
哥哥!小妹妹脆生生地喊著,撲到我身上。
我一個激靈,太像了!那眼神,那笑容,那小手的溫度!所以,妹妹并沒有離開吧,她變成小妹妹回來了,還是陪著我們。
現(xiàn)在已經(jīng)過去了很多年,關(guān)于妹妹的記憶已經(jīng)漸漸模糊,以至于有時候我甚至懷疑,那時候看到死去的妹妹,是不是一場夢,還是我太過想念她,在腦海中臆想出的幻象。
不,我還是寧可相信,妹妹是真的回來過。她是舍不得我、怕我寂寞,所以陪伴我那么久。
“哥哥,我沒有離開,為什么他們都不相信?”
“傻妹妹,我相信不就夠了嗎?”
我還會一直相信的。
你相信嗎?
(指導(dǎo)老師:劉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