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俊士
那還是生產隊時代,大方地里盛行種紅薯,地頭均插有牌子,上寫:某大隊某小隊紅薯豐產方。放眼望去,墨綠的葉子鋪地,把畦埂都遮沒了。紅薯秧曲里拐彎爬動得很快,很長,秧梗遇土就吐須扎根,所以,每隔十天半月就得翻一次紅薯秧。翻紅薯秧也簡單,無非讓每條紅薯秧挪挪地方。窯土隨之膨大,裂紋,裂縫,縫隙里,絳紅色的紅薯皮清晰可見。
紅薯和高粱一樣,也是高產作物,有那紅薯塊大如橄欖球,重達三四斤。紅薯刨出后要分揀,先挑中不溜的,并且完好無損的,儲存于生產隊的大地窖里,以備來年初春育秧用。再挑大塊紅薯,洗凈后切片曬干,然后拉到糧站,去完成鐵定的紅薯片征購任務。剩余的那些殘破不全或豬尾巴似的瘦癟紅薯,才可以分掉。
因為殘破不全的紅薯要分給個戶,這就使得刨紅薯時有好戲看了。前邊社員們用鐵锨挖紅薯,隊長跟在后邊檢查,這是誰刨的?明知剜斷了,咋不把下半截刨出來?記住嘍,下锨時不要離紅薯窯太近!他說他該說的,明知沒幾個人愛聽。就聽這邊咯吱一聲,那邊咯吱一聲,咯吱咯吱咯咯吱吱!像一場音樂會,又仿佛骨頭一根接一根的斷裂聲。隊長又咋呼開了,這咋回事,全是半截兒?你們干自家活兒也這么毛手毛腳?有人掩了口嘟囔,自家有地種就好啦,還不得把紅薯當老生孩子?才不舍得戳它一小拇指吶!
那時我正讀高中,星期天跟大班子做工時,刨過紅薯,也見證過某些社員的絕招兒。按說,一锨插進去,一摁锨把,那窯紅薯就出來了。他們卻是一锨下去晃晃锨把,待紅薯窯周圍的土全疏松了,彎腰去掂紅薯秧把。奇怪的是,往外掂秧把時伸一只腳,齊根兒踩著,就有紅薯塊落在了塇土中。一窯紅薯最多七八塊,他們掂出的也就半窯,好在無一損傷。隊長窺破玄機,撇著嘴說,這個這個、咋把已經出生的孩子給填回娘肚子里去啦?看我不罰你們工分!隊長老是干打雷不下雨,從沒有下狠心罰過誰,所以大伙照舊嘻嘻哈哈,不當回事。
這天上午收工時,隊長讓我和呂三兒留下來看紅薯。地里那么多紅薯堆,沒人看著,會被人偷走。
紅薯沒開刨時,有大隊護青隊在地里巡邏,一般人沒那么大膽子,把紅薯秧薅斷,將底下的紅薯刨走,那樣做太顯眼,很容易被捉住。比如你擓起籮頭走沒多遠,護青隊的人正巧轉到,瞅見有紅薯秧葉子蔫了,馬蜂般追上來,把青草底下的紅薯翻出來,立馬拉你到大隊部說說清楚。這難不住呂三兒,他一個多月前就吃上紅薯了,裝做在拔草,不驚動主根,從紅薯窯一旁下手,摳挖一會兒,掰掉兩塊或三塊,用塇土埋好,再換一窯。那會兒頂大個兒的也就像紅蘿卜粗細。
這會兒,呂三兒轉悠來轉悠去,想挑揀些紅蘿卜般細長的紅薯,還真不那么容易。他指使我去百米外的谷場抱柴火,還說越多越好。我連跑幾趟,抱回一大堆谷桿和豆秸。火點著了,秸稈嗶嗶啵啵燃燒,火堆里的紅薯漸漸有了動靜,那動靜就是,焦香甜膩的味道隨風飄飛,蔓延得哪兒哪兒都是。
隊里有個不成條文的規(guī)矩,在地里干活的社員,自己吃可以,不準往家拿;生吃可以,燒熟了吃不可以。也有例外,看地的可以燒著吃。紅薯可以生吃,畢竟不如燒熟了好吃,更能多吃。于是出了能人,就是女社員中的某位,勒令所有婦女,統(tǒng)統(tǒng)給自己男人下話,別光顧著自己吃,給娘們兒家也留點!要不,回家算總賬:一呢,喝冷飯;二呢,睡冷床。扳手指數數,隊里的男子漢們幾乎挑不出不怕老婆的,自然一一遵照辦理。漸漸地,扒灰堆成了習慣。
午后社員們進地時,我倆剛好吃飽。先進地的兩位婦女見有灰堆,搶著用鐵锨翻攪,里面有百來塊已經燜熟的小塊紅薯,于是趕緊撈一塊,兩手替換著又拍又吹,不管秸稈灰撥拉沒撥拉凈,張口就啃,大嚼特嚼起來。后來者趨之若鶩,粉唇張張合合,嘖嘖聲響亮。隊長也搶到一塊,邊吃邊和別人斗嘴。
一捱紅薯刨清,隊里會放兩天假,讓社員們刨二遍。會計按人口計算,一人幾步寬,戶與戶之間用鐵锨推一道界線。往往刨二遍所得,比隊里光明正大分給的還多。
家家戶戶都挖有兩人多深的紅薯井,底部掏兩個大窯,沒怎么磕碰損傷的,和磕碰嚴重殘缺不全的紅薯,要分別存放。先揀賴的吃,吃不到倆月,不舍得吃了,光剩好的了,只有小半窯。即使吃,也不再箅子蒸,三筲水鍋煮了,隔三岔五下井拿兩個,洗凈,皮也不舍得刮,切成銅錢那么薄的片,煮進飯鍋里,出門說吃的是紅薯飯,旁人就羨慕得不行,稱贊這家女人會過日子。
往往過罷春節(jié),紅薯就吃光了,只留下念想。于是趕緊搭暖棚育秧。爾后遵從時令栽秧。栽秧要挖半拃深一個坑,舀一瓢水倒進坑里,用濕土把秧苗根部埋實,再撥拉些塇土,堆成扣碗似的小墳頭,只留秧苗的上半截,招搖于風中,雨中,溫煦的陽光中。
后來我參加工作,住進城市,但凡遇到賣烤紅薯的,總要買兩塊,以解口饞??炯t薯的味道那才叫香甜,無與倫比。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