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臻
1、
阿璽是枚歷經(jīng)了幾朝滄桑變幻的玉璽。比一般的玉璽逼格高一點,被人稱為傳國玉璽,擁有者,就如同她身上所刻的字一樣,受命于天,代表了皇室的正統(tǒng)。
她見證過深宮繾綣的愛情故事,也見證了朝代的更迭,鮮血染紅了一次又一次的宮殿,但凡哪個帝王走到窮途末路,都要攜帶她進行一番逃亡,再接著被找回,周而復始,以至于她常年都呆在暗格里,僅有頒布重大的指令的時候,她再現(xiàn)身人前,這也嚴重地影響到了她八卦的情緒。
這日子,過得委實有點無聊。
故而當那暗格被打開,面前出現(xiàn)了一個面容清俊,穿著掌印太監(jiān)特有的服飾的人的時候,阿璽覺得眼前就像是有一道光突然照耀了進來。
掌印太監(jiān)白皙瑩潤的手搭在她的身上,對方忍不住摩挲了她光滑剔透的玉身,眼底有著驚嘆之意。
對于阿璽而言,那些老態(tài)龍鐘,或者相貌丑陋之人,摩挲她,那叫做膜拜。而相貌倜儻,風華卓越的人這般對待她,那便是吃她豆腐。
一次尚且能夠容忍,次次都露出熠熠精光是怎么回事?!
對于這樣明顯、每次都吃她豆腐的人,阿璽表示,自己該找找樂趣了。
阿璽伸了伸懶腰,把自己身上絞扭著的五龍給支開,讓它們幫忙尋找那掌印太監(jiān)。
那掌印太監(jiān)名喚戚潤,明明是一個太監(jiān),卻有一個書香氣的名字,而非朗朗上口簡單易懂諸如小桂子之類的賤名。
阿璽這陣子的樂趣便是偷偷摸摸觀察戚潤,看著戚潤溫聲地答著宮里頭那些主子們的問話,不卑不亢,阿璽想著,這太監(jiān)藏得可真深。
她開靈智也有了一些年頭,化形一事于她而言,就如同吸食日月精華一般簡單,既起了逗弄戚潤的意思,阿璽便現(xiàn)身人前。那日夜深人靜,于御花園的梅林之畔,阿璽披了一身黑衣,到了戚潤的旁邊,本欲嚇他一下,卻沒想到他早已經(jīng)察覺她所在,轉(zhuǎn)過身的時候目光鎖在她的身上。
他的手上拿著一個黑色的布袋,手背上沾了些泥濘,看起來就像是干了什么壞事一般,卻偏偏神情自然,不慌不忙。
阿璽的鼻子靈,聞得里頭是何物時,笑了起來。她道:“你這是在幫哪個宮的人做事?嗯,盤枝點翠鳳簪和九龍玉,是干了一票大的?”
戚潤的目光凝了凝,仔細地打量這來路不明的女人。夜色間,她的模樣看不分明,可不知怎么的,總讓他覺得有一種非同一般的吸引力。
不過……撞破他的人……
下一秒,戚潤迅疾出手。然而本該是削鐵如泥的匕首扎在阿璽的脖頸上,不僅沒有血流成河,反而發(fā)出了錚然的聲音。戚潤楞了一下,卻沒有將匕首放開,伸手禁錮住阿璽的脖頸。
阿璽并非常人,這姿勢沒讓她感到一絲危機,反而讓她渾身一酥。這可是她第一次化身成人還同人有著了親密的接觸,她感受到了背后隔著薄衫傳來的溫熱氣息,那一剎那她腦海一片空白,半響后反應過來,飛快地朝后踹了一腳。
耍流氓!
“太監(jiān)本應當是無根無人,而你卻是有根之士,而且你還殺人放火,就不怕被人拖出去……二次凈身!”阿璽氣鼓鼓地看著戚潤。
戚潤剛剛被阿璽踢到了要害之處,捂著襠神色正痛苦著,聽到阿璽這話,嘴角卻勾起了幾分的笑意,道:“傳說中,天地間有靈性之物,長久以來會生出靈智,甚至有可能化形……皇宮之中最有靈性的東西,莫過于……傳國玉璽了?!?/p>
阿璽神色一凜:“你……你想干嘛?”
“沒什么,提醒你一下,寶貝貴重,謹慎失竊?!?/p>
既被識破了身份,未免他有什么后招,阿璽朝著戚潤做了一個鬼臉,當即化身成了一道白光,往藏寶閣的方向飄去,再之后,才偷偷摸摸地拐進御書房。
2、
阿璽出師不利,反而差點磕碎了本體,還被人識破了身份,鎩羽而歸。本來她對戚潤存了玩樂之心,如今卻結(jié)了大梁子。
偏偏她每化形一次,總要休整好長的一段時間才能恢復。這戚潤又是掌印太監(jiān)的身份,那次梅林之事后,阿璽總覺得戚潤看他的目光更不正常了,從前對待傳國玉璽,他還是恭敬地輕拿輕放,如今,卻是愛不釋手了。
阿璽趁著旁人不注意,指揮著身上的五龍張牙舞爪了一番,然后狠狠地咬在了戚潤的手背上,殷紅的血沁出,染在了玉璽的身上,瞬間被吸收。
那些血液如同燃燒著的火焰,在阿璽的體內(nèi)讓她倍感不適。
“小玉璽,你這是想認主嗎?”
這戚潤不僅吃她豆腐,還占她便宜!
“從前的修士煉成法器都喜歡在里頭加入血液,讓法器認其為主,從而達到心意相連的狀態(tài)。沒想到你這在人間這么多年,居然還沒認人為主過,倒叫我撿了一個漏?!逼轁櫭佳酆χf。
阿璽眼觀鼻,鼻觀心,收回了那些小龍。裝作自己沒有聽到他說話。
“小玉璽,你現(xiàn)在是不是覺得身體發(fā)熱,渾身煩躁?”他的聲音帶著蠱惑,在她的耳邊響起?!霸倏匆幌?,你是不是比之前更加能看出我的情緒?”
阿璽看著戚潤,感受到了他眼底滿滿的喜悅。
糟糕,她還真的吻合了這些癥狀,難道她的千年道行就要毀于一旦,最后被迫無奈給這個凡人為奴為婢了吧?!
不對,以前也曾有人滿身鮮血懷抱著她,帶她逃離皇宮。那些鮮血大部分順著她的本體滑落,滴在青磚之上,只有少余的一點落在雕刻的紋路上。那些人有的是真龍?zhí)熳?,有的是前朝遺臣,然而阿璽卻從來沒有被人認主過,可見這滴血認主……
看著戚潤的眼底的笑意漸漸帶了揶揄,阿璽意識到自己似乎又被戚潤戲耍了一番。
“阿璽……這么多年了,你還是沒變?!逼轁櫟难凵裼纳?,又似染上了幾分的清愁,“還是這般蠢,怎生是好?”
阿璽憤怒,正打算對戚潤發(fā)起更進一步的攻勢時,戚潤道:“小玉璽,你現(xiàn)在所處的地方乃是皇城之中,真龍?zhí)熳拥乃谥帲裟愕纳矸輸÷?,你覺得你會享受怎樣的待遇?”
阿璽默默收手,磨爪。
而下一秒,一塊黑布兜頭罩下,阿璽伸爪不見五指,當即意識到自己被劫持了。
這人哪里是一個溫潤如玉的掌印太監(jiān),分明就是一個盜賊!那日在梅林里感應到他黑色袋子里面裝著的珍寶,并非是宮中的人吩咐他做見不得人的勾當?shù)馁p賜,而是他偷盜的寶貝!
她被戚潤抱在懷里,本應是羞憤欲絕,然而不知道為什么,卻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讓她有點恍惚。戚潤身上的體溫透著薄薄的布料傳遞在她冰涼的本體上,她能聽到戚潤穩(wěn)健有力的心跳聲,讓她感受到一種渴求已久的安全感。
3、
阿璽前陣子化為白光在皇宮之中流竄,被司天監(jiān)的人看到,覺得這是天降祥瑞,上報陳情,如此大好良機,正適合去泰山封禪。
故而今番戚潤取她,正是應封禪的旨意蓋一個印章,只不過呢,他順帶將傳國玉璽也一并帶走了。
阿璽接連聽了多天馬車輪軋在路上骨碌碌的聲音,心知他們已經(jīng)遠離了京城。黑色布袋中透出了一絲微光,經(jīng)過這么多日無聊的休養(yǎng),她也終于恢復了力氣。
戚潤早知道她非同尋常,阿璽也懶得掩飾,從那黑色布袋中出來后,干脆變成了人類少女的模樣,帶著滿腔怒火看著戚潤。
戚潤同他在宮中的樣子又有些不同,想必在宮中做盜賊是仗著易容有術(shù),不過戚潤無論怎樣改變,阿璽都認得,更何況他那一雙修削有度的手,好看得很。
晨光尚早,戚潤斜倚在路邊,手上拿著一個裝有露珠的荷葉。他將荷葉遞給了阿璽,阿璽別扭著接過,又看看他更加順眼的容貌,輕輕松松地就把怒火給消散了。這么多年來她孤單地守在暗格里,也沒有人意識到,她也會渴。
阿璽小口地嘬著露水,眼睛依然瞪著,道:“別以為你給一點兒的好處,我就可以不計較你私拐我出宮?!?/p>
戚潤看著面前面色若春桃的垂髫女子,眉眼間的驕矜卻是難以掩飾,雖這副容貌在路上招搖了點,不過……戚潤道:“玉璽失竊,各州縣必定嚴防死守,這些日子你就這樣跟在我身邊吧?!?/p>
“憑什么?我就是要化為本體,讓你被抓回去!然后斬首!”
戚潤笑:“我被抓回去沒事,我還可以逃。不過你呢,愿意常年處于黑暗的地方,僅僅作為統(tǒng)治者權(quán)力的象征嗎?小玉璽,你忘了你還是和氏璧的時候,山野里的生活了?”
“我……我就是生來作為玉璽而存在的。”阿璽挺胸說著,然而中氣卻不是太足。
“哦?!逼轁欀皇堑瓚艘宦?。
阿璽的大義凜然就好像是砸在了一團的棉花上,于是……她繼續(xù)嘬著晨露,不言語了。
一路上戚潤帶著阿璽采集晨露,花蜜給她當著零嘴,路過市集的時候,阿璽圖新鮮見到什么都想要,戚潤在后頭跟著,上前結(jié)賬。
阿璽想要的東西就算再貴再多,戚潤眉頭也不皺一下,跟在后頭表情還有幾分寵溺。這讓阿璽越發(fā)不明白戚潤到底是打什么主意了,明明是戚潤將她偷出宮,如今這樣子,卻好像她的小廝一樣,她一路要要要,他一路買買買。
這讓阿璽沒有了逃跑的心思,且就當個樂子,有個長得不錯的美男一路鞍前馬后也是不錯的選擇。
不過好景不長,戚潤還是帶著阿璽來到一處巍峨的府邸,一路上有隨從引著他們到了府邸里的密室見一個中年男人。
那處地方看著陰森得很,讓她本能地感受到了威脅。
所以……她這陣子是被溫水煮青蛙……被戚潤騙到這個地方來了?
阿璽的心里頭有種被背叛的憤怒。她和戚潤不是已經(jīng)哥倆好了,怎么還要被對方插一刀子?
那個男人背著身子,身上穿繡著五色龍章的明黃龍袍。阿璽嚇了一跳,還以為是皇帝出現(xiàn)在了此處。
不過這人轉(zhuǎn)過來的時候露出了半張都帶著傷疤的臉,就好像是一個燒餅扣在臉上,倒讓阿璽認出了他的身份。
岳王!
看起來老實安分的一個王爺沒想到也有著不臣之心,也沒想到戚潤是為了反賊賣命。
岳王看到戚潤到來,臉上露出了一絲的喜意,道:“東西可帶來呢?”
“帶來了?!?/p>
岳王的目光若有若無地落在了阿璽的身上,阿璽被盯得心里發(fā)毛,同時朝著旁邊又移開了一小步,隨時做好逃命的準備。
不過岳王的注意力很快就被戚潤給吸引開了。只見戚潤從懷中掏出了一個玉璽。那玉璽同她的本體十分相似,只能說是一個高超的仿制品,在幽暗的燈光之下,讓人辨不出真假。
阿璽心里松了一口氣,覺得戚潤沒有背叛她,還真是一件讓人高興的事情。
岳王略顯急迫地將假玉璽給奪了過去,愛不釋手地摸索著那個假玉璽,連迭聲地叫了幾聲好,他緩緩一笑,道:“這下我總算是名正言順了?!?/p>
“那我想要的東西呢?”
“你要的東西……”岳王隨意地指了指一處,“便在那處暗門之后。”
岳王終于看夠了,將假玉璽給收入了袖子中,又看了阿璽一眼,道:“艷福不淺……去吧。”
阿璽時刻都在觀察著岳王的神情,但見岳王眼神便不是太對。
明明此刻她的身份,也算是同著他的下屬有著說不清道不明的關(guān)系,怎么那眼神就好像在看他的囊中之物一樣呢?
于是阿璽扯了扯戚潤的袖子,提示他要小心。不過戚潤卻不甚在意似地抱拳,帶著阿璽一起往著那處暗門而去。
暗門之后是更深沉的黑暗,一推開那扇門,就有著無數(shù)的飛箭射了過來,而戚潤像是有備而來一樣,他的身姿敏捷,直接帶著她往著旁邊一偏,按下石壁上凸起的按鈕,那些飛箭的方向便往著另一邊射去了。
戚潤猛然發(fā)出了一聲悶哼的聲音,而后他道:“岳王……你……”
那聲音戛然而止,虛弱而短促,讓阿璽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上去了……難道戚潤被那些流矢給擊中了?
“戚潤你怎么了……”阿璽轉(zhuǎn)頭,卻看到戚潤完好無損地站起,就仿佛剛剛那一聲悶哼不是他發(fā)出來的,阿璽又扯了一下戚潤的袖子,道,“你不是沒事嗎?吼什么吼?!”
戚潤把阿璽拉開,帶著她一路闖關(guān),阿璽看著他老道的手法,覺得先前的擔心真是多余了。
戚潤的眼里都是笑,“岳王想置我于死地,我自然要讓他‘如愿一下?!?/p>
“他為什么要你死?”
“因為我會和他提條件?!逼轁櫟?,“岳王表面上君子端方,安分老實,實際上卻受不得別人忤逆他,我承諾幫他盜得傳國玉璽,卻提出讓他把增強自己身上真龍之氣的寶物割讓予我,他當然會想要我是死?!?/p>
“你明知道這地方是龍?zhí)痘⒀ǎ瑸槭裁催€要踏入?”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因為我要拿到那件寶物。他知道我有一個本領(lǐng),便是天底下的寶物皆瞞不過我的眼睛。故而為了讓我深信不疑地跨入這個暗門,我想要的東西肯定是會在這里頭。只是,岳王怎么能夠困得住我呢?當年為了尋求天才地寶,不少皇帝的陵寢我都探過,比這更艱難的情況我都經(jīng)歷過?!?/p>
戚潤的神情間透著幾分的迷惘追思,眼里甚至有著看慣世事沉浮的滄桑感,那一刻,他好像是一個經(jīng)歷過很多的人。
“你要那件寶物做什么?你這不是自己給自己沒事找事嗎?”阿璽嗔怪了一句。她看著眼前幽深黑暗小地方,即便戚潤將火折子給燃起來,也不能改變這地方的陰森。
戚潤跳過了這個問題,看著她含笑道:“所以……阿璽,看你的神情,你是在替我緊張?”
明明此地這般黑暗,戚潤的眼睛卻好像發(fā)著亮光一樣,火焰印在他的瞳仁里,就像是盛滿了璀璨銀河。
“若是你死了,我又落在了這鳥不拉屎的地方,豈不是剛逃出了狼圈,又入了虎口?我可不想被你連累?!卑t才不承讓剛剛有一瞬間為這個盜賊擔憂了呢。
“阿璽,我很高興?!逼轁欓_心道。
“高興你妹,注意你背后的箭!”阿璽把戚潤給推開。
戚潤果然是個不打沒把握仗的人,那些機關(guān)除了最開頭的兇險之外,其余的對于戚潤來說,就好像是過家家一樣容易。他最后還是取到了寶物,只不過阿璽還沒看清楚那寶物的模樣,就已經(jīng)被戚潤給收了起來。
阿璽覺得那寶物很是不凡,不過是一個照面,便讓她有一種不舒服的感覺,想必她到岳王這邊的不適感,便是那個寶物造成的。
戚潤帶著阿璽原路折返,從暗門出來的時候,岳王已經(jīng)不在那個地方了。于是戚潤又順手牽羊地將岳王自己私自制造的龍袍給帶走,他要將那龍袍交給衙門,呈報給上頭,說明岳王的不臣之心。
阿璽同戚潤離開時,聽到了一聲中氣十足的吼聲:“戚潤!”
原來岳王只不過是換了一個地方啊。
阿璽摸了摸鼻子,道:“你做什么了?”
“嗯……我只不過是在那玉璽里頭動了個手腳,一旦那假玉璽受熱過多,則會炸出墨汁?!?/p>
阿璽想象了一下那個畫面,長長地哦了一聲,道:“沒想到你的名字還真的叫戚潤?。俊?/p>
“不?!彼麚u了搖頭,目光灼灼地看著阿璽,不放過她的分毫神色變化,“小玉璽,我還有一個名字,叫做卞和?!?/p>
4、
卞和。這個名字,讓她似曾相識,卻又陌生至極。
傳聞中卞和得到璞玉,獻玉于君王,被認為是欺君。第一次,他被厲王砍斷左腳;第二次,他又沒了右腳。最后,他流干了淚,直到啼血,終于驚動了文王。文王將璞玉剖開,琢磨成器,她被人命名為和氏璧,冠以了稀世之玉的名頭,再后來,成為了傳國玉璽。
按理說,這樣一個同著她淵源頗深的人,她應當熟悉至極。她開靈智極久,但腦海中關(guān)于他的那部分,都是道聽途說。她有時候在皇宮里實在無聊透頂了,也會把卞和給拎出來,心里默默腹誹幾句,若沒有卞和,她說不定此刻在山間悠閑自在呢。
“戚潤,你難道覺得你取一個卞和的名字,我就會對你放松警惕嗎?”阿璽道,“再說了,現(xiàn)在離著那個朝代已經(jīng)過了上千年,他早已變成了一抔的白骨,埋在了青山黃土里了?!?/p>
戚潤有些怔然,似意外阿璽的反應,他難得語塞。
阿璽不由得有幾分得意,看吧,她果然識破了戚潤的一個詭計。別以為那么高深莫測深情款款地說,她就會被騙!
“你連……也不記得了?”
“什么?”
戚潤的聲音低沉了下來,情緒聽起來有幾分不分明,“卞和獻玉,方才有了你出世,讓你受困皇宮千年。連他都忘了,你還記得什么?”
“我要記得他干什么?你要知道,活到這個年頭,有些不太重要的事情,自然而然就忘了?!卑t語帶不屑道。不知道為什么,想到卞和兩個字,她總覺得有些很重要的事情被她忘記了,這種感覺,讓她頗有幾分不爽。
“也對,活在當下?!逼轁櫵葡肫鹗裁?,語氣略帶急促道,“差點忘了,現(xiàn)在的我們前有強敵后有追兵!振作起來!你是愿意同著我浪跡天涯,還是愿意被交還給朝廷,生活同著以前一樣一成不變?”
“等等,我不過是發(fā)了一個呆而已,你怎么就陷入了這樣的水深火熱狀況中了?”
“因為我現(xiàn)在不僅盜竊了皇帝的傳國玉璽,還把岳王的寶貝給盜走了,哦,還戲耍了岳王。岳王惱羞成怒,放出了小道消息說傳國玉璽是被我所盜呢,估計過不了多久,通緝令便會滿大江南北都是?!?/p>
“戚潤!”阿璽認真地看著他,一字一頓道,“我警告你,我跟著你浪跡天涯,顛沛流離都沒關(guān)系!你要是把我交給朝廷,我絕對和你沒完!”
那聲音,怎么著都有點磨刀霍霍的感覺。
戚潤笑了,眉眼溫潤起來,他道:“好,哪怕帶著你浪跡天涯,顛沛流離,我也不會把你交給朝廷?!?/p>
他明明仍然用著淡然至極的語氣,卻讓人覺得有幾分鄭重。
阿璽看著戚潤如畫的眉眼,覺得他的樣子似曾相識,讓她有種時空錯落的感覺。就仿佛,她一直期待著有一個人,能同著她說出這樣的一句話。
隔了一會兒,阿璽又問道:“戚潤。你真的是卞和嗎?”
“嗯?”
“他那么蠢,你不要是他?!?
“……”
生活并沒有戚潤所說的水深火熱那么糟糕,戚潤租賃了一輛馬車,將阿璽喬裝打扮一番,然后將馬車駛進一個陌生的院子里。
院子里蒼蒼橫翠微,看起來就像是隱士高人所避居的地方。
阿璽看到里頭滿目琳瑯的寶物時驚得瞪大雙眼,尤其是那些寶物上面充滿了靈氣,似乎都衍生了一點兒的神智。
這些寶物有已經(jīng)有很多年份了,被盜竊的年限……也有很多年了。
一瞬間,阿璽產(chǎn)生了一種戚潤是老妖怪的想法,而且那些寶物被放在這邊,阿璽能感受到它們見到戚潤的時候情緒是歡喜,而不是憎恨的。
“戚潤,你活了多少年了?!居然能夠收藏這么多的寶貝!”
“差不多有……千年了吧?!?/p>
“老妖怪!”
阿璽愛不釋手地將那些寶物懷揣在手心里,想著要是這些寶物之后也擁有了同她一樣的靈性,能夠排遣她的寂寞,那該多好。
真是寂寞得發(fā)慌,她活了這么久,還沒有見過同類呢。
“等等!”阿璽后知后覺地意識到人類的壽命是那般短暫,“你說你活了千年?你不是人?你的原形是什么?”
阿璽滿懷期待地看著戚潤,這種他鄉(xiāng)遇故知的感覺讓她雀躍無比。戚潤看了她一眼,并沒有搭理。
“這些寶物有化形的嗎?你為什么要當太監(jiān)呀,是不是為了得天獨厚去皇宮中偷盜寶物?”阿璽像是有著說不完的話,她亦步亦趨地跟在戚潤的背后,看著戚潤用著拂塵撣去寶物上的塵,道,“對了……你偷竊岳王的寶物呢,為什么不拿出來一看?說不定也有靈性呢?!?/p>
“你真的要看?”戚潤停了下來,阿璽來不及收住步伐,撞在了他的胸前。
他的胸膛真硬,阿璽揉著額頭,小聲抱怨著,有些狐疑地看了戚潤一眼,“嗯?”
戚潤帶著她來到后院,一副心思重重的模樣:“如果我告訴你,你若是見了這寶物,吸收了里面的真龍之氣,就可以解除最初打入你身上束縛你的真龍之氣,但你會想起很多你不愿意回想起來的事情,想起你愛之入骨,又恨之入骨的人……”
“能讓我忘記的人,又怎么談得上愛恨入骨?”阿璽看向戚潤的目光變得饒有趣味起來,“事實上,我并不想茫然地活在這個世界上,雖然有時候我假裝自己不在乎,但是誰不想知道自己為什么會落到這種地步?而且你給我假設(shè)的這個條件,很顯然,我解除束縛,得到記憶,利大于弊。”
那個人是卞和嗎?阿璽又想到這個名字。隨著這個名字出現(xiàn)的次數(shù)越多,她竟越想了解這個人的存在。
戚潤的神色間略有幾分糾結(jié)之色。
阿璽催促:“快啦,反正你找岳王要這件寶物,不就是想要給我的嗎?”
戚潤聞言,深深地看了阿璽一眼道:“既然你執(zhí)意……”
他從懷中將那件寶物掏出,只見瑩潤的白光從戚潤的衣袖間透出,寶物們都隨之共振,阿璽聽到了一聲龍的嘶吼聲,而后渾身的血脈逆流,竟一口血噴了出來。
隨著那口血的噴出,阿璽覺得身上一輕,從前以往,當她變成人形的時候總會有所顧忌,除非有人將她帶離皇宮,否則自己不能夠離開皇宮三寸之地,離開得越遠,就越覺得難受。
然而現(xiàn)在的難受,卻來自那紛呈踏來的記憶。
她是藏在深山中的和氏璧,卞和是琢玉人,識玉的本領(lǐng)過人,他在深山中一眼就發(fā)現(xiàn)了她的稀有之處,將她帶回家中。不過他自覺手藝粗糙,不敢貿(mào)然將她剖開,只好將她好好放置,每日拿著巾帕溫柔擦拭著她的本體。
她乃稀世之寶,靈智初開,在夜色正濃的時候,魂魄能夠脫離本體。她發(fā)現(xiàn)這一點后,便很開心地跑到卞和的夢中,同著他交流。
那時的她對一切都充滿新奇,而身為一塊未被開鑿也沒被發(fā)現(xiàn)的璞玉,她從沒有過這樣的待遇,卞和是這世界上最值得依賴、最溫柔、待她最好的人。
而卞和的琢玉手藝,也沒有他所說的那樣粗糙,反而很是卓越不凡。他的房間內(nèi)有很多雕刻好客人還未拿走的成品玉佩,雕工精細,往來過客贊不絕口。只不過他太珍重她,不敢貿(mào)然動手,知道她有靈性,也怕雕刻的途中弄痛了她。
當然,也得益于每回卞和想要動手的時候,刻刀剛剛碰到阿璽的身體,還沒穿破包圍在外頭的石頭,她就哼唧哼唧地叫起痛來,他露出了無奈又心疼的神情,只好作罷。
阿璽知道,這代表卞和在乎她。
卞和越來越喜歡帶著她出沒深山,靠著她的指引,找了很多有靈性的石頭。那些石頭里甚至還有資質(zhì)不遜于她的良玉,阿璽藏著自己的小心思,只管那塊玉叫做“石頭”,以怕失寵。
卞和有很多傾慕者,那些漂亮的姑娘借著雕玉的名頭整日來找他。卞和雖然對她們無意,但態(tài)度始終溫文爾雅,讓人挑不出刺。
她吃起了小醋,羨慕那些人能夠以人的形態(tài)出現(xiàn)在他的身邊,可以觸碰到他的身體,也可以肆無忌憚地盯著他雕琢白玉時翻飛的手指。
她努力修煉變成人形,漸漸地可以在白天出現(xiàn)在卞和的身邊。而卞和也會像戚潤那樣,在市集上買一些好玩的小玩意兒,帶回來給阿璽打發(fā)時間。阿璽還特意拿到石頭的面前,和他炫耀那些小玩意兒,不過石頭沒有一次給她回應。
卞和出門的時間也越來越多,阿璽呆在那個小院子里也越來越寂寞,她斷定著那塊石頭沒有任何靈識,就一臉郁氣地對著那塊石頭說:“卞和你這混蛋,這次出門不會又帶回好玉了吧?!?/p>
“卞和……你快回來啊?!?/p>
“卞和,阿璽想生生世世都和你在一起?!?/p>
“石頭,你若是卞和該多好,這樣就不會有除了我以外的人發(fā)現(xiàn)你的好,你也不用為了生活疲于奔命……你就只是我一個人的了?!?/p>
但她明白,這些不過是她的奢望罷了。
然而當她已經(jīng)習慣了卞和時常遠行不著家后,卞和竟然買來許多稀奇古怪的玩意兒給她,他說:“吾王想尋一塊良玉做傳國玉璽?!?/p>
阿璽叼著冰糖葫蘆的嘴猛地張開,聞言,怔怔地看著卞和。
“阿璽,在我眼里,你永遠是最好的一塊玉?!彼沁@般不掩飾他的贊美,眼里都是驚嘆。然而阿璽的心卻一寸寸涼了下去。
后來,卞和開始獻玉。
阿璽不愿和他分別,更加掩藏她的光華,讓所有見到她的人都覺得這不過是一塊再尋常不過的石頭。因此,卞和犯下了欺君之罪,被厲王砍斷左腳。
阿璽以為卞和會恨她,但卞和只是憂傷地看著她,拒絕阿璽為他療傷。幾個月后,卞和拖著殘疾的腿,再次獻玉。而這次,她依然不配合,于是卞和又失去了右腿。
看著渾身鮮血淋淋的卞和,阿璽開始恨他。
她說恨恨地說:“你都傷成這樣,為什么還獻呢?你就這么討厭和我在一起嗎?!”
卞和靜靜地看著她,說道:“阿璽,你值得最好的。”
終于,卞和帶她輾轉(zhuǎn)于諸國,最后被雕刻成傳國玉璽。玉璽這種貴重之物,工匠們自然精雕細琢,可那一雕一琢對于有神智的阿璽來說,是鉆心刻骨的痛。
為什么待她那么好的卞和,要送她入龍?zhí)痘⒀ǎ克购藿豢?,那種背叛的滋味,永世難忘。
但雕刻成玉璽,僅僅是苦難的開始。始皇帝將他的真龍之氣用異術(shù)打入她的身體,身為玉璽,她被關(guān)入戒備森嚴的藏寶閣中,永遠被禁錮。
后來的事情,竟是兩敗俱傷到讓她至今都不愿意回想。她只好封閉住自己的記憶,乖乖地呆在永恒的黑暗中。
阿璽從紛至沓來的記憶中睜眼,撞入了一雙熟悉至極的眼,那眼漆黑如墨,汗水順著額頭流入他的眼里。
那是記憶里卞和的模樣,但對方熟悉的氣息卻告訴她,他是戚潤,并非卞和。
戚潤抱著她,懷中的阿璽露出了純真稚嫩的笑容,那聲音透著迷惘,就好像嬰孩般喃喃道:“卞和,你……為什么不要我了呢?”
你是誰呢?真正的卞和,早已失去了輪回的資格。
她能感受到他的手在顫抖,像是極力在克制著什么情緒。他緊閉雙唇,越來越多的汗水滑落,洇入了墨衣之中。
阿璽道:“你是不是因為我對你隱瞞……隱瞞了你帶回的那塊絕世良玉的資質(zhì)?所以你覺得我忤逆了你,才不要我了?”
戚潤不敢看她的眼。他仰首,目光不知道是落在何處,他說:“不是?!?/p>
他的聲音低沉:“獻玉是我生來的使命,就如同你生來的使命便是成為傳國玉璽。天命不可違?!?/p>
“那后來呢?”阿璽問,“又為什么想盡辦法想把我從皇宮里帶出,甚至不惜損耗自身修為給我解開束縛?”
“因為……我更想讓你重獲自由。”
阿璽輕笑了一聲,無悲也無喜,卻偏偏帶了一分難以察覺的鄙夷。
5、
戚潤恢復元氣之后,他們就開始趕路,馬車上裝載著戚潤一屋子的古董,戚潤把它們都帶了出來,像是要逃亡。
沿街小巷都貼滿了戚潤的畫像,但戚潤現(xiàn)在頂著卞的容貌,就算是大搖大擺地過守城的將領(lǐng)面前,也無人認識。
阿璽覺得好笑,便問道:“卞和,你是凡人之身,為何能夠存活這么多年?”
“因為獻玉是大功德,故而我在輪回之中可以保留記憶。”戚潤顯得有些驕傲。
“那在你獻玉之后?你還有雕刻出什么成品嗎?”
戚潤拍拍阿璽的腦袋,寵溺地說:“自你之后,再無新作?!?/p>
阿璽噗嗤一笑:“所以,你每一世的目標就是來找我嗎?”
戚潤點頭道:“是。這一世,是唯一成功的。”
阿璽想著戚潤的話,獻玉的確能在輪回中保留記憶。她尚且有記憶的時候,還是見過卞和一次的。
始皇帝一統(tǒng)天下之后,便想著尋求重生不老之術(shù),宮廷里經(jīng)常出現(xiàn)一些游方的術(shù)士,阿璽便是在那時候再度見到他。雖然卞和的容貌變了,但她還是一眼就認了出來。想必是卞和活得久,見識過的事情也多,很快就成了最得始皇帝信任的人。
那時的她還對卞和抱有幻想,她為卞和編織了無數(shù)理由,卞和一定有他的苦衷。那些陳年的滔天恨意,在見到卞和的那一刻就蕩然一空,只剩下婉轉(zhuǎn)于唇腔之間的兩個字:“卞和?!?/p>
卞和低聲地笑著,他道:“阿璽?!?/p>
“你來帶我出去了嗎?”
卞和點了點頭,含笑道:“對,我會帶你離開這里?!?/p>
阿璽并沒有察覺卞和神色之間的冷淡,一心歡喜道:“我要怎么做?”
她嘗試著從玉璽中脫身,然而無濟于事,她難過道:“我被困住了?!?/p>
“沒事。”卞和循循善誘,他拿出了一樣器物,“阿璽,你集中你的意念,努力鉆到這里來?!?/p>
阿璽照著他的辦法做,她剛剛脫離了本體一點點,就覺得腦袋像是有著千萬條的蟲子在啃噬,疼得很。
“阿璽……乖,堅持?!彼@樣安撫著,但她卻察覺他語氣中的異味?;蛟S是這些年見多了各國征戰(zhàn),陰謀詭計,她對人心有了一瞬的疑慮,便是那瞬的遲疑,她捕捉到了卞和眼中的狂熱、貪婪,以及一絲的陰狠。
“不……不要!”趨利避害的本能讓她遲疑了,她又縮回了玉璽中,任憑卞和怎樣溫言暖語,她都不愿意再回應。
而后,她聽到往來的嘴碎的宮女閑談,心一寸一寸的涼了下去。
他能夠這般順利地見到阿璽,是因為他對秦始皇說:“成就長生之道,有一味重要的藥引。稀世良玉早就具備了一定的靈性,而最精華的地方,便是玉心。熬玉成湯,剖玉得心,以玉心為引,將其余的藥加進去,煉制七七四十九天,便能丹成,大王便可長生不老,千秋無虞?!?/p>
始皇帝畢竟是一統(tǒng)天下的人,雖然年紀大了有些昏聵,但也不至于被人蒙騙。他雖對卞和信任有加,但也不會將那稀世玉璽冒然砸開。他有疑慮不代表他不心動,玉璽畢竟是死物,如真能夠換來長生不老,也是值得,再加上種種的跡象證明,卞和是一個活了很久的人。
不過秦始皇還是需要卞和來確保百分之百的成丹率,故而便時常讓卞和出入宮殿來看她。
阿璽整個人都呆了,她竟不相信卞和要通過這樣狠毒的辦法來對待她。權(quán)宜之計嗎?阿璽想,并不是的。
但她還是問了:“你要把我煉制成丹藥?”
卞和搖了搖頭,他道:“阿璽,我怎么舍得把你煉制成丹藥呢?!彼掚m然這么說的,然而煉丹爐的火焰卻燒得極旺,而他手上拿著的刻刀鋒利,充滿著讓人震顫的力量。
他是真的想要把她剖開,將玉心拿出來的。
他用火燙了燙刀尖,露出了一個真心的笑:“我只是想要你的玉心啊?!?/p>
他愛玉,他從前就一直有一個瘋狂的念頭,便是化身成玉。這就讓他漫山遍野全國各地去找尋稀世的明玉,寄往有一日能夠附身于玉上。
然而他畢竟是凡人,一世的時間并不能夠讓完成這個目標,而獻玉,既能夠順天而為,在輪回中保留記憶,為自己以爭取時間,而浸潤在帝王龍氣里百年的玉心,既能夠吸收帝王龍氣讓玉質(zhì)變得更加通透,而且也更容易馴化。
他一直知道,在他的屋子里,有一塊不遜于阿璽的良玉,而阿璽出于私心,隱瞞了他,他為了安撫阿璽,假裝不知道的樣子,而在獻玉之后,他花了三世輪回的時間,將那塊良玉雕刻成了他的模樣,又給那塊玉取名為卞和。當然,既然不遜于阿璽,自然也能夠化形,只不過始終那塊玉有一個軟肋,便是它雖然能夠化形,但每回只能化形三十年,每隔一百年,又會變成石頭,周而復始,就算是修成了人形也一樣,而解決這個硬傷的辦法,便是加入玉心煉化這塊玉,并且在煉化過程中奪去他們的神志,他趁機而入。
而他,正好知道這塊被他取名為“卞和”的玉的秘密。
卞和把這些事情告訴阿璽的時候,她竟十分速度地就接受了。她說:“卞和,所以舊日的交情,都是假的吧?!?/p>
卞和毫不猶豫地點頭,“將你雕刻為玉璽,也是我獻上的計策,阿璽,你原本就不是最好的玉,所以也不難割舍?!?/p>
“卞和,你還真是冷漠自私地可怕?!边€不如那在小屋子里,不會說話,十年如一日陪同著她的那塊石頭,雖然給不了她任何回應,但至少不曾欺騙過她。
卞和看著阿璽眼里的光一寸一寸地暗淡了下去,他以為,當阿璽要被絕望壓垮,情緒崩潰的時候,他能夠趁虛而入,奪得她的玉心,卻忘了,阿璽還可以選擇玉石俱焚。
她燃燒了自己的玉心,化為了熊熊的火焰,將卞和給燃燒殆盡,直到聽到了卞和靈魂發(fā)出來的慘叫聲后,阿璽方才頹然地收手。
她的靈體漂浮在煉丹房的上側(cè),感覺渾身上下都疼得很,她看著始皇帝進來,看到滿地的灰燼,然后讓人把她身上的塵土拂走之后,撫摸著她的本體,不屑道:“又是區(qū)區(qū)一騙子?!?/p>
阿璽覺得,真是沒勁透了。
而隨著那一半玉心的丟失,她陷入了長久的沉睡,等到她再度醒來的時候,她宛若新生,那些關(guān)于卞和的記憶,仿佛埋葬在了那日熊熊的烈火之中了。
6、
戚潤在宮外的生活經(jīng)驗顯然比她這個在皇宮里呆個數(shù)千年不食人間煙火的玉璽來得好多了,很快就憑著他的三寸不爛之舌,以及多年混跡社會的關(guān)系網(wǎng),把那些古董倒騰了三分之一,剩下的就像是狡兔三窟一樣,尋了不同的地方埋藏起來,有的甚至偷偷摸摸地藏到皇陵深處去,如入無人之境,戚潤對著阿璽耳提面命,道:“賣古董留下來的錢,給我們用來吃香的喝辣的,剩下的古董埋起來,過個幾百年,那價格又能翻了幾倍?!?/p>
他又把他之前藏那些真玩的地方告訴了阿璽,笑道:“像我們這樣不知道能活多久的人,有個發(fā)家致富的辦法的就是藏藏藏,把時興的玩意兒藏起來,睡個覺起來過個幾百年,就成了古董了。”
阿璽看著他,不免嘟囔了一句,“啰嗦什么,搞得像是要趕著投胎一樣?!?/p>
戚潤笑而不語,撫摸了一下阿璽的腦袋,阿璽打開他的手,怒目而視,“我怎么覺得你在輪回中換了性子呢,從前可不是這樣的?!?/p>
“人都是會變的,所以萬事都要多留個心眼。”戚潤語重心長的說。
阿璽深以為然,她被卞和騙過一次,不至于傻傻地再被人騙一次,阿璽全心全意相信過一個人一次也就夠了,不至于連個頂著卞和模樣的人,也能糊弄過去吧。
她看著戚潤風華正茂的模樣,還是忍不住問了一句,“你這一世,多大年紀了?”
“你不知道男人的年紀和女人的年紀一樣,都是秘密嗎?”戚潤一本正經(jīng)道。
回應戚潤的是阿璽一聲輕嗤,她道:“你不說我也知道。”
還不是因為快到了而立之年,如今才這樣一副趕著要投胎的樣子。
不過她現(xiàn)在還是得觀望,雖然恢復了記憶,但是丟失了那一半的她,就好像丟失了一半的魂魄,而她的記憶雖然目前而言是恢復了,但隨著時間的推移,指不定什么時候又把后來的事情給忘個一干二凈了,若是真的要和戚潤對戰(zhàn)起來,說不準就是她要吃大虧了。
阿璽的余光落在了在旁邊半點兒也不起眼的一塊小石頭上,伸出手將那塊石頭把玩在掌心,她說:“其實從前我們那屋里有一塊的良玉絲毫不遜色于我,不知道現(xiàn)在到底是怎樣了,還怪想念的。”
戚潤的神色變得有些不自在起來,而后聲音平平,道:“玉能夠得以化形,乃是萬里挑一的,說不準你手上拿的這塊石頭,便是當年你指玉為石的那塊。”
阿璽道:“我才不信?!?/p>
隔了一會兒,阿璽甕聲道:“你說,要是它……真的因為我的挑唆,讓人覺得它真的只是一塊平常的石頭,而失去了重見天日的一天,會不會深深仇恨于我啊?”
“不會?!逼轁檾蒯斀罔F地回答。
“哦?!卑t拉長了尾音,調(diào)笑道:“你這么斷定,說得好像你就是那塊玉一樣?!?/p>
戚潤神色依然如常。
阿璽忍了又忍,最后還是沒有直接問戚潤到底是不是那塊玉,假裝是卞和的目的又是什么。
她想,她忍受了千年困在宮廷,忍受黑暗孤獨寂寞的日子,戚潤也一定受不了成人三十年,便會再度化為默默無聞的石頭的日子吧,所以,趁著最后的幾年時間,戚潤一定會忍不住暴露他的目的的。
而在這之前,她不能夠打草驚蛇。
阿璽略有些悵惘地說,“你說,我們要是能一直這樣多好?!辈挥盟妓髂敲炊嗟年幹\算計,雖然只是表面的平靜,但能一直維持,也是樂事一樁,她發(fā)現(xiàn),戚潤有時候還聽讓她喜歡的,特別是陪她玩的時候。
“會的?!逼轁櫟馈?/p>
這些天,她一直覺得有些心慌氣短,半夜的時候,竟也同著凡人一般睡著了。迷迷蒙蒙地感覺到有人影擋住了眼前的光,那人還拿手撫摸了一下她的鬢發(fā)。
阿璽正想著這人半夜偷偷摸摸在做什么壞人清白的事情的時候,卻聽到戚潤低低地一聲嘆息,他低沉的嗓音在她的耳邊響起:“玉心不全……怎么會……”
阿璽心里不忿,想著戚潤你果然是為了我的玉心而來的!
阿璽聲息一斂,裝作是睡得極熟的樣子。
戚潤的腳步聲漸漸遠去。
他一直執(zhí)著于藏寶事業(yè),帶著她一起走南闖北的,而最近經(jīng)常會背著她出去,然后回來的時候身上還帶著一層晨露。
阿璽決定不遠不近地跟上去。
戚潤所去的地方是一處皇陵,也不知道是哪朝帝王的。越往下面跟著,空氣就越稀薄,隱隱約約還透著毒氣,所幸她是玉,這些對人類有害的對她而言沒什么用處。
而接下來,阿璽看到的情形,卻讓她的眼睛一縮。
戚潤在這處皇陵設(shè)下符陣做什么?莫非……是特地用來對付她的?
阿璽雖然丟失了很多的記憶,然而有些與身居來的傳承記憶,卻沒有丟失,一看這符陣就是特別歹毒,專門針對靈體的。
“是誰?”
阿璽身體輕顫,就聽到戚潤的聲音從里面?zhèn)髁顺鰜恚€伴隨著一聲聲的回響。
她見躲不掉了,就干干脆脆地走上前來,有一道白光自她的旁邊略過,她還看不清發(fā)生了什么,就已經(jīng)被戚潤帶離了皇陵。
戚潤的神色平靜,仿佛在掩藏著什么,他嚴肅道:“阿璽,以后莫要跟蹤我?!?/p>
“莫要跟蹤你?那你說說,你背著我做什么?”阿璽說著,戚潤越是想要瞞著她做的事情,她越要破壞,反正的陣法看上去還沒有大成,她還是有機會破壞掉的。
“你以后會明白的?!?/p>
阿璽趁著他不備,又朝著之前的地方闖去,她原本以為元氣大傷還沒有復原的她,應該會很輕易被戚潤攔住,不過戚潤看起來,比她更為虛弱一點?
阿璽成功地躲過了戚潤,朝著皇陵的深處走去,力圖找到符陣的中心點,然后毀掉。
當前面被一扇古樸的大門擋住了去路的時候,阿璽深深吐了一口氣。
她想,這樣的時候,其實一走了之是最沒有風險的,但為什么卻偏偏要留下來,明知道此地兇險,她還是要闖進去,是不是因為內(nèi)心深處還是不愿意相信戚潤會害她?
當打開那扇大門的時候,熟悉的氣息撲面而來,帶著讓她靈魂震顫的力量。
“卞……和……”阿璽忍不住吐出了這個名字。
那個圍繞在一堆半透明符咒中間的那個人,可不就是卞和嗎?是的,真真切切的卞和。她燃燒了一半的玉心,他竟還安然于世。
“不錯,是我?!北搴吐牭搅税t的聲音,他的眼里閃過一絲的陰狠,他道:“你是不是很訝異為什么我會出現(xiàn)在這里?那是因為我告訴他,我是琢玉人,只有我,才能夠幫助他擺脫化形的困擾,而他,就擺下了這個符陣,重續(xù)我的生命,同時也是為了對付你。”
阿璽道:“他想對付我,何必這么彎彎繞繞。重續(xù)生命?沒有了這個陣法,我倒是看看你要怎么重續(xù)生命?!?/p>
那種深入骨髓的仇恨和絕望感再度襲擊了她,阿璽這樣說著,眼睛卻往著四處瞄著,正好看到卞和被困的那處石臺的下頭,放著一柄看上去塵土滿滿的寶劍,阿璽飛了過去,眼見著就要把那寶劍給拔起來的時候,被人喝住。
“阿璽——”戚潤正好進來,撞見了這一幕,道:“不許把那個地方給毀掉?!?/p>
“你是以什么立場和我說這話的?”阿璽一只手已經(jīng)搭上了那把寶劍,她看著戚潤,道:“是卞和,還是戚潤,還是……曾經(jīng)明珠暗投的那塊石頭?你知道嗎,我平生最討厭的就是,對我好,結(jié)果發(fā)現(xiàn)這一切都是謊言的人了?!?/p>
戚潤的瞳孔一縮,露出了些許黯然的神色,他此刻,也已明白了阿璽已經(jīng)知道他并非是卞和了,但到底這些日子里他也曾以卞和的身份欺騙過她,更何況……在阿璽的心里,卞和大于一切,而他卻用這樣的手段將卞和囚禁在此處。
“阿璽……”
阿璽看著戚潤那一言難盡似有一堆苦衷和委屈的樣子,心里自動把這些轉(zhuǎn)換成了戚潤
同著卞和勾結(jié)起來要一同謀害她,所以才這樣一幅于心有愧的模樣。
此刻被憤怒所主宰,直接將那把寶劍給拔了起來,劍指向了戚潤,她道:“你什么都不必說了。”
阿璽真的是出離憤怒,明明只是又被欺騙了一次啊,而且自己早有預感戚潤有所圖謀,怎么覺得這一次她就這么怒火中燒呢。
阿璽還來不及細思,就聽到戚潤指著她的背后,道:“小心?!?/p>
她轉(zhuǎn)身,卻看到那些本該鎮(zhèn)守在一方的珍奇古玩,此刻在卞和的手下都如同活了一般。
她心里暗罵了一聲,真是前有狼后有虎的時候,卻見戚潤護著她,給她擋住了來自那些珍奇古玩的傷害。她說:“戚潤,你不要裝了,你和卞和就是一伙兒,這會兒倒戈我做什么,沒勁?!?/p>
“阿璽,我和卞和從來就不是一伙的?!逼轁欉@樣說,他余光中留意了下阿璽的神色,看到阿璽落在卞和身上的眼神不是從前以往的戀慕的時候,一怔。不過情形危急,不容許他細想,只能一心一意同著卞和戰(zhàn)斗。
看著戚潤在刀光劍影中與卞和纏斗,阿璽腦海里不由自主地想到了先前被她遺忘的一幕。
她變成傳國玉璽的時候,不知多少豪強想要將它據(jù)為己有,他們篡位總想找個光明正大的理由,覺得擁有了她,便能名正言順成為天選之帝。
印象中最深的那一次,皇宮里燃燒起了熊熊大火,起義軍沖入了皇城,將她從皇城之中帶走。朦朧中一個蒙面人抱著她,想要帶她逃離皇宮。
她本以為那本也是同著以往一樣無疾而終的救援,但耳邊卻有一個人不斷地呼喚她的名字,她睜開眼,看到景色在急速地快進著,有人策馬帶著她逃離。
但……遠處有著箭鏃對著這邊,嗖嗖嗖的幾聲響,便刺入了他的身體里。他的血液灼熱,布滿了她的身體。
“阿璽……你等我,終將有一天,我會救你出去?!?/p>
“你是誰?”
他沒有回答他,正當他猶豫的時候,流失射來,她只能看著他跌落在馬下,他躺倒在血泊里,身上插滿了箭鏃。
有人在他的身上搜尋,很快就將她奪走。他的目光緊盯著她的方向,死不瞑目。
再后來,她發(fā)現(xiàn)玉璽本身雕成的五股的龍在那鮮血的灌注之下,變得富有靈性,甚至能夠聽喚她的差遣,成為了那百無聊賴的歲月中,唯一能夠解悶的樂趣。
而今想來,那個拼盡全力想要把她救出皇宮的人就是戚潤,而那么多年來,皇宮中經(jīng)常遭賊,那些人中有販夫走卒、朝廷大臣、一代梟雄、妙手神偷,他們都試圖潛入皇宮將她帶走,而許多人身上,都有著戚潤的影子。
雖然戚潤不是人,然而被萬箭射穿也非常傷根本,也極有可能會被流矢傷到一命嗚呼。
試問這樣的一個人……一個用盡畢生想要把她帶出去的人……一個收集無數(shù)古董,取了古董里長年累月積攢下來的天地精華,找了那樣的寶物,只為破開她身上束縛著的那道真龍之氣的人,會對她有那么壞的心思嗎?
現(xiàn)在面對的又是這樣的情形,阿璽生怕戚潤再度躺倒在血泊里。她心念一動,五條龍便從她身上脫身而出。
那五條龍本就是戚潤身上的血液所匯聚,此刻盡繞到了戚潤的身邊,戚潤神色駭然。
“別呆住了!”
戚潤有了五條小龍的協(xié)助,如虎添翼,再加上卞和在此地被困也有數(shù)百年,很快就不支,看到戚潤有心想要弄死他,他忍不住道:“你……你想殺我?你難道不知道殺了我,你有什么后果?”
“試試不就知道了嗎?”寶劍扎入了卞和的心肺,戚潤神色不變。
7、
這邊事情塵埃落定,阿璽松了一口氣,她逗弄著那五條小龍,一邊道:“你在最后和他……說了什么?”
“我殺了他,你不難過嗎?”
“他活了那么久,也夠了?!卑t的神情十分冷淡。
戚潤嘆了一口氣,過了良久,才說,“當年……他獻玉的時候?qū)δ阏f的話,都是唬你的?!?/p>
“我知道?!卑t道:“始皇帝統(tǒng)治天下的時候,我見過他,而那時候他暴露了他的本性,我燃燒玉心本欲同著他同歸于盡,卻沒想到最后還是讓他活了下來,真是白白損耗我一半修為喲?!?/p>
面對戚潤一臉“原來你早已經(jīng)看穿了卞和的真面目居然還假裝不知道”的神情,阿璽默默地撓頭發(fā)。
“怪不得你的玉心無端受損,而見到他的另一面,半點不驚訝的樣子。”敢情他也是被阿璽一路試探過來的啊?
“戚潤,我問你幾個問題,請你一定要如實回答。第一,你為什么要說自己是卞和?第二,為什么他還能活著?”
“因為你一臉期待……”戚潤調(diào)侃了半句,而后正了正神色,道:“從前你對卞和都是一臉憧憬,容不得別人說他半點不好,那時候家里沒人的時候,你就時常對著我自言自語,叫我卞和,再加上后來卞和將我取名為‘卞和,我一時想不到我們的暗號,就直接說是卞和了。再后來,你想到了之前的那些記憶,我又因為靈力不續(xù),變成了卞和的模樣,你把我錯認成了卞和……為了不讓你失望,我只能將錯就錯了?!碑斨拿?,揭穿卞和獻玉背后的血淋淋真相,這種事情,他舍不得做,卻沒想到被她當做是別有心機。
阿璽迅速地捕捉了話題的重點,喜滋滋道:“原來那時候你就少年慕艾,芳心暗許了?”
戚潤的耳根子紅透了半邊天,卻略過了這個話題,道:“第二個問題的回答是,因為他之前是想要以身化玉的,在那之前就同著我有一些靈魂上的牽引,休戚相關(guān),他被你的玉心化成的火灼燒后,就拼了一口氣逃竄到我的身邊來。我那時候還不能化成人形,便只能夠暗地里使一些手腳讓他靈魂燒傷難愈……后來我化為了人形,因為我和他心神相連,若是他死了,我也無法獨活。他不值得我和他同歸于盡,再加上你還在皇宮中等人救,那時候始皇帝剛駕崩沒多久,我就設(shè)了個陣法,把他困在陣法里,讓他無法興風作浪?!?/p>
“……那現(xiàn)在,卞和是,死透了吧?”阿璽看著戚潤,若是戚潤又隱瞞不報,她……她定然不會原諒他的。
“無妨,這個后患遲早也是要除去的。”戚潤道,“我現(xiàn)在不比從前,修為也隨著實力提升了,當然我不會打無把握地戰(zhàn),大不了像你一樣,全部的事情忘個一干二凈,或者從一塊石頭重新做起,到時候,就要勞煩你把從前的種種事情都一并告訴我了?!?/p>
阿璽這才略微放下了心一些,道:“那我一定會把你塑造成始亂終棄,負心薄幸的形象的!”
戚潤輕笑了一聲,而后道:“你的玉心……無礙?”
“無礙!”阿璽拍了拍胸脯,道:“前些年被真龍之氣困著,沒辦法自我復原,現(xiàn)在天大地大任我自由,不消幾百年就能恢復如初了!”
“那便好?!逼轁櫬朴频溃拔椰F(xiàn)在突然覺得,真是無事一身輕,怪不習慣的?!?/p>
“要不然頂著你原來的樣子再去皇宮中招搖撞騙一下,鐵定宮里頭要被你再鬧個雞飛狗跳!”阿璽不客氣地建議道。
戚潤搖了搖頭。
結(jié)果隔日,阿璽看到自己的懷中被塞了一塊石頭并一塊的紙條的時候,簡直是連殺人的心都有,戚潤還真的不嫌自己太重!這石頭都快有百斤之中了!
阿璽拼命蹂躪著那塊掌心的石頭,真想把戚潤的身體戳出幾個洞,不過想了想,又不舍得了,萬一戳到了石頭里頭包裹的玉,戳痛了戚潤怎么辦,又萬一被人窺到了里頭的玉質(zhì),起了偷竊的心怎么辦!
阿璽又把那小紙條攤開,認真地看了一遍,他說這次消耗透支,所以提前進入不能化形狀態(tài),一百年后再相見!
阿璽握拳,憤憤然,她姑且再相信他一次。
不就是一百年的時間嗎?她都等過了千年了!還在乎這一百年嗎?
等一百年后,她一定要好好招待戚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