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藕
記憶里,每年三月間,桃花開了,布谷鳥叫了,村莊里的漢子就開始牽著水牛,挽起褲管,下到水田里犁田,準備栽秧。
我們村莊的水田呈梯狀,屬典型的山區(qū)梯田。我們本地人不用“梯田”稱呼這樣的水田,而是叫它“沖田”。沖田多狹窄彎曲,如細線纏繞在高低起伏的丘陵間,稻禾滿田時,看上去非常之美,可耕作起來卻很不便利。山區(qū)水田金貴,斗升水田,人們也不會遺棄,總會適時地用秧禾把它染成一片濃濃的綠。
栽秧季節(jié),是農村最為繁忙、最為勞累的季節(jié),被稱為“雙搶”季。雙搶,意為搶收搶種。搶收指割麥,搶種指栽秧。這一收一種,都要搶農時,晚收或晚種了,都會影響糧食收成。過去的農村學校,每到雙搶季,會給學生放一周左右的農忙假,讓學生在家里幫忙做農活。
家庭孩子多,勞力少,田地多的人家,栽秧時忙不過來,就需要請人幫忙。請的人有男有女,多是本村莊的,也有親戚家的。請人栽秧,不需要付工錢,只需要請喝栽秧酒就可以了。不過,那已是二十多年前的事。
需要請人栽秧的人家,先把人請好,定下時間后,就要提前為辦栽秧酒做準備。男主人到街上去買回散裝白酒、紙煙、豬肉,魚蝦等物品。散裝白酒是本地釀造的糧食酒,店家把它裝在粗笨的陶瓷大甕里零賣,不貴,塊兒八角一斤。女主人在家里更忙:殺雞宰鴨,擇洗青菜,備足雞蛋、清油、碗筷、米酒白面等等,如自家的不夠,還需要向鄰家借用。
栽秧那天,天色剛亮,約請的栽秧人就先先后后自動到主人家來吃早飯。早飯比較簡單,菜是一葷兩素三大盆菜,飯是白米飯,自己吃多少盛多少,形式有點像現(xiàn)在的自助餐。
吃罷早飯,請來幫忙的栽秧人便忙起來。這些人分成兩撥:一撥負責從秧田底(育秧苗的田)往秧田里擔秧苗(秧苗是主人家前一天扯后捆扎好了的),這一撥人不多,清一色的男性,帶隊的多是男主人;一撥到平整好了的秧田里去栽秧,這一撥以女性為主,帶隊的多是年齡較長的婦女。
擔秧是力氣活,不需要什么技巧,有力氣就行。栽秧是講究活,秧苗與秧苗間要保持一致的行距,秧行要橫看成行,直看成線,不然就會遭到其他人的嘲笑。這種講究,不僅是為了好看,更重要的是為了日后薅秧的方便。那時沒有除草劑,給秧田除草,全靠人工用秧耙子一耙子一耙子的在秧距間薅。秧行不直,會給薅秧帶來種種不便。
栽秧需要長時間的低頭彎腰,頭頂烈日,腳踩淤泥,一步一退,很是累人。不過一群人在一起栽秧,手不停,嘴也不停,說說笑笑,時間也打發(fā)得快。一塊田的秧栽完了,就到另一塊田里栽。
半晌午時,女主人肩上挑著兩只水桶,手里提著竹籃來到田間,站在田埂上吆喝一聲“過段了”(正飯前的加餐,俗稱“過段”)。栽秧的人便洗洗手從田里走上田埂,從竹籃里取出碗筷,從水桶里撈出稠稠的肉絲手搟面,坐在田埂上美美地吃起來,一個人可以吃上兩碗。吃完面,在田埂上小坐一會,栽秧人就又走下田去。
中午的菜很豐盛,“七大盤子八大碗”,男、女都可以喝酒。男的喝白酒,女的喝米酒。喝栽秧酒就是從這而來的。
因為下午還要繼續(xù)栽秧,雖然主人很殷勤地勸大家喝酒,但人們一般都很克制,喝醉了,誤了栽秧的正事,面子上會過不去,所以彼此間不怎么攀酒,喝酒的場面不很熱烈。
午飯后,休息半小時左右,栽秧人就繼續(xù)去田間栽秧。半下午,女主人還會去田間送肉絲面條給栽秧人“過段”。晚飯的時間沒個定準:收工早,晚飯就早;收工晚,晚飯就晚。收工的早晚,要看秧栽的情況,一般的規(guī)矩是秧不栽完不收工。
晚飯是喝栽秧酒的正曲子。秧栽完了,勞累的身子需要酒來解乏,暗淡的面容需要酒來添色,平淡的日子也需要酒來潤朗。晚飯的菜依然如午飯的菜那樣豐盛。人如果多,男、女就分開各坐一桌;人如果少,男女就合坐一桌。主人會滿臉帶笑,高聲大嗓地招呼人們多吃點多喝點,借此表達對人們幫忙的感謝。
男人聚在一起喝白酒,輪流當“酒司令”,打通關。打關喝酒的規(guī)則簡單明了,要么劃拳定輸贏,要么打“老虎杠子蟲子雞”定輸贏,輸家喝酒。女人喝燒得滾燙的米酒,一口一口慢慢地呷,每人一個大碗,喝完后還可以再添。米酒是用精米加酒酵母自家釀的,度數(shù)很低,不辣,微甜,不易醉人。
女人吃完就散了,她們還要趕回家料理家務。男人喝酒要喝很長時間,總要喝醉三兩個人后這場栽秧酒才會散場。男主人常常是最先喝醉的那一個人,似乎不喝醉,就顯示不了自己的誠意。那時的農村人,實誠,豪爽,粗獷。
栽秧酒,不是那么好喝的。請喝栽秧酒的主人,在村莊里口碑要好,口碑差的人,即便擺滿漢全席也難以請來人喝栽秧酒。去喝栽秧酒的人,除了要拿力氣、汗水去買入席券外,人品也要過得去,還不能見酒就醉,更不能借酒撒酒瘋,不然沒人敢請。
當年的農村,如果哪戶人家請不來人喝栽秧酒,也沒有人請那戶人家去喝栽秧酒,對那戶人家而言,是非常丟面子的事,兒子成年后連媳婦兒都不易說。
記得我們村子有個叫張金英的婦女,性子很潑,既不講道理,又特別能罵人。她罵人時不僅叉著腰拍著手罵,還常常手持菜刀,一邊罵,一邊用菜刀剁地,這在農村是一種很毒惡的罵法。到栽秧的季節(jié),在村莊里請不來人喝栽秧酒,她只好到娘家去請。
她娘家父兄姐妹來過兩次后,也不愿來了,嫌丟人。我們村莊大,一般是不用請親戚來喝栽秧酒的。后來,張金英自感無趣,脾氣改了不少,很少罵人,她在村莊里也能請到人喝栽秧酒了。
如今,傳統(tǒng)的手工栽秧大多已被插秧機插秧取代,喝栽秧酒,也成了傳說。這傳說承載的不只是喝栽秧酒的往事,它還承載著淳樸明凈的鄉(xiāng)村文化。栽秧酒不用喝了,但文化會生生不息,代代傳承。